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永別了,古利薩雷!

文 /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萬里晴空,陽光燦爛。春姑娘曬得都瞇縫起眼睛來了。那嫩綠的新葉,像她的卷髮;那田野上的薄霧輕煙,像她的衣衫。隨著她春意的步伐,那青青的小草,破土而出,簡直要頂著腳鑽出來啦。

    在馬廄旁邊,一群孩子正在玩扔棍子的遊戲。有個機靈的小鬼先把一根削尖的小木棍住空中一拋,然後再用木棍使勁一擊,木棍就沿著大路飛過去了。再用一根棍子量距離——一,二,三……七……十……十五……那些吹毛求疵的公正人在一分吵吵嚷嚷地擠著,監視著不讓搞鬼。一共是二十二。

    「原先是七十八,現在是二十二,」小傢伙數著,算著,突然高興得跳起來,叫道,「一百羅,一百羅!」

    「烏拉,一百羅!」大家跟著嚷嚷。

    這麼說,分毫不差了。不多也不少,剛剛好!現在,玩輸了的孩子就得「吹嘟嘟」。贏了的孩子重又回到劃定的圈子裡,再奶一次尖木棍。扔得越遠越好。所有的孩子都一窩蜂擁到木棍落下的地方。然後在那裡再仍一次,這樣一連扔三次。輸了的孩子差點哭鼻子了:那麼遠的距離他都得「吹嘟嘟」!可遊戲的規矩是不興破壞的。「於什麼站著呀,吹呀!」那孩子滿滿地吸了一口氣,飛快地跑著,一邊急急念道: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別把小牛犢趕到地裡,

    你趕呀趕,反正趕不到地裡,

    得了吧,你就甭趕啦。

    嘟嘟嘟……

    腦袋都快要作了,而他還在嘟嘟嘟的。可是他沒能跑到劃線的圈子。還得返回來,重新開始。這一回,又沒有跑到。玩贏了的孩子歡呼雀躍。既然一口氣跑不到,那就當毛驢吧!他爬到吹嘟嘟的孩子背上,那孩子就當了毛驢,馱著他。

    「駕,向前衝啊!駕,快點跑呀!」騎手磕著腿,催趕著毛驢,「孩子們,你們瞧,這是我的古利薩雷!瞧,它跑得跟溜蹄馬一模一樣……〞

    這個時候,古利薩雷正在院牆後的馬棚裡站著。它煩惱不堪。不知為什麼今天沒有給它備鞍。從清早起,既不喂料,也不給飲水。好像把它忘了。馬棚裡早就空空的了:駕馭的馬早就陸續拉走了,供坐騎用的馬也都牽走了。只有它,日在單馬欄裡……

    馬倌們正在出糞。孩子們正在牆外鬧著玩。此刻要能飛到馬群那裡,飛到草原上,該有多好!它彷彿看到無邊無際的草原,看到馬群在那裡自由自在地遊蕩。在馬群上空,飛過一群灰雁,拍打著翅膀,在互相呼喚……

    古利薩雷動了一下身子,想掙脫開繫著的鏈子。不行,這回用了兩根鐵鏈子把它死死地繫住了。興許,馬群會聽到它的聲音的吧?古利薩雷把頭伸到頂棚下的窗口,一邊在木板上來回倒換著蹄子,一邊拖長聲音,使勁地嘶叫起來,彷彿問:「你——們——在——哪——兒——?……」

    「別叫了,惡鬼,吵死了!」馬倌跳過來,對它揚了揚鐵鍬,然後,衝著門外的什麼人喊道:「拉出來嗎?」

    「拉出來!」院裡回應著。

    於是,兩個馬倌把溜蹄馬拖到院子裡。呀,有多亮堂!空氣多好!溜蹄馬的鼻子輕輕翕動著,呼吸著春天醉人的空氣。樹葉散發著苦澀的氣味,還有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全身的熱血在沸騰,最好能立刻飛跑開去。古利薩雷輕輕跳動了一下。

    「站住!站住!」立即有好幾個聲音喝住它。

    怎麼今天有這麼多人圍著它?袖子都捲得高高的,一雙雙手毛烘烘的,都挺有勁。一個穿著灰長袍的人,在一塊白布上擺上一件件亮晃晃的金屬器具。這些器具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刺入的眼睛。另一些人拿著繩子。哦,新主人也在這裡!穿著一條肥大的馬褲,劈開兩條又粗又短的腿,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裡。跟大家一樣,皺著眉頭,只是袖子沒有捲起。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來回扭著制服上的扣子。昨天,他身上又發出了那股難聞的臭味了。

    「喂,站著幹什麼,開始吧!就開始嗎,卓羅庫爾-阿爾丹諾維奇?」伊勃拉伊姆請示主席說。對方默默地點了點頭。

    「來,動手吧!」伊勃拉伊姆手忙腳亂起來,他急急地把自己的狐皮帽子掛到馬棚門上的釘子上。帽子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堆牛糞上。伊勃拉伊姆帶著厭惡的神色抖落著帽子,又重新戴上。「您最好稍稍高遠點兒,」他說,「保不住馬蹄子會踢了您。馬可是籠頭笨腦的笨傢伙,隨時隨地會給你兩下子的。」

    古利薩雷一陣抽搐,感到脖子上套上了一根鬃制的套索。毛扎扎的。鬃索在胸前打了個活結,一端扔到上頭,落到腰上。他們要幹什麼?不知怎的又把鬃索扯到後腿的踝骨上,不知怎的又把四條腿都給相上。古利薩雷暴怒起來,打著響鼻,斜瞪著眼睛。這是幹什麼呢?

    「快!」伊勃拉伊姆催促著,突然扯著嗓子,尖叫一聲,「放倒!」

    兩雙有勁的毛烘烘的手,猛地把鬃京住身邊一拽,古利薩雷「啪哈」一聲,立即倒在地上。太陽翻了個觔斗,地震得發顫。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它側身躺著?為什麼張張臉都奇怪地扯長了?為什麼樹變高了?為什麼它躺得那麼難受?不行,這很不對勁。

    古利薩雷晃了一下頭,整個身子抽動了一下。鬃索,像燒紅的鐵鏈似的烙進皮肉,把它的腿拉到肚子底下。古利薩雷猛力一躥,使勁地、絕望地亂蹬亂踹著唯一沒有捆綁的後腿。鬃索繃得緊緊的,發出快要斷裂的吱吱聲。

    「快去!壓住它!不讓它動!」伊勃拉伊姆急得團團轉。

    好幾個人衝上去,用膝蓋壓住馬。

    「頭,把頭朝地之壓!捆起來!拽緊!就這樣。動作快點。拉住這頭,拽緊,找緊,還要挾緊點。這下成了。這回把這兒鉤住,打個死結!」伊勃拉伊姆一個勁地尖聲嚷嚷著。

    這下,古利薩雷腿上的鬃索纏得越來越緊了,直到四條腿都捆在一起,打了個粗硬的結子。古利薩雷哼哼著,「嘶嘶」地叫著,竭力想掙脫開這根捆得死死的鬃索,把那些壓在它脖子上、頭上的人統統甩開。但是那些人還是跪著,壓著它。一陣痙攣通過溜蹄馬汗透的全身,四條腿都麻木了。它再也動彈不得了。

    「啊哈,總算捆住了!」

    「真是好大的勁兒!」

    「哪怕它是台拖拉機,這會兒也動不了羅!」

    這當地,他的新主人三下兩下跳到躺倒的溜蹄馬眼前,在它的頭旁蹲下,散發出昨天那樣的酒糟味。他帶著不加掩飾的仇恨,得意洋洋地好笑起來,彷彿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他的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淋淋的伊勃拉伊姆,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在主席身旁也蹲了下來。兩人緊緊挨著,拍起煙來,等著下一步的行動。

    院子外面,孩子們還在玩著扔棍子的遊戲;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別把小牛犢趕到地裡,

    你趕呀趕,反正趕不到地裡,

    得了吧,你就甭趕啦。

    嘟嘟嘟……

    太陽依舊那樣照著。古科薩雷最後一次看到了無邊無際的草原,看到馬群在那裡自由自在地遊蕩。在馬群上空飛過一群灰色的大雁,拍打著翅膀,在互相呼喚……臉上粘滿了無數蒼蠅,可又沒法轟走。

    「就開始嗎,卓羅庫爾-阿爾丹諾維奇?」伊勃拉伊姆問道。

    對方默默地點了點頭。伊勃拉伊姆站起身來。

    大家又行動起來,用腿,用胸脯壓在捆綁著的溜蹄馬身上,死命地把它的頭壓在地上。一雙手伸到了馬的腹股溝。

    野小子們一個個爬到土牆上,像一群麻雀。

    「快來看呀,孩子們,快來看,這在幹什麼羅!」

    「給溜蹄馬刷蹄子呢。」

    「你真聰明!刷什麼蹄子呀,根本不是刷蹄子!」

    「哎,你們在那兒幹嗎?統統從這兒滾開!」伊勃拉伊姆朝他們揮著拳頭,「去玩兒去!這兒沒你們的事!」

    孩子們一個個從土牆上滾下來。

    院子裡靜下來了。

    古利薩雷感到有個冰冷的東西一碰,一推,於是它的整個身子縮成一團。而新主人蹲在它的面前,瞧著,等待著什麼。剎那間,一陣劇烈的疼痛使它的兩眼直啟金星。啊,升起了一股鮮紅鮮紅的火焰,可馬上又變暗了,變成黑黑的了。……

    事情結束之後,古利薩雷還是五花大綁躺在地上。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血止住。

    「好極了,卓羅庫爾-阿爾丹諾維奇,一切都很很順利。」伊勃拉伊姆擦著手說,「往後,它再也不會亂跑了。完了,已經跑夠了。至於塔納巴伊,您別睬他。您放他一回!他就是那號子人。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講情面,把他當富農給清算了,送到了西伯利亞。您想想,他對誰還能安好心呀!……」

    得意洋洋的伊勃拉伊姆認釘子上取下狐皮帽,抖了一下,順了順毛,戴在汗淋淋的頭上。

    而孩子們還在追著根子: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別把小牛犢趕到地裡,

    你趕呀趕,反正趕不到地裡,

    得了吧,你就甭趕啦。

    嘟嘟嘟……

    「啊哈!又沒有跑到。把身子彎下來。駕!古利薩雷,向前衝啊!烏拉,這是我的古利薩雷!」

    晴空萬里,陽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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