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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文 / 巴特裡克·格蘭維爾

    為了使瑪阿平靜下來,我對她說出我的意圖:我去見雅娜,試探試探她,跟她談判。

    瑪阿反對這個決定。不可能!我十分驚訝。我真弄不明白她了。她責怪我們不設法去阻

    止雅娜,而當我要開始行動了,她卻又不許我去做。對此,她解釋說:

    「必須抓住司法部門,抓住我們的律師!不該由你偷偷摸摸地去跟她談,像勒普蒂

    那麼幹,我肯定……而你呢,你適合此事黃宗羲(1610—1695)明清之際思想家,史學

    家。字太,因為她挑起的醜聞再次煽動新聞媒體和觀眾。而你今天卻要使她打消繼續下

    去的念頭,你想當和事佬。我擯棄的就是這個,就是這種歪曲的談話。我會在這樣的對

    話中再一次被耍弄。」

    我為自己辯解,我認為這談不上去照顧雅娜,去簽訂一份模稜兩可的和約。我要鄭

    重地見她,聽她說。我承認我有點懷疑勒普蒂,懷疑他的陰謀詭計和實踐相結合的作風,

    密切聯繫群眾的作風,以及批評與自,他的兩面三刀。從前,他確實曾經是雅娜的情人,

    他向我承認過。但瑪阿責備我,把我跟他混為一談,這是錯誤的。我從不同意別人給她

    的形象抹黑,我的打算恰恰相反!不管怎麼說,人家正在談論勒普蒂的失寵,談論他要

    離開索比公司。因而我完全有可能把雅娜從他的控制下奪過來,並由我來控制。我喜歡

    心理活動,在這方面我擁有自己的武器和王牌。首先,從一開始我就應付得不壞。我們

    難道不是在東京,在人才薈萃的索比公司的總部嗎?

    瑪阿發火了:

    「我不願你去見她,這讓我感到羞辱!」

    這是她衝我說的——她感到羞辱。因我而羞辱,因我們而羞辱,因我們兩人在雅娜

    面前而羞辱。她害怕雅娜評論我們,諷刺明星的經紀人和情人,對我們兩人的內幕好

    奇……瑪阿的羞辱感使我感到屈辱。我反駁她說,雅娜如此全力以赴正是為了抬高自己

    的身價,瑪阿恰恰暗自在心中把她抬得很高,但又害怕把她捧得很高。這回輪到她受辱

    了。我挺住了,堅持自己去見雅娜的意圖。

    「那麼,你準備對她提些什麼建議呢?」瑪阿問道。「一切交易都是建立在互惠的

    基礎上的!」

    我回答她,我有某些奇想,我的想像從未出過毛病。這是通過跟雅娜談話和觀察她

    才發現的迂迴方法。我會告訴她一個新策略,我將向她證明未來不能靠色情描繪和弄虛

    作假來贏得,如果她非要一意孤行,就會失去一切。

    瑪阿抗議道:

    「你這一番功世良言我可無法忍受,你以為她會接受你的點化,立地成佛嗎?對她

    這樣的墮落者必須狠狠打擊,使她無縫可鑽,再也不能可笑地模仿我、嘲弄我、玷污我。

    就這話,這是最後通牒!你們真叫我討厭,討厭!」

    我看出她把自己關閉在厭煩苦惱之中。我倏然感到喪失勇氣,對她、對自己都不再

    抱有希望。她的憤怒和仇恨使我心碎。

    演出的前一天,瑪阿在東京都大飯店的客廳裡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我對她說,

    可以打出那張她已在文布利使用過的造反之牌。我改變策略了,今後,必須向索比公司

    挑釁,使他們不安,準備我們的出路。瑪阿頂撞我說,在她看來,造反從來不是一張牌,

    而是她內心根深蒂固的感情,個人的原始憤怒。她對我的話厭煩透了!勒普蒂曾想一點

    一點地給採訪設置信標,預先估計所有的問題,所有的答覆。他好幾次談到突然襲擊的

    問題,他十分明白瑪阿可能出其不意地使計劃受挫。他打賭說,目前不是時候,日本人

    把我們的命運捏在他們的手裡,這涉及一大筆錢的問題,比菲爾斯和索比之爭更為厲害。

    我們沒有耍手腕的餘地,的確,這是場戰爭。必須確定挑釁的份量,把它掂量掂量,分

    分輕重緩急,不要偏離方向。

    記者招待會開始了。起初,瑪阿服從我們商量的計劃,只局限於說些含沙射影、模

    稜兩可的話……她扮演自己的角色。她談到卡爾曼,這個大家將第一次看到的形象。一

    切進行順利。是勒普蒂事先強調卡爾曼那段情節的,他激動地說,我們小組曾反覆考慮

    要不要傳播卡爾曼死去的形象……這件謀殺案是個大家無法迴避的謎。勒普蒂眼盯著瑪

    阿重複他的話:「真正的暴力,你懂嗎?瑪阿,這就是暴力!用不著投入對社會抽像評

    論的活動。必須緊扣你的主題。暴力,你就有!就是卡爾曼,就是你的黑屋子,而不是

    政治,不是那些講個沒完沒了的陳詞濫調。暴力則更厲害、更深奧、更神秘,是無法表

    達的,因此必須使其迴響……並暫時把政治暴力、社會暴力、歷史這些陳舊托詞放在一

    邊!這太泛、太籠統,在日本不那麼奏效。但卡爾曼卻有轟動效應,這是主流。明天,

    你就談談卡爾曼和你的叫喊……嗯!你好好把這些話裝在腦子裡。就談卡爾曼和你的叫

    喊,我的美人兒……」

    我看出這番話狠狠地教訓了瑪阿。勒普蒂真厲害。在記者招待會上,有三分之二的

    時間瑪阿似乎已被制服,遵照原計劃行事。半個小時後,她緘口不語了。大家本來可以

    到此為止。這時,一個法國記者把雅娜之事端到桌上來了。這是個幾乎默默無聞的記者,

    因此呂絲沒有理由禁止她參加招待會。這是個漂亮的小個兒姑娘,頭髮火紅,皮膚潔白。

    事先已定下,瑪阿不答覆有關雅娜的問題,不說她如何如何,拒絕一切有關這方面的對

    話。出於尊嚴保持緘默。在這種情況下,緘默是上上策。平靜地裝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

    子。那個皮膚光滑白嫩的女記者十分溫和地提及那盤色情錄像和模仿的叫喊聲,說這一

    令人眩暈的相似使她困惑,事情十分嚴重,她對這事非常當真:

    「您有沒有在自己形象的威力中估計雅娜的作用?她現在是不是跟您的形象、跟您

    形象的能量不可分割?」

    瑪阿沉默了好久。我以為她要信守自己保持緘默的誓言。她看了看那個火紅頭髮、

    白皮膚的小個兒記者,鎮定自若,以緩慢和清晰的聲音一下子出擊,她開始對雅娜進攻:

    雅娜不過是制度和黑社會、非法買賣、賣淫網耍弄的一個玩偶……雅娜只是政權和腐敗

    控制奴役的偶像,而且是一個萎靡不振的偶像,供人取樂的、一錢不值的色情玩意兒。

    如果說應該產生暴力並進入戰爭,這正是美學意義上的起義。因此是美好反對醜惡,反

    對公司和黑社會,反對他們的貪婪與殘暴。他們蔑視一切創造、拚命壓制獨特性;他們

    執意把統一普遍的模式強加於人,排斥暴力和造反力量;他們吞併、回收、平息暴力和

    造反,使之在變形傳播和新聞媒介的默契中變質。

    我看見瑪阿愈講愈激烈,用拳頭敲著桌子。誰也無法使她噤聲。她滔滔不絕地談論

    這真正的負面能量,病態美的能量,這些能量的激烈程度以及與之徹底決裂的必要。必

    須下令反對之,高呼反對!雅娜卻贊成,她在一片贊同聲中被逮住了。落入轉彎抹角的

    無限贊同、放蕩、奴役、神經放鬆……性方面的放鬆的圈套……她是個在性問題上被掏

    空的人,她炫耀自己是那已僵死的女性,她是一張常出的牌,以淫媒為利的公司、討厭

    的皮條客、嫖客們總是打這張牌。雅娜被出賣了,別人賣她,她自己賣自己,她加盟了

    賣淫的龐大銷售機。

    瑪阿慷慨激昂和怒火沖天地繼續說下去。她指出雅娜沒有力量。不管她如何惡毒也

    不能使她增輝。她裝腔作勢,她屈服,氣餒,沒有靈魂,她只有一個編造出來的形象,

    只會以一個模仿的姿態程序代替靈魂,以矯揉造作代替思想,用一串色情動作和化妝來

    迷惑大眾。她不直率地說一個詞,不發出一聲叫喊。所有的話,所有的叫喊都被閹割,

    攪拌成同樣的全球性糨糊,以便把這糨糊塗抹在一望無際的邪惡舞台上……

    勒普蒂沒能打斷她的話,在場的人太多,她的話匣子開得太大了。

    索比公司指責瑪阿的極端。說她勞累過度,神經崩潰。被殺害的卡爾曼形象使她耿

    耿於懷。這一發作就使她滔滔不絕地講造反。有點囉嗦,且都是左傾分子的陳詞濫調。

    演出舉行了。大屏幕上顯示:卡爾曼躺在潔白的百合花褥子上,四周點著蠟燭。龐

    大黑色的卡爾曼安息在靜穆的氛圍中。四萬個日本觀眾驚得目瞪口呆,鴉雀無聲。匕首

    刺破的毛皮在強烈的白色激光束中展開。

    因為瑪阿的詛咒、她對醜聞的狂烈抨擊刺激了日本青年的神經,K體育場的觀眾擠

    得水洩不通。起初,大家擔心觀眾會猶豫,會否認這演出;後來,我們卻暗暗鬆了口氣,

    似乎瑪阿截住了從失控的閘門裡湧出的暗流。年輕人像潮水般湧向K體育場,湧向犧牲

    品狒狒。

    我在演出時觀察著觀眾。體育場像個巨大的圓器皿,匯聚了所有日本青年的衝動。

    我曾在H區那麼醉心過的黑頭髮,其烏黑發亮的顏色,起伏而有力,彎曲成這體育場的

    橢圓形,辟啪作響。在聚光燈和激光照射下,一張張臉像熾熱的炭火,以至連我自己都

    想投進這堆炭火中燃燒。

    喀麥隆鼓的鼓點和著所有的樂器,所有人間的聲音——合成器和禮炮齊鳴,機槍和

    馬隊音響,鬣狗的冷笑和孔雀的鳴叫,「千垛城牆的嘈雜聲」的演奏,城牆豎起的動作

    和紛紛毀壞的低沉和尖厲之聲。我覺得人群在受這一片混雜聲的支配:錘打聲、螺旋鑽

    聲、快馬奔騰聲。聲音達到頂峰,接著便是傾盆大雨後的寂靜。我們的音樂吸住了四萬

    個心靈,四萬個長著黑髮的腦袋閃爍著火花。我看出日本人被吸住了,我經歷過這種心

    靈被牢牢抓住的感覺。光波射向舞台,一雙雙眼瞪著眼珠,異常衝動,猶如一隻巨大的

    眼狀斑孔雀屏在迷人地顫動,而卡爾曼和瑪阿則是這個屏的核心。卡爾曼和瑪阿是K體

    育場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輝中心。多特和它的家族走在由大鏡子映照的天橋上,它們經過

    「塑像館」,經過其朱紅簾和偶像的影子。

    瑪阿發出一聲叫喊,它猶如從混雜的人群中和死去的卡爾曼身上升上來,從卡爾曼

    的墳墓裡、從黑頭髮的汪洋大海裡迸射出來。受一串叫喊聲衝擊的黑色血液在四萬個血

    肉之軀裡沸騰了。

    瑪阿的叫聲從未使我感受到如此強大的黑色反射。我不但沒品嚐到成功的喜悅,反

    而感到十分孤獨,彷彿我的設想落空了,彷彿瑪阿把我也埋在日本青年的黑色氛圍中……

    演出後,我們大家回到飯店。黑夜快結束時,有人到我房裡來把我叫醒,我劈頭聽

    到這句話:

    「多特死了!」

    瑪阿得到通知後來找我。她聽著這同樣的喪鐘,這同樣的話。這是個純潔的死刑判

    決。多特的死完全是白色的。消息在飯店裡傳開,傳到整個小組,直到索比公司內部:

    大多特死了!

    K體育場沐浴在晨曦中,阿爾羅站在籠子前。那兩個負責監視的值班人不見了。大

    概是他們被某罪惡機構買通,打開籠子,讓多特走到體育場。一個證人目擊了一切。有

    個年輕的獵奇者藏在公園裡睡覺,他聽到和看到了……他看見大狒狒在他面前奔跑。他

    起身,遠遠地,躲躲閃閃地跟著它。一切發生得十分迅速。多特朝滿月橋跑去。證人看

    見夜幕中有一個影子,走在多特的前面。可能是這影子把多特往滿月橋上領,並導致它

    死亡。狒狒走到橋的拱面上,這時那黑影出現了,多特被刺殺了。死前發狂的狒狒一陣

    狂喊亂叫。它從欄杆上面翻倒,淹死在倒映的橋影裡。有點幻想的大狒狒死了。

    剛撈出的濕漉漉屍體躺在湖岸。匕首深插在它背上,在它血染的毛中。它那帶藍的

    胭脂紅面孔被水襯托得好像上了漆。

    我注視這張極可怕的臉。我無法擺脫其痙攣的樣子。我感到十分恐懼。我那大演員

    擲回給我的卻是這張死在湖水的黑色火焰中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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