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忍所不能忍 文 / 古龍
這些年來,珠兒自然又有段辛酸的遭遇,但寶玉的遭遇卻更不尋常,兩人相見,自又有一番悲喜敘說。 
尤其是寶玉,見了她,那想念胡不愁、水天姬、小公主之心,便再也難以遏止,心頭當真是百感交集,紛至杏來。公孫不智雖不願池在大戰前夕,心情太過激動,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又有誰能勸阻於他? 
歐陽珠面上淚痕未乾,口中卻嬌笑道:「我一聽說江湖中出了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便猜到除了寶兒外再無別人……我……我猜的果然不錯,但我卻末猜到,昔日那調皮的孩子,今日竟變成如此英俊的少年!難怪……難怪江湖中那些少年女子,都要為你瘋狂了。」 
寶玉臉又不禁紅了。歐陽珠目光四顧,道:「多日以來,寶兒承各位如此照顧,賤妄光敬各位一杯。」 
金祖林喉嚨裡早已癢癢的,聞言立即應聲道:「正當如此。」歐陽珠首先乾杯,金祖林跟著一飲而盡,別人也不得不跟著喝了。 
酒一入喉,眾人但覺一般暖意直下腸胃。 
金祖林更是不住大聲稱讚:…好酒!好酒!在下飲酒多年,這般醇厚的女兒紅,還是第一次喝到。」 
歐陽珠道:「這是賤妄自江南重金購來的,各位不妨多喝幾杯,寶兒,你說咱們該如何喝法?」 
方寶兒驟遇故人,心頭那歡喜之情,自非言語所能形容,當下連喝三杯,公孫不智卻不禁瞧得暗暗皺眉。 
但酒席之上,除了公孫不智外,人人都在為寶兒歡喜,人人懼是興高果烈,就連莫不屈、石不為,都不免多喝了幾杯。 
歐陽珠道:「你可記得昔日小公主故意折磨你的模樣,忽而要你爬兩圈,忽而要你翻跟頭……」 
寶玉笑道:「怎會不記得,最缺德是她定要我哭給她看,只可惜那時我哪裡哭得出來,只有弄些水徐在臉上。」 
說著說著,他眼前似乎已記起自己昔日愁眉苦臉,被小公主捉弄時的光景,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兩人一面痛飲,一面大笑,都不覺笑出了眼淚。 
歐陽珠格格笑道:「但小公主見了那位水姑娘,卻有如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啦!」 
寶玉大笑道:「但那水姑娘卻就是怕老鼠,你可記得……」 
他兩人談論著昔日的趣事,別人也插不進口去,但見到他兩人笑礙如此開心,大家也不禁都覺高興得很。 
歐陽珠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只可惜逝去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再來了,水姑娘、小公主她……她們也不知去了哪裡?」說著說著,面上歡樂的笑容,早巳消失不見,面上已流滿了眼淚。 
方寶玉幾杯酒下肚,本已對水天姬、小公主、胡不愁等人思念不巴,此刻聽了她的話,更是心如刀割。 
只聽他口中喃喃道:「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神情固是黯然欲絕,目中更是熱淚盈眶、 
這時他心情忽而一陣歡喜,忽而一陣悲痛,大悲大喜,交相起伏。那心緒之激動,自是可想而知。 
而無論是誰,若在心情激動之下,喝起酒來,定要比喝水容易得多,只見他酒到杯乾,別人也難以勸阻。 
公孫不智喝的雖少,但此刻已發覺這酒入口雖溫和,但後勁之大,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轉目四望,連莫不屈等人,面上都已有了酒意。 
公孫不智心頭一凜,暗暗付道:「莫非這歐陽夫人今夜乃是要來灌醉寶兒,好教寶兒明日無法與她夫婿交手。」 
此念一生,他不禁立時有了警戒之心。 
哪知就在這時,歐陽珠卻已盈盈站起,笑道:「我雖想再陪你喝,但明晨你還要與人交手,我可不能讓你喝醉了,你還是好生安歇吧,明天將我那寶貝老公打得服服帖帖的,也算給我出了口氣。」 
她帶著那銀鈴般笑聲而來,此刻又帶著那銀鈴般笑聲而去,眾人目送著她身影消失,心頭都似乎覺得有些惘然。 
公孫不智更在暗中慚愧:「看來我倒是錯怪她了,以她與寶兒的淵源,她又怎會在暗中來陷害寶兒?」 
第二日清晨,公孫不智被一陣嘈聲驚醒,但見曙色早已染白窗紙,他原該在半個時辰以前便已起來的。 
哪知別人卻比他更遲,他居然還是第一個醒來,然後莫不顧等人方自驚醒,金祖林口中獨自喃喃道:「好酒……好酒……」 
公孫不智心頭一動,脫口道:「你酒還未醒麼?」 
金祖林笑道:「這麼好的酒,我委實從未喝過,從昨夜到此刻,我酒非但未醒,酒意反似更濃了,你說……」 
他突然頓住語聲,只因此刻人人面上俱是一片慘白,而他也自這些人慘白的面容上,發現一件可怕的事: 
「寶兒酒意若也更重了,便如何與人交手?」 
眾人面面相覷,都已發覺酒中必有古怪,不約而同,一齊衝進寶玉房裡,只見寶玉扶牆而立,竟似站不穩身子。這時,牆外嘈聲已越來越大,突然,一群人擁入了院中,接著,又有人掠上牆頭,掠上屋頂。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晃眼間,便擠得水洩不通,人人面上都帶著興奮激動之色,顯見都是要來瞧瞧這百年來武林第一位少年英雄方寶玉的——而方寶玉此刻卻是四肢無力,頭疼欲裂。 
一人勁裝疾服,卓立庭院中央,身形雖不高大,但神氣卻十分威猛,雙目更是顧盼自雄,炯炯發光。 
只聽他抱拳沉聲道:「在下在場中久候方少俠不至,聞得方少俠借宿此間,是以趕來候教。」 
語聲沉著,中氣充足,正是皖北武林大豪歐陽天矯。 
萬子良等人俱是面色大變,公孫不智匆匆掩起了窗門,楊不怒咬牙怒罵道:「好狠毒的婦人!」 
公孫不智冷冷道:「這只能怪我等太過疏忽,怎能怪得別人,你我若是說出去,只有自取其辱。」 
莫不顧皺眉道:「但……但若不將這理由說出來……瞧寶兒如此模樣,又怎能與人交手?」 
金不畏連連頓足,楊不怒咬牙切齒,自捶胸膛。 
寶玉笑道:「我實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經捨命救了她們,換來的卻是這般結果,心頭一陣慘然,話也無法繼續。 
只聽歐陽天矯沉聲又道:「方少俠怎地還不現身?莫非方少俠競改變了主意,但戰書乃方少俠所下……」 
他話末說完,話聲已被一陣宏大的吼聲掩沒,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傑,口中不約而同齊聲吼道:「方寶玉……戰!方寶玉……戰……」 
吼聲越來越響,當真是聲震天地,但反來覆去,吼的只是這四個宇:「方寶玉,戰!」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寶玉除了一戰之外,實已別無選擇,但此刻他若出戰,也實是必敗無疑。 
寶玉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門外。 
金不畏突然道:「寶兒,這一仗二叔代你打。」 
寶玉道:「多謝二叔好意,但此戰實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著急道:「你這樣豈非去送死麼?」 
寶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眾豪知他實別無選擇,是以誰也無法攔阻於他,一時之間,人人懼是熱血奔騰,熱淚盈眶。 
寶玉伸手推開了門戶,大步走了出去。 
他身形還未全部邁出,四下已響起一片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呼聲只有三個字:「方寶玉……方寶玉……」 
寶玉目光四轉,瞧著這成千成百為他歡呼的武林豪傑,那滿眶熱拍,委實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趕緊咬牙忍住,抱拳強笑道:「方寶五在此候教。」 
歐陽天矯一雙鷹隼般的目光,早已瞬出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寶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階,走入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離失敗與死亡更近一步——他們縱是鐵石心腸,此刻也不忍去看。 
突聽四下一陣驚呼,一陣騷動,其中還夾雜有少女的尖叫聲,原來寶玉腳下一個跟艙,競幾乎跌倒。 
歐陽天矯面色似也微微一變,道:「方少俠怎地了?」寶玉強笑道:沒有什麼。」 
歐陽天矯上下瞧了寶玉幾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俠今天的模樣,莫非有什麼事?」 
寶玉還未說話,鐵娃己忍不住大罵道:「幾那娘,這你明明知道,還在這裡裝什麼蒜?」 
歐陽天矯變色道:「此話怎講?」 
鐵娃大叫道:「你們莫攔我,縱然丟人,我也要說了……昨夜你老婆將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動手……」這話說將起來,委實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孫不智等人上當後也不肯說出,只因其中詳情一時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眾豪聽了這話,果然不等鐵娃說出,便己嘩然大亂,少女們的大叫聲更響,有的驚呼,有的笑罵: 
「歐陽夫人怎會跑去灌方寶玉的酒方寶玉為何要喝?」 
歐陽天矯更是面色慘變,應聲道:「此話當真?」 
他問這話時,目光刀一般凝注萬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雲夢大俠」一生中從無半字虛言。 
只聽萬子良一宇宇道:「當真!而且酒中還有迷藥。」 
歐陽天矯突然頓一頓足,便待轉身奔去。 
莫不屈等人見他如此模樣,竟似對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頭方自奇怪,哪知就在這剎那間…… 
人叢中突然走出個黑衣婦人,面色蒼白如死。 
歐際天矯見了這黑衣婦人,目眺盡裂,恨聲道:「賤人,我歐陽天矯一世英名,全被你這賤人斷送了!」 
黑衣婦人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雙目直視著萬子良,目光中充滿怨毒之意,嘶聲道:「血口噴人,卑鄙無恥……我便是歐陽天矯的妻子,有誰敢說我昨夜灌過方寶玉一滴酒來?」 
莫不屈、萬子良、方寶玉等人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靂自天而降,震得他們人人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原來昨夜來的那「歐陽珠」竟非歐陽天矯的妻子,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歐陽婦人,他們一生中從未見過。 
金不畏訥訥道:「你……你只有這一個妻子麼?」 
歐陽天矯怒道:「自然只有一個。」 
金不畏大喝一聲。撲倒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那珠兒若真是歐陽天矯之妻,還可說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掃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寶兒。 
但珠兒競非歐陽天矯之妻,而且寶兒還有恩於她,她來陷害寶兒,卻又為的是什麼?寶兒若是失敗了,於她又有何好處? 
方寶玉、公孫心思,卻也不得其解,何況此時此刻,也根本不容他們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騷動起來,有的怒喝,有的笑罵, 
「我只當方寶玉如何英雄了得,原來卻是個騙子。」 
「方寶玉,你若不敢與歐陽場主交手,夾著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穢了歐陽夫人聲譽。」 
有的人親眼見過寶玉,縱想為他分辯,但「方寶玉是個騙子」這吼聲已怒潮般響了起來,早已將他們語聲淹沒。 
何況,今日之事,的確令人無法原諒,而群情激動之下,方寶玉等人縱有百口,也無法解釋。 
歐陽天矯鬚髮皆張,目光盡赤,一步掠到寶玉面前,怒喝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動手!快動手!」 
寶玉有如石像般木立當地,動也不動,歐陽天矯暴喝一聲,反手一掌摑出,但手掌卻被歐陽婦人拉住。她目光中交織著悲憤與輕蔑,大聲道:「這樣的人,你與他動手,豈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們走。」 
歐陽天矯倔懼瞧了寶玉兩眼,突然「呸」的吐了口唾沫,吐在寶玉面前,狠狠頓了頓足,掉頭不顧而去。 
這比「死」還要難堪的羞侮與輕蔑,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寶玉卻咬牙忍耐了下來。」 
海潮級的侮罵汕笑聲中,楊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聲,雙雙搶出,但卻被寶玉苦苦披餃。 
楊不怒嘶聲道:「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戰死這裡!你還等什麼?」 
寶玉慘然道:「縱然戰死!誤會還是不能解釋,侮辱還是不能洗清,只不過落得個千秋罵名。」 
楊不怒身子一震,呆在當地,只聽四下罵聲不絕: 
「既是武力不佳,就莫要學人裝英雄。」 
「方寶玉,俺瞧你還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誰,笑罵著拋了塊瓦片下來,瞬息間帽子、煙袋、荷包、碎銀、饅頭、鍋魁、破瓦、樹枝甚至靴子、布襪……幾十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俱都暴雨般擲了下來。 
寶玉仍是木然呆立,動也不動,任憑這些東西打在他身上,腦上……此時此刻,他目光中競露出種鋼鐵般堅強的神色。 
鐵娃雷震般大喝一聲,飛奔而出,擋在寶兒身前,怒吼道:「你們誰敢再拋,我就……我就……」回手一拳擊出! 
只聽「轟」的一聲,石階前一株巨樹,竟被他一拳打為兩段,上半段枝時橫飛,下半段連根拔起。 
群豪一來被他神力所驚,二來也罵得夠了,這才笑罵著紛紛散去,只剩下幾個癡情的少女,獨自孤零零的站在四下角落裡,癡癡地瞧著寶玉,瞧了幾眼——突然一齊掩面痛哭著飛奔而去——她們心目中的偶像已破滅,她們心裡正是充滿了浮沉的悲哀,無助的失望。…-四面虛空,滿地狼藉。 
寶玉動也不動地站在這令人心碎的殘局中央,久久未曾動彈,他四側的萬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孫不智、石不為、西門不弱、楊不忽、甚至牛鐵娃,也都是呆果的站著,不能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聲,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 
呼聲未了,他已奔入廳房,那呼聲中實是充滿著憤怒之意,西門不弱聽在耳裡,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公孫不智突然走到萬子良面前,恭去。 
萬於良一面還禮,一面相扶,駭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禮?」 
公孫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絕無絲毫表情,口中一字宇道:「今日之事,連累萬大俠聲名受累,我弟兄實是百死難贖其罪。」 
萬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誰想到好人之毒計,竟一毒至斯!」 
他長長歎息一聲,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動時,竟是如此可怕,竟絲毫不與人解釋機會……那人使出此計時,想必早已將這一步算了進去,但……但她如此深謀遠慮,來加害寶玉,卻又為的是什麼?」 
莫不顧沉聲道:「這些事縱然推敲出來,卻也無益,今日之後,我等何去何從,才是你我應謀之計。」 
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寶兒身上,語聲出變得更是沉重,緩緩道:「前途日漸艱險,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這句話正是每個人都想向寶兒問出來的,只因這突來的打擊,委實太過巨大,委實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艷羨的少年英俠,頃刻之間,竟變成了人人唾棄的騙子,在明星日漸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粒初生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閃電般熔亮天下人的眼目。 
然而在片刻之間,這新星的光芒便已為陰雲掩沒。 
年紀輕輕,初入江湖的寶兒,在遭受了這無情的打擊後,精神是否會頹廢?意志是否會消沉?他是否會從此沉沒? 
群眾總是十分無情,他們雖能令人迅速的成功,但毀滅卻有時來得更快,萬子良等人久歷世情,已見過不知多少有為的少年,被毀滅在這種無情的波折中,方寶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見寶玉目光堅定地凝注著遠方燦爛的朝陽,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道路縱艱險,但卻阻止不了決心的腳步。」 
萬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齊地一閃,莫不屈大聲道:「如此說來,這條路你還要走下去?」寶玉道:「有去無回,義無反顧。」 
他面容雖有些憔悴,喉音雖有些嘶啞,但這八個字說將出來,卻當真有如金鐘玉鼓,足可聲震天地。 
萬子良等人精神不覺齊地為之一振,就連那冷如冰雪,堅如鐵石的石不為,都已喜動顏色。 
萬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擊,競未能將你擊倒,若換了我,只怕……唉!」 
楊不怒滿面赤紅,動容道:「若換了我被人如此誤解,我……我只怕早已要發瘋了。」 
公孫不智微微的歎息道:「被人誤會,被人污辱,委實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寶兒,你……你委實是個超人,你武功縱能冠絕天下,三叔還未見服你,但你身經此變還能不倒,三叔卻真真服了你了…… 
寶玉垂首道:「多謝三叔誇獎,但……但此事小侄既已決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擊倒,否則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縮。」 
金不畏突然大聲道:「好!咱們這就去找歐陽天矯。」 
寶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金不畏道:「那……那該等到何時?」 
寶玉道:「烏雲終會散去,誤會終必消失,到了那一日,小侄自當再與歐陽天矯作一決戰。」 
他語聲中,充滿了堅強的意志,也充滿了不變的信心,這份堅定與信心,便造成了他那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的勇氣。 
金不畏仰天大呼道:「好!好孩子,看在者天的份上,好好的幹吧!到了那一日,也好數我出一出今日這口悶氣。」 
金陵,六朝金粉所在,長江鍾山,龍蟠虎踞,自古以來,便是文采風流,英雄輩出之地。 
金陵城,「風雨神鷹」英鐵翎,獨據鍾山,名震天下,掌中一雙「風青無雙混元牌」,乃天下英雄聞名色變的一十三種外門兵刃之一。英鐵繃「飛鷹一百三十式」,走南闖北,所向無故。 
英鐵繃長身玉立,身手矯健如鷹,慷慨好友,「飛鷹堂」上,座上豪客常滿,杯中美酒不空。 
清晨,英鐵翎已卓立堂前,一身褐衣,乾淨利落,二十餘條江湖好漢,相隨在旁,突有一人道:「英兄真的要去?」 
英鐵翎微微笑道:「我若不去,豈非怕了他?」 
那人面上滿帶不屑輕蔑之色,搖頭笑道:「此刻誰不知道,姓方的那廝不過是個騙子而已,怎配與英兄動手?」 
英鐵翎微笑道:「要那騙子嘗嘗我風雨雙牌的滋味,又有何不好!」群豪哄然大笑,一行人蜂擁而出。 
他們還遠在數十文外,卓立在玄武溯的萬子良、金祖林,七大弟子與方寶玉,便已見到他們來了。 
寶玉面色仍蒼白得可怕。 
萬子良雙眉微皺,關切地凝注著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問道:「寶兒,今日你真的能戰麼?」 
寶兒微微一笑,代替了回答。 
微風中,已傳來人們的譏諷與汕笑之聲。 
萬子良等人心頭的憂慮與沉重,都已不可掩飾的在面上顯露出來,人人心中都在暗問:「寶兒今日真的能戰麼?」 
朝陽之下,已可看見英鐵翎健步而來。 
他面上容光煥發,腳步輕靈而矯健,看來渾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鬥志,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相形之下,寶玉面色更顯得蒼白,這時就連萬子良等人,都已對他失去了信心,何況別人? 
他扶正身後木劍,緩步迎了過去,陽光,將他的身影長長的拖在地上,看來是那麼消沉,那麼孤獨…… 
所有精神的支援,此刻都已離他而去,所有的歡呼與愛戴,此刻都已變作了輕蔑與汕笑。 
四面雖然人頭擁擠,但寶玉卻實是完全孤獨的,朝陽雖然照耀滿天,他看來卻是說不出的寒冷。 
英鐵翎只向萬子良微一抱拳,只因其餘的他根本末看在眼裡,他甚至瞧也末瞧寶玉一眼,便朗聲道:「方寶玉就是你麼?」寶玉忍受了他的無札,沉聲道:「正是。」 
英鐵翎一笑,道:「好!」微一拍手,轉身道:「看牌。」 
一條勁裝大漢,捧來了他威震江湖的「風雨雙牌」,沉重的鐵脾,在陽光下閃爍著懾人的光采。 
英鐵翎反身提牌,雙臂一震,但聞「嗆」的一聲龍吟,響徹雷漢,湖上金彼閃動,似乎連湖底的游魚都已被驚起。 
群豪哄然為他賜起彩來。 
英銑細微微一笑,目光脾腕,輕歐道:「方寶玉,放馬過來。」 
寶玉深深吸了口氣,腳步還未抬起,四下已響起一片汕笑譏嘲之聲,也不知是誰大聲嚷道:「方寶玉,今日你可喝醉酒了麼?」 
於是,四下笑聲更響,方寶玉便在此等難堪的笑聲中,跨出了腳步,面對著意氣飛揚的英鐵翎。 
公孫不智悄悄拉過萬子良,低語道:「今日之戰,英鐵繃絕不會點到為止,寶玉若是現出敗象,但望萬大俠攔住英鐵翎的殺手。」 
萬子良黯然點了點頭,卻又輕歎道 
「但寶兒的武功,其實用不著……」 
公孫不智截口道:「不錯,寶兒的武功,本用不著你我擔心,但在今日此等情況之下……唉!他心神怎能不受影響?」 
萬子良聽著四下的汕笑聲,神色更是黯然,喃喃道:「不錯,我若被人如此汕笑,武功只怕連五成都無法施展得出,又何況是他……何況是他……」 
要知寶兒武功本以「心」為主,心神一亂,他又怎麼還能自對方招式中窺出破綻?他又怎麼還能施展出妙參天機的一劍? 
何況精神、鬥志、信心,更都是高手相爭時致勝的要素,在這方面,寶玉無疑早己大落下風。 
只見寶玉面上毫無表情,既無頹傷之態,亦無悲憤之容,他只是緩緩反腕拔出木劍,沉聲道:「請。」 
英鐵翎大喝道:「好,來吧!」雙牌又是一震,左右反擊而去。 
他這一雙「風雨鐵牌」不但招式詭異,功用奇巧,而且威猛霸道已極,重量絕不在天下任何兵刃之下。 
只見他雙牌乍出,已有一般強勁的風聲激盪而來,一招未了,後著已綿綿而至,如急風,如驟雨,攝人魂魄。 
四下彩聲如雷,漫天牌影續紛,方寶玉平劍當胸,澄心靜志,腳下飄飄移動,已避過十餘招之多。 
「風雨神鷹」英鐵翎戰意方生,鬥志正濃,口中輕歎一聲,「飛鷹一百三十式」源源施出。 
顧名思義,他這「風雨雙牌」招式,自是以威猛迅速見長,此番招式施展開來,那一股風雨雷霆之威,確是令人難當。 
寶玉仍是以守為攻,並末反擊,只是他那一雙澄明如湖水的眼睛,從末放過英鐵細任何一招的變化。 
但見英銑翎左牌屬風,忽而如狂風過地,威可拔樹,忽而如微風拂柳,輕柔曼妙,變幻無窮。 
他右牌自是屬雨,忽而如暴雨傾盆,招式奇密奇急,忽而又如微雨浙瀝,風牌攻出三招,這雨牌還未施出一式。 
天下武林豪傑,使用此等「雙兵刃」,俱有一子一母,一雄一雌,或是以左手兵刃為主,右手兵刃為輔,或是以右手兵刃為主,左手兵刃為輔,王大娘、魚傳甲等人,俱是如此。 
但此刻英鐵繃這「風雨雙牌」,卻一反常規,他有時雖以風牌為主,雨牌為輔,有時卻又以雨牌為主,風牌為輔。招式之變化,固是令!人不可捉摸,輕重的分別,更是令人無法拿捏。 
四下彩聲更響,群豪紛紛笑喝道:「方寶玉,你既然不敢還手,還是乖乖的認輸吧!莫非你那日酒醉,到此刻還未醒麼?」 
這喧嚷與嘲罵,競已使寶玉澄明的眼神,露出了一絲紊亂之色,萬子良等人瞧在眼裡,心情更是沉重。 
莫不屈黯然道:「這風雨雙牌,招式果然不同凡響,若要自他此等招式之中尋出空隙破綻,只怕……」苦四一聲,住口不語。 
萬子良道:「江湖中早有傳言,這『風雨神鷹』英鐵翎,乃是泰山之會,四十高手中奪標呼聲最高之一人。」 
金祖林道:「聞得此人這一雙『風雨鐵牌」不但招式霸道,其中還男藏有幾種令人防不勝防的變化。」 
萬子良沉聲道:「雖也不知他這些變化究竟如何,但『風雨雙牌』能在天下最具威名之一十三種外門兵刃中列名第四,牌中所藏之變化,自是非同小可。」他雙手俱都藏在袖中,顯然正在隨時準備出手阻止英鐵翎的殺 
此刻人人心中,對寶玉戰勝的把握,已更覺渺茫。 
石不為面沉如水,楊不怒目光赤紅,金不畏牙齒咬得喀喀作響,魏不貪額角之上,巳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鐵娃以拳擊掌,打得「吧吧」作響,他心情正如石不為等人一樣,只等著方寶玉一劍刺穿英鐵翎的雙牌。 
但,寶玉仍末出手。 
他井非不願出手,實是不能出手。 
他澄明的心智,突然有了空前未有的紊亂與不安,在這種武林高手,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激烈搏鬥中,紊亂與不安,正是不可補救的致命傷!方寶玉只覺眼前這狂風驟雨般的牌影,已與四下的譏嘲汕笑交織成一面絕無疏漏的巨網,將他靈魂與智慧都束縛了起來!一重重束縛了起來。 
他怎能出手?怎能出手7 
但四下的喧嚷更響,人人都在逼他出手。 
「風雨神鷹」英鐵翎戰志更是高昂,招式更是凌厲。 
莫不屈等人額角之上,已沁出汗珠——大家都已隱隱覺出,方寶玉今日這一戰實已凶多吉少。 
朝陽漸升漸高,四面人聲波濤般罵道:「不敢出手的是膿包……膿包……」 
突然間,方寶玉平平一劍削出。 
在這一瞬間,莫不屈等人固然似乎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別的人嘴角也不禁起了一陣抽縮。喝嚷笑罵頓住。 
只見這一劍劍式輕盈,遊走自如,眼見已將穿過英鐵翎翔那狂風驟雨般的滿天濱紛牌影。 
但,「勃」的一聲輕響,木劍卻刺著了鐵牌。 
方寶玉終於還是把握不住那稍縱即逝的空隙,他劍尖有了一絲偏差,這一絲偏差,便成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英鐵翎輕叱一聲,鐵牌一揮,本劍「喀」的折為兩段。 
方寶玉速退七步,手中木劍已只剩下半截。 
四下轟然大喝起來: 
「方寶玉,你輸了,還不認輸。」 
方寶玉手掌一垂,鐵娃突然大喝道:「大哥,你還未輸,誰說你輸了,再打!」 
霹雷般的呼聲,頓時將四面呼聲都壓了下來。 
方寶玉精神一震,英鐵翎縱聲狂笑,道:「原來你這一劍也不過如此。」揮牌再攻,這一次他精神更是振奮,招式更是猛烈。 
群豪大嚷道:「方寶玉,你明明輸了,竟敢還不認輸麼?簡直是個無恥之徒。」這其中有兩人叫得最響。 
鐵娃突然踏開大步,三腳兩步,便已衝到那叫得最晌的兩人面前,那兩人見到這鐵塔般的大漢衝來,不禁也有些慌了,口中卻仍抗聲道:「你要作什麼?」 
牛鐵娃忽道:「要你閉住這張鳥嘴!」 
怒喝聲中,突然伸出手來,向這兩人抓了過去。 
那兩人大驚之下,揮拳反擊,哪知鐵娃手腳看來雖笨,但不知怎地一來,竟已將這兩人提起。 
群豪都知道這兩人武功不弱,哪知在這大漢面前卻有如吃奶的孩子遇著大人似的,被人凌空提起,竟連掙扎都無法掙扎。 
鐵娃將兩人高舉過頂,在眾人面前走了一圈,大聲道:「閉住嘴乖乖的瞧著,我大哥真的敗了,你們再鬼叫也不遲。」群豪又驚又駭,哪裡還敢多口。 
莫不屈等人實也末想到這蠢漢竟也能施出那般巧妙的招式,雖有些奇怪,自然更是歡喜。 
靜寂之中,只剩下英鐵翎雙脾風聲,呼嘯作響,方寶玉滯澀的身形,卻已漸漸流動自如。 
萬子良等百戰老手,已發覺英鐵翎招式雖更凌厲,但神情間卻已顯得不耐,似乎急著要將寶玉制服。 
公孫不智沉聲道:「英鐵翎只怕已將施出殺手!」 
話猶未了,英鐵領突然長嘯一聲,沖天而起! 
只見他身形有如神鷹翱翔,雙牌有如神鷹巨翅,突然,兩面鐵腕裂成四面,四面鐵牌脫手飛出! 
原來他這風雨鐵牌,柄中竟有機簧,可隨意伸縮,此刻四個方向,凌空擊下! 
方寶玉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周圍五丈方圓之中,俱已被他鐵牌籠罩,英鐵翎這一聲之威,竟較崑崙飛龍式猶勝幾分。 
莫不屈等人失色驚呼,群豪再也忍不住放聲喝起彩來,風雨神鷹這一招殺手,果然足以威鎮天下! 
但寶玉此刻心神卻是出奇的平靜,他掌中半截木劍輕描淡寫的劃了個半圓,那有如泰山壓頂而來的四面鐵牌競被他一一隨手點中,英鐵翎方自大驚,但雙足足踝也已被木劍掃中,半空中落了下來,撲地跌倒在地,他到死也弄不懂方寶玉如此平易輕淡的一劍,怎會有如此威力? 
若非在場親眼目睹之人,誰也無法想像這變化發生之快,群豪為英鐵翎喝彩之聲方自發出,英鐵翎已跌下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