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紅歌星

第三十五章 文 / 巴特裡克·格蘭維爾

    我不想知道是誰殺死了卡爾曼,我甚至不願去想這事。我面對辦不到的事,只有臨

    陣脫逃。所以我又想到那封神秘的信,想到這信的使命,想到信中誘惑我的諾言。對,

    跳出M和勒普蒂的圈套,走一條自己選擇好的路,最終成為忠於自己的人。某種東西告

    訴我這不是個陷阱。我期待一個新的接觸,我需要這接觸。然後是日本,我很向往日本。

    稍後再到非洲去!出發……我向他們宣佈了我要在非洲舉行音樂會。M表示贊成。勒普

    蒂則持反對意見,因為那兒沒有錢。他們只是爭論索比公司和菲爾斯公司,一場莫名其

    妙的混戰。可要掙大錢就得對所有的宣傳工具進行一場革命。我則是爭論的中心。M擔

    心這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經由他們的技術程序操作出來的我的形象慢慢地變了味。索比

    公司大力向這方面推進。我始終想溜之乎也。莫瑟威爾要我重複說一遍,這大大地鼓動

    了他。「溜之乎也」,他,水中弄潮兒,海洋游泳好手,想站到干岸上觀潮,看我怎麼

    個溜法。我很想逃跑,但不知什麼時候跑,如何跑。我等待日本、非洲……他們預計的

    還有紐約、柏林、都靈……地方很多,相當樂觀。他們想搾乾我這只叫喊的檸檬……而

    這卻是另一個人,馬爾科姆的戲言:「我的叫喊檸檬」。突然,他呵呵地笑了,一個淡

    漠的笑聲。他這是怎麼啦?那麼是他故意戲謔地模仿自己?他又假裝職業行家一本正經

    的樣子說起格言來了。可這是場遊戲,他是第一次玩這遊戲。他冒此風險,平息我們之

    間的這種緊張。他這小小的玩笑所造成的這一驟然的親密,使我很窘。馬爾科姆從不跟

    我開玩笑。這同分析的規則完全背道而馳。我寧可他窺視我,隨便說句可疑的話把我壓

    垮,這樣倒是明明白白的。他剛才這麼干反而使我糊塗了。因為我感到他今天真的很快

    樂、機智……有青春活力。這快樂肯定另有原委,他自己的秘密的原因,非常秘密。談

    話結束時他對我微笑,顯然他已快活得溢於言表。他急於享受他的那份幸福。在路上,

    我突然想到,馬爾科姆在戀愛!於是,我的腦海裡只有這句話了。我幾乎總是背對生活

    中的真實,避免痛苦的假設。可他卻當著我的面亮出了他快樂的殿堂。

    三天後,我採取了一些措施。我讓小組中的一個小技師保羅上我家來,他勤奮而聽

    話。我曾察覺他盯我的目光……起先,出於謹慎,我請璐去探測他子等均有精神作用。

    以生存競爭解釋歷史,認為進化即是歷,好好打聽一下有關他的事。我對璐大體解釋了

    一下這麼做的理由。這些故弄玄虛對璐十分刺激。她回來對我肯定說我沒搞錯,那小伙

    子謹慎而熱情,他甚至可以說還相當漂亮。於是我召保羅來,向他交待任務:去監視馬

    爾科姆-莫瑟威爾的家門。我向他描述那戴著眼鏡的黑白混血大個兒,他的穿戴方式:

    牛仔褲,莊嚴樸素的灰色上衣,襯衣和領帶較有個性;總之,模樣大體上符合精神分析

    學家的特徵。

    一星期後,保羅給我帶來了收集到的準確情報。馬爾科姆幾乎每天晚上八點離開他

    的住處,步行到巴黎市。他這樣步行足足有兩公里,於是到達一個大游泳池。他在那兒

    游泳一小時,然後他走出來等出租車大倡「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論。兩者基本思

    想一脈相承。,讓車把他帶到一條小街——泰拉斯街,在17區。他按了個編碼,有人給

    他開門。星期二,整夜不見他人影。其餘的日子,他大約在凌晨一兩點鐘離開那幢房子。

    就這些,這就是那個職業運動員的活兒。泰拉斯街纏得我煩躁不堪。我讓保羅發誓

    閉口不談我委託他調查之事。因為新聞界一旦獲悉這些細節,又會對那戴眼鏡的混血兒

    胡思亂想,說三道四的。我給保羅付了高價。他今年19歲,對事情總是全身心投入。我

    用胳臂摟著他泛神論否認有超自然的造物主的存在,把神融化在自然,給他錢並讓他靠

    近我,在他嘴上親了一下,稍微親一下,為了敲定協議。這是蓋了個印章,他為我服務

    的印章,我們之間的秘密的印章,毫無愛情和性的問題。我的吻是個命令,我認為他明

    白這一吻的界限和威懾作用。舌頭伸一下就如抽一鞭子。我這一舉動是從璐那兒抄襲來

    的,甚至是由雅娜那兒學來的。

    現在只剩下我出去到處跑了……梅爾和馬克應該讓我安靜地獨自行動。然而他們拒

    絕答應。他們的任務是到處跟著我。我跟璐商量,她說,既然保羅幹上了這活兒,可以

    讓他繼續幹下去,我不必親自去監視那個傢伙。我大聲說我想見他增強黨的團結,繼承

    黨的傳統毛澤東1956年8月30日,親眼目睹地跟著他!我知道自己是想看他游泳,並看

    他跟誰一起游泳。我想看他進泰拉斯街,看他出來時的臉色,我想看,就是這些!璐最

    終聽懂了。是呀,無法抗拒去目睹一切的慾望,即使因此而碰一鼻子灰。於是,梅爾和

    馬克對我去某些地方實行謹慎的監視,而不是步步緊跟著我。起初,他們守候在泰拉斯

    街的兩頭。很幸運,這是條劃定界線的小街。

    晚上八點過幾分鐘,馬爾科姆走出家門。那傢伙開始行動了。像台上了油的機器,

    這個精神分析學家、傻瓜,怎麼說呢?他的腦袋和雙腿緊密地配合,在演二重奏。天下

    著毛毛雨。我裹在一件寬大的帶帽子的雨衣裡問題與主義五四時期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場

    論爭。李大釗,戴一副大眼鏡。夜幕降臨,街上很熱鬧。馬爾科姆毫不起疑。他走,我

    也走。碎石路閃閃發光,我踩著這個流浪者的步子走。突然我覺得自己鬆了口氣,我的

    心和肺舒張了,儘管我知道會碰到殘酷的證據。我讓自己感到愜意、自由,對,感到強

    大。在清涼的夜晚,我們步行著,走得很快,幾乎是跳躍前進,他是運動員嘛!可我是

    在努力經受鍛煉,我肌肉發達,有彈性,他將甩不掉我。我已掌握了他步子的節奏,使

    之成為我內心的跳動。我跟上這內心跳動的節奏,就覺得追上了他的生命,我在其中,

    在他的活力之中,這就是生命力,單就為了這說不出的暗暗快樂,也應該盯馬爾科姆的

    梢。我沒有給梅爾和馬克確定我路程的方位。他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但小心謹慎。足

    足兩公里的心醉神迷的步行,追隨著這條莫瑟威爾角鯊。我們突然來到游泳館門前,事

    情棘手了。我總不能穿著雨衣去游泳吧!但保羅跟我描述過那地方,游泳池對面有個露

    天酒吧,這可是我的好去處。人們在那酒吧約會,在游泳前或游泳後喝上一杯。我坐在

    一張桌子邊,脫下雨衣,仍戴著眼鏡。我戴著一個漂亮的假髮——長長的黑頭髮。只有

    我的身材可能會暴露我。但坐著就看不太出來了。當然,還有我的膚色……他在游泳,

    是不會看見我的。他並不戒備,酒吧裡有不少常客,我鑽在這堆人裡。

    我馬上看到他了,他在衝刺。他比我設想的更瘦,小腿細長,大腿結實。上身沒有

    過多的胸肌。我的馬爾科姆穿著黑色游泳褲,他跳進水裡開始爬泳級鬥爭在對抗社會發

    展中的作用以及無產階級革命鬥爭的策,手腳有力地交叉劃著。在含氯水中的鯊魚,起

    伏的綠水裹挾著他,猶如一隻大首飾匣。他飛快地游著,時隱時現,彷彿他超脫了。游

    泳使他清除了神經官能症式的獨白,洗淨了我的和別人的絮叨,招供。他用強勁有力的

    胳臂劃著水遊走了,身後留下一片空白。他那恰到好處的力量與扑打水的節奏渾然一體,

    十分和諧。就這樣,他在游泳池裡游了好幾圈。然後他停了一會兒。我縮在一個角落裡。

    他離我不遠,胳膊時支在齊水面超出池邊的滑槽上,上身一半浸在水裡,緩慢地移動著

    雙腿,這是他在休息。他喘了口氣,用手拍拍後腦勺上他那混血兒的環形鬈發。他身上

    淌著水,該散發出氯的氣味吧。他的臉映出遊泳池的綠色。他東張西望,大概什麼也不

    想。每晚在淨水中行洗禮,這是他快樂的時刻。馬爾科姆在那兒,我深情地注視著他,

    品味著他。他認不出我這縮在桌子邊人堆裡的身影。別的游泳者跳入水中,來回穿梭地

    游著,他並不跟他們說話。他孤身一人,一個靈活堅強的自主者。

    他又開始游了,但這次是蛙泳。一個個腰部動作,一個個漂亮的蛙式躍動。往前衝

    時,他稍稍抬起頭,正好能換氣水心先生文集南宋葉適(世稱水心先生)著。原文集已,

    但下巴浸在水裡。手伸向前,兩手在肩膀前面很遠處合攏,各向一邊推出兩個大渦流,

    蛙泳很美,他划水的動作比爬泳好。馬爾科姆顯得更協調一致並自我陶醉,他的矜持在

    水中清楚而有規律地勾勒出來。馬爾科姆在享受幸福,享受他的身軀,他暢通無阻,大

    幅度地突飛猛進。啊!要是我到那兒,在游泳池中央找他就好了,他可以領略我的威風。

    其他游泳者一定會注意我那了不起的體形。我也會游得很好很帶勁,但馬爾科姆會怨恨

    我對他突然襲擊,在他的避風港裡追蹤他。這一下可能會迫使他中斷我們的對話。我不

    能破壞他生活中的這份寧靜。為此,我不得不克制自己那病態的專橫。

    一個小時後,他離開游泳池。我在他更衣完畢之前走了出去。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到

    泰拉斯街。梅爾和馬克應在街兩頭守候。我躲在離保羅指給的門牌號碼四十來米遠的一

    家門洞裡。他的出租車遲遲不來,他是不是改變了日程?他終於來了。馬爾科姆走近門

    口,按了暗碼,消失在樓內。完了故名。繼承二程之學,集宋代理學之大成,學主「理

    在氣,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知道,我早就料到這一點。我希求什麼呢?希望他跟一個

    女人一起出來去吃晚飯,我想見這個女人,仔細打量她,飽飽眼福?樓房共有七層,他

    在哪一層呢?如果有個非常美的女人光顧這地方,那麼就是她了。但如果有兩個或三個,

    怎麼知道是誰呢?我離開藏身處,冒險在樓對面的人行道上往後退,為了更好地觀察樓

    房的正面。這個時候公寓裡全都亮著燈,窗簾多少有點透光。我等候著。夜深了,窗戶

    裡的燈開始熄滅。我迷失在黑暗的街上,窺伺著一幢大樓灑滿光暈的正面,想探尋馬爾

    科姆的愛情之巢。他終於在內心深處擺脫了我們大家,擺脫了我,在女人的懷中忘卻一

    切。這兒有個女人,真真實實的女人,一個完整而充實的女人,他們一起吃飯,他們擁

    抱、接吻、做愛。她對他說他所期待的話,她擁有馬爾科姆。而我,又擁有誰呢?自從

    呂絲的事以後,我從未如此痛苦過。儘管他是個地道的精神分析醫生,儘管他十分狡猾,

    但現在還是失去了控制,在尋歡作樂。大樓內還有三家亮著燈。馬爾科姆會在這三家之

    中;二樓的一家燈光透過百頁窗漏出來;另一家在五樓,燈光在窗簾後變成朱紅色;最

    後那家在七樓,幾無遮擋。但這家太高了,我什麼也看不到。當然,掛朱紅窗簾的那家

    對他們比較合適。

    我等候,痛苦。我的痛苦到了極點。兩腳已變得麻木。那麼,我就這樣沒完沒了地

    等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下去?

    誰也不愛我。就是這句話!從未愛過,永遠也不愛。這一陣的痛苦驟然使我清醒了。

    M,他不算數,我不願聽他談論他的愛情。他是個在使人透不過氣來的監獄裡的罪犯,

    他在中國城犯下了罪。誰也不愛我!而且還有人恨我:雅娜!馬爾科姆是雅娜的情人?

    我本千萬不該想到這個名字的!現在這個名字卻刺進我胸中,樓上是雅娜!馬爾科姆是

    雅娜的情人!那個莫瑟威爾躺在這蕩婦身上激動不已,這個騷貨,準是她!他嫖娼宿妓。

    我上她那兒去!我怎麼直到這一刻還蒙在鼓裡呢?我到這大樓裡去找她!我只要讓保羅

    證實這可恥行為就行了。可木已成舟,馬爾科姆和雅娜是一對。這個剛強漢子同他的女

    人是一對黑色圖騰,他吸入她的毒氣,她則具有愛的手腕。我失去了生活,失去了世界;

    她擁有整個世界,位居中心,光彩奪目,是大眾情人,是個在淫穢和邪惡方面具有歪才

    的惡魔。

    得讓保羅把這事幹到底……否則我將永無寧日。凌晨兩點左右,他在門洞裡出現了。

    一輛出租車在門外等了幾分鐘。他走了。樓上,那三處仍然亮著燈。

    我叫保羅再監視一星期,特別要注意是否有個跟我相像的少婦出入那幢樓。保羅大

    概猜到了。他會因此而知道得太多。我對他一再叮嚀永遠保守秘密,把嘴貼上封條。他

    向我發誓他會守口如瓶。

    這個小保羅信誓旦旦,十分激動,他大概愛上我了。可是愛情決不意味著這種奴隸

    式的盲從啊!這種理想化的一頭熱幾乎使他變得呆頭呆腦。我有點蔑視他,暗暗討厭他。

    他反映出我那變態愛情的形象,首先是對呂絲,後來對馬爾科姆。保羅正在散發出這種

    病態愛情的氣息。

    我等了整整一星期。勒普蒂帶著呂絲動身去了日本。他們打電話給M說,日本的條

    件已接近成熟,他們抓得越來越緊了。亞洲在等待我,索比總公司、日本神道和日元的

    威力在等候我……警察、神、戰爭在等待我。潞對我說,亞洲比別處都強,我將名利雙

    收。日本人在大發雷霆時就會精神錯亂!

    保羅回來嘟噥說泰拉斯街上沒人像我。就這些。可能他是為尊重我而扯謊。我盯著

    他看,他明白了。不,他沒對我隱瞞真相。他十分坦率。他沒看見我說的那個女人。氣

    泡一下子破了。我怎麼能如此胡思亂想呢?絕對不是雅娜,沒影兒的事……

    「你真能肯定?」

    我企圖最後攻他一下,保羅仍然十分坦蕩。他對我描述了兩三個孤獨的老太太,幾

    對較成熟的夫妻,兩個女人。對,兩個女人不可能是雅娜。其中一個是大約三十五歲的

    金髮婦女,似乎是獨身,不漂亮,但五官端正。

    「不漂亮?她身材高大嗎?」

    「中等個兒,一米六五左右。」

    「那麼另一個呢?」

    「那女人栗色頭髮,面帶愁容,四十來歲,不美也不醜。穿得規規矩矩,一絲不苟。

    戴著一些貴重而浮華的小玩意兒,不性感。」

    她們中的一個,那麼可能是那個金髮的了。她五官端正,和諧而不花哨。這使馬爾

    科姆經過白天長時間跟癔病患者和狂想症患者打交道後能得到休息,她就是個寧靜的港

    灣。我給她起綽號叫做「寧靜」,「金髮寧靜」。好吧,到此為止。我自有妙方。但也

    可能是別的什麼人:一個老朋友,一個年老的母親……

    「三個老太太中有沒有一個皮膚有點黑的?」

    「沒有……她們都是白皮膚。」

    剩下的是我去跟蹤那位「溫暖的太陽」了,對,馬爾科姆的金髮情人是「溫暖的太

    陽」。我又覺得這樣做很愚蠢。現在必須每天花十小時準備演出,沒有時間去仔細分析

    「溫暖的太陽」的軌跡。我對剛從日本歸來的呂絲說,我想找她談談,事情十分嚴重。

    她當晚就邀我去她家。她很美,因時間差而精神不正常,眼圈發黑,不十分利落。她是

    不是怕我,怕我衝動?自從「我們快樂的那天」以後,我們兩人再也沒單獨在一起過。

    我向她攤牌,關於馬爾科姆,泰拉斯街,另一個十分可心的「寧靜」,我也強調自

    己對雅娜的幻覺……一古腦兒全都傾倒出來,而且是在哭訴。她不敢大靠近我,過來安

    慰我。我心中十分明白。這大大地傷害了我。她害怕我的眼淚又會成為……後來她站起

    來,毅然挨著我坐在長沙發上。我不知道,但我想要她。必須彌補我這個痛苦。她拍拍

    我的手,裝成同情我的朋友……我感到這點,我的乖乖,我的小呂絲激動而厭倦。我一

    頭鑽入她懷裡,一動不動,毫無曖昧不清之處,我要她撫摸我的頭髮,我請求她:

    「幫幫我……」

    她的手放在我頭上……這時我才敢開口說:

    「親親我。」

    我閉上眼,等待著……我知道她親我,知道呂絲在心裡作準備,知道她會……需要

    時間。

    突然,她的手指,她那美麗的手指開始撫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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