第08節 文 / 谷崎潤一郎
那是二年前的夏天,在濱寺別墅時開始接觸的。一天晚上他清光子去散步,把她帶到了海岸邊的漁船後面。夏天過去以後,有一次聽中學時的一個女同學說起有關棉貫的傳聞。那個女同學曾在寶家看見過光子和棉貫在一起,就對光子說:
「前幾天在街上看見你和棉貫了。」
「你也認識棉貫?」
「跟他不熟。不過他是出名的美男子,你和他一起倒是挺相配的。」說完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我解釋說,和他只是一般的關係,她說:「不用辯解,大家心裡都有數。你知道他的外號嗎?」
「不知道。」
「是百分之百安全的『男伴兒』。」說著又吃吃地笑起來。
光子弄不懂她在說什麼,就刨根問底地追問,原來大家都傳說棉貫是個沒有性能力的中性人,而且據說有證人可以證實。
光子的那個女友之所以知道得這麼詳細,是因為她的一個熟人和棉貫談過戀愛,當女方托人去提親時,他的父母說了些令人費解的話。由於女方非常希望結婚,便對女方講了棉貫由於某種原因不能娶妻。後來經過瞭解,原來他小時候因腮腺炎導致睪丸炎,喪失了男人的能力,——我問過醫生,說是很少聽說腮腺炎會導致睪丸炎的,說不定是行為不軌所致吧。反正那個姑娘恨死了棉貫。
雖說棉貴也挺可憐,可是既然自己是這樣的身體,還去追求姑娘,寫情書幹什麼呢?他常說:「我認為結婚前發生關係是罪惡的」,其實是由於他只要和姑娘散散步就能得到滿足的緣故,卻裝出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更使那個姑娘氣憤,所以儘管棉貫家希望保密,她還是到處宣揚這件事。
棉貫認為自己長得精神,能吸引異性,經常出入女人多的地方,到處勾引人,不少女孩子跟他交往過。然而無論多麼熱烈的愛,姑娘都能守身如玉,所以幾乎所有和他接觸過的女人都說他人格高尚,令人崇拜。他使人上鉤,到了一定程度之後,便行為詭秘地一走了之,將人家甩掉。如果說他是純粹的精神戀愛,卻又和人家接吻,但是大家一直被他所蒙騙。一旦知道真相後,便一下子傳開了。當然也有人同情他。他本人並不知道這麼多人知道他的隱私,還在不斷地追求女人,不知情的不斷地上鉤,知情的則背地裡嘲笑他。
回到家後,光子問阿梅這件事是不是真的。阿梅反問道:
「真的還是假的,難道小姐自己還不清楚嗎?」
——阿梅以為光子應該能感覺出來,然而光子是第一次接觸異性。當棉貫說:「不能弄出孩子來」時,光子也沒有懷疑什麼。聽朋友這麼一說,她有些將信將疑,就來問阿梅,阿梅也很吃驚,說:
「見小姐和那位男士根般配,那些女孩想挑撥離間才這麼說的。木如找人去瞭解瞭解再說吧。」
於是找了個私人偵探去調查之後,結論是有缺陷是事實,但是否是腮腺炎轉成的不好說,總之是小時候得的這個病。
偵探向棉貴和光子認識以前接觸的一些女性做了調查,瞭解到凡是和棉貫接觸過的女性都對棉貫非常迷戀。即便他長得再漂亮,也令人不可思議。大家傳說他有秘方,可是偵探去打聽時,所有的人都守口如瓶。於是大家又紛紛猜測他用的各種方法。據偵探瞭解到的情報是,某個女人發現了他的秘密,而那個女人還是個同性戀者,就把他當作女人來交往,並教給他一些方法,所以後來棉貫被人叫做「半男不女」的人。不久他突然停止了與成熟女人的交往。
——我後來看到了偵探的調查報告書,調查得非常詳細。
在這一段時期,棉貫增長了自信,「自己不必悲觀」,並轉而開始尋找處女了,光子就是這個時候落網的。——可以想見光子當時的心清,她已是萬念具灰,真想一死了之,但又一想不能便宜了他,就對棉貫說:「咱們正式結婚好嗎?只要你同意,我去做我父母的工作。」沒想到他說:「我也希望結婚,可是現在不合適。」還用「過一二年再說」來搪塞。光子說:「你大概過多少年都結不了婚吧?」他一聽,突然變了臉色,問她:「為什麼這麼說?」光子說聽到了一些傳聞,還對他說:「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拋棄你,咱們一起死吧。」可他還嘴硬,說:「那些都是謠言。」光子便拿出偵探的報告書給他看,他這才軟了下來,說:「對不起,請原諒我吧。咱們就一起死吧。」等等,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就死呀,而且光子也有些同情他,就拖到了現在。
看起來光子還是無法忘記棉貫,想和他多交往一天是一天,而棉貫也看出了光子的內心。迄今為止,一旦知道了他有缺陷的女人,不管多麼愛他都會離開的,而光子明知自己有缺陷還繼續愛自己,自己也沒有必要再掩飾什麼了。自己有缺陷固然不幸,但也並非重大缺點。如果說因此就不算男人,那麼男人真正的價值又是什麼呢?如果男人要靠外表來判定的話,不算男人也無所謂。深草的元政上人覺得作為男子特徵的東西礙事,竟然自殘。男人中最從事精神工作的釋迦牟尼也好,基督也好都是接近中性的人,這樣看來,自己算是理想的男人了。還有,古希臘的雕刻也都是表現不男不女的中性的。觀音和勢至菩薩也是如此,可見,人類中最高尚的人是中性了。自己一直擔心被女人甩了而掩蓋缺陷,其實,由於戀愛而生孩子是動物之愛,對於崇尚精神戀愛的人來說,這就不是問題了。……
值位棉貫真會給自己找理論根據,而且振振有辭,說個沒完沒了。
他說如果光子要我一起死,我決不猶豫,只是找不到死的理由。如果自己一死,別人會說,那個男人有缺陷,是悲觀而死的,這太讓我難過。我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輕易死去,我要活著幹一番事業,做一個偉大的超人給他們看看。光子你既然有那麼大的決心去死,和不如和我結婚呢。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找我這樣的丈夫並不可恥,應該認為是高尚的精神性的結合,……儘管外面有些傳言,但誰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如果有人問到你頭上,你就說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我們應該趁現在結婚,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欺騙人們也是不得已的。我們不會向任何人讓步的。雖然對家長不應該隱瞞,但如果告訴你的父母,他們一定會反對的,所以還是瞞著比較好,光子如果有心的話,還是瞞得住的。我的父母當然不會有意見的。
「以後被他們知道了怎麼辦?」
「知道了再說。到時候就堂堂正正地把道理講給他們聽,說你決不和別人結婚,如果不同意的話,我們就私奔或情死。」
他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經無人不知,甚至被起了外號,以為發現這個秘密的只是個別女人,可以瞞得住別人。然而想要瞞住光子父母達到結婚的目的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們一定會在結婚前對男方進行調查,與其這樣惹起風波,不如暫時先這樣約會」反正棉貫也不急於結婚,他的身體不具備結婚的條件,但是光子不可能總是不結婚,他擔心如果不經常見面,她就會嫁給別人。而且他嘴上說的和內心想的完全相反,他希望和一個健康的男人一樣有個老婆,來自欺欺人。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如別的男人的地方,想要擁有像光子這樣漂亮的妻子,讓別人對他刮目相看。這一虛榮心使他迫切地想要結婚,所以總是冷嘲熱諷地說:「你是迴避我而找的借口,一有合適的人家就會出嫁吧。」光子一再說無論父母說什麼我都不嫁給別人,最近也沒人提親,再過幾年自己到了二十五歲時就可以自由結婚了,暫時先這樣忍耐一下吧…」如果實在不行,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等等,好歹說服了棉貫。
光子說自己當時的心情十分矛盾,她雖然這樣安慰他,其實心裡想的是早晚要和他吹。每次約會後都感到後悔,啊,自己有著令人羨慕的外貌,卻被那樣的男人糾纏,太可悲了,真不想這樣下去了,可是過了兩三大,自己又主動去找他了。儘管如此,她並不是那麼喜歡棉貫,一見他就覺得噁心,非常瞧不起這個卑鄙小人,無恥之徒。所以雖然每天見面,卻從來沒有和睦過,總是吵架。棉貫動不動就用猜忌的口吻問光子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了沒有,還說你讓我等到什麼時候呀等等,……光子說,我沒事跟別人說這些不光彩的事幹什麼,這不僅是你的恥辱,我臉上也無光,還用你囑咐我嗎?結果就大吵了一架。
光子毫不示弱地說:「你是個虛偽的人,說的和做的對不上號,我們之間根本沒有真正的愛。」棉貫惱羞成怒,說:「我要殺7爾。」「想殺就殺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光子說完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等著。棉貫便軟了下來,「是找不好,原諒我吧。」「我可不像你這麼厚顏無恥,如果傳出去,我比你還難受,求求你了,不要再說這些無聊的話了好不好。」光子盯著棉貫說道。從那以後棉貫在光子面前收斂一些了,但是更加陰險了,猜疑心受8富了。
就在這時,M家來提親。——當時光子去那個技藝學校是為了有機會和棉貫見面,而和我之間傳出同性戀之事,其實與別人無關,完全是光子一手造成的。我雖然也不是那麼純真無暇,不過和棉貫比起來要純情多了,就不知不覺和我好起來。另外,當棉貫這種人的玩物和被異性崇拜感覺大不相同,既獲得了優越感,又增強了自尊心,彷彿世界豁然開朗了。
於是光子對棉貫說學校有這樣一些傳聞,我們正好可以利用這個女人。這樣咱們約會就有借口了。然而棉貫可不是那麼好蒙騙的,口頭上說:「是嗎?這辦法不錯呀。」心裡嫉妒得要命。動不動就認為光子要和他分手。比如上次的衣服被竊事件,光子現在回想起來,有許多令人費解之處。因為後來警察既沒有來找棉貫,也沒有找光子,而且衣服也沒有還回來。光子懷疑是棉貫事先設計好的、跟店家串通一氣,嚇唬光子,等兩人跑出去後,把衣服藏起來。
「他的目的是想讓姐姐對我失望,不過我當時沒有想到是他的計策,簡直嚇壞了。棉貫提議道,事到如今,只能給姐姐打電話了,讓她把那套同樣的和服送來。——因為棉貫白天見我穿的是這件和服,就約我晚上去笠屋叮,他先去了那裡,有充分的時間安排這個圈套。聽他這麼一說,我說我沒臉去求姐姐,他說那就和我一起逃走吧。我寧可死也不想和這種男人一起出走,就不顧一切地打了電話。姐姐來了之後,他說你先躲一躲,我來跟姐姐說。然後擺出一副光子的戀人的架勢,套姐姐的話。哼,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其實當時他對我和姐姐的事並不太瞭解。」
「真的?那次他真的是在套我的話嗎?他說光子對夫人完全是真心,不像是假話呀。」
「哼,他是故意這麼說的,想惹姐姐生氣。我在裡面都聽見了,真想出來辯解幾句,可是我知道你當時是不會相信我的,
光子意識到自己中了計,後悔萬分。棉貫認為從此不會再有人妨礙他了,變本加厲地糾纏光子,甚至對光子說:「你才是騙子呢,花言巧語地把我騙來的。」而且對我們的事耿耿於懷,說什麼:「你們決不會輕易絕交的,準是偷偷見面呢。」他挑撥了我們的關係,還總是心存懷疑,故意說這些酸溜溜的話給光子聽。
「你真不像個男人,過去的事還這麼沒完沒了的。」
「這怎麼是過去的事呢,你一定把我的秘密告訴她了。」他對此十分恐懼,怕我知道了報復他。
「你也別瞎猜了,我哪有機會告訴她呢。而且姐姐也不像知道的樣子呀。」
「我總覺得她的表情有些可疑。」
他自己套別人的話,卻懷疑別人的態度。——他猜測我對他和光子的關係很嫉妒。所以光子對我說:「他是個有缺陷的人」,我聽了就放了心,否則,不會不吭聲的。因此,他有意讓我去那個旅館,以此表明他常和光子去那個地方,因此不是有缺陷的男人。
被他這麼挑撥和我的關係,而且還總要受到他的懷疑,光子就賭氣要設法使他的陰謀破產。她並不是有。動和我鬧彆扭,很想念我,想和我和好。她知道我不會輕易見她的,再說,見了面又怎麼解釋呢?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使我消氣的。想來想去想到了那本書。…那本書光子也用不上,就借給中川太太了。想到這兒,她有了主意,想出了借SK醫院的名義給我打電話,這些都是她自己花了好幾天時間琢磨出來的。打電話的那個男人是讓阿梅找來的。
「我為了挽回和姐姐的友誼真是費盡了心機。現在想起來,我演得那麼逼真,當演員都夠格了。」
然而我們和好後不久棉貫就知道了,光子本來就是為了使棉貫的詭計破產,所以也沒打算隱瞞,反而想看看他知道了後是一副什麼表情。
「你最近又和她好了吧,我都知道。」
「我也沒想瞞你。」光子若無其事的說,「反正你老是懷疑我,乾脆和好得了。」
「為什麼背著我呢?」
「沒有背著你呀,我敢做敢當。」
「那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呢廣
「我覺得用不著告訴你,沒有必要每件事都得—一向你匯報吧。」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不告訴我呢?」
「我這不是承認了嗎?」
「光是承認了不行,詳細告訴我是誰主動的。」
「是我去找她,向她道歉,請求她原諒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道歉?」
「當然應該道歉了。那麼晚,讓人家去旅館,又借衣服又借錢,怎麼能不表示感謝呢?這麼不懂人情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借的衣服和錢我第二天就還了。對那種下流的女人有必要那麼客氣嗎?」
「哼,你當時在姐姐面前怎麼說的?『我自己沒關係,只要光子能平安回家,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大恩的』,不正是你自己向那個下流的女人拚命懇求的嗎?今天竟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忘恩負義的小人。既然你這樣說,我倒覺得那天晚上的事是有人設計的圈套呢。」一
他聽了一驚,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咱們那些衣服為什麼警察沒有送回來?」
「這算什麼問題呀,」他彷彿被刺到了痛處,「你今天太興奮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件事以後再談吧。」
他嘿嘿地乾笑著,掩飾自己的窘態。其實他不是個大度的男人,過了兩三天又說起了這件事。這回他改變了方式,極力討光子的歡心說:
「哪位太太當時相當生氣,你是怎麼使她消氣的?也教我兩手吧。」
還說:「看你這麼溫柔的樣子,沒想到真有兩下子。連行家都比不了你呀。」等等,說了好多連諷刺帶挖苦的話。光子也不想和他鬧得太僵,便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你什麼時候學會演戲了?」
「這是跟你學的呀。」
「胡說八道。你也這樣欺騙我吧。」
「你又猜疑起來了。我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惜幹出這種事也要和她好?」
「你前幾天不是對姐姐說『我不在乎,以後咱們三個人都是朋友』的嗎?」
「這是當時為了讓她幫助咱們才這麼說的。」
「說謊。你是給姐姐設下了圈套吧,那天晚上的把戲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可不知道有什麼把戲。」
「你好好聽著,俗話說匹夫不可奪志,暗地裡使壞的人,最讓人討厭了。」
「你說我使壞,有證據嗎?你才喜歡猜疑別人呢。」
「就算我是猜疑吧。既然你那麼對姐姐說了,就應該說話算話,和姐姐做朋友。也許你會懷疑我,但是我決不會把你厭惡姐姐的事告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