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永別了,古利薩雷!

十五 文 /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第二天,塔納巴伊幫著他手下的兩個羊倌轉移到了一個新的放牧地點。隨後,整整一個禮拜他忙得不可開交。他都記不清什麼時候曾這樣拚命幹活的了。只記得在前線,為了搶修工事,常常幾天幾夜連軸轉。但那時是整個師、團、軍一起行動的,可是現在,——只有自己、老婆和一個幫手。另一個幫手還在附近放牧一大群羊。

    最棘手的活算是清羊圈和砍灌木叢了。野薔薇長得密密麻麻,到處是刺。塔納巴伊的靴於給刷破了,軍大衣給撕爛了。砍下的野薔薇因為儘是刺,馬不能馱,人不能背,只能用繩子捆上,拖走。塔納巴伊罵起街來了:鬼地方,叫什麼「五棵樹」!連五個小樹樁也找不見。他們使勁彎下腰,汗流使背,拖著這該死的野薔薇,清出一條通羊圈的道來。塔納巴伊真心疼那幾個婦女,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連幹活也不踏實:時間太緊啦。得不時地瞅瞅天,——天氣會怎麼樣?要是來場大雪,那麼這一切都白費勁了,還得不時讓女兒去羊群那裡打聽著:母羊是不是開始下羔了。

    清羊圈就更糟糕了。羊糞之多,半年也出不完。要是羊圈不漏,羊糞幹幹的,實實的,那活幹起來也痛快:起出的糞層都是厚厚實實一大塊一大塊的,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烘起來,曬乾。燒著的干糞塊散發出一股熱氣,又愜意,又潔淨。到了寒冷的冬天,牧民們就靠這些眼金子一樣寶貴的干糞塊來烤火取暖。但要是羊糞給雨水泡了,給雪理了,像現在這樣,那就沒有比這個活更叫人難堪的了。簡直是累死人的活!而時間又不等人。到了晚上,他們點起幾盞冒煙的馬燈,繼續用糞筐背著這些冰冷的、粘乎乎的、沉得像鉛塊似的髒東西。這麼幹,已經是第二個晝夜了。

    在後院,已經堆起了好大一堆羊糞,但羊圈裡卻像是原封未動似的。他們忙碌著,哪怕能給快出生的羊羔子清出一個角落也好!其實,請個角落也無濟於事,因為即便整個這個大羊圈也盛不下所有的母羊和小羊。要知道,每天能產下二三十頭小羊呢。「怎麼辦?」——塔納巴伊不斷地琢磨著這個問題,一邊忙著起類背糞,跑出跑進,沒完沒了。這樣一直幹到半夜,又干到天亮。他感到直噁心,兩隻手都麻木了。馬燈不時被風吹滅。好在兩個幫手都沒有一句怨言,跟塔納巴伊和扎伊達爾一樣,只是埋頭幹活。

    第一個晝夜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他們背著糞,堵著牆上和頂棚上的窟窿。一天夜裡,當塔納巴伊背著糞筐正走出羊圈時,忽然聽到羊欄裡「哮」的一聲羊羔叫,接著一隻母羊也應聲嘩嘩地叫起來,還踏著蹄子。「開始啦!」塔納巴伊的心都發緊了。

    「你聽見了沒有?」塔納巴伊轉身問他的老婆。

    他們立刻撂下糞筐,抓起馬燈,向羊欄跑去。

    馬燈投下昏暗的燈光,在羊群上搜索著。羊羔子在哪兒呢?呵,那裡,在角落裡!母羊已經把這個小小的、渾身顫抖的新生兒舔得乾乾淨淨的了。扎伊達爾忙抱起小羊羔,用衣襟給捂好。真好,總算及時趕來了,要不,小羊羔準會在羊欄裡凍死的。原來,旁邊還有一隻母羊也生了。這回還是個雙胞胎呢。塔納巴伊趕緊撩起衣服下擺,把這兩隻小東西裹在裡面。還有五六隻母羊躺在地上,抽搐著,華暉地發出嘶啞的叫聲。這就是說,開始啦!到早上,這幾隻母羊也快要生了。塔納巴伊把那兩個婦女叫來,讓她們把產過羔的母羊趕到羊圈裡那個好歹收拾過的角落裡。

    塔納巴伊在牆根下鋪上一些乾草,把開了奶的小羊羔放在草上,找了個麻袋片給蓋上。真冷。他把母羊也弄到這兒來了。塔納巴伊咬著嘴唇,尋思起來。其實,想又有什麼用呢?只能盼望著,但願這一切會平安無事地過去。有多少事要幹,有多少事要操心哪!……要是有足夠的乾草也好,可就是沒有。伊勃拉伊姆對此總有正當的理由。他會說:進山連個路都沒有,還運什麼乾草,你倒來試試看!

    唉!一切聽其自然吧!塔納巴伊出去拿來一鐵罐稀釋的墨水。在一隻羊羔背上寫上「2」,給雙胞胎都寫上「3」,然後給母羊也編上同樣的號。要不然,趕明兒幾百隻小羊亂擠亂鑽,看你怎麼辨認。不遠啦,牧羊人接羔的緊張時刻就要開始啦!

    這時刻來得急劇,無情。猶如在前沒陣地,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敵人捎回去,而敵人的坦克卻在前進,前進。而你,站在戰壕裡不能後退,因為已經無路可退。兩軍對峙,二者必盡其一:要麼奇跡般地活下來,要麼就死去。

    清晨,在羊群放牧之前,塔納巴伊獨自站在一個小山頭上默默地舉目瞭望,彷彿在估摸自己的陣地。他的防線搖搖欲墜,不堪一擊。但他必須堅守。他無路可退。在兩面陡坡中間,是一片不大的、彎彎曲曲的峽谷,一條淺淺的山澗流經其間。陡坡上面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崗,其後更高處是雪封的山巒。在白皚皚的山坡之上,光禿禿的懸崖峭壁顯出黑魈魈的一片。而在那山梁之上,冰凌封凍,嚴冬肅立。寒流說下就下。冰雪稍一抖動,就會瀉下濃雲寒霧,把這小小的峽谷吞沒,叫你無處可找。

    天空灰濛濛的,黑沉沉的。山腳下刮起陣陣陰風,四野裡一片荒涼。儘是山,重重疊疊的山。塔納巴伊惶惶不安起來,心都驚了半截。而在搖搖晃晃的羊圈裡,羊羔子卻陣陣地叫開了。剛才從羊群裡又截下了十幾隻臨產的母羊,留下來準備接羔。

    羊群慢騰騰地散開,去尋找少得可憐的牧草。現在,在放牧的地方,也得要人仔細照看。通常母羊臨產前沒有什麼徵兆。不一會兒,不知鑽到哪叢灌木後面,一下就生下來了。要是照看不到,羊羔子在潮濕的地上著了涼,那就活不成了。

    塔納巴伊在這小山包上杜立良久。最後,他一揮手,朝羊圈大步走去。那兒的活兒成堆,得抓緊時間再多幹一些。

    後來,伊勃拉伊姆來了,運來了一點麵粉,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居然說,怎麼,難道我得給你們運幾座宮殿來不成?農莊的羊圈過去什麼樣,如今還是什麼樣。要好的,沒有。到共產主義——還遠著哩!

    塔納巴伊強忍著,才沒有撲過去揍他幾拳。

    「你開什麼玩笑?我講的是正經事,考慮的是正經事。我得負責。」

    「照你看,那我就什麼也不考慮啦?你負責的不過是一群羊,可我呢,什麼事都得負責:對你,對所有的學信,對整個畜牧業負責!你以為,我就松決啦?」突然,出乎塔納巴伊的意料,這個老滑頭竟掩面大哭起來,一邊眨巴著眼淚,嘟嘟噥噥地說:「早晚我得吃官司!吃官司!哪兒也弄不來東西。連臨時來幫個忙的,也找不著,誰都不肯來。你們打死我吧!把我撕成碎片吧!我無能為力了。你們別指望我什麼。傻,悔不該,我悔不該接下這個鬼差使!……」

    說完這些,他就溜了,撂下塔納巴伊這個老實人納問了好半天。往後,在山裡就再也沒有見著這個伊勃拉伊姆了。

    第一批一百多頭羊羔已經接下來了,而峽谷上方艾希姆和別克塔伊放的兩群羊卻還沒有消息。但塔納巴伊已經感到。災禍即將臨頭。不算那個放羊的老大娘,他們這裡一共才三個大人,加上六歲的大女兒,忙得夠嗆:接下羔來,得擦淨身子,讓母羊餵奶,找東西給捂上防寒,還要出糞,還要找枯樹枝墊羊圈。已經可以聽到羊羔嗷嗷待哺的叫聲:小羊羔吃不飽,因為母羊已經虛弱不堪,役有奶水可餵了。唉、往後還會有什麼糟糕的事情呢?

    接羔的日日夜夜把羊值們忙得暈頭轉向,羊羔一個個落地,——簡直連喘口氣,直直腰的時間都沒有。

    而昨天的天氣太嚇人了!突然間,寒風凜冽,烏雲密佈,大顆大顆粗硬的雪粒紛紛而下。一切都沉沒在陰霾之中,周圍一片天昏地暗……

    但不久,烏雲散了,天又轉暖了。空氣裡散發著一股潮潤的春天的氣息。「老天爺保佑,說不定春天真要來了。但願天氣能穩住,可千萬別忽冷忽熱的,——那可再糟糕不過了!」塔納巴伊一邊想著,一邊用乾草杈機著水淋淋的母羊胎盤送出圈外。

    春天果然來了,——但她完全不像塔納巴伊盼望的那樣。夜裡,她突然光臨,又是雨,又是霧,又是雪。把這些濕淋淋的、冷冰冰的東西一股腦兒傾瀉在羊圈上,氈房上,羊欄裡以及四周所有的地方。她讓凍結的泥地上鼓脹起一道道水流,一片片水窪。她鑽進爛糟糟的頂棚,沖壞了圍牆,淹進羊圈,叫圈裡的牲口凍得渾身打顫。她強使羊群驚慌而起。小羊羔在水裡擠成一團。母羊大聲號叫,站著就生下小羊。就這樣,春天用徹骨的冷水給剛一落地的新生兒來了一次洗禮。

    人們穿著雨衣,提著馬燈,忙作一團。塔納巴伊跑來跑去。他的兩隻靴子,像一對被人追趕的小獸,在水窪裡,在糞水中來回奔跑。他的雨衣下擺,像鳥兒受傷的翅膀,啪啪作響。他扯著嘶啞的嗓子忽而對自己,忽而對旁人大聲叫著:

    「快!拿根鐵棍來!鐵鍬!把羊糞往這兒倒!把水堵住!」

    得把灌進羊圈的水引開去。塔納巴伊不斷地挖著凍土,開著排水溝。

    「用燈照著!往這邊照!你瞅什麼!」

    傍晚時升起了大霧。雨雪交加,紛紛而下。這一切都難以阻擋。

    塔納巴伊跑回氈包,點著了燈。這裡一樣也到處漏雨。但比起羊圈來,要好得多。孩子們睡了,身上的被子淋濕了。塔納巴伊把孩子連被子一起抱著,挪到氈包的一角,盡可能多騰出些地方來。他找來一大塊氈,蒙在被子上防雨。隨後跑出氈包,對著羊圈裡的幾個婦女大聲喊道:

    「把羊羔子抱到包裡來!」同時自己也往那裡跑去。

    但是一個小小的氈包又能盛下多少隻羊呢?幾十隻吧,不能再多了。那其餘的羊往哪兒放呢?唉工能救多少就算多少吧……

    天已經亮了。但大雨傾盆,沒完沒了。稍稍停了片刻,過後,又是一會兒雨,一會兒雪,一會兒雨,一會兒雪……

    包裡的小羊羔擠得滿滿的,尖聲叫著,一刻也不停。又臊又臭。房裡的東西早已歸成一堆,用塊雨有蓋著。夫婦二人報到帳篷裡去住了。孩子們凍得直哭。

    牧民的倒霉日子到來了。塔納巴伊詛咒自己的命運。真想把這世上所有的人都痛罵一頓。他不吃不睡,在這些從頭到腳濕淋淋的母羊中間,在這些快要凍僵的小羊中間奔來跑去,耗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而死神正斜著眼睛窺視著這憋悶的羊圈裡的牲口。死神輕而易舉便可光顧這裡:穿過薄薄的頂棚,穿過沒玻璃的窗子,穿過空蕩蕩的門洞,——愛往哪兒闖,就往哪兒闖。死神突然光臨,緊盯著這些小羊羔和奄奄一息的母羊。羊倌不時拽著幾隻發育的死羊羔,把它們扔到羊圈外面。

    而在外面,在羊欄裡,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著。羊群挨著燒,凍得渾身發抖,上牙磕著下牙,格格作響。羊毛濕淋淋的;一綹一綹搭拉著……

    羊群已經不想動窩了。本來嘛,在下著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麼樣呢?放羊的老大娘頭上蒙著塊麻袋片,趕著羊群。但羊都往後跑,彷彿羊欄才是它們的天堂似的。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攏到一起,再往外趕,而羊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回跑。塔納巴伊怒不可遏地跑了出來。真想用棍子抽這些蠢貨!但不行,這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他只好把人都叫來了,幾個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把羊群趕出去放收了。

    自從這場災難開始以來,塔納巴伊已經不再計算時間,不再計算在他眼前死去的仔畜。雙胞胎越來越多,有時還一胎三羔。可所有這些財富都完蛋了,一切辛苦操勞都白搭了。羊羔子剛剛來到人間,當天就在泥濘和糞水中凍死了。而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小羊羔都咳著,嘶啞地叫著。羊羔子瞎跑亂竄,弄得渾身上下都是稀泥糞湯。失去了小羊的母羊大聲哀叫著,來回跑著,亂闖著,踩著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臨產的母羊。這一切是那麼異乎尋常,那麼慘不忍睹!呵!塔納巴伊多麼巴望母羊能慢一點生呀!真想衝著這群愚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別生了!停一停,……」

    但這些母羊象事先約好了似的,接二連三,接二連三,接二連三地生個沒完沒了……

    於是,塔納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無名的怒火,氣得他兩眼發黑,閃著仇恨的凶光。他恨這裡發生的一切:恨這個糟糕透頂的羊圈,恨這些母羊,恨他自己,恨他過的這種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種種原由。

    想著想著,他忽然感到茫然起來了。這些想法簡直把他弄糊塗了。於是他竭力想把它們排遣開去,但這些念頭卻並不退讓,反而變得刻骨銘心;「這都是為了什麼?誰讓這麼幹的?既然不能保護羊群,幹嗎要繁殖它們?這都是誰的過錯?誰?回答呀!究竟是誰?——是你,還有和你一樣的那些牛皮大王、說什麼,我們保證要趕上去,要提高生產,要超額完成任務。說得真漂亮!好吧,現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來吧,拿出來吧。把那只在水窪裡倒斃的母羊拖走吧。讓大夥兒瞧瞧,你是什麼樣的英雄!……」

    特別到了夜裡,當噗哧噗哧地走在沒漆的泥濘和糞水裡的時候,塔納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唉!這些接羔的不眠之夜!腳下是一潭潭發酵冒泡的牲口。糞,頭上還滴答滴答掉著黃泥湯。風掃過羊圈就像掃過曠野一般,不時把馬燈吹滅。這時,塔納巴伊便只得摸索著,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壓著新生的羊羔,便手腳並用地爬著。他找到了燈,點上了,藉著燈光,他看到自己一雙黑黑的、沾滿了羊糞和血污的浮腫的手。

    他已經好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也不知道頭髮已經斑白,一下子蒼老了好多。不知道現在人家管他叫老漢了。他沒有心思顧上這些,也顧不了自己,連吃飯洗臉都沒有工夫。他不給自己,也不給旁人片刻的安寧。現在塔納巴伊料到事情會徹底完蛋,便叫那個年輕婦女騎上馬,對她說:

    「快跑,去找喬羅。對他說,讓他立刻來一趟。他要是不來,你就傳我的話;往後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時分,那婦女回來了。她翻身下馬,臉色發青,渾身濕透,說:「他病了,塔納克。他躺在床上起不來。他說,過一二天哪怕沒氣了,也要趕來一趟。」

    「但願他病得還剩口氣!」塔納巴伊罵道。

    扎伊達爾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這麼說話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烏雲好不容易散了,濃霧籠罩群山。風也停了。但是已經晚了。待產的母羊經過這些天已經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難受。你瞧,細細兒的腿上支著瘦骨群群的身子,還凸著一個大肚子。這哪像餵奶的母羊呵!再說那些已經生了的母羊和活著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夏天,吃上青草,恢復元氣呢?遲早會病死的。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長不了毛,也長不了膘。

    天剛放晴,又來了一場新的災難:地又凍土了,到處結了冰。晌午時才暖和了些。塔納巴伊高興起來;興許,還有得救的希望。於是鐵鍬、草杈、糞筐又都用上了。得往羊圈裡開個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條也好,否則簡直無法插腳。但這個活也無法多幹一會兒。還得餵那些沒了娘的羊羔,把它們抱到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小羊羔到處亂竄,要奶吃。那涼絲絲的小嘴逮著人的手指頭便吸吮起來。把它們轟開了,一會兒又來舔你骯髒的衣服下擺。想吃奶呵!羊羔子哀哀叫著,成群地跟在你後面跑著。

    真想痛哭一場,真想能長出三頭六臂!對這幾個婦女和一個小姑娘還能要求些什麼呢?能頂下活來,就不錯了。一連好幾天了,她們身上的衣服都沒有幹過。塔納巴伊一聲不吭,只有一回,他實在忍不住了。那個放羊的老大娘想幫幫塔納巴伊的忙,中午時就把羊群趕回羊欄了。塔納巴伊跑出來看看,怎麼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陣火辣辣的:那些豐在互相撕食著身上的毛。這就是說,飢餓正威脅著羊群。他奔過來,衝到那女人跟前,吼道:

    「你怎麼啦?老東西!你沒瞅見嗎?怎麼不吭聲?快給我滾!趕羊去!別叫羊停下來!別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會兒也不准停下來,要不我要你的命!」

    此外,還有更傷腦筋的事:那隻母羊開始拒絕給它雙生的小羊餵奶。母羊用角批,用蹄子踢,不讓小羊挨近身邊。而小羊亂鑽著,摔倒了,哀哀叫著。這種情況表明,動物自衛這一無情法則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絕餵奶以爭取自己活下來,因為母羊的體力消耗殆盡,確實已無力哺乳仔畜。這種情況如同傳染病一般。只要有一隻母羊開了頭,其餘的羊就跟著干。塔納巴伊著了慌。他和女兒一起把這只餓得發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趕到外面,趕到羊欄眼前,開始強迫母羊餵奶。起先塔納巴伊捉住母羊,讓女兒抱著羊羔。但母羊亂轉亂踢,掙扎著。小姑娘毫無辦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著。」

    「能吃著。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點哭了。

    「喏,你來捉住母羊,我來喂!」

    但是小小的年紀能有多少氣力呢!塔納巴伊剛把小羊接過手來塞到母羊身下,小羊剛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掙脫開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了。塔納巴伊忍無可忍,「啪」一聲,給了女兒一個耳光。他從未打過孩子,可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父親走開了,狠狠地哼了一口,走開了。

    塔納巴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真不知如何對女兒賠個不是,而小姑娘卻自己跑來了,說:

    「爹爹,母羊餵羊羔子了。我跟媽媽一起讓小羊吃上奶了。現在母羊不轟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閨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裡輕快些了。也未必那麼糟糕。也許剩下的羊群還能保住。瞧,天氣已經好轉了。也許真正的春天突然到來,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過去了。塔納巴伊重又拚命幹起活來。「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計工員騎馬來了。總算來了個人。小伙子問這問那沒個完。塔納巴伊本想讓他見鬼去,但結果還是問開了:

    「這之前,你上哪兒去啦?」

    「上哪兒?到各處羊群轉唄!就我一個人,顧不過來啊。」

    「別人那裡怎麼樣?」

    「好不了多少。這三天倒了大批的羊。」

    「羊倌們都怎麼說?」

    「說什麼,都罵娘。有幾個都懶得開腔。別克塔伊這小子把我轟走了,不讓進院。他惡煞神似的,你就甭想近他的身。」

    「是呀,我也不得空閒去他那兒瞧瞧。噢,等脫開身了,一定去一趟。那你呢,幹什麼來啦?」

    「我?統計來啦。」

    「能給我們點什麼支援呢?」

    「有。說喬羅要來。車隊已經出發了。運來了乾草和麥秸。把餵馬的草料都給運來了。喬羅說,要死,不如讓馬死了。不過,聽說車子在什麼地方陷住了。瞧,什麼鬼路!」

    「路怎麼啦?早先想什麼去啦?我們這裡呀,一輩子都是那個樣。現在才來大車,幫得了多少忙?哼,我還得跟他們算帳呢!」塔納巴伊威脅著說,「別問了。自個兒瞧去吧,數個數,記下就完了。我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他突然不說下去了,去羊圈接羔了。今天又有十五六隻母羊下了羊羔。

    塔納巴伊來回走動著,接著羊羔。一看,計工員塞給他一張紙,說:

    「這是死了多少頭羊的記錄,你簽個字吧。」

    塔納巴伊連瞅都沒瞅一眼就簽了字。末了,使勁一劃,這鉛筆芯都斷了。

    「再見,塔納克。說不定要給誰捎個話吧?清吩咐吧。」

    「我沒活可說,」不過,後來還是叫住小伙子,說,「你到別克塔伊那裡去一趟。告訴他,明天上午我無論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納巴伊算是白操這份心了。別克塔伊比他搶先了一步。別克塔伊自個兒來了,而且竟是如此……

    當天晚上,又刮起風,下起雪來。雪雖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羊欄裡的羊群整宿站著,身上也是一層薄薄的雪。羊群現在無法躺下,都擠成一堆,一動不動地呆呆站著。飼料不足,為時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搏鬥,也拖得太長了。

    羊圈裡冷颼颼的。雪花穿過頂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燈光下飛舞,徐徐下落,掉在快要凍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納巴伊一直在羊群裡奔忙,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如同激戰後戰場上的收屍隊那樣。他已經習慣了這些難湛的思想,憤慨變成了無言的狂怒。這種狂想,硬噎在胸,無法平息。他來回走著,靴子在糞水裡啪嗒作響。他幹著活,在這更深夜靜的時刻,不時回想起已往的歲月……

    那時候,他還是個小羊倌,跟他哥哥庫魯巴伊一起在一個親戚家放羊。一年過去了,掙得的幾個工錢只夠付飯錢。主人把他們騙了,理都不理他們。就這樣,哥兒倆蹬著爛氈靴,挎著小背包,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東家。臨走時,塔納巴伊威脅著對東家說:「這一輩子我可記著你!」而庫魯巴伊明白,東家不吃這一套威脅。最好是自己也成為東家,添上牲口,置下田產。「我要當上東家,決不欺負幫工。」那時候,庫魯巴伊常常這麼說。那一年,哥兒倆就分手了。庫魯巴伊找了另一家牧主,而塔納巴伊上了亞歷山大羅夫卡,給一個俄羅斯移民葉夫列莫夫當雇工。這個東家不算很富;只有一對健牛,兩匹馬,還有些耕地。主要種莊稼。常常把小麥運到小鎮阿烏利埃一阿塔的磨坊去碾壓。東家本人也一樣從清早干到天黑。塔納巴伊在他家主要是照料牲口。葉列莫夫為人嚴厲,但不能說不公道,講好的工資照付不誤。那時的吉爾吉斯貧苦人常常受親朋鄰里的盤剝,所以寧願給俄羅斯人當雇工。塔納巴伊學會了說俄語,常常到小鎮阿馬利埃一阿塔夫拉腳,見過一些世面。後來趕上了革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塔納巴伊的好日子到來了。

    塔納巴伊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新的生活開始了。那麼令人神往,那麼奔騰歡暢,簡直叫人暈頭轉向。一下子,土地、自由、權利,什麼都有啦!塔納巴伊被選進了貧委會。在那些年月裡,跟喬羅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喬羅能讀能寫,那時候教青年學字母,教他們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拼讀。塔納巴伊真需要文化:無論如何,是個貧委會委員呀!後來他跟喬羅一起,入了團,又入了黨。一切進行得順順當當,窮哥兒們揚眉吐氣了。等集體化一開始,塔納巴伊真是一個心眼撲在這樁大事上了。是呀,不是他,又是誰能為農民的新生活而奮鬥,為把土地、牲口、勞動、理想這一切都變成公共的財富而拚命呢!打倒富農!嚴峻的急風暴雨的時刻到來了。白天,他馬不停蹄;夜裡,他大會小會不斷。富農的名單定出來了。牧主、阿匐和其他各式各樣的財主,像地裡的雜草一樣,統統提出來了。是呀,地裡要長新苗,就得清除雜草。沒收富農財產的名單裡也有庫魯巴伊。那陣子,當塔納巴伊熱心奔波、開會熬夜的時候,他的哥哥跟一個寡婦成了親,家業興旺起來。他家有不少牲口:一群綿羊,一頭母牛,兩匹馬,一匹下奶的母馬和一匹小馬駒子,還有犁耙等不少農具。收割季節還雇上幾個短工。不能說他是個財主,但也不是窮戶。他活兒幹得扎扎實實,日子過得富富裕裕。

    在村蘇維埃的會議上,當討論到庫魯巴伊時,喬羅說:

    「同志們,咱們考慮一下:是沒收他的財產,還是不沒收?像庫魯巴伊這樣一些人,對集體農莊還是有用的。要知道,他本人也是窮苦人出身,也沒有搞過什麼敵對的宣傳。」

    大家各說各的。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最後輪到塔納巴伊表態了。他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裡,像只老鴉。雖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還是兄弟呀。現在得向自己的哥哥發難了。平時哥兒倆和睦相處,雖說不常見面,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要是說;不動地算了,那別人會怎麼樣呢?——誰沒有個親朋好友的。要是說:你們看著辦,——那難會想,好,自己乘機溜了。大家等著,看他怎麼說。在眾日睽睽之下,他的心使越發變得冷酷無情起來。

    「你啊,喬羅,老是這樣!」他抬高嗓門,大聲說道,「報上老說那些書獃子——那些知識分子。你可也是個知識分子!你老是猶豫不定,膽小怕事,總怕出錯。有什麼好猶豫的?既然名單裡有,這就是說,是富農唄!別講情面!為了蘇維埃政權,哪怕是我的親生老子,我也不憐借。他是我的哥哥,這點你們不必為難。不用你們去,我親自去沒收他的財產!」

    第二天,庫魯巴伊先來找他了、塔納巴伊對他冷冰冰的,連手也不伸。

    「憑什麼把我劃成富農?難道咱們倆不是一塊兒當雇工的?難道咱們倆不是一起給財主趕出家門的?」

    「扯這些現在沒用。你自己就是個財主了。」

    「我算什麼財主?都是靠勞動掙來的。你們把東西都拿走,我也不心疼。只是幹什麼把我往富農裡攆?塔納巴伊,你得敬畏真主!」

    「不管怎麼說,你是敵對階級。所以我們就得把你除掉,才好建設集體農莊。你擋著我們的路,我們就得把你從路上甩開……」

    這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已經二十年了,他們兩人至今從未說過一句話。當庫魯巴伊被遣送到西伯利亞時,村子裡議論紛紛,呵,有多少流言蜚語!

    說什麼閒話的都有。有人甚至說,當庫魯巴伊在兩名騎警押送下離開村子時,他耷拉著腦袋,目不旁樹,跟誰也沒有搭理。可是一出村子,當穿過一片麥地時,他卻猛撲在一片青苗上——那是集體農莊的第一塊冬麥地。說他連根拔起一把把青苗,又踩又揉,活像一頭掉進陷講的困獸。據說,騎警好不容易才制服了他,然後押著他走了。都說庫魯巴伊離去時一路上痛哭流涕,不斷地咒罵著塔納巴伊。

    塔納巴伊對此並不怎麼相信。「敵人造的謠,想這麼來把我搞臭。哪有的事,難道我就屈服不成了?」他這樣自我安慰說。

    開鐮前,有一次塔納巴伊夫地裡各處看看。呵,真是賞心悅目!這一年的莊稼長得好極了,麥穗沉甸甸的,真招人喜愛。正巧他碰上那塊麥地,——就是庫魯巴伊離村時絕望地掙扎、發瘋地糟蹋青苗的那片麥地。四周的麥子象堵矮牆,而這片地,卻像公牛在這裡幹過架似的,全都給踩了,毀了。他也乾裂了,到處長滿了濱藜。塔納巴伊看到這一切,便勒住了馬。

    「嘿!你這個惡棍!」他小聲憤憤罵道,「居然禍害集體農莊的莊稼,這麼說,你就是富農。不是富農是什麼!……」

    塔納巴伊騎在馬上,停留多時。他默默無語,臉色陰沉沉的,一雙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後來,他猛地勒轉馬頭,頭也不回,逕自離去了。在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總是繞道而行,避開這塊倒霉的地方,直到收割完莊稼,那片地經過牲口的踐踏,和周圍的地變得一樣時為止。

    那個時候,很少有人為塔納巴伊辯護。多數人只是指責他:「真主保佑,可千萬不要有個這樣的兄弟。哪怕孤單一人,也強些。」也有人當面不客氣地刺他。是啊,說句實在話,那時人們跟〕地疏遠了。雖說不是公開反對,但表決貧委會候選人時,很多人不投他的票。就這樣慢慢地他退出了積極分子的圈子。坦塔納巴伊總是為自己辯解,認為那時富農殺人放火,破壞集體農田,而最重要的是,農莊已經鞏固起來了,經營一年比一年出色。一種嶄新的生活開始了。不,在開初的那個階段,有些做法是難免的。

    塔納巴伊想起了過去的一切,想起了全部細枝末節。彷彿他的整個生命都留在集體農莊欣欣向榮的那個美妙異常的年代了。他還記起那時流行的一首歌子《繫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記起農莊的第一輛噸半卡車,記起那時他舉著紅旗站在駕駛室旁一夜奔馳的情景。

    此刻塔納巴伊在羊圈裡來回奔忙,幹著自己的苦差使,腦子裡糾纏著痛苦的思慮。怎麼會搞到今天這種一團糟的地步的呢?也許,過去錯了,不該走那條路?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路還是對的。那又是什麼原因呢?是不是迷失了方向,犯錯誤了?那從什麼時候起,又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的呢?瞧現在的競賽!指標一上報就算完了,至於怎麼幹,情況怎麼樣,那就誰也不管了。從前還有個紅榜——表揚欄,黑榜——批評欄。每天吵吵嚷嚷,爭論不休:誰上紅榜,准進黑榜,——那時人們可重視吶。可這陣子都說那種做法過時了,沒用了。換了什麼呢?儘是說大話,放空炮。實際上,啥也不落實。怎麼能這麼干呢?這一切又都是誰的過錯呢?

    塔納巴伊不斷地思索著這些毫無頭緒的問題,慢慢地都感到厭煩了。一種漠不關心,近乎麻木不仁的感覺控制了他。活多得應接不暇。頭也疼起來了。真想能睡上一覺。他看到,那個年輕婦女靠著牆,兩隻紅腫的眼睛困得都睜不開了。她竭力掙扎著,不讓睡著,可身子卻慢慢地往下沉,最後坐到地上,頭耷拉在膝蓋上,睡著了。塔納巴伊沒有把她叫醒。自己也靠著牆,身子也慢慢往下沉。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感到肩上重重的壓力,使他歪歪斜斜地往下倒去……

    摹地,什麼地方轟隆一陣響,隨著一聲撕裂人心的尖叫,塔納巴伊驚醒了。吃驚的母羊急急住一邊倒退,踩著他的腳。塔納巴伊猛跳起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天已經破曉了。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快來幫幫忙!」他的老婆在叫他。

    兩個婦女趕忙向她那裡跑去,塔納巴伊跟在她們後面。一看——扎伊達爾給壓在一根塌下的梁木下面了。梁木的一端從雨水沖塌的牆頭上掉了下來,房梁經不住屋頂的重壓,麥地一聲倒塌了。這一下,瞌睡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扎伊達爾!」塔納巴伊大叫一聲,急忙用肩膀支起梁木,使勁朝上一頂。

    扎伊達爾爬出來了,疼得直哼哼。兩個女人哭天罵地地到處給她按摩。塔納巴伊推開她們,慌裡慌張地把發抖的手伸進妻子的絨衣下面撫磨著,問道:

    「你怎麼啦?啊?」

    「哎喲,腰,我的腰!」

    「砸傷了沒有?快!」他即刻脫下外衣,結紮伊達爾裹上,幾個人一起把她抬出羊圈。

    進了帳篷,仔細查看了身體。外表看,好像沒什麼,可內傷很厲害,連動一下都不行。

    扎伊達爾哭訴著:

    「現在可怎麼辦呢?碰上這種時刻,而我——,你們又該怎麼辦呢?」

    「呵,我的天!」塔納巴伊暗自思量,「算是萬幸,她還活著。而她卻……滾他媽的這鬼差使!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我可憐的人……」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

    「你說些什麼呀,扎伊達爾!放心吧!只要你能起床就行了,其他的都是小事,我們對付得了……」

    直到此刻,他們才鎮靜下來,於是爭先恐後地勸她,安慰她。扎伊達爾聽著,好像覺得疼痛也減輕了。她噙著淚花,笑了。

    「算了吧,這事既然發生了,你們也就別理三怨四了。我不會躺很久的。出不了兩三天,我就下床。不信,你們瞧吧,……」

    兩個女人為她鋪好了被褥,生了盆火。塔納巴伊又返回羊圈,老感到心有餘悸似的。

    天已經大亮了。四野裡一片新下的雪。在羊圈裡,塔納巴伊找到了一隻被梁木壓死的母羊——這隻羊剛才他們沒有發現。羊羔子的小嘴還一個勁兒地在死羊的奶頭上亂嘬。塔納巴伊既感到後怕,又感到慶幸:他的妻子總算活著。他抱起孤單單的羊羔,給它找了另一隻母羊。隨後,他找了根柱子支起大梁,拉了根木頭頂住牆。一邊幹著,一邊想著得趕緊去看看妻子怎麼樣。

    他走到外面,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群羊在雪地上艱難地慢慢移動。有個外來的羊倌正把羊群朝他這裡趕來。哪兒來的羊群?為什麼往這裡趕?兩群羊會混在一起的,難道能這麼幹嗎?塔納巴伊趕緊去警告這個來路不明的羊倌,告訴他,他已經把羊群趕到別人的地界來了。

    走近一看,趕羊的原來是別克塔伊。

    「哎,別克塔伊,你怎麼啦?」

    對方並不搭腔。他默默地把羊群趕過來,用羊鞭子抽打著羊背、「他怎麼能抽大肚子母羊呢!」塔納巴伊憤憤地想。

    「你從哪兒來?上哪兒去?你好啊!」

    「從來的地方來。上哪兒去,你自個兒明白。」別克塔伊朝他走來,腰間緊緊束著一根繩子,兩隻手套掖在胸前的坎肩裡面。

    他把羊鞭操在背後,在離塔納巴伊幾步邁的地方站住了。但是沒有打招呼。他惡狠狠地呻了一口,又惡狠狠地跺著地上的雪。他猛地抬起頭來,一張臉黑黑的,長滿了鬍子,那鬍子彷彿是人為地貼在這張年輕漂亮的臉上似的。他皺著眉頭,兩隻滴溜溜轉的眼睛仇視地、挑釁地瞪著塔納巴伊。他又響了一口,微微顫抖的手抓著鞭子,朝羊群一揮。

    「把羊收下。點數不點數,由你。一共三百八十五頭。」

    「怎麼啦?」

    「我走了。」

    「什麼叫『我走了』,上哪兒去?」

    「上哪兒不行。」

    「這跟我有什麼相干?」

    「相干:你是我的師傅。」

    「什麼?你等等,等等,你上哪兒去?你打算上哪兒去?」直到此刻,塔納巴伊才明白,他帶的這個羊槍打的是什麼主意。突然,一股熱血直往上湧,他感到窒息,燥熱。「怎麼能這樣!」他不知所措地小聲嘟噥著。

    「就這樣!我受夠了!膩味了!這種日子我受夠了!」

    「你想想,你說些什麼話?你的羊群眼下就要接羔了,怎麼能這樣幹呢?」

    「能。既然別人能這樣對待我們,那我們也能這麼幹。再見了!」別克塔伊把羊鞭在頭頂上甩了一圈,趁勢一扔,便走了。

    塔納巴伊呆若木雞,楞住了。已經無話可說。而對方卻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好好想想,別克塔伊!」塔納巴伊跑著追他,「不能這樣幹。你自己想想,你這是幹什麼呀?你聽著!」

    「別老纏著!」別克塔伊猛地轉過身來,「你自己想想吧!而我,我想活!想跟別人一樣過日子!我哪點也不比別人差。我也能在城裡找個工作,掙份工資。幹什麼我非得在這兒跟羊群一塊兒等死?沒有飼料,沒有羊圈,頭頂上連塊氈布也沒有!你得了吧,你自個兒去撞得粉身碎骨,在糞水裡淹死吧!你倒瞧瞧你自己,還有個人樣嗎?不用多久,你就得在這地蹬腿了。而你還嫌不夠,喊什麼號召,還想把別人跟你捆在一起。別妄想了!我可受夠啦!」說完,他邁著大步走了,用力踩著那潔白的未經觸動的雪地,在他身後立刻現出了一行發黑的、滲出水來的腳印……

    「別克塔伊,你聽我說!」塔納巴伊追上他,「我把情況都給你講明白。」

    「跟別人講去吧,找傻子講去吧!」

    「站住,別克塔伊!我們再談談。」

    那人揚長而去,什麼也不想聽。

    「你小心吃官司!」

    「吃官司比這兒強!」別克塔伊反唇相譏,再也沒有轉過身來。

    「你是逃兵!」

    那人大步而去。

    「這號人在前線就得槍斃!」

    那人大步而去。

    「我說,你站住!」塔納巴伊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那人甩開手,繼續朝前走去。

    「我不讓你走,你沒有這個權利!」塔納巴伊扭住他的肩膀。但是忽然間塔納巴伊感到積雪的群山在眼前搖晃,在一陣煙霧中變得模糊起來:別克塔伊出其不意地猛擊他的下顎,使他摔倒在地。

    當塔納巴伊抬起他暈眩的頭時,別克塔伊已經消失在小山包後面了。

    在他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零零的發黑的腳印。

    「完了,這小伙子完了。」塔納巴伊呻吟著,兩手撐著地爬起來。他站在那裡,兩手滿是泥和雪。

    他定了定神,把別克塔伊的羊群攏到一起,然後垂頭喪氣地往回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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