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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手術之後,阿列克謝的情況很糟,是同類手術後狀況最可怕的一種。他默思冥想。他不抱怨,不哭泣,不發火。他沉默著。

    他整天一動不動地仰臥著,望著天花板上一條曲曲彎彎的縫隙發呆。同伴們撩他調侃時,他總是回答「是」或「不是」,而且常常是答非所問,說完又沉默不語。眼盯著那道泥灰牆裡的暗黑色的裂縫,似乎那是某個像形文字,裡面暗含著拯救他的密碼。他溫順地執行著醫生的一切囑咐,服用醫生給他開的藥,無精打采、毫無食慾地吃完午飯,然後又仰臥著。

    「喂,大鬍子,你在想什麼?」政委衝他喊道。

    阿列克謝把頭轉向政委那邊,他的表情卻好像沒有看到他。

    「我問你,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有一次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順便走進這間病房,說:

    「喂,爬爬蟲,怎麼樣?還行嗎?英雄,真是英雄,哼都不哼一聲。老弟,現在我可真信了,你是從德國人那邊爬了十八天爬回來的。我這輩子碰見你們這樣的弟兄可不少,比你吃的土豆還要多,不過給像你這樣的人做手術還是第一遭呢。」教授搓了搓他那雙正在脫皮的、指甲為紅汞浸蝕了的紅手,「怎麼愁眉苦臉的?人家誇你,你卻愁眉苦臉。我可是個中將軍醫呢。好吧,我命令你笑一笑!」

    密列西耶夫的嘴唇艱難地扯動一下,做了一個苦笑,他想:「早知道有這種結果,當初何必爬回來呢?手槍裡當時還剩三顆子彈呢!」

    政委讀了報上一則有趣的關於空戰的通訊。我軍的六架戰鬥機與德軍的二十二架飛機交戰,擊落敵機八架,而我方只損失一架。政委那麼津津有味地讀著這則通訊,似乎幹得這麼出色的不是他知之甚少的飛行員,而是他的騎兵。通訊引起了大家的爭論,大家都竭力想證明空戰是如何進行的,這時就連庫庫什金也爭得面紅耳赤。然而阿列克謝卻一邊聽著一邊想著:「他們真是幸福的人!他們可以飛行,能夠戰鬥,可我永遠也飛不起來了。」

    蘇聯情報局的戰報越來越簡單。各方面的跡象表明,後方某一地區的紅軍已聚集了強大的兵力,準備新一輪的打擊。政委和斯捷——伊萬諾維奇勁頭十足地探討這個打擊將集中在哪裡以及它將給德國人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不久以前在進行這類談話時,阿列克謝還是率先發言的,可這回他卻竭力不想去聽。他當然也猜測到了局勢的發展,預感到巨大的,也許是決定性的戰役即將來臨。可是一想到他的同伴們將去參戰,大概迅速痊癒的庫庫什金也趕得上,而自己卻注定只能在後方碌碌無為,再也無法改變現狀時,他就萬分痛苦。所以這會兒當政委讀報或者開始談論戰爭時,他就會用被子蒙住腦袋,把臉頰貼著枕頭,以免看見或聽見,可是腦海裡不知怎地老是有句話在縈繞:「天生的爬行動物不會飛行。」1

    1高爾基《鷹之歌》裡的一句話。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帶來了幾枝柳條。這些柳條不知是從何處而來的,怎麼會出現在形勢處於嚴峻的、戰爭狀態的、到處設置了街壘的莫斯科城裡的。她往每個人的小桌上的玻璃杯裡插了一枝。這些嫩紅的、佈滿了潔白、毛茸茸的小球的柳枝散發出那麼一股清新的氣息,好像春天降臨到四十二號病房一樣。這一天大家都很喜悅、激動,連默默寡言的坦克手也透過臉上的繃帶含糊地咕嚕了幾句話。

    阿列克謝躺著想道:現在的卡梅欣條條渾濁的小溪正沿著泥濘的人行道,順著熠熠閃光的鵝卵石馬路奔騰,空中散發著曬得暖烘烘的大地的氣息、清新潮濕的氣味和馬糞的氣味。就在這麼一天他和奧麗雅站在伏爾加河的陡峭的岸邊,河水茫茫無際,靜靜的大氣中傳來雲雀銀鈴般的叫聲,浮冰平靜而緩緩地從他們身旁流過。彷彿這不是冰塊在隨波逐流,而是他和奧麗雅迎著波濤洶湧的河水在搏擊。他們默默無語地站著,眼前彷彿呈現出無限的幸福。在那裡,在坦蕩的伏爾加河上,自由的春風,竟使他們透不過氣來。但是這一切將不復再有了。她會與他斷絕往來,即使她不與他絕交,難道他能接受她的這種犧牲?難道他有權允許她這麼一個光彩奪目、美麗、苗條的姑娘與他這麼個用假肢一瘸一瘸走路的人並肩同行嗎……所以他請護士把桌上這嫩幼的,令人回憶起春天的柳條拿開。

    柳條拿走了,但是痛苦的思想仍難以擺脫:倘若奧麗雅知道他成了沒有腳的人,她會說什麼呢?她會走開、會忘卻,會將他從自己的生活中勾銷嗎?阿列克謝的整個身心都在抗議:不,她不是這號人,她不會拋棄我的,不會絕情的!但是這樣更糟糕。他想像著她怎樣出於高尚的情懷而嫁給他,嫁給一個無腳的人,為此她那想接受高等技術教育的理想破滅了。為了養活自己和殘廢的丈夫,誰知道呢,也許還有一群孩子,還得累死累活地幹活。

    他有權接受這種犧牲嗎?要清楚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契約,她不過是未婚妻,可不是妻子。他愛她,正因為要好好地愛她,所以他認為自己沒有這樣的權力,自己應該立即斬斷他們間的情結,使她不但可以擺脫痛苦的將來,而且可以擺脫痛苦的訪惶。

    然而就在這時蓋有卡梅欣郵戳的信來了,他立刻就勾銷了這些決定。奧麗雅的信中充滿了某種隱含的擔憂。似乎她預感到了不幸的事情,她寫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將與他白頭偕老,她的感情全都繫於他的身上。只要一閒下來,她就無時無刻不思念他,這些思念幫助她經受了戰時生活的重負,度過了工廠裡的許許多多的不眠之夜,度過了在空暇的白天和夜晚挖掘戰壕和反坦克戰壕的時光,幫助她在那裡忍受了半饑半飽的生活。「你最近拍的那張小照,帶著狗坐在麻條上微笑的那張,一直陪伴著我。我把它鑲嵌在媽媽給我的圓形頸飾裡,掛在胸前。每當我難受的時候,就打開來看看……你知道嗎?我相信:只要我們彼此相愛,我們還能害怕什麼?」她還寫到他老母親最近非常替他擔驚受怕並且一再要求他給老太太的信寫得勤一些,不要告訴她壞消息讓她受驚。

    從前故鄉的每一封來信都是一件幸福的事,在艱苦的前線它們久久地溫暖著他的心,如今的來信第一次沒有激起阿列克謝的喜悅,帶來的是一種新的騷動不安。恰恰是這時他於了件蠢事,讓他後來痛苦莫及,那就是:他決定不往卡梅欣寫信告訴他截去雙腳的事。

    只有對氣象站的那個少女,他才詳詳細細地寫了一封信談及自己的不幸和自己不愉快的思想。他們幾乎互不相識,所以與她交談就容易些。他連她的姓名也不知道,於是就這樣寫了地址:野戰郵局,某某氣象台「氣象學中士」。他知道前線是那樣的愛惜每一封信,希望這封地址古怪的信遲早會找到收信人的。而這對他無關重要。他只不過是想對一個人訴說衷腸而已。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的單調乏味的住院生活在他鬱鬱寡歡的思慮中一天天地過去。雖然他那結實如鐵的身體輕易地經受了成功的截肢術帶來的種種麻煩,雖然傷口在迅速癒合,但是他還是明顯地虛弱了:儘管盡了一切方法,但是大家還是眼看著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憔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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