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峰迴路轉 文 / 古龍
白非存心探秘,仗著絕頂輕功和決心,飛越池面,穿入瀑布,在險死還生的情況下,果然發現了一個神秘洞穴,他自恃武功,孤身犯險,哪知身未入洞,已被人點中穴道,扔在地上。
白非出道以來,被人點中穴道這還是第一次,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難免驚駭,身上仍在隱隱作痛,地上的氣味,也令他作嘔,這種苦頭,出道以來都是一帆風順的白非何時吃過。
突然,他臥倒的身軀被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睛,一隻枯瘦的手在他臉前一晃,一人「露露」的發著極為刺耳的笑聲。
白非隨著那笑聲看去,洞中雖黝黑,他仍可看出那人怪異的身軀,那是一個極為枯瘦的老者,笑的時候,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兩邊顴骨高高聳起,活像一隻深山裡的猿猴。
順著脖子往下看,身上竟沒有穿衣服,黝黑而枯乾的皮膚裡,一根根肋骨歷歷可數,然而,在瘦得已經干了的胸膛之下,卻有一個西瓜般的大肚於,肚子下的兩條腿,卻又像插在西瓜上的兩根竹竿。
白非倒抽了一日冷氣,頭皮發漲,他生長在武林大豪之家,生平見過的怪人也算不少了,見了天赤尊者,他已覺得是天下最怪的人,哪知此番的這人,卻又讓他開了眼界。
他在打量著人家,人家可也在打量著他,忽然伸出兩隻鳥爪般的手,筆直地向他抓過來,白非嚇得心頭打鼓,可是穴道被閉,連躲都無法躲,索性閉上眼睛,在這種自身已無能為力的情況之下,他只有聽天由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那人枯澀的手掌在他咽喉一握,白非暗歎了口氣,只要那人五指稍稍一緊,自己的生命便要結束了,對生命的熱望,對慈親的懷念,對愛侶的相思,在這一剎那之間,像是一陣突然爆發的洪水,沖得他心神混混飩飩的迷惘一片。
那兩隻手在他喉頭稍稍停留一下,卻往他肩頭溜去,他方透出一口氣,那人「露露」的笑聲又起,「嘶」的,他那已經濕透了的長衫竟被撕了開來,他再睜開眼,那張猿猴般的臉,正在他眼前晃動著,無比難聽的笑聲,刺得他耳膜隱隱發痛。
他只得再閉起眼,那人的手伸向他肋下,他長衫竟被脫了下來,接著是裡面的短裌襖、長褲、布襪、薄底的便履,都被脫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條犢鼻褲,還穿在他身上。
他此刻真是既驚、又怒、又有些羞愧,他不知道這怪人脫他衣服幹什麼,悄悄睜開眼來,那怪人正手舞足蹈地將從他身上剝去的衣衫穿在自己的身上,高興得竟像穿了新衣的頑童,白非忖道:「這廝大概有許多年沒有穿衣服了。」看到他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想到自家的遭遇,卻又一點兒笑意都沒有了。
那人身軀畸形無比,穿起白非的衣服,自然極不合身,可是卻左顧右盼,像是覺得自己已經很漂亮了,白非想起「沐猴而冠」這句話,真是哭笑不得,眼光動處,卻看到那怪人的手又緩緩向他伸過來,而且又是伸向他的咽喉。
他知道在他面前的這人即使不是瘋子,也已和瘋子相差無幾了,而一個瘋子或者半瘋的人做出的事,是人們永遠無法預料得到的,因此,有誰知道他這次的一伸手不是向自己作致命的一擊呢?
他又閉上眼,那怪人「露露」地笑著,竟說出話來:
「不要害怕,我不會弄死你的。」他說話的聲音除了刺耳之外,竟還有些生硬,真像一隻居然學會人言的猴子,但白非卻覺得有些高興,他總算能夠說出人話來,對白非來說,他居然和自己說話,已是意外,至於話中的含意,白非卻不管了。
那怪人一把從白非頭上攫去了那頂寶藍色的方中,一面又說:「好不容易有個人來陪我,我怎麼捨得弄死你呢?」他大笑著,這笑聲使得白非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看你年輕力壯的樣子,總不會比我先死,哈——我死的時候,總算有個人陪我了,這麼多年——」他的語調突然低沉了下去,變得有些淒涼的味道,又說道:「究竟有多少年啦,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喂,我在這裡到底有多少年啦,」
白非迷惘地睜開眼睛,迷惘地望著這怪人,心裡一連串的升起了無數個問題:「這怪人是誰,他為什麼會被關在這墳墓般的洞穴裡?他被關在這裡難道有幾十年了嗎,怎麼他還沒有餓死,邱獨行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他每天都到這裡來一趟,」
白非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也沒有回答那怪人的問題,那怪人卻又「露露」地怪笑起來,說道:「管他哩,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在這裡多舒服,吃了睡,睡了吃,一點心事也沒有,不比你好多了嗎,你呀,每天還要為我擔著心事。」
說著話的時候,他雙眼空洞地注視著遠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別人說話,但是白非知道,他話中的「你」決不是指的自己,「那麼他指的是誰呢?邱獨行嗎?」白非暗暗猜測著。
那怪人兩隻手拿著白非那頂文士方中,不住把玩,舉了起來,想戴到頭上去,但是他頭上的頭髮卻比烏窩還要亂,於是他勾起五指,去整理頭髮,整理了半天,頭髮卻像是比以前更亂了。
他煩惱地將自己的頭髮一揪,突然悶哼一聲,身子像是突然漲大了兩寸,頭上的頭髮,竟一根根地直立了起來,伸得筆也似的直,像是一根恨插在頭上的鋼絲,一吐氣,那頭髮軟軟落了下來,果然整齊了,怪人得意地笑著,彷彿對自己的這一個創舉頗為欣賞,胡亂地將方巾戴到頭上去。
白非暗地吐了一口長氣,「先天真氣」,他思索著,「數十年來能將先天真氣練得如此精純的,我還沒有聽到過。」於是他對這怪人更懷疑,甚至對他自身的安危,都看得淡些了。
但是,用不著多久,一種緩緩的恐懼就像冬天侵襲著秋天似的,不知不覺地嚙食著他的心:「難道我真要在這裡陪這怪物一輩子嗎?」此刻雖已確信這怪人不會弄死他,但是這怪人要他做的事,卻並不見得比死好多少。
「這怪物功夫恁的精純,卻為什麼不自己設法跑出去?」他越來越奇怪,哪知那怪人又驀然在他身上拍了兩掌,竟將他的穴道解開了。
隔了許久,他才敢坐起來,悄悄轉動著頭,打量著這洞穴,那怪人「露露」他說道:「這地方還不壞吧,保管你住得舒服。」
白非可不這麼想,若有任何一個人認為這地方住著舒服,那麼這人不是瘋了,就是撞著鬼了,他暗暗調息著自己的真氣,那怪人坐在對面望著他,根本不理會他在做什麼,一會兒伸手撫摸著那西瓜般大的肚子,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真氣舒散地運行了一周,自非的身軀裡,又滿蓄了驚人的活力,「試試看吧!」他暗忖著,左手一按地面,身軀飄起,右手搶出如風,「颼」然一聲,擊向坐在他對面的那怪人鼻畔,食拇二指,微微分開,正是點向那怪人鼻畔聞香,沉香兩處穴道。
除了制倒這怪人之外,他別無他法可以逃出此間,人口那洞是那麼小,他絕無可能一穿而過,若不能一穿而過,那麼這怪人勢必要將他抓回來,是以他奔雷馳電般發出一招,他已看出這怪入的功辦,若非出其不意,得手的希望很少。
這一招念動即發,可說是快得無與倫比,那怪入眨著眼睛,不避不閃,手一抬,大拇指高高豎起,所放在位置,卻正是自非那一招發盡後。他手肘間的曲池穴一定要到的位置。
他拿捏的位置和時間那麼妙,白非知道不等自己點中人家,人家就已點中自己的,右手劃了個半圓,斜斜彎屈,盤著的雙腳卻向外一瞅,猛然踢向那怪人的前胸致命之處。
這一招變招之快,更是快極,「噗」的一聲,白非的雙腳果然踢在那怪人身上,他這一腳的力道何止千斤,就算是一塊巨石,怕也要被他踢碎,但此刻白非卻暗叫一聲「糟」,他知道他這一招已經得手,但是自己的腳踢在人家身上後,那感覺竟像是踢在一團揉濕了的麵粉上似的,雖然舒服得很,然而這種舒服白非卻寧可沒有享受到。
白非非常清楚自己這一腳的力量,失色之下,手掌一按地,引氣上騰,哪知身子卻動也不動,兩隻腳竟被那怪人吸住了。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身已足以做視武林、掌斃天赤尊者的武功,在這人手下連兩招都沒有走完,已自被制,他卻不知道這畸形的怪人,在這潮濕陰暗的洞穴裡被困競已達一甲子,這一甲於來他吃盡了任何人都無法吃的苦,也練成了一種前無古人的絕頂功夫,就算昔年威懾天下的奇人七妙神君,內功已臻化境,但比起此人來,精純或有過之,奇詭卻還不足哩,白非驟遇這種身手,自難抵敵了。
須知武學最難練成的,就是先天之真氣,這在道家稱為罡氣,無堅不摧,無物不克,是由內家後天之氣上一步步紮成很基而練成的。這怪人數十年來,卻由另一途徑達成此境界,雖是由邪而入道,但殊途同歸,威力比自道家的罡氣並不遜色,只是還沒有為世人所知而已。
那怪人「露露」地又連聲怪笑著,笑聲一起,氣功消失,白非雙腳被吸引的力道也驟然消失,「砰」的,落到地上來。
白非全然被驚嚇住了,動手的勇氣消失得於乾淨淨,那怪人望著他直笑,咧到耳根上的嘴角,泛起了一些白色的泡沫。
「看樣子你是嫌這地方不好,是不是,」他怪笑著道:「可是我包管你在這裡住得舒舒服服的,每天還有好東西。」以手為板,居然擊節而歌了起來,白非皺起眉頭,恨不能把耳朵堵上,爬起來遠遠躲到另一角落裡去,發著悶氣。
四周全是山石,除了那一個小洞穴之外,此洞穴就絕無其他的通道,白非的心低落了,除了制住那怪人之外,他別無其他的辦法出去,而那怪人武功深不可測,自家卻又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那怪人拍著巴掌,唱著歌,大肚子一挺,將白非衣衫上的鈕扣震掉了三粒他也不管,望著白非笑道:「你肚子真小,可是你不要難過,在這裡住上三個月,我管保你肚子就大起來了。」
白非索性把他當做瘋子,根本不去理他,然而腦海裡卻禁不住要想到他:「看樣子他在這裡已困了不少時候了,他吃的是什麼東西呢?」須知那怪人先前吃的東西,也就是白非以後要吃的東西,他當然關心,到處望去,卻望不見有任何可吃之物。
他無聊地坐在地上,想做些調息功夫,一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過了一會,他才發現他肚子竟餓得厲害,他當然不好意思說出來,忍著餓,坐在那裡,可是這種生理的現象卻非人力可以控制的,白非的肚子,竟咕咕的叫了起來。
那怪人還在唱著歌,白非希望他沒有聽到,哪知他耳朵奇靈,停住歌聲笑道:「你肚子餓得好快,剛進來肚子就餓了,我上次吃飯到現在的時候,起碼有你進來的時間一百倍長,到現在還沒有餓哩,我看還是等一會我們一道吃吧!」
白非不想起餓還好,此刻一想起來,肚子好像刀刮著一樣難受,口水一陣陣跑出來,又嚥回去,肚子像是已被刮得兩邊穿洞了。
那怪人咧開大嘴笑著說:「你別急,等一會我做好菜給你吃。」他閉起眼睛來,緩緩說道:「香酥肥雞,脆皮鴨子,還有一大碗清燉火腿湯。」白非也不禁閉起眼睛來聽,口水出來得更快,眼前彷彿現出香酥雞和脆皮鴨的樣子來。
他不知道這怪人能從哪裡弄這些東西來,但卻深深盼望著他能快些弄來,他自慰地忖道:「也許他真能弄來,不然他肚子怎麼吃得這麼肥。」悄悄用眼睛一瞟,那怪人的肚子果然肥得厲害。
他又坐了一會,酸水代替口水流出來,那怪人卻仍在那裡哼著歌,一點兒也沒有弄香酥雞的樣子,白非希望破滅了一大半,忖道:「他不過在說胡活而已,他能弄香酥雞,怎麼不設法自己跑出去。」暗歎了一口氣,後悔沒有吃過早點再來。
他閉起眼睛,迷迷糊糊的,像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怪人卻叫道:「小伙子,快起來,老爹要開始做香酥雞了。」
白非精神一振,腰也直起來了,那怪人卻嘻笑著道:「不過你要先叫我一聲老爹我才做,不然——反正我肚子也不餓。」
白非氣往上撞,忖道:「我寧可餓死,也不叫你老爹。」轉過身子,面對著壁,不去看他,耳中卻聽得那怪人陰陽怪氣他說道:「你不知道,我做的菜可好極了,香酥雞又肥又嫩,用手一提往下直滴油。」他自己也禁不住嚥了一口口水,閉起眼睛又道:「清燉火腿湯你吃的時候可要小心,小心把你的鼻子都鮮掉。」
白非越聽越難受,餓得金星亂冒,彷彿都是一隻隻香酥雞的影子,那怪人卻越說越高興,最後竟將這些話編進歌裡,唱了起來。
白非長歎了一口氣,忖道:「反正他年紀這麼大了,我叫他一聲老爹也沒有關係。」回過頭去,「老爹」兩個字在他舌尖打轉,卻說不出口來。
那怪人又笑道:「快叫呀,叫完了我就弄雞給你吃。」白非閉起了眼睛,咬著牙,恨恨的叫道:、老爹!」那怪人「呀」了一聲,卻說道:「這樣不行,要叫得溫柔一點,親熱一點。」
白非幾乎氣炸了肚子,恨不得一拳打過去,然而肚子嘰咕亂響,頭也有些暈了,四肢也發著虛,像是大病初癒。
「老爹。」他像蚊子一樣叫了起來,臉不禁發紅,立刻暗罵自己:「你是什麼東西,為了香酥雞就叫人家老爹。」
那怪人哈哈大笑著,站了起來,說道:「好,乖孩子,老爹替你做雞吃。」白非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卻見他暴喝一聲,雙臂一張,身形像是漲大了一倍,白非「唰」的也站了起來,凝神而立,他怕這怪人要對他有著什麼不利。心中對這怪人的功夫,著實害怕,驚忖道:「他練的這是哪一門功夫?」
那怪人這一運氣,本來已是乾枯得打折的皮膚,此刻卻驀然漲了起來,皮膚像是有一顆顆彈丸在跳動般,悶哼了一聲,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白非更驚,這情形只有在內家高手臨敵時才會發生,此刻洞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卻只有白非一人,白非當然吃驚,他卻未想到,人家要是對他不利,十個白非都早已送了命,還會等到現在這麼費事。
那怪人猛的一伸手,居然已夠著洞穴之頂,伸手一掀,他竟將一塊方圓十丈的大石掀下,緩緩托了下來,額上的青筋越發明顯,白非看得目瞪口呆,這塊巨石重量何止數千斤,這怪人不知用什麼手法,卻能將它托了下來。
那怪人緩緩將巨石放在地上,白非只能貼壁而立,因這塊巨石幾乎佔了洞穴大半地方,此時已天光大亮,秋日的陽光從洞穴的頂部照進來,白非看著這怪人的行徑,竟連逃走都忘記了。
那怪人放下巨石後,立刻喘了一口氣,身形稍微鬆弛一下,卻又馬上暴起,左手一張,閃電般地在洞穴頂部的側面一掏,右手手掌,竟是揚掌待發的神色,摹然一聲暴喝:「出來。」一團金光燦然的東西,被他抓在左手上。
白非神搖意馳,盯著怪人的手,那怪人兩隻精光炯然的眸子,也緊緊盯在自己手上的那團金光燦然的東西上面,右掌微微又揚起一尺,似乎那被抓在手上的東西極為兇猛,是以他不能不如此慎重似的。白非到這洞穴裡來還不到十三個時辰,然而他在這十數個時辰裡所遇到的奇怪問題,卻比他一生中還多,白非自幼即有神童之譽,天資絕頂,然而此刻卻也不禁被這些像是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沖昏了頭。
「這怪人武功絕世,既能將此洞穴的頂部掀開一洞,卻為什麼不自己走掉,而在這個陰濕幽暗的洞裡,被囚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來,這怪人以何為生?他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看他如此慎重的樣子,似乎雖然對這東西非常警戒,然而卻也將這東西看得極為貴重,這東西為什麼會對他這麼重要呢?」
白非百思不解,頭腦也無法來專心想著這些問題,鼻端突然嗅到一種奇異的香味,這種香味竟比他有生以來所嗅到的任何一種香味都令他神思,四肢骨骸像是越發沒有力氣。
昏情中,他聽得那怪人驀然一笑,猛然從迷惘中驚醒了過來,須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在中原武林中已是頂尖高手,他如沒有這怪人的大笑聲,尚且被這香味所迷住,他豈能不驚,大駭忖道:「這是什麼香味?從哪裡發出的,」定睛一看,卻見那怪人已盤膝而坐,那團金光燦然的東西,就箕坐在怪人盤坐著的兩條腿上,竟是一隻白非從未見過的怪獸,怪得使白非又忘去了其他的一切,而緊緊望著它。
他以自己的全部智力來思索,可也想不出此刻這雙眼射著碧光、全身披著金絲般的長毛的怪獸到底是哪一種野獸,也不知道這怪人和這種怪獸到底在弄些什麼玄虛。
漸漸,他鼻端香味越來越濃郁,濃郁得竟使他有些忍受不住了,他忍不住用手去堵著鼻孔,驀然,卻看到一物「唰」的從這洞穴上面落了下來,落在那怪人和怪獸箕坐之地的旁邊。
他詫異地望了一眼,那東西雙翅微弱地撲動著,竟是一隻野雁,他心中更奇怪,哪知「唰唰」幾聲,又有兒樣東西掉了下來。
那也是幾隻已失去知覺的野禽,落在地上後都像是已失去了振翅再起的力量,發著低低的哀鳴,像是自知已投入羅網了。
白非心中動念:「這些倒是極好的食物。」但是他卻想不通,這些野禽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落了下來。抬頭一望,臉色不禁大變,原來在這洞穴露出天光的頂部裡,此刻他竟看到有數十隻野禽在飛動著,而且看樣子卻又是都快要落下來,它們努力地撲動著翅膀,雖然想向上飛去,但這洞穴裡面卻生像有一種強烈無比的力量,在吸引著它們落下來。
白非幾曾見過這等奇事,其實他現在只要一縱身,就可以掠出洞去,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卻沒有一絲這種念頭,即使他有了這種念頭,他也會制止著自己不去那麼做的。
這其中有許多種原因,第一、他自付身手遠不及那怪人,那麼逃還不是白費功夫?第二、這種奇人奇獸,他不但沒有見過,就聽也從未聽過,此刻好奇心大起,想將自己心中所思疑的這些問題,——求得答案,逃走的念頭,倒反而薄弱了。
野禽落得遍地都是,那怪人哈哈一笑,又暴一長身,朝那異獸道:「香奴,今天又難為你了。」
那怪獸眼泛金光,忽然低鳴了一聲,全身金毛都立了起來,體積雖然小,然而神態卻威猛已極,週身不住蠕動著,似乎要脫手而去的樣子。
怪人雙手一緊,低聲笑道:「你想走可不成,老爹可還要靠你吃飯哩!」
怪獸碧眼微動,微吼了一聲,白非只覺得耳旁「嗡嗡」作響,他更想不透這怪獸小小的身軀,怎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來。
那怪人「呸」的一聲,左掌在那怪獸身上猛的一掌切下,叱道:「你想造反呀,想再吃點苦頭是不是?」
那怪獸竟似懂得人語似的,喉頭低低嗚咽了一聲,身上倒立著的金毛,柔順地落了下去。
白非眼睛都直了,卻見那怪人一長身,將那怪獸又放回原處,一彎腰,低喝道:「起!」吐氣開聲,竟將那塊巨石又舉了起來,一轉一擰,又嵌回洞頂,白非眼看地上滿地的野禽,像是做夢似的,若不是他親眼目睹,他怎會相信這般奇事。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這怪人既能掀開洞頂,卻為什麼情願在這洞穴裡受罪?
長長的出了口氣,那怪人坐在地上,像是非常疲倦的樣子,顯見得真力消耗過巨,喘息了片刻,才抬起頭,向自非笑道:「乖孩子,老爹把雞鴨魚肉全給你弄來了,你怎麼還不吃呀?」
說著,他拿起一隻野雁,隨手扯去雁身上的毛,那雁尚是活的,不斷地掙扎,不斷地發著哀嗚。白非冷汗直冒,望著那怪人將一隻野雁生吞活剝地吃了下去,像是個無火時代的猿人,白非肚子雖餓,但吃東西的胃口卻倒光了。
那怪人笑道:「不敢吃是不是?」伸手拭去了嘴角流下的血,又道:「現在不吃,總有一天會吃的,我勸你還是現在吃了的好,這滋味可並不比香酥雞差多少哩。」他口中雖說著,眼中卻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已往的那一段艱辛的日子,此刻仍在他心中留著一條很深的創痕。
白非轉過頭不去看他,然而他咀嚼的聲音卻仍聽得到,這怪人的行動雖使白非驚嚇,然而此時此刻,他也忍不住有向那怪人說話的慾望,因為他有著那麼多問題要去問人家。
這樣也不知耗了多久,那怪人忽然淒然一笑,道:「小伙了,你一定認為老爹是個瘋子,明明可以將洞穴弄個大洞,怎的不跑出去,而喜歡在這裡活受罪是不是?」
白非心中忖道:「正是。」嘴裡可沒有說出來,轉過臉望著他。
卻見他緩緩站了起來,臉上已不再是嘻笑的神情,向白非招手道:「你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白非好奇心大起,走了過去,那怪人朝自己的足踝一指,白非定睛望去,卻見一根黑色的帶子自地底穿出,竟穿入他的足踝,又穿入地底,方才白非站在遠處時,沒有看到,此刻一看,自己的足踝彷彿也覺得癢癢的,心中卻又奇怪:「這怪人武功深不可測,怎麼卻連這麼細細的一根帶子也弄不斷。」你一定又在奇怪為什麼不弄斷這根帶子,」那怪人笑道:「你自己試試看就知道了。」
白非也就老實不客氣的俯下身,抓住那根帶子,猛運真氣,向外一扯,那根帶子非金非鐵,竟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白非運了十成力氣卻也扯不動,手卻被勒得隱隱作痛。
他這一驚,更是非同不可,須知白非雙手的力道,此刻就是一條比這帶子粗上幾倍的鐵棒他也能扯斷,此刻他扯這帶子不動,自然大驚。
怪人卻笑道:「現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白非雖點了點頭,可是心裡卻仍然是糊里糊塗的,自從他進了這個洞穴之後,就一連串的看到了些怪事,件件都使他迷惑。
先是武功深不可測、詭異神秘的老人,再又是一個滿身長著金毛、遍體異香,竟能吸引飛禽的通靈怪獸,現在,這一根小小的黑色帶子,竟連自己這種內家真力都扯它不斷。
此刻那怪人問他明白了沒有,他也點頭說明白了,眼中卻不禁仍充滿了懷疑的神色。
那怪人卻又道:「小伙子,你跑到這鬼地方,一定自己覺得很倒霉,可是你知不知道天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到這裡來,卻還無法來哩。」
白非暗笑:「誰要是想到這種地方來,那他準是撞見活鬼了。」
那怪入「哼」了一聲,緩緩坐到地上去,又道:「就連邱獨行想進來這裡一步,也萬萬做不到。」
白非又一怔:「難道邱獨行天天到這裡來,就為的是想進來這鬼地方,難道他也瘋了?」
那怪人忽然閉起眼來,曼聲吟道:「靈蛇紋魂松紋劍,香奴通玄烏金扎。」
白非心頭「怦」的一動,這兩句似詩非詩、似詞非詞的句子,近數十年武林中雖已無人提起,但只要在武林中稍有閱歷的,幾乎都曾聽到過,白非年紀雖輕,這兩句話,也只是聽他父親說過一次,然而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印象極深。
原來這兩句話裡,包含著六件天下武林中視為異寶的珍物,武林中人稱為環字六珍,只是見過這六件東西的人,本就極少,近數十年來,更是已經絕跡,哪知此刻這怪老人卻曼吟了出來。
怪人睜開眼來,似笑非笑的望著白非。
白非心裡「怦怦」的跳著,恨不得他趕緊說出下文。
哪知那怪老人卻岔開話頭,問道:「小伙子,你跑到這裡來究竟是為著什麼,是不是邱獨行那小子差你來探聽我老人家的口氣?我看你功夫不錯,你師傅是誰?」
白非著急,卻不得不先把人家問他的話說出來,那怪人凝視了他一陣,緩緩說道:「你可知道,環字六珍中,你方纔已經看了兩樣——」
白非心中一動,忙問道:「可是香狸和縛魂帶?」
怪人長長歎了口氣,道:「為了這幾件東西,我犧牲了數十年美好的時光,唉——縱然我有天下最珍奇的寶物,但我卻只能耽在這種鬼地方,不能出去半步,那麼再珍奇的東西,於我又有什麼用呢?」
語氣之中,彷彿滿含著一種自責、後悔的味道,就像是嫦娥後悔著自己,雖偷了靈藥證了仙業,但青天碧海之中,卻只是夜夜寂寞的那種味道一樣。
白非望著他,知道這怪老人的身世,必定就是一個離奇詭異的故事,那怪入又長歎了一聲,道:「小伙子,你年紀還輕,聽你姓白,你可知道白化羽此人?」
白非跳了起來,忙答:「那正是晚輩的先太曾祖父。」
那怪人「哦」了一聲,面上泛起一個淒惻的笑容,道:「我在江湖闖蕩時,也就是白化羽創立天龍門的時候,想不到他的灰孫子都這麼大了。」
白非更驚,須知白化羽創立天龍門,已是百餘年前之事,如此說來,這怪人豈不是己有百十歲了,他不禁又望了怪老人一眼,囁嚅著說道:「老前輩……」他確定了這老前輩三字是唯一最適當的稱呼後,又接著道:「老前輩怎麼——」他困難的不知怎麼才能含蓄的說出他要說的話。
怪老人緩緩一笑,卻替他接了下去:「怎的會被人囚在這裡來是不是?」
白非輕輕點頭,老人才緩緩說道:「我自幼好武,長大了在江湖闖蕩,也闖了個不大不中的萬兒,那時候江湖上奇人倍出,我只是其中一個小卒而已。」他笑了笑,又道:「可是我機緣湊巧,卻遇著一位奇人,將我收為弟子,那時候我年紀輕,不懂事,不但不知感激師傅,竟將師傅所存的三件珍物偷了出來,那就是環字六珍中的香狸、縛魂帶和靈蛇秘籍。」
「我滿以為憑著這三件珍物,找個地方潛修幾年,便能成為武林第一人,哪知卻被師傅捉到,將我關在這裡,卻並不將那三件珍物收回去,並且說道:『無論什麼珍寶,都要看持有者的運用,不然,精鋼到了凡夫手裡,也和廢鐵沒有兩樣。』我本來不瞭解,但是師傅卻以縛魂帶穿入我的足踝深通地底,將我關在這裡,這麼多年,我才瞭解到這話的意思,可是——」他歎道:「可是已經太晚了。」
「頭些日子別的還好,只是餓得難受,幸好這香狸生具異香,能引百獸,我就利用它的特性,才能找著食物。」他看了白非一眼,微笑著:「起先我也是不慣如此吃法,但肚子餓了的時候,不吃又不行,經過這麼多年,我倒習慣了。」
白非看了地上血汁狼籍的骨頭一眼,實在還覺得無法吃下去。
那怪人卻又道:「我想偷逃,但是這縛魂帶據聞乃千年絞筋所制,我怎麼也弄不斷,只好認命,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我雖然利用了這裡的陰濕之氣,習成了靈蛇秘籍上的絕頂功夫,竟達到可以隨意運用先天之真氣的階段,但我卻被囚在這裡,永遠也走不了——」
白非接口道:「難道沒有法子嗎?」
那怪人一笑,道:「辦法雖有,但也幾乎無望,這縛魂帶天下只有一物可斷,那就是九抓烏金扎,但此物自兩甲子以前在川中大俠熊立信手中使用過之後,此後就失去蹤跡,武林中再也無人見過,天下茫茫,到哪裡去找去,何況我無親無友,就是有,恐怕早死光了,叫誰去找,就算機緣巧合,日後此物能重現,到那時恐怕我的骨頭都朽了。」
他長歎一聲,白非也不免黯然。
「還有一法——」那怪老人又道。
白非連忙道:「是什麼辦法?」
「那就是若有人具無比神通,能將這塊地整個翻起來,解開昔年我師傅以無比功力在地下所打成的死結,只是普天之下,再想找一個有先師那般功力的人,恐怕已絕無僅有了。」
白非又默然,老人又道:「幾十年來,我在這裡耽著,別的還好忍受,只是寂寞使我難忍,前些日子來了個邱獨行,我老人家還以為他是個君子,哪知他卻將我的靈蛇秘籍騙了去,現在還天天來,想再騙我的香狸,哼,這次我可學了乖,無論他如何花言巧語,只要他一進這洞穴,我就叫他立斃掌下。」他臉上又露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白非暗暗一驚,這身世詭異的老人在這種地方關了這麼多年,心理自然難免不正常,白非已在暗暗叫苦,他此刻正值及冠之年,正是如日方中的錦繡年華,怎會願意陪著這怪老人關在這地穴裡。
但此情此景,卻別無選擇的餘地,也怨不得別人,這正是他自找的。
邱獨行的秘密,現在已不再成其為秘密了,他武功精進,原來是得到了環字六珍中的靈蛇秘籍,他每天還要偷偷跑到這裡來,卻是因為他對這另外兩件珍物還有貪心。
這些曾被白非苦苦思索的秘密,此時他己全部恍然,但他此刻的心情,卻比先前更為紊亂,「慧妹該著急得要命吧?」石慧顰著黛眉的焦急神情,彷彿在他眼前晃動著。
他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多事,雖然他此行見識了這些他前所未見的事物,但他望著對面這面容古怪的人,望著他所處身的陰暗潮濕的洞穴,想到自己可能在此度過十年、二十年或一生的時日,他覺得全身都起了一陣驚慄,有前所未有的恐懼。
怪老人垂著頭,發出夢吃般的低語,似乎在自責著自己:「常東昇呀,常東昇,你雖然練成了絕世的武功,但逝去的日子,卻永遠不會再來了,永遠不會再來了。」
白非聽得臉色發白,他未來的一生,是不是也要像這怪老人一樣,在這墳墓般的地穴裡度過呢?
白非在耳畔喧嘩的水聲中,似乎聽到了一聲巨震,還有些另外的聲音,那和人們的呼叫聲非常相似,但是他卻並未能聽得十分清楚,也未十分在意。
他望了對面那怪人一眼,怪人低著頭,像是也滿懷心事,他覺得有些寒意,「寂寞,的確是世上最壞的東西。」他暗忖著。
時間,在他的飢餓與恐懼中,也不知過去許久,白非有些朦朧的睡意,那怪人——常東昇動也不動的坐著,像是一尊石像,自遠古來就未曾動過一動似的,垂死的飛禽低低的撲動著翅膀,流水的聲音在這洞穴裡聽來像是少女的嗚咽。
驀然——
白非的耳朵豎了起來,他聽到地道上有極輕微的腳步聲,於是他本能的醒了過來,這是多少年來的訓練所造成的。
他極為盼望此時有人來,無論那人是誰都好!因為這種寂寞而淒涼的景象使他受不了,於是他對這怪人強逼他留下來的行為,有些不諒解,試想無論任何一個人在這種環境下度過幾十年,當他有能力留下一個人來陪伴他時,他是否會這樣做呢、
常東昇冷「哼」一聲,眼中倏然射出精光,道:「邱獨行來了。」他輕聲向白非道:「你若能將他騙進來我就放你出去,」
語聲中如刀的寒意,使得白非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這怪老人必定對邱獨行恨入切骨,而邱獨行也必定做過一些使這怪老人恨入切骨的事,但是「放你出去」這四個字,卻又不免使白非心動。
腳步聲漸近,接著火光一閃,白非看到那狹小的洞口露出一個頭來,在火光中顯得異樣的蒼白,卻正是邱獨行。
邱獨行見到白非,也似乎一驚,那怪老人——常東昇卻冷冷說道:「你又來啦?」
邱獨行勉強的一笑,道:「常老前輩,你何必這麼固執,只要你老人家答應我的話,我擔保——」
常東昇又冷冷一笑,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擔保?邱獨行,你憑什麼擔保,我老人家還能相信你嗎?」他臉上的狠毒之色更為顯著,語氣中的寒意,也更為濃郁。
「我若是早點知道你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我就不會被你點中穴道,被你偷去那本秘籍。」他又道:「我知道,你若不是怕那時功力不夠,降不住香奴,你不把他也偷去才怪,現在我可認清了你,你再來騙我,可辦不到了。」
白非暗忖:「想來邱獨行以前亦是誤入此洞,像我現在一樣,被這怪老人困住,而他大概在裡面耽了不少時日,乘這怪老人熟睡之際,點了他的穴道,拿去了他的秘籍。」他不覺暗笑,這怪老人的秘籍原本是偷來的,此刻被人偷去,不是天經地義嗎?而這怪老人卻認為邱獨行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那麼他自己又該如何說法呢?
「人們對於自己的錯誤,遠比對別人的過失容易寬恕。」白非暗忖著。
卻見在洞外的邱獨行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弟子也知道你老人家在此寂寞,可是你老人家總不能叫我永遠在洞裡陪著呀,因此,弟子在別無辦法中,才點了你老人家的睡穴,弟子若是對你老人家有惡意,別的穴道盡可點得的呀?」
常東昇又「哼」了一聲,白非站了起來,忍不住道:「邱大俠,難道就沒有一個辦法可以將他老人家救出去嗎,」
邱獨行又歎了口氣,道:「老實說,這靈蛇堡雖然是我所建,但這後園裡的林木和這些山石瀑布,卻在我來時已經有了。
「二十年前,我孤身來此,發現此地,誤打誤撞的撞入這裡來,那時我心情甚為落寞,本有意和這位常老前輩久居此間,但後來——」他緩緩歎道:「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種生活,才逃了出去。」
白非瞭解的點了點頭。
「我當然也在為常老前輩設法脫困,但這縛魂帶竟被那位前輩異人以無比神通穿入地底,這些山石洞穴想來也是那位前輩異人所建,其中像是有著無窮奧妙,我苦研二十年,但是這其中的奧秘,卻一點兒也沒有識破。」
白非聽得入神,邱獨行又道:「而且這些山石看似普通,其實卻堅如金鋼,普通刀斧,竟砍它不動,我本想派專人來此伺候常老前輩,但他老人家又不肯,看來除了尋得九抓烏金扎之外,根本別無他法能使他老人家脫困。」
白非兩條劍眉緊緊皺到一起,卻聽得邱獨行又道:「因此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探訪著這九抓烏金扎的下落,現在總算梢有端倪,或可一借,但卻非得先將香狸取出一用。」他轉過頭向常東昇道:「你老人家卻不信任我。」
常東昇冷「哼」一聲,向白非問道:「你相信這人的話嗎?」
白非無可奈何的向邱獨行一瞥,他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沉吟了許久,忍不住問道:「那九抓烏金扎和這香狸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香狸不但能體發異香,吸引百獸,而且他的精血,卻是天下女子的恩物,有人只要能得著一滴,自身便也能體發異香,使接近她的男人心旌搖蕩,不能自主。」
白非心中一動,忖道:「要是慧妹能得著一滴該有多好。」
「而那九抓烏金扎,經過我多年探訪,卻是落在青海海心山絕頂上隱居的天妖蘇敏君手上,這天妖蘇敏君不但武功絕高,而且精通媚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他眼中閃過一絲別人無法理解的光芒,又道:「她後來又不知從哪裡習得武林中久已失傳的駐顏之術,也就從此隱居了。」
白非大感興趣,問道:「後來呢?」
邱獨行緩了口氣,又道:「她自從隱居在青海海心山後,行跡更詭秘,又得到了那柄武林珍物九抓烏金扎,我雖和她亦是素識,但若去求她借用此物,她一定不肯,只是此人卻有一物可以打動她。」
白非道:「香狸?」
「對了。」邱獨行一笑道:「天妖蘇敏君自負容顏蓋世,習得駐顏之術後,更可永駐美姿,只是她生平卻有一件最大的憾事,那就是這美如天仙的美人竟生具惡臭,而且臭得非常厲害,天妖蘇敏君為此,大概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因此我若以香狸去和她交換烏金扎一用,她一定求之不得的,」
他講完了,白非才透出一口氣,暗忖:「江湖之大,奇人果真也不少,只是誰都沒有辦法將他們——見到就是了。」
常東昇「哼」了一聲,卻問道:「你可以斷定烏金扎是落在那女人手中嗎?」
邱獨行道:「當然。」
常東昇道:「你真的肯為了我的事跑到青海去嗎?我有點不大相信。」
邱獨行微微一笑,道:「弟子找她,還有些別的事。」
常東昇又「哼」了一聲,道:「你的話靠得住嗎?假如你將香奴拿去了,卻不將九抓烏金扎拿回來,那我老人家豈不又上當。」
白非連忙道:「晚輩也跟著邱大俠去,為邱大俠作擔保好了。」
常東昇道:「我又憑什麼相信你,」
白非胸膛一挺,朗聲道:「晚輩年紀雖輕,但卻從來未曾有說出來不做的話。」
常東昇瞪眼望了他半晌,又低下頭思索著,突然道:「香奴性子極烈,你們兩人能降得住它嗎?」
邱獨行一笑,道:「這些年來弟子已將靈蛇秘籍裡的功夫學了不少呢!」
常東昇沉吟半晌,喃喃低語道:「真的可能嗎,」這麼久已來,他對幸福的來臨,已失去了等待的信心,此刻卻不禁心動了。
邱獨行又道:「弟子可以派一個人來,照料你老人家的飲食,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白非從那洞穴中爬出來的時候,心幾乎欣喜得離腔而去,他和邱獨行前後在那地道上爬行著,不禁問道:「石慧可好嗎?」
「很好。」邱獨行一笑,又道:「這一天來,你沒有吃東西嗎?」
被他這一提,白非被方纔那些值得興奮的事所刺激而忘記了的飢餓,立刻又立刻回到他身上來,他苦笑著稱是。
邱獨行哈哈大笑道:「我也是過來人。」
這一瞬間,白非覺得邱獨行遠不是他以前所認為的陰沉,甚至有些可愛了。
漸將出洞,白非又問道:「常老前輩既然答應將香狸交給你,你怎的不拿回來?」
邱獨行笑道:「這樣拿怎麼行,我們到青海卻也得過兩天,你不知道,靈蛇堡現在又是一團糟了。」
白非大驚問故,邱獨行說了出來,原來在邱獨行和司馬之等人往訪罩星的時候,邱獨行辛苦建立的靈蛇堡,竟幾乎毀於一旦。
天赤尊者逃去的兩個弟子,在靈蛇堡四周密密的排下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以硫磺火箭射之,這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一起爆炸的威力豈同小可,所以邱獨行回來的時候,靈蛇堡竟已變成一片瓦礫,剛剛傷癒的群豪,此次傷得有些比上次還重,連岳入雲的大腿都被炸傷了。
這種密傳火器,威力竟大得不可思議,邱獨行震怒之下,卻也無法可想,他憤怒的將此事告訴白非,白非卻暗暗稱幸,只要石慧沒有受傷,其他的事,他都覺得不在乎了。
兩人出了洞,邱獨行道:「也真難為你怎麼找得到這裡的。」
白非一笑,又有些得意。
邱獨行卻又道:「出去卻比進來還要難些呢!」他從地上撿起那塊油布,眼光動處,卻又笑了起來,說道:「你就如此模樣出去嗎?」
白非臉一紅,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全身衣服,此刻只剩下了一條犢鼻短褲,邱獨行將身上的長衫脫了給他,他又有些感激。
人類的感情,往往都是在無形中滋長的,日後白非竟幫了邱獨行不少忙,這在邱獨行脫下長衫給白非的時候,自己卻並不曾想到。
邱獨行低喝道:「走。」
身形一起,油布一揮,一股極為強勁的力氣,竟使得那澎湃而下的瀑布突然中斷了一下。
就在這一剎那間,邱獨行和白非兩條身影,像箭一樣的竄了出去,邱獨行雙臂翼張,手中油布帶動,發著「呼呼「的風聲,像是只兀鷹似的,一掠數丈,驀然在空中一轉折,腳尖找著一段在他水上浮著的枯枝,借一點之力,掠到對岸。
白非此刻和人家一比,可就有些不及人家的那份滯灑了,他對邱獨行的武功,此刻方才有了初步的認識,不禁有些自愧不如。
靈蛇堡果然已不是先前的形狀了,寬闊的大廳,已坍倒了一大半,平坦的練武場,此刻已成了百十個沙坑,自非也有些感慨,卻聽得一聲嬌呼,一條人影飛掠而來。
嬌嗔,埋怨,然而卻是無比的高興,是石慧見著白非時的表情,白非心裡更好像打翻了的糖罐子,其甜如蜜。
看著白非狼狽的樣子,石慧又不禁有些難受,悄悄道:「你瞧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司馬之等人也趕了過來,白非遂將此行經過說了,司馬之兩道灰白的長眉緊皺到一起,向邱獨行道:「獨行兄,沉沒百十年的環字六珍又將出世,看來沉寂多年的武林,又要掀起一番波瀾了。」
他望了白非一眼,又道:「賢侄,你這一月來,連獲奇遇,際遇之奇,竟不在昔年威震天下的幾位異人之下,只是你更該自勵。」
白非肅然受教,卻忍不住問道:「那位常老前輩,年輩極高,竟和先太曾祖父是同輩之人,他老人家的師傅又是誰呢?」
司馬之沉吟半晌,道:「這些淹沒已百十年的武林異人,我們這一輩的已不大清楚,但天下異人大多了,我和你邱叔父雖然被稱為武林三鼎甲,但那卻是因為我們常在武林中走動而已,普天之下,武功勝過我們的異人,不知有多少——」
他若有深意地望了邱獨行一眼,又道:「據我所知,海外那些孤島上的奇人不說,中原武林的深山大澤中,就有很多隱跡其中的高人奇士,就算那些武林中的成名宗派如崑崙、武當等近年來彷彿人材不盛,但派中的長者們,仍然是各懷絕技,只是不輕易炫露而已,似你此刻的武功,在武林中雖已可稱為高手,但你若驕做炫露,吃虧的日子還在後面!」
白非聽得懍然而驚,他自掌擊天赤尊者之後,心中多多少少有了恃才做物的意思,少年揚名,這原是不可避免的,此刻聽了司馬之的話,彷彿醍醐灌頂,頓感徹悟。
幾個女孩子都在六嘴八舌的討論著香狸和武林異人。
司馬之一笑,道:「蘇敏君已隱跡於青海了嗎?」
邱獨行蒼白的臉,竟好像微微紅了一下,道:「這次青海之行,小弟並不想去,我看——」
他側臉向白非道:「我和司馬兄同去中原,你獨自上青海去,為常老前輩求得烏金扎,順便也替我傳封信給那天妖蘇敏君,以你的智慧,身手,再加上那足以打動蘇敏君心弦的香狸,你此行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石慧卻插口道:「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樂詠沙「噗嗤」笑出聲來。
邱獨行微微含笑道:「有你同去,自然也好,只是到了天妖蘇敏君隱居的山腳之下,你卻切切不可上去,免得誤事。」
司馬之笑問道:「難道蘇敏君還是昔年心性,見不得別的漂亮女人?」
邱獨行微一頷首。
石慧的嘴都起老高,嬌嗔著道:「為什麼女人就見不得她?」
司馬之笑道:「你別擔心你的白哥哥會被別人搶去,蘇敏君今年至少也有四五十歲了。」
樂詠沙和司馬小霞又笑出了聲,石慧的臉不禁飛紅了。
靈蛇堡裡一片凌亂,岳入雲雖然傷腿,仍支著拐仗指揮徒眾在收拾著,的確是一個最好的首領人材,邱獨行讚許地望著他。
千蛇劍客此時,倒的確有了拋卻虛名、寄情山水,甚至隱跡的念頭,這念頭的生出,連他自己也覺得不甚相信,他暗地叮嚀岳入雲,每天送些吃食給洞穴中的常東昇,岳入雲跟隨邱獨行這麼多年,此時尚是第一次知道這個秘密。
至於白非,他的心情卻是無比的興奮,一月以來,他驟然進入武林一流高手的階段,前途更有許多充滿了刺激的事等著他去做,這年輕人的滿腔熱血與一腔雄志,像是都生了翅膀,振翼欲起了。
庫庫諾爾湖位於青藏高原之東北部,為中國第一大湖,湖水青綠,冬不枯竭夏不溢盈,水平如鏡,中原人士稱之為青海。
白非、石慧由定邊入關,越甘肅境,往青海去,他們帶著滿腔少年的熱血,和一頭宇內第一奇獸——香狸,奔波往途,尋訪那在武林中艷名四播的天妖蘇敏君和削鐵如泥的九抓烏金扎。
一入甘肅境,高山峻嶺隨處可見,生長江南的白非、石慧,眼界自又一新,兩人雖然急著趕路,但並肩策馬,自然忘卻了許多奔波之苦。
過慶陽,渡烏連河,黃昏時分,他們到了平涼,白非拭了拭臉上的風沙,望了望胯下已疲倦不堪的馬笑道:「在此休息吧?」
石慧一笑,這些天來,兩人情感與日俱增,刁蠻的石慧,在她所愛的人身側,變得柔順而溫婉了,少女的美,越發顯著。
兩人緩緩策馬入城,這一對立刻吸引了許多人的注目,青石板鋪成的路上,兩側是些雜物店舖,入耳的俱是甘肅方言,他們一句也不懂,進了客棧,發現店伙居然能說江南方言,不禁大喜,遂將一切事,全交給那個精明的店小二了。
夜間,兩人漫步而行,卻發現了一樁異事,原來這平涼城裡,道士特多,滿街俱是青衣藍袍的譬發道士,最怪的是,這些道士不但身上大多佩著長劍,而且兩目左顧右盼,精光外露,見了石慧,居然作平視,一點兒也沒有出家人的樣子,卻像都是些綠林大盜。
白非惦記著關在客棧房間裡的香狸,石慧卻不肯回去,手裡拿著蘭州運來的瓜果,像孩子似的吃著,向白非撒著嬌,白非臉上雖然假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裡卻甜甜的。
平涼為隴東重鎮,夜市頗為繁盛,燈光輝煌,白非暗忖:「這些道士必定不是好來路。」他記著司馬之的話,不願多事,很想早些回去,但卻又拗不過石慧,只得隨著她滿街逛,這種女子喜歡逛街的天性直到今日仍未消滅,反而更盛行了。
石慧傍著白非,臉頰上微微紅暈,心裡覺得像是在春天似的,經過一間酒樓的時候,她居然拉著白非的手,要進去喝兩杯。
「明天還要趕路,喝什麼酒。」白非的喉嚨裡也癢癢的,可是他實在不願在這裡多耽誤。
石慧撒著嬌:「嗯,我要嘛!」
走過他們的人,都含笑向他們注視著,白非臉紅了。
石慧卻又道:「你陪不陪我嘛?」
突地,一個帶著不正經味道的笑聲,在他們身側響了起來,一人道:「他不陪你,我陪你好了。」
白非面目驟變,回首望去,隨著一股酒意而來的,是兩道頗不光彩的眼光,而這些,卻都是一個藍袍佩劍、身軀瘦長的年輕道人所發出的。
白非大怒之下,方想發話,石慧卻已嬌叱道:「你講的是人話還是放屁!」
那道人哈哈笑道:「娘子好潑辣的嘴。」
笑聲還不止他一人,原來在他身側,還站著兩個佩劍的藍袍道士,面孔通紅,酒意醇人。
白非大怒,這種又喝酒、還當街調戲婦人的道士,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石慧氣得粉面上宛如罩著一層寒霜,卻罵不出一句活來。
那瘦長的道士又笑著道:「你怎麼不讓這娘子喝酒,喝了酒之後——」
白非忍無可忍,厲叱道:「住口」
那三個道人似乎想不到這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會朝他們怒喝,齊各吃了一驚,酒也醒了兩分。
「你這廝倒真不識抬舉,道爺看得起你們,才對你們說笑兩句。」那瘦長道士冷冷說著,走了兩步,大有要將白非吃下去的意思。
石慧何時受過這種氣,叱道:「你要是識相的,就快些夾著尾巴滾——」
那道人又跨前一步,冷笑道:「不識相呢?」
白非冷笑一聲,手掌倏然平平上提,倏地一翻,著著實實在那道人臉上打了一下,那道人一聲驚呼,「哇」的吐了出來,鮮血之外竟還有三枚牙齒,這當然還是白非手下留情。
他這一出手,快如閃電,石慧冷笑道:「再不滾吃的苦就要更大了。」
那道人著了一記,頭被打得發暈,另外兩個道人卻變色道:「哪裡來的野種,敢在平涼鎮裡撒野。」
齊一出手,五指如鉤,向白非兩肩抓出,竟是正宗鷹爪功。
自非冷笑著,微一錯步,雙掌突分,帶著風聲分取那兩個道人。
那道人喝道:「居然還是練家子,怪不得這麼猖狂。」兩條手臂齊一伸屈,左手倏然穿出,擊向白非的胸膛。
這兩人同時發招,同時出手,用的都是同一招式,掌風之間,頗見功力,但在白非眼裡,卻像是兒戲似的,身形一動,自他們兩人中穿了出去,雙時微一外張,在那個道士的肋下輕輕撞了一下。
這兩個道人卻殺豬似的叫了出來,那邊石慧冷笑聲中,玉指如電,也點了另外一個道人手肘間的曲池穴。
他們動手之處,是在一個酒樓門前,此刻旁邊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懼之容。
石慧叱道:「這種不濟事的蠢才,也出來現世,快回去跟師娘多學幾年吧。」
白非拍了拍手掌,低聲道:「慧妹,我們回去吧。」
石慧望了蹲在地上的兩個道人一眼,輕蔑地啐了一口,和白非擠出了人群,逛街的興趣也沒有了,兩人回到店裡,店伙卻跑上來道:「方纔有位道爺留下封信,要交給兩位客官。」
白非一怔,接過來一看,雙眉不禁皺了起來。
石慧問道:「什麼事呀?」
白非皺眉道:「果然麻煩來了。」他將手中紙條交給石慧,又道:「我真糊塗,竟未想到這平涼城鄰近腔峒山,滿街的道士,想必都是崆峒門下呢?」
石慧「哦」了一聲,接過來一看,卻是那杏黃色的紙符上,寫著一筆柳字:
小徒承蒙兩位教訓,不勝感激,兩位身手不凡,必定系出名門,我崆峒僻處隴東,久未領教中原豪士身手,兩位如不吝賜教,貧道於後日清晨在崆峒山白雲下院恭候兩位大駕。」
下面具名是浮雲子,石慧邊看邊走回房間,往椅上一坐,笑道:「想不到那幾個膿包居然還是崆峒門下。」
白非卻皺著眉道:「崆峒為中原五大劍派之一,怎麼出了這種不成材的徒弟,看樣子,這浮雲子也未見得是什麼高明人物,只是我們有急事要辦,這一來,卻又要耽誤些日子了。」
石慧立刻接口道:「可是我們非去不可,不去他們還以為我們怕了他們呢?」
這兩個心豪氣做的年輕人,竟未將稱雄武林垂數百年的一大劍術宗派看在眼裡。
他們卻不知道,近年來崆峒派教規雖然不振,但卻仍未可輕視哩。
由平涼出城,西行數十里,便是道家崆峒派的發源地——崆峒腔山。
此時正值深秋,木葉飄落,群雁南渡,晨露未於的時候,道上就緩緩馳來兩匹馬,走前的是個少女,穿著一身翠綠色的短衫,披著翠綠色的風篷,更顯得膚色如玉,兩隻眼睛清澈澈明媚,一閃一閃地,卻又露出太多的嬌俏。
那少女望著前面寂靜的山巒,回頭向身後的人一笑,道:「到了。」
身後的那人劍眉星目,雪白的長衫隨著秋風飄飄而舞,神態顯得極為瀟灑而英挺,呆呆的向前面那少女回眸一笑,眼光中充滿了柔情蜜意,低低說道:「慧妹,你真美。」
前面那少女「嚶嚀」一聲,嬌聲道:「我不來了,你最壞了。」放馬向前跑去。
那少年放聲而笑,笑聲清越而嘹亮,在這靜寂的秋山中,散佈出老遠。
這沉於幸福之中的一對男女,自然就是白非和石慧了。
山腳有些結蘆而居的樵子山夫,白非將馬寄存了,施然上山行來,秋風蕭索,他們卻絲毫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寒意,年輕的男女當他們互相愛著的時候,他們是永遠不會覺得寒冷的。
石慧輕輕倚在白非身側,悄語道:「以後我們也要找個這樣的深山,造幾間小小的房子,春天,我們可以看花開,聽鳥語,夏天的晚上,我們可以躺在草地上數天上的星星。」她幸福的一笑,又道:「秋天我們可以沿著鋪滿落葉的山徑散步——」
白非幸福的一笑,接口道:「冬天,我們可以關起窗子,躲在家裡吃火鍋。」
石慧「噗哧」一笑,撒嬌道:「你就會吃。」
白非如醉如癡,伸手捉住了她的手,兩個人幾乎都忘了他們此來是為著什麼的。
沿著山道婉蜒而上,兩人一行到半山,石慧問道:「那個白雲下院在哪裡?」輕輕一皺眉,又道:「他們也不派個人來接我們,這麼大的崆,崆峒山,叫我們到哪裡去找白雲下院去。」
白非也奇怪,暗忖道:「這浮雲子既寄柬叫我們上山,也該叫個人來接引呀?」遊目四顧,群山寂寂,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秋風吹處,給這個道家名山平添了幾許蕭索之意。
驀然,隨著秋風送來幾聲鐘鳴,白非朝那邊一指,道:「我們過去看看,也許那邊就是白雲下院,」他「哼」了一聲,又道:「這崆峒派武功雖不高,架子卻不小,叫了人來,就這樣待客嗎?」「道側的樹林裡,突然人影一晃,白非眼角動處,已自瞥見,方想喝問,哪知那人影卻掠了出來,單掌打著問訊,道:「貧道接待來遲,倒教兩位施主久候,尚祈恕罪。」
這道人身法快極,一晃而出,站在山路之中,白非忖道:「難道他在示威。」卻聽人家話說得頗為客氣,再一看那道人,羽衣星冠,丰神沖天,年齡雖只在三十上下,但兩眼神光滿足,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眼而知,仙功已具火候。而且態度安詳,像是個有道之士,遂也朗聲道:「道長太謙了。」
那道人笑道:「白雲下院就在前面不遠,兩位施主請隨貧道進去吧。」卻不施展輕功,在山道上緩步而行。
白非更對他起了好感,笑問道:「小可白非,不敢請問道長法號。」
那道人微微一笑,似乎並未聽到過白非的名字,說道:「貧道知機,浮雲子就是貧道的二師兄,兩位施主朗如玉樹,神采照人,想必是高人子弟,少停見了二師兄,貧道必定代為美言幾句。」他微喟又道:「二師兄素來性暴,二位如能稍微容忍,化干戈為玉帛,豈不大佳」
白非隨口應了,卻聽到石慧輕輕「哼」了一聲,知道她對這知機子的話頗為不滿,悄悄將她的手拉了一下,意思叫她不要如此,無論如何,這知機子的話總是一番好意呀。
轉過兩處山坡,前面一條小徑筆直地通向一處道觀,白非見那道觀紅瓦白牆,林木相映中鐘聲未絕,使這道觀染上了一種安詳平靜的氣氛,他暗暗忖道:「這大概就是白雲下院了。」
知機道人道:「容貧道去通報一聲,兩位施主在此稍候。」一跨步,人已出去丈餘,身形極為滯灑。
白非笑道:「這知機道人的武功,倒的確比那三個蠢道士要高明多了」
石慧冷笑道:「這至酮山的排場倒大得緊。」
白非笑道:「人家也是武林一大宗派,當然有人家的規矩,慧妹,等會你可得老實些,不要犯孩子脾氣。」
石慧一撇嘴,道:「我偏要。」
兩人笑語間,觀中已走出十餘個道人來,一色藍布道袍,手裡卻都倒提著長劍,寒光閃閃。
石慧冷笑道:「這種名門大派是什麼東西,手裡拿著劍,期負我們沒有見過嗎?」
白非也是勃然作色,哪知那群道人卻只看了他們一眼,沿著樹林一轉,向另一個方向去了,白非展顏一笑,忖道:「原來人家不是衝著我們來的。」
向石慧笑道:「看樣子我們真是走運,走到哪裡,都碰上有熱鬧好看。」
話聲未了,那觀門中又走出五六個道人來,其中一人掠前幾步,高聲道:「兩位施主請到觀中待茶如何?」卻正是知機子。
白非走前兩步,和石慧走到觀門前面,橫額四個泥金大字,正是「白雲下院」。
白非心裡有些弄不清楚這崆峒派到底對自己是安著什麼心意,按說那浮雲子留柬定期,當然是隱隱含著要比劃的意思,可是這知機道人卻又客氣得很,並且請自己入觀待茶,難道這堂堂的崆峒派會把自己騙進觀裡去,以多凌少嗎?
他向知機道人看了一眼,知機道人面上微微帶著笑容,白非暗忖:「無論如何先進去看看才說。」他自身恃身手,向石慧低低說道:「慧妹,我們進去瞻仰這名剎大觀的風采。」
石慧一笑,剛跨上一步台階,突然眼前劍光一閃,兩柄青鋼利劍交叉在她面前,竟擋著了她的去路。
石慧既驚且怒,白非也不禁面目變色道:「道長此舉是什麼意思。」緩步走上前去,突然出手如風,伸出右手兩指在那兩柄青鋼劍的劍脊上各自敲了一下,左掌一揮一帶,那兩柄劍竟齊斷了。
這一來隨著知機道人同時出來的幾個道士都發出一聲驚呼,方才拔劍攔著石慧去路的兩個道人,此時手裡捧著柄斷劍,愕在那裡,竟作聲不得,石慧冷笑道:「我說道長們,你們到底是安著什麼心,叫我們來的也是你們,現在卻又抽出劍來嚇唬我們,不准我們進去,我們可沒有得瘋病呀!」
言下之意,卻是我們沒有得瘋病,得瘋病的當然是你們。知機子怎會聽不出她話中的酸辣之意,暗忖道:「這女子好利的口,這男子年紀輕輕武功卻不弱,方纔那一手彈指神通,竟已有了八分火候,看來必有來路,倒不可輕視了。」
於是他心中雖然不悅,口中卻笑道:「兩位這倒誤會了,此舉並非貧道故意刁難,只是這白雲下院,數十年來從未曾有過女子進去。」
石慧冷笑接口道:「那麼道長方才又要我們進去,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
她話尚未說完,突地,一個極為生冷寒冽的口音打斷了她的話,道:「意思就是叫你站在門外面。」
石慧神色大變,閃目望去,卻見觀內負手走出一人來,穿著青緞長袍,兩隻眼皮往上直翻,神情之倨傲,簡直無與倫比。
石慧不禁怒道:「你是誰?」
那人鼻孔裡冷冷「哼」了一聲,眼睛看著天,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石慧不禁更是氣往上撞,哪知知機道人卻接口道:「這就是我二師兄浮雲。」
白非看到浮雲子的這種神情舉止,心裡也不禁有氣,遂也故意裝著沒有聽見他的話的樣子,連眼角都不再向浮雲子翻一下,一拉石慧的手,說道:「慧妹,人家不讓我們進去,我們還不走等什麼。」
他用力地在鼻孔裡「哼」了一聲,使得浮雲子無法聽不到他哼聲中的輕蔑。
浮雲子向上翻著的眼皮朝白非一瞪,方待答話,哪知石慧卻冷笑道:「非哥,我們偏不走。」她手朝浮雲子一指,道:「這老道士不讓我們進去,姑娘我倒偏要進去看看,這崆峒山的道士廟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就不許女子進去,難道女子就瞻仰不得呂祖嗎?女子做道士的還多得是哩,神仙裡還有女子,何仙姑不就是女的嗎?」
她說話的聲音又嬌又嫩,然而嘰嘰呱呱、指手劃腳地說了一大篇,崆峒山上的道士倒有一大半沒有聽懂她所講的又快、又脆的江南口音,瞪著眼望著她,白非聽到她這些話一出口,忖著:「慧妹又在惹麻煩了。」——須知無論是任何一個人與宗派的全體為敵,無論如何總是件麻煩事,何況這宗派是中原武林五大宗派之一崆峒派。
白非拉著石慧走,這意思就是說他雖看不慣浮雲子的猖狂,但也不願和崆峒派結下樑子,這一點,司馬之臨行前的話多多少少也給了他一些影響,是以見石慧出言不遜,心裡便有些嘀咕,哪知那些道士聽了,除了眼睛睜得挺大,滿臉上帶著疑詫之色外,憤怒的表情卻一些也沒有。
那知機道人甚至還帶著些笑容,浮雲子朝他一瞪眼,道:「師弟,那丫頭在說些什麼?」
知機道人微笑道:「她說她想進來看看。」
白非恍然而悟,忖道:「這道人倒還不錯的樣子。」
這些念頭在他腦海中快如電光一閃,哪知就在這一剎那,石慧卻倏然一翻身,從觀門西側兩個像是在發著愕的道士的中間竄了進去,又倏然停頓在浮雲子身前喝道:「老雜毛,你話可要講清楚些,誰是小丫頭。」
原來浮雲子雖聽不懂她的話,她卻聽懂了浮雲子的話,竟興師問罪起來。
浮雲子兩條剛剛有些煙白的長眉一立,厲喝道:「你罵誰老雜毛?」
石慧講的話,他聽懂的不多,這「老雜毛」三字,卻聽得清清楚楚,須知無論任何一省的方言,罵人的話總是先被人學會,也是最容易被別人聽得懂的。
此刻這白髮道人和紅顏少女面面相對,兩人面上俱是劍拔弩張的神色,石慧嬌喝道:「罵誰不關你的事。」
浮雲子瞪眼喝道:「我偏要管。」
石慧道:「你管不著。」
這兩人鬥起來,哪裡像是武林中人架樑,卻像是頑童相罵。
白非暗笑:「慧妹真是小孩子脾氣。」轉念又忖道:「人謂崆峒派近年來人材凋零,果然不差,想當年神劍厲顎以崆峒掌教身份君臨天下武林,崆峒三絕劍名揚四海,那是何等場面,可是自從這幾大宗派互相爭殘之後,除了崑崙之外,都落得七零八落,堂堂崆峒派門下,五、六十歲的人了,卻也還像個孩子似的。」他譏嘲中還有感慨,可是他還不知道這浮雲子竟是掌教的二師兄,在崆峒派中,地位僅次於掌門人玄天子的,也只他一人。
知機道人望著,卻絲毫不加勸阻,其餘的那些道人想是比他們矮著一輩,更不敢答腔。
浮雲子道人越說越僵,一撇長髯,氣得嘴中直喘氣道:「本來我還想查明你們的師長,將你們交回去,至於你們打傷崆峒弟子的事,看在你們師長面上,也就算了,哪知你們這兩個小輩竟如此不知好歹,道爺倒要替你們師長教訓教訓你們了。」
石慧」呸」的在地上吐了一聲,嗤之以鼻的說道:「少不要臉了,也不怕山上風大,閃了你的舌頭,在這裡盡吹牛幹什麼。」她回頭一望白非,道:「非哥,你要不要看我把這老雜毛的鬍子拔兩根下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白非方一笑,那浮雲子突一聲怒叱,朝石慧一掌劈去。
這一劈,掌風顯勁,掌緣橫折肩胛,而且內力含蓄未盡,顯見得這一著裡還藏有其他許多煞手,白非何等目力,一望而知,這崆峒道人性情雖幼稚,武功卻極老到,不禁跨前一步,密切的等候著。
他只要石慧一個招架不及,或是再有崆峒道士出手相助的話,便立刻出手。
浮雲子一招出手,雖然未盡全力,但思量之間,已認為不難將面前這小姑娘劈飛了開去。
石慧冷笑一聲,伸左腳,踏奇步,搶偏鋒,右掌一圈一撇,雲削浮雲子的來掌,左掌卻「颼」的後發先至,擊向浮雲子的右胸。
浮雲子大吃一驚,認得這是武當九宮連環掌裡的一招木戰於金,忙地撤臂,扭身,喝道:「你是武當哪一位道長門下?」
這幾大宗派經過那一次事變之後,大家都各各自危,相處得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故浮雲子會有此一問。
哪知石慧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左掌緩緩下沉,右手一個雲手推出,卻是太極心法,浮雲子大喝一聲,道:「不管你這丫頭是什麼變的,道爺也要你現出原形來。」
他兩人動手極快,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兩人已拆了十數招,石慧身兼她父親石坤天與母親之長,武功學得極雜,輕功尤其佳妙,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圍著浮雲子飛舞,但幾十個照面一下來,石慧身形雖仍如電光打閃般的亂竄,但她早已心裡有數,這崆峒道人的身手,竟遠在天中六劍之上。
石慧一直將浮雲子、崆峒派估計過低,她卻不知道,這種名門大派就算受過挫折,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無論如何,實力總是驚人的。
於是她更將壓箱底的本領都搬了出來,只是她內力根本就差,越是心急求功,收到的卻越是相反的效果,她心裡自然著急,希望白非快些出手幫她,但是白非卻一直不動手,她心中更氣,只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不好意思叫出來而已。
哪知白非此刻也正處於困境,原來知機道人笑嘻嘻的走了過來,站在他旁邊,指點著道:「尊友真是好身手,竟和貧道這師兄數十年的功力戰了個平手。」明明是浮雲子已佔絕對優勢,他如此說法,白非還以為他是存心客氣。
哪知知機道人又一笑道:「依閣下看,敝師兄和尊友哪一位將勝呢?」
白非沉吟了半晌,才勉強道:「不知。」
以他的關係,他怎能承認石慧一定會敗,這麼一來,自己上山之意不就全部弄糟,畫虎不成,反而像條小癩皮狗了,但以此刻動手的場面來看,石慧也萬萬不可能勝呀,因此,他只好說不知了。
知機道人神色不動的又一笑,卻道:「貧道也看不出來,看來還是只有等他們分出結果之後,才能知道誰勝誰負呢。」
白非微微點首,心中卻有數,暗忖道:「這知機道人果然知機,好厲害。」
須知知機這一來,無非就是做好個圈套,讓白非跳下去,那就是在浮雲子和石慧沒有分出勝負之前,白非決不能插手,除非白非承認石慧是輸定了。
而事實上,白非若不插手,石慧也是靠得住的輸定了,白非急得像是只熱錫屋頂上的折翼之燕,雖然想飛,可卻飛不起來。
他若是個小人,大可不顧一切的上去解圍,只要臉皮厚些就是了,但是他臉皮卻不夠厚,因此,他束手無策了。
浮雲子掌風越發凌厲,冷笑聲也越發變得尖銳而刺耳——
石慧香汗涔涔,連想看白非一眼都無法做到,她身形此刻可已透出鬆散來了,奇怪的是,好幾次她被震出了空門,但浮雲子不知是沒有看到抑或是別的,竟沒有乘此進擊。
她念頭一轉,心中突然一凜,忖道:「難道這老雜毛想這樣慢慢地拖,累死我。」因為像浮雲子這樣的身手,是絕對不可能看不到像石慧方纔所露出的那種空門,當然更不可能在看到對手的這種空門之後,卻並不進擊的了。
白非劍眉皺到一起,心裡也在想:「這老道有點不懷好意的樣子,一個出家人,心胸怎麼如此狹窄,想累死慧妹嗎?」
再兩個照面,石慧越發不濟,但她也是寧折毋彎的性子,雖然累得氣喘咻咻,但是卻仍然拚命抵禦,絕不肯服輸。
最令她難受的是,白非怎麼不出手救她,她腦筋一亂,內力更提不上來,「唰唰」,兩掌擊出,連方位都有些拿捏不準了。
這時候白非可沉不住氣了,他轉臉向知機子一看,方想說話,心中忽然一動,忖道:「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於是他一笑說道:「道長,你看令師兄和敝友果然勢均力敵。」他微一停頓,道:「是嗎?」
知機道人自然微笑頷首。
「只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讓他們再打下去,於你我都不好,何況——」他作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色來,說道:「令師兄年紀這麼大了,像這樣恐怕也會對身體有害哩。」
知機道人一愕,正想說話,白非卻搶著說道:「為了令師兄和敝友兩方面的的利益,依小弟之見,十招之後,他們若仍未分勝負,就讓他們休息休息吧,兩虎相爭,說不定會兩敗俱傷了。」
知機道人無可奈何的苦笑著,忖道:「這年輕人竟也如此棘手。」閏
哪知此刻浮雲子一招撥雲見日,左手擋著石慧的一掌,右手劈去,;雖是輕飄飄的,一無勁力,更無掌風,就像假的一樣,只是石慧身子像是j快要跌了下去,連這樣一掌都無法接。叮君厥刪工溉他倆曾聯手過,那時他記得石慧的功夫不止如此,但現在卻又怎會變得這樣呢?
他忍不住又跨上兩步,只要石慧一倒,他就不再顧什麼勝敗,決心將她換下來,他極為焦急地搓著雙手,像是不知怎麼樣才好的樣子。
「方纔她若讓我先上多好,那一定可以將至蛔山的道士震住,可是她又好逞強,我接替她,她還也許不高興哩。」
白非的這種想法,倒確非過甚,石慧的確有著這種脾氣的。
白非兩隻眼睛瞬也不瞬,石慧步子竟晃了起來,浮雲子嘴角突然掛起一絲冷削的笑容,雙手一立,緩緩向外推出。
白非大驚,他知道就憑這種掌風,就可以將石慧震在地上,而根本不需要掌緣觸及身上。
於是他再無考慮的餘地,身形微挫,準備猛一長身,便要出手了,哪知卻在他身形將起未起的這一剎那裡,突然一聲慘呼——
浮雲子的身子,倏然跳起丈許高,雙手發狂地亂動著,慘呼連連,像是撞著鬼一樣。
他落下來時,腔恫道人也俱都神色慘變,朝他圍了上去,就連白非,也不禁驚然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