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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把那發黑的、已經不能感覺到觸摸的腳摸了半天,而後猛然挺直腰身,眼睛直直地盯著密列西耶夫,說道:「切掉吧!」未等臉色蒼白的飛行員回答,教授暴躁地加了一句:「切掉吧——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聽見了嗎?不然你就要死掉!明白嗎?」

    他走出房間,看也沒看自己的隨從。病室裡一片難忍的靜謐。密列西耶夫躺著,臉色呆板,目瞪口呆。他的眼前一片朦朧,那個殘廢的老艄公的那雙藍色、醜陋無比的假肢又浮現出來。他又看見了那個人是如何脫了衣服,四肢爬地,像猴子似地撐著雙手,沿著濕潤的沙地爬進水裡的。

    「阿遼沙。」政委輕輕地喚了一聲。

    「幹嘛?」阿列克謝用生疏的、恍惚的聲音應聲道。

    「阿遼沙,必須這樣做。」

    剎那間密列西耶夫感到,這不是艄公,是他自己在用斷腿爬行著。而他的姑娘,他的奧麗雅穿著花花綠綠、隨風飄揚的連衣裙站在沙地上。她輕盈、容光煥發、嫵媚動人。她咬著嘴唇,慌慌張張地望著他。將來就是這副德行!他一頭扎進枕頭裡抽噎起來,渾身發抖地抽搐著。大家都挺難受。斯捷——伊萬諾維奇呼哧呼哧地走下床,披上衣服,拖著鞋,手扶搭著床,向密列西耶夫走去。然而政委卻做了一個禁止他的手勢,彷彿說,讓他哭吧,別打攪他。

    的確如此,阿列克謝覺得好受一些了。不久他就安靜下來,甚至還感到一絲輕鬆。一個人一旦解決了久久折磨他的煩惱,總會有這種感受的。一直到晚上,到衛生員把他抬進手術室,他都默然無語。在那間潔白得耀眼的手術室裡他也一言不發。就連別人告訴他,根據他的心臟的狀況不能全麻,做手術只能局部麻醉的時候,他僅僅是點了點頭。手術的時候他既沒有呻吟也沒有叫喊。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親自主刀做了這個並不複雜的手術,他照例在這時對護士和助手大發雷霆,有好幾次他讓助手看看刀下的病人是否還活著。

    鋸骨頭的時候,那種疼痛是駭人聽聞的,然而對忍受痛苦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他甚至有些迷惑,這些身穿白大褂,臉上帶著紗布口罩的人在他的腳旁幹些什麼。

    他清醒的時候已經是在病房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那張關切的臉。奇怪的是,他什麼都記不得了,他甚至很驚詫,為什麼這個親切、可愛的金髮女郎的臉上掛著焦急、狐疑的臉色。她看見他睜開眼睛,就露出了笑容,在被子裡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真是條好漢!」接著她就給他切脈。

    「她在說什麼呢?」阿列克謝覺得腳上疼痛的部位比先前往上移了些,不過不像是以前的那種火辣辣的、迸裂似的、一抽一抽的痛了,而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疼痛,似乎是用繩子在腔骨上方將疼牢牢地紮住了。驀地他從被子的起伏皺褶上看見他的身體變短了。剎時間他回憶起來了:耀眼奪目的白色手術室,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激怒的不滿聲,搪瓷桶裡的頓挫聲。難道已經……他不知怎的有些愕然,苦笑著對護士說:

    「我好像短了一截。」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哪尷尬地笑了笑,像是在做苦臉,心痛地給他整理了一下頭髮。

    「沒什麼,沒什麼,親愛的,現在就會輕鬆些了。」

    「是啊,是輕了一些,輕了幾公斤。」

    「不要這樣,親愛的,不要這樣,您是好樣的,有些人喊呀叫的,有些人用皮帶捆住還得抓住他們,可是您連哼都沒哼……唉,戰爭呀,戰爭!」

    這時政委生氣的聲音從昏暗的病房裡傳來:

    「您幹嘛在那兒像做禱告似的?您把信遞給他,護士。我都嫉妒了呢。這個人真是好運氣,一下子來了那麼多的信!」

    政委遞給密列西耶夫一束信。這都是來自他本團的信。信上的日期前後不同,可是不知何故卻同時到來。這會兒阿列克謝截了腳躺著,就一封一封地讀著這些朋友的來信。在信中他們講述了那遙遠的、充實的勞動,喜悅和危險。那是他自始至終一直渴求的生活,可現在對他來說一去不復返了。團裡的來信,無論是重大的新聞還是親切的瑣事他一律津津有味地品嚐:兵團裡一位政治工作者洩露消息說,已經呈報將紅旗勳章獎給他們團;伊萬丘克一下得了兩枚獎章;雅申打獵時打到一隻不知為什麼竟沒有尾巴的狐狸;斯捷派-羅斯托夫因為患了口腔潰瘍所以同護士蓮諾奇卡的戀愛不歡而散……諸如此類他都覺得十分有趣。一霎時他的思緒飛到了那個隱避在樹林和湖泊之間的機場上,在那裡飛行員們常常因為機場跑道的險惡而破口大罵,然而如今對他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他那樣地沉溺在信中,以至於忽視了日期的不同。他也沒有發覺政委衝著護士使眼神,微笑地在一邊指指點點,悄悄地對護士說:「我的藥比你們所有的安眠藥要高明呢。」阿列克謝一直蒙在鼓裡:是政委藏匿了他的部分信件。他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他要在密列西耶夫的可怕的這一天,把來自親愛的機場的友好問候和消息轉交給他,減輕對他的沉重打擊。政委是個老兵,他知道這些字跡潦草匆匆寫成的紙張的非凡的力量,有時候它在前線會比藥品和於糧要重要得多。

    安德烈-捷葛加連科的來信寫得又粗糙又簡單,正如他本人一樣。信是夾在別人信中的一張不大的紙片,上面佈滿了歪歪斜斜的小字和許許多多的感歎號:

    「上尉同志!您說話不算數,這可不好!!!團裡大夥兒經常念叨您,我不說瞎話,不過只是談論談論而已。不久前團長同志在餐室裡說道,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這才叫了不起呢!!!您知道,對最出色的人他才這麼說。快點回來吧,這兒都在等待您呢!!!餐室裡的大廖麗婭讓我告訴您:不消說她現在會給您三份第二道菜的,就是為此被軍需處開除她也不管。不過您說話不算數真是不好!!!別的人您都給寫了信,可我呢,您什麼也沒寫。這讓我很生氣,所以我就不單獨給您寫信,可是請您給我單獨寫一封信——告訴我您過得怎樣,身體好嗎——行嗎……」

    這封有趣的便箋下的署名是:「氣象學中士」。密列西耶夫微笑了,但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快點回來吧,這兒都在等待您呢」這句話上,在信中,這是加了著重號的。密列西耶夫在床上欠起身體,用一種發現丟失了重要文件而在口袋裡亂摸亂掏的神色慌慌張張地用手拂過從前是腳的地方,手摸了一個空。

    霎時間阿列克謝完全意識到失去雙腳的一切痛苦:他再也不能重返團隊,重返空軍,總而言之,永遠不能重返前線了。他永遠也不能駕機直衝雲霄,參加空戰了,永遠不能了!現在他是一個殘廢,失去了心愛的事業,寸步難行,是家中的重負,是生活中的累贅。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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