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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此刻戶外一片春意盎然。

    春天也滲透進來,滲透到這間瀰漫著碘酒氣味的四十二號房間裡來。雪融化時的清涼和濕潤的氣息,麻雀興奮的嘰嘰喳喳聲,電車拐彎時發出的歡快的嘎嘎聲,裸露出瀝青的路上傳來的嚓嚓的腳步聲,夜間單調而和諧的手風琴的咿咿呀呀聲一起隨著春色鑽進窗來了。一縷白楊樹枝上的明媚春光照射到窗沿上,枝頭上尖尖的嫩芽個個含苞待放,嫩芽上粉黃色的樹汁呼之欲滴。金光閃閃斑斑點點的春光撒進病房,猶如佈滿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那張潔白、善良的臉上的無論用什麼撲粉也蓋不住的、令她不無煩惱的雀斑。大滴大滴的雨點落在白鐵做成的窗簷上發出歡快的劈啪聲偏偏叫人想起春天來。

    歷來如此,春天叫人心潮蕩漾,浮想聯翩。

    「唉,要是現在帶枝槍去伐木場上的什麼地方才好呢!斯捷——伊萬諾維奇,怎麼樣啊?……黎明的時候坐在小草棚裡,守候著……那多棒呀!……你知道玫瑰色的早晨,空氣清新夾雜一絲寒意,你坐在那裡——耳朵豎得尖尖的,忽然聽見咯、咯、咯的聲音,然後就是翅膀呼、呼、呼地撲動……直落在你的頭頂上,尾巴像把扇子——接著又來了第二隻,第三隻……」

    斯捷——伊萬諾維奇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乎他真的要流出口水來,可是政委呢並未停下來。

    「然後嘛在篝火旁鋪開斗篷,呷上一口煙熏的茶,抿上一小盅好酒,讓每塊筋骨都暖和起來,好嗎?在規規矩矩的辛勞之後……」

    「哦,甭說啦,團政委同志……我們家鄉在這個季節,您知道,我們捕什麼?說了您也不信——捕梭魚。我向基督發誓,您聽過嗎?這事真叫絕了:雖說是鬧著好玩,可是也有收穫呢。梭魚這東西在湖裡的冰塊開裂化凍或者河水氾濫的那會兒,一起挨著擠著擁到岸邊下魚子。它們鑽到被水完全淹沒的青草裡、地苔上下子,可怎麼也不上岸。它們鑽到那裡,拱來拱去,下著魚子。你在岸邊走著,看見一個似乎是木柴的東西,那就是梭魚。你就『呼』地放一槍!有一次提到的校魚一袋都裝不下。這都是真的!還有……」

    於是他們開始回憶打獵。話題不知不覺地又轉到前線的戰事上去了。他們都在猜測現在師部和連隊在做什麼呢?冬天修築的窯洞沒有漏水「流淚」吧,防禦工事沒有浸水「爬走」吧,在西方走慣了柏油路的德國人怎樣對付春天的泥濘呢。

    午飯後的一小時,大伙開始喂麻雀。斯捷——伊萬諾維奇總是靜坐不住,他那雙瘦骨嶙峋的、閒不住的手總能做點兒什麼。他琢磨著把飯後剩下的麵包屑收集起來,從氣窗裡扔給窗外的鳥兒吃。這漸漸地成了一種習慣。如今大伙不扔麵包屑了,他們留下整塊整塊的麵包,故意揉碎。這樣,按斯捷——伊萬諾維奇的話說,一群群的麻雀都配有供應糧。望著一群歡騰的小麻雀勁頭十足地對付著一塊大麵包皮,嘰嘰喳喳地叫著、打鬥著,接著又將窗台上的麵包渣子吃得乾乾淨淨,棲在白楊樹枝上啄著羽毛,忽地一齊騰起,飛走,去幹它們自己的事——這番情景令整個病室裡的人得到一種巨大的享受。餵養麻雀竟成為整個病室人們最喜愛的一種消遣方式。他們開始認得幾隻麻雀了,還給它們起了綽號。一隻禿尾而又伶俐的麻雀,八成是由於它那好鬥的壞脾氣把尾巴給弄丟了,大家對它特別有好感。斯捷——伊萬諾維奇叫它是「衝鋒鎗手」。

    有趣的是恰恰是這群歡騰的鳥兒的喧鬧讓坦克手終於擺脫了默默無語的狀態。起初他無精打采、冷漠地注視著斯捷——伊萬諾維奇腰彎成九十度,拄著枴杖,在暖氣管上攀了半天,打算爬上窗台把手伸到氣窗外面。然而第二天麻雀飛來的時候,坦克手從床上坐起來疼得直皺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鳥兒們的瘋狂爭鬥。第三天吃午飯時他把很大的一塊甜餡餅塞進枕頭下,好像這班咋咋呼呼的食客尤其喜歡這醫院裡的美味佳餚似的。有一天「衝鋒鎗手」沒有飛來,庫庫什金揚言道,八成它是讓貓兒叼走了,它這是活該。沉默不語的坦克手突然發火,大罵庫庫什金是「混蛋」。過了一天當那個禿尾巴的傢伙又出現在窗台上嘰嘰喳喳、打打鬧鬧、得勝似地晃著腦袋、閃露出蠻橫的目光時,坦克手笑了起來,這是他長達數月裡的第一次笑。

    過了不久,葛沃茲捷夫完全恢復了原樣。讓大伙感到奇怪的是,他原來是一個愉快、健談、和善的人。這一些自然是政委所為,他的確是一個,正如斯捷——伊萬諾維奇所說的,「能替每個人都配製出適應自己的鑰匙的高手」。這一切他是這麼做成的。

    四十二號病房最愉快的時刻來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帶著神秘的神色出現在門旁,雙手背在身後,兩眼熠熠發光掃射著大伙,說道:

    「喂,今天誰跳舞?」

    這就是說:有人來信了。接信的人應該像跳舞一樣跳一下,哪怕是在床上稍微跳一下也行。政委跳的時候最多,因為他有時一下子能收到十幾封信。有的來削而團、後方,有的出自同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者之手,還有的來自士兵,來自指揮員妻子的。指揮員的妻子在信中要求請他看在老交情的份上嚴厲訓斥她那放蕩不羈的丈夫;有陣亡同伴的寡妻的來信,請他給予生活上的勸慰和幫助;還有一封信出自一個哈薩克斯坦少先隊員之手,她是一位陣亡團長的女兒,她的名字政委怎麼也記不住了。所有的信他都饒有興趣地讀著,必定一一加以回覆。他往有關部門寫信請給某某指揮官的妻子予以幫助;怒氣沖沖地訓斥那個「放蕩不羈」的丈夫;威脅管理員說,如果不給在前線作戰的某某指揮官家中裝設爐子,那他本人就要來擰下他的腦袋;責備哈薩克斯坦的那個名字複雜而又難以記住的小姑娘,因為她第二學期的俄語成績只考了二分。

    斯捷——伊萬諾維奇的信也挺多,有的來自前方,有的來自後方。他的兩個兒子也是福星高照的狙擊手,常常來信。女兒是農莊隊長,她的來信帶來了鄉親們沒完沒了的問候,還向他匯報說,集體農莊雖然又分派了一批人去參加新建設,但是農業計劃的某項指標還是超額完成了一定的百分比。斯捷——伊萬諾維奇異常喜悅地、緩慢而大聲地宣讀著兒子和女兒的來信,所以整個病房,所有的助理護士和護士,就連那個乾巴巴、陰沉著臉的主治醫生,都對他的家事瞭如指掌。

    彷彿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僻成性的傢伙庫庫什金也收到了一封來自巴爾那烏某地他母親的信。他從護士手上一把搶過,一直等到病房裡的人都睡著了才悄聲地、自言自語地念著。這時候他那張稜角分明的、令人不快的小臉上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跟他生性相背的靜穆的表情。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一個年老的護士長,可是為什麼他羞於這種感情的流露,謹慎地掩藏起來呢?

    當病房裡熱烈地交換著得到的消息時,在這愉快的時刻,唯有坦克手一人變得更加憂鬱,他轉身朝牆,用被子捂著腦袋:沒有人能給他寫信了。病房裡的人收信越多,他就越感到自己的孤獨。但是有一天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來到病房,掩飾不住特別激動的神色,她避開政委的視線,匆匆忙忙地問道:

    「喂,今天誰跳舞呀?」

    她望著坦克手的床,她那張善良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大家感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病房裡的人全神貫注著。

    「葛沃茲捷夫中尉,你跳舞吧!瞧,您怎麼啦?」

    密列西耶夫看見葛沃茲捷夫震顫了一下,猛然轉過身來,他的眼睛在繃帶下一亮。但他立即忍住了,用顫抖的、竭力變得冷漠的語調說:

    「弄錯了吧。隔壁還躺著一位葛沃茲捷夫。」可是他的眼睛貪婪地,充滿希望地盯著護士手裡舉得高高的,像旗子似的三個信封。

    「不,是您的。您瞧呀:葛-米-葛沃茲捷夫中尉收,還有您瞧,四十二號病房。怎麼樣?」

    一隻纏滿繃帶的手急切地伸出被外,那隻手顫抖著,直到中尉用牙齒迫不及待地咬開信封才停下來。說來事情很蹊蹺。三個年輕的女朋友——同一所大學同一班級的女學生,用不同的字跡,不同的話語寫了內容大致相同的信。她們得知英雄坦克手葛沃茲捷夫在莫斯科養傷,就決定與他建立通信聯繫。信中寫道如果他這個中尉不嫌她們冒昧,那他是否可以給她們寫信說說他的生活和健康情況呢?」其中有位姑娘,叫安紐塔的寫道:她是否能對他有所幫助,他是否需要好的書籍,如果他需要什麼,不要拘束,找她好了。

    中尉一整天都在揣摸這些信,讀著地址,研究著筆跡。當然,他是知道這類通信的性質的,他本人也曾經與一位素不相識的,和藹可親的婦人通過信。他在別人送他的節日禮品——皮手套的拇指套裡發現了一張便條,於是開始了通信。後來他的女通信人寄來一張有滑稽題字的照片,照片上是位中年婦女,她的四個孩子簇擁在她的周圍。通信自然而然地就中斷了。可是現在是另一回事。使葛沃茲捷夫感到困惑和驚訝的是這些信件突如其來,也不知這些醫學院的女大學生從哪兒一下就知道了他的戰鬥事跡。整個病房都感到莫名其妙,政委尤其如此。可是密列西耶夫同斯捷——伊萬諾維奇和護士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政委明白了,這是他幹的好事。

    不管事情如何,第二天一早葛沃茲捷夫就向政委要了紙張,自己解開手臂上的繃帶就開始回信,一直寫到晚上,塗塗改改,又揉成一團,扔掉,再重新給自己不相識的女通信者寫回信。

    有兩個姑娘的通信自然中止了,唯有體貼的安紐塔開始頂替三個人寫信。葛沃茲捷夫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所以現在病房裡的人都知道醫科三年級上什麼功課,生物學是門多麼吸引人的科學,有機化學是多麼地枯燥乏味;教授的嗓音是多麼地動人——他駕馭材料游刃有餘,而某某講師課上得多麼沒勁;在例行的大學生墾期日勞動日裡他們往載物電車裡抬了多少木柴,一邊學習一邊把醫院往後撤是多麼地麻煩;某個蠢蛋,只知死讀書的女學生那麼不受眾人歡迎,竟還自命不凡。

    葛沃茲捷夫非但開口說話,而且彷彿他的整個身心都舒展活躍了。他的身體也在迅速痊癒著。

    庫庫什金取掉了夾板。斯捷——伊萬諾維奇學習不用枴杖走路,並且能相當挺直地走了。如今他整天整天地在窗台上消磨時光,注視著「自由天地」裡發生的事。只有政委和密列西耶夫一天不如一天。特別是政委急劇衰弱下去。早晨他已經不能做操了。他的體內有一個不祥的黃色透明的腫塊愈變愈大。雙手很難彎曲,已經不能拿住鉛筆和吃飯的湯勺了。

    每天早晨助理護士給他洗臉、擦面,用湯匙餵他。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他這種無力自強的狀況壓抑著他,使他失控發怒。不過即使這樣他也從未灰心喪氣。白天他那男低音依然富有朝氣地嗡嗡響著,他依然貪婪地讀著報紙上的新聞,依然繼續學習德語。只不過要給他把書放在斯捷——伊萬諾維奇專門設計的鐵絲架上,那個老兵坐在旁邊替他翻頁。每天早晨,新報紙還沒有送到,政委就急切地向護士打聽收音機播送的新聞裡戰況如何,天氣如何,莫斯科有什麼消息。他左纏右磨,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答應給他在床前接一個無線廣播。

    彷彿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無力,他的精神愈來愈堅強有力。他依舊饒有趣味地閱讀無數的來信,並且輪流口授給或是庫庫什金或是葛沃茲捷夫,讓他們代替覆信。有一天密列西耶夫在治療之後正打瞌睡,就被他那隆隆的男低音驚醒了。

    「官僚?」他憤憤地叫道。鐵絲架上放著一張發灰的師團報紙,這是他的一個朋友不顧「禁止外傳」的禁令,定期給他寄來的。「在那裡防禦,簡直是飯桶!克拉夫卓夫——是官僚?軍中最好的獸醫,是官僚?葛裡沙,寫呀,寫呀,馬上就寫!」

    於是他就向葛沃茲捷夫口授了一個憤慨的報告,呈交軍團軍事委員會的一個委員,請求制止那幫不配責罵這個勤勉的好人的「記者們」的行為。讓護士發出信後,他還把這幫「搬弄是非的傢伙」罵了很久,罵個痛快。這些對事業充滿熱情的話竟出自一個無力在枕頭上扭動頭的人之口,聽後真讓人納悶。

    當天傍晚就出了大事。在靜養的時辰,燈還沒有開,病房角落的暮色開始越聚越濃。這時候斯捷——伊萬諾維奇坐在窗台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河堤。河上正在鑿冰。幾個穿著帆布圍裙的婆娘順著黑洞洞的四方形的冰窟窿,用鐵棍把冰敲成狹長的冰塊,接著再敲一兩下,敲成更細長的冰塊,然後拋出鉤桿鉤住冰塊,順著木板把它從水中拉上來。冰塊一排排放著。下面的冰塊淡綠而透明,上面的冰塊淡黃而易碎。從河邊到鑿冰點的路上一串串的木橇魚貫而行。一個頭戴風帽、身穿棉襖棉褲,腰間繫了一根腰帶,別著一把斧頭的老頭,牽著韁繩把馬帶到鑿冰處。婦女們就用鉤桿將冰塊往木橇上拖。

    經濟務實的斯捷——伊萬諾維奇判斷她們是從集體農莊來此幹活的,不過組織工作很亂,人太多,擠擠操操,互相妨礙。他那精打細算的腦袋裡已經擬好了一個計劃。他想像著每三人劃為一組,每組的人數恰恰能讓她們毫不費力地拖拉冰塊。他想像著每個小組應有自己的作業區,付給她們的工錢不是籠統分發,而是按每組的冰塊數來計酬。那位紅撲撲的圓臉女人,他倒想勸她在小組中來個競賽……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務實的計劃裡了,以致竟沒有及時發現有一匹馬走得離鑿冰處太近,忽然後腿一滑,落入水中。木橇支撐著,馬浮在水面上,可是水流卻把它往冰下拖。別著斧頭的小老頭在一旁不知所措,一會兒拉著木橇的橫木,一會拽住馬的韁繩。

    「馬要淹死啦!」斯捷——伊萬諾維奇向整個病房大喊一聲。

    政委竭盡全力,臉色痛得發青,用肘支撐著坐起來,胸口頂著窗台,向玻璃窗探出身去。

    「笨貨!」他喃喃道,「怎麼搞的,他不懂嗎?軛帶……砍斷軛帶呀,馬自己會爬上來的……唉呀,牲口要完了!」

    斯捷——伊萬諾維奇吃力地爬上窗台。馬在往下沉,渾濁的浪不時地,嘩嘩地淹沒了它。可是它仍在絕望地掙扎著,跳出水面,開始用前蹄勾住冰塊。

    「快砍斷軛帶呀!」政委扯開嗓子大叫,似乎在河那邊的老頭能聽見他的叫喊。

    「噢,親愛的,砍軛帶呀!斧頭在腰上,砍軛帶呀,砍呀!」斯捷——伊萬諾維奇用手做成話筒,把話傳到街上。

    小老頭聽見了這個彷彿從天轟然而降的勸告。他抽出斧頭,三兩下砍斷了軛帶。擺脫軛帶的馬一縱身跳到冰上,站在冰窟窿旁,重重地抖了一下光溜溜的兩肋,然後又像狗一樣抖落身上的水。

    「這是幹什麼?」這時病房裡響起聲來。

    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敞著大褂,也沒戴他平素一向戴的白手套,站在門旁。他不願聽任何辯解就開始狂暴地大罵,跺著腳。他發誓要把全病房的蠢貨統統攆走,他一邊罵著、喘著粗氣,一邊走了,似乎他沒有理解所發生事情的含義。過了一會兒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進病房,她神情沮喪,雙眼也哭紅了。她剛剛挨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狠狠一頓訓斥。可是她一看見政委一動不動地瞪著眼睛躺著,枕在枕頭上的臉發青,毫無血色,就立刻向他奔去。

    晚上他的病情惡化了。給他注射了強心劑,給他吸氧,他還是好久沒有清醒。可是一醒來,政委就努力向俯身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氧氣袋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微笑,並且開玩笑道:

    「別擔心,小護士,我即使到了地獄也會回來的,我要將那邊女鬼除雀斑的藥方給您帶來呢。」

    看著這個身材魁梧、力大無比的人那麼頑強地與疾病進行艱苦的鬥爭,又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時,大家心裡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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