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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八方風雨 文 / 古龍

    清晨的時候,謝鏗和丁善程先走了出來,這些天他們相處得很好,謝鏗雖然也認為了善程有著些難以容忍的脾氣,但他總比老好巨猾的伍倫夫、無話可談的郭樹倫要好得多。

    他們並肩走了出來,本無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過窄小、氣悶而已,這滿街上行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兒是和他們抱著同樣的心理。

    是以他們雖不餓,仍走進一家小吃鋪,剛想叫些東西來吃吃,彷彿又聽到街上起了陣雜亂。

    他們並未十分在意,也是因謝鏗的大風大浪見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謝鏗面前,也不好意思現出太嫩的樣子。

    哪知驀然他們背後有人冷冷一笑,他們同時回過頭去,都吃了一驚,因為竟有一個通體純白、連臉上也戴著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門口,從笑聲中判斷,這女於對他們並無善意。

    這種裝束的女子,連江湖歷練這麼豐富的謝鏗,也兀自猜測不透人家到底是何來歷。

    那女子又冷笑一聲道:「姓謝的,我勸你趕緊出去,不然的話,要我自己來請,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滿已極,又彷彿只要自己高興,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講話的聲音中,竟有一股令人聽了就會一陣栗悚的寒意,謝鏗渾身立刻起了一陣不舒服的感覺,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儘是碰見這些沒來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見過這女子,其實他生平根本沒有和任何女子發生過糾葛。

    因此他只回頭看了一眼,仍然回轉頭去,雖然心裡難免加速了跳動,但卻仍然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動,顯見得氣憤已極,吃食鋪裡雖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這種情形下,誰也不願意多管閒事,只是靜靜的坐以觀變,當然,若換了普通人早就跑了。

    眾人只覺微微一陣風吹過,那女子已站在謝鏗背後,這才吃了一驚,須知謝鏗所坐的桌於在裡面,從門口到他那裡還隔著三、四個桌子,這鋪子地方大小,但為著生意著想,又不免要多擺幾張桌子。因此桌子與桌子之間,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極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那根本就再也沒有什麼空隙了。

    而這女子身形既未見高縱,當然不像是從人家頭頂上竄過去的,但她卻又如何能在瞬息之間就穿過那幾張桌子來到謝鏗桌旁,而甚至連坐在桌子旁邊的人都不知道哩,這豈非有些不可思議。

    謝鏗心頭亦是一懍,暗忖:「這女人好俊的輕功,怎的最近我儘是遇著一些高手,而偏偏這些高手,都像是要對我不利的。」

    他心裡嘀咕,但卻不得不站了起來,向那女子抱著拳道:「姑娘是誰?找我謝鏗有何見教?」

    那女子輕輕一笑,伸手揭開臉上的面巾,和她面對面的謝鏗,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丁善程「哎喲」一聲,竟嚇得輕喚了出來。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著他們,看到這女子的面貌後,也驚喚出聲,捧著兩碗牛肉的堂倌,正巧走在他們旁邊,準備給謝鏗送來,看了她的臉,手一軟,連牛肉湯都倒在地上了。

    那女子極為難聽的一笑,說道:「姓謝的,你不認識我了嗎?」

    謝鏗看著她那簡直不像人的醜陋面貌,硬著頭皮道:「實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亂顫,但臉上卻一絲表情都沒有,坐在她背後的人,看著她的背影,都覺得這真是個美人,笑得如花亂顫,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臉的人,卻是一個個頭皮發炸,閉起眼睛來。

    「你不認得我,我倒認識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認得你,還清清楚楚的認識你。」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掃,又道:「別人只知道你謝鏗是個義薄雲天的好男兒,我卻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居然殺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話一出,眾人不禁一陣嘩然,丁善程手撫劍柄,倏然站了起來,方想怒喝,卻被謝鏗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來姑娘就是黑鐵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說出那話,謝鏗當然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是以立刻便說出此話來,他難受的一笑,又道:「不錯,黑鐵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錯,也是我親手殺了他,但在我姓謝的看來,殺父之仇卻遠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對我姓謝的不滿,我姓謝的站在這裡,全身上下聽憑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謝的若還一還手,皺一皺眉,當著這麼多江湖朋友,我姓謝的從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有人低語:「謝鏗果然是好漢子。」

    哪知那女子卻笑得更厲害,道:「假如那殺你的仇人,其實並不是黑鐵手呢?那我說你謝大英雄怎麼辦?」

    她這一說,謝鏗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鐵手並沒有殺死我父親,那我就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了,」但轉念一想,付道:「還好,那是絕不可能的。」

    遂朗聲道:「黑鐵手當著天下英雄,一掌擊斃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為著一件小事就動手殺人,豈非太毒了些嗎?」

    「真的嗎?」那女子一笑道。無論從她的身材、聲音,甚至風姿上來看,她都應當是個絕色佳人,但她的臉,卻像一塊上面雕刻著極醜陋的花紋的玄冰。

    「可是據我所知道,殺死令尊大人的,卻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的女子,輕描淡寫的說道,彷彿將這一類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這句話所帶給謝鏗的驚駭,卻是太大了,他腦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塊巨石,震起無數漣漪,使他再沒有思索任何一個問題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軀,也有些搖晃,彷彿這些充滿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也不能再他自己,丁善程伸手輕輕扶過他,瞪眼望著那白衣的詭秘女子,其實此刻這小鋪裡的幾十對眼睛,又有哪一對不是在望著這詭秘的女子呢?

    須知,她的這種做法,大大超出武林常情之外,謝鏗略為清醒了一下頭腦,但饒他江湖經驗再豐,也想不出這女子的來意。

    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此事插言半句,因為這件事關係著二十多年來的一段公案,而這段公案又幾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數人所注意著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的對每一個人的掃過,每個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各心中都生了一絲寒意,忍不住將脖子努力的向衣領裡縮進一寸,縱然這小鋪子此刻是溫暖如春的。

    那女子發出充滿了譏諷、嘲弄和蔑視的一聲冷笑,又道:「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就不會懷疑我所說的話的真假——」她故意停頓了話,果然,每個人都在極為注意的傾聽著。

    謝鏗心中方自一動,隱隱約約的想到了這女子是誰,那女子將上身扭動了一下,讓她腰部以上的身軀幾乎和腰部以下的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然後緩緩開口說道:「也許你們都沒有看到過我,可是我相信你們都聽過我的名字——」她又將她的話,倏然頓住,然後一字一聲的說道:「我就是無影人。」

    這「無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擲地有聲,丁善程的喉結上下移動著,這受驚的年輕人再也想不到無影人會是這個女子。

    原來無影人昔年令江湖側目,但誰也沒有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因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人們心裡,把她幻想成各種人物,但由於人類的錯覺,誰也不會認為這毒辣、陰狠的無影人竟會是個女子。

    無影人昔年為著黑鐵手施毒害死虯面孟嘗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虯面孟嘗外,誰也不知道真相,雖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誰又敢說虯面孟嘗是為無影人所害,因為他們之間,素無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關山,來到此地,當然是為著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鐵手,有人說少女的第一個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後一個情人,這話雖然有些誇張,但任何人的第一個情人,總是她畢生難忘的。

    她知道了黑鐵手已死的消息後——這是她在那土牆上從她女兒那裡知道的,她立刻下了決心要為黑鐵手報仇,她生性奇特,她對那人怨毒越深,卻也越發不願意讓那人痛痛快快的死去,因此她找著謝鏗也並沒有立刻下手,這在她說來,原是極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願而已。

    謝鏗此刻反覆思量,從他所知道的許多件事上,他已經恍然知道了這事的前因後果,也確信無影人的話並非虛言,他父親的的確確不是黑鐵手殺死的,縱然他父親的死,和黑鐵手有著直接的關係,但即使黑鐵手沒有動手,他父親一樣會死,反過來說,假如無影人不曾先就施毒,以他父親的武功,卻不一定會傷在黑鐵手掌下。

    他暗中長歎一聲,對那曾經救過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鐵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幾分,他心中劇烈的絞痛著,因為這是他生平所做的一件錯事,而這事卻使他親手殺了他的救命恩人。

    「恩怨分明」,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遊俠謝鏗,義聲四震,還不就是因為他是個恩怨分明、義薄雲天的大丈夫,這當然也是他心中為自己驕傲的,但此刻他卻認為自己再沒有任何地方值得驕傲的了。

    他簡直說不出話來,無影人丁伶又冷笑道:「怪不得遊俠謝鏗在武林中的名頭這麼大,自己的殺父仇人就站在對面,他一動都不動,卻將自己的救命恩人殺死了。」她冷笑不絕,笑聲尖銳而淒厲,遠遠傳了出來,使人以為是梟鳥夜啼。

    丁善程劍眉一軒,驀然站了起來,厲喝道:「江湖朋友誰不知道我謝大哥是個義氣為先的大丈夫,你這婦人再要亂言,小爺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他少年任性,心中為友的熱血上湧,竟不再顧忌對方就是以施毒名滿天下的無影人。

    丁伶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冷冷說道:「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伙子,還不配和我動手哩。」丁善程再也忍不住,暴喝聲中,劍影突現,銀星萬點,直逼丁伶的面前。

    群豪心中眾口暗讚,這少年的身手好快,哪知倏然又是刀光一閃,接著嗆然一聲巨震,那無影人站立未動,了善程持劍呆立,竟是謝鏗將他這一劍接了下來。

    原來就在丁善程拔劍的那一剎間,謝鏗長臂一伸,竟將鄰座武士的佩刀拔出來,向外疾劃,硬生生接了丁善程那一劍。

    他此舉又大為出乎各人意料之外,丁善程更是愕住了,無影人丁伶聲色未動,在這種情形下,她的鎮靜功夫果然過人一等。

    丁善程巧妙的將劍一撤,那劍照例平貼的隱在肘後,劍尖露出肩外,微閃著青光,他結結巴巴的,想問謝鏗何意,但見了謝鏗的神色,又問不出來,群豪一起被方纔的刀光劍影所動,有的都站了起來。

    謝鏗面色難看已極,他心中己將這事作了個決定,縱然別人也許會認為這決定很傻,但在他自己來說這卻是唯一辦法了。

    他斷然道:「善程兄,你的好意,我感激得很——」他回過頭,朝向丁伶,道:「不錯,我姓謝的是殺了我的恩人,可是我姓謝的一向恩怨分明,絕不讓好朋友說半句話,這件事我自然有了斷的方法。」他頓住話,臉色更為難看。

    他將刀一橫,丁善程「哎呀」一聲,以為他要向頸上抹去,哪知他卻張嘴一咬,將刀背咬在嘴裡,眾人皆一愕,不知他要幹什麼。

    驀然,他鼻孔裡悶哼一聲,額上青筋暴露,頭一低,雙臂一抬,只見血光暴現,他兩條手臂竟硬生生斷在他自己嘴銜的刀鋒之下,只剩下一點皮肉尚連在一起,是以便虛軟的掉了下來。

    眾人俱一聲驚呼,丁善程搶先一步,緊緊攬住他的腰,丁伶目光裡,似乎也閃過一絲激動的光芒,但臉上神色,仍冷靜如恆。

    鮮血如湧泉而流,謝鏗的臉色蒼白而可怕,但他仍強自著道:「我自斷雙手,算是我和黑鐵手之間,恩怨已了。」他雙目一張,那麼虛弱的人,此刻竟也精光倏然而露,緊緊盯著丁鈴道:「至於我和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姓謝的有生之日,絕不敢忘,我就算只剩下兩條腿,也要向你清算舊帳的。」他聲音雖弱,但話卻講得截釘斷鐵。

    無影人丁伶縱然心如寒冰,此刻也難免心頭一懍,暗忖:「這姓謝的果然是條漢子。」她倒並未在意成了殘廢的謝鏗會來報仇,因為她幾乎已經斷定,別說謝鏗只剩下兩條腿,就算謝鏗手足俱全,也萬萬別想找自己報仇的。

    但她卻不知道,在一個下了決心的人說來,世上是不會有不可能的事的。

    丁伶冷笑一聲道:「姓謝的,念你還是條漢子,我就饒了你,你想報仇的話,我也接著你的,只是我勸你,這種夢還是少做為妙。」

    丁善程雙目噴火,目光如刀,緊瞪著她,恨不得要將她裂為碎片,但她卻看都不向他看一下,冷笑聲中,人影微動,已飄然而去。

    謝鏗此刻再也不住了,脫力的倒在丁善程身上,但是他心中卻得到了解脫,因為他一生為人,再也沒有能使他心中愧作的事了。

    謝鏗的肢體雖然殘廢了,然而他的人格與靈魂,卻更為完整,因為他做了任何人都不願做而不肯做的事,卻只為著自己心的平靜。

    所以素性怪僻的追魂續命也不能拒絕他的要求,而為他治了幾乎因失血過多而致死的傷,可是縱然華倫再世,也不能使他的雙臂復生了。

    丁善程扶著謝鏗的床,緩緩走去,有一部份人,也隨著走去,石慧呆了半晌,忽然有人在她的肩上一抓。

    她一驚轉身,哪知道那人卻乘著她這一轉之勢,又掠到她的後面,她更驚,暗忖:「這是誰?」玉指合拼,想從時後出手點那人的肋下,哪知那人一聲輕笑,卻將手鬆開了。

    石慧再回頭,一個身長玉立的中年男子正笑哈哈站在她身後,她乍一看,並不認得此人,再一看,卻不禁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她向那男子撲了上去,也不怕當著這麼多人,那人也一下摟著她,街上的人都以詫異的眼光望著他們,那人笑道:「慧兒,你還是這副樣子。」原來這人就是她的父親——武當高徒石坤天。

    石慧抬起頭來,嬌憨的說:「爸爸,你果然將易容術練成了,你老人家什麼時候教我呀?」

    石坤天一笑道:「連你都認得出我來,我的易容術還能教人呀!」他父女兩人隱居已久,形跡脫落已慣,說話問,竟不像是父女兩人。

    有人看到了,並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都說:「你看這兩人好親熱。」原來他們都以為這是對情侶,遠遠有個人本是朝這個方向走來,看到這情形,頭一轉,回頭走了。

    石坤天拉著她女兒的手邊走邊道:「你見到媽媽沒有?」

    石慧點了點頭,忽然道:「爸爸,你不是和媽一起來的呀?」

    石坤天搖頭笑道:「她說先出來找你,我一個人悶得慌,也跑來了,我本來以為這裡一定很荒涼,哪知卻這麼熱鬧,我問了問,才知道這裡不但熱鬧,而且現在天下再沒有比這裡熱鬧的地方了。」

    石慧笑道:「這些天呀,這裡不知道出了多少事,真比我一輩子見到的還多,我還看到爸爸跟我說過的白羽雙劍。」石坤天驚「哦」一聲,道:「他們兩位也來了嗎?」

    「還有呢。」石慧點頭笑道:「我還打敗了天中六劍,爸,你老說我功夫不行,現在我一看,自己覺得還不錯嘛。」

    石坤天哈哈大笑,道:「真不害臊。」沉吟半晌,忽然又道:「天中六劍怎麼會和你動手起來了,算起來還算你的師叔哩。」石坤天出身武當,和天中六劍是師兄弟一輩,只是他們在派裡地位不同,所得的武功也各異。

    石慧咭咭呱呱,將這些天來,她所遇到的事全說了出來,石坤天也一直帶笑傾聽,可是石坤天間她為什麼和司馬之分開的時候,石慧卻答不出話來,她到底不好意思說出她對白非的情感,縱使對方是她父親。

    石坤天搖頭笑道:「看起來你這個小妮子也——」他笑哈哈的止住了話,昔年他苦追丁伶,也歷盡了情場滄桑,此刻見了他女兒的神態,怎會看不出她的心事,石慧的臉,卻由脖子一直紅到耳根了。

    這兩人一路前行,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人家當然不知道他們是父女,因為石坤天看來,最多也只不過三十多歲,他長身玉立,臉上雖帶著一種淡黃之色,但在神色和舉止中,仍十足的流露出一種男子成熟的風度。

    這情形當然是十分容易引起別人誤會的,原來石坤天不願意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和面目,是以用易容之術掩飾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女兒雖然看得出來,別人卻又怎麼看得出來呢?

    是以,迎面走來的人們,雖然其中有幾個是他當年所認識的,但人家可已不再認識他了。

    石慧笑問道:「爸爸,你是不是想媽媽?」

    石坤天道:「你可知道她在哪裡?」

    石慧道:「爸爸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石坤天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心裡卻有些著急,他和丁伶二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天不在一起,如今驟然離開了這麼多日子,這情感老而彌篤的人當然會有些著急了。

    驀然,街的盡頭傳來一陣極為怪異、但卻又異常悅耳的尖聲,那是一種近於梵唱、但其中卻又一點兒也沒有梵唱那種莊嚴和神聖意味的樂聲。

    石坤天也不禁被這尖聲吸引,目光遠遠望去,卻見街上本來甚為擁擠的人,此刻卻兩旁分開了,留下當中一條通道。

    接著一隊紅衣人走來,彷彿人叢來了一條火龍,石慧好奇的問道:「這些是什麼人?」石坤天搖首未語,他也不知道。

    那些人走近了些,卻是八個穿著火紅袈裟的和尚,手裡每人拿著一根似蕭非蕭、似笛非笛的樂器吹奏著,那奇異的樂聲便是由此發出。

    這八個和尚後面,還有更奇怪的事,原來另有四個僧人,也是穿著火紅袈裟,卻抬著一個紫檀木桌子,這四個僧人,身材頗小,看起來不像和尚而像是尼姑,但尼姑卻又怎可能與和尚在一起呢?

    更奇怪的是,那張檀木桌子上,竟坐著一個黝黑枯瘦的老僧,身上雖也穿著一件火紅的袈裟,但卻露出了半個黑得發紫的肩膀來。

    這僧人的年紀像是已極大,低首垂眉,臉上千條百線,皺紋密佈,那赤露著的一條臂膀上,卻套著十餘個赤金的手鐲,由手腕直到臂頭,看起來實在是怪異絕倫。

    石慧這一輩子,哪曾見到過如此形象,張著嘴,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枯瘦老僧忽然一睜眼睛,竟和石慧的目光相遇。

    石慧摹然一驚,趕緊低下了頭,皆因這枯瘦老僧的眼睛,竟像閃電那麼樣的明亮和可怕。

    但是那枯瘦老僧的目光卻仍然盯著他,她悄悄移動步子,想躲到石坤天背後去,不知怎的,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卻對這枯瘦老僧生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怕意。

    石坤天也自發覺,劍眉微皺,跨前一步,擋在石慧的前面,哪知那枯瘦老僧卻突然一擊掌,頓時那些正緩緩前行的僧人都停住了腳,樂聲也倏然而止,一條街竟出奇的靜寂,原來所有的人都被這些詭秘的僧人所震,沒有一個發出聲音來。

    那枯瘦老僧站了起來,身材竟出奇的高,因為他腿極長,是以坐在那裡還不顯,可是這一站起來,卻像一棵枯樹。

    人們雖然不敢圍過來,但卻都在看著,只見他一抬腿,從桌上跨了下來,從那麼高的地方一腳跨下來竟沒有一絲勉強,就像普通人跨下一級樓梯般那麼輕易和簡單,若不是大家都在注意著他,也根本不會發現他的異處。

    不識貨的人,只是驚異著他的輕功,識貨的人卻吃驚的暗忖:「這老僧竟已將輕功中登峰造極的凌空步虛練到這種地步了。」

    石坤大當然也識貨,方自驚異之間,那枯瘦老僧竟走到他的面前,這一段並不算近的距離,他竟也是一步跨到的。

    枯瘦老僧單掌打著問訊,向石坤天道:「施主請了。」口音是生硬已極的雲、貴一帶的土音,幸好石坤天久走江湖,還聽得懂,連忙也抱拳還禮,心裡卻在奇怪著這老僧的來意。

    「施主背後的那位女檀越,慧眼天生,與老袖甚是有緣,老袖想帶她回去,皈依我佛,施主想必也是非常高興吧?」

    石坤天一愕,他再也想不到這枯瘦老僧竟會說出這種荒唐之極的話來,面色一沉道:「大師的好意,感激得很,可是她年紀還輕,也不想出家。」口氣中已有些不客氣的味道。

    那枯瘦老僧微微笑道:「那位女檀越想不想出家,施主怎能作主,還是老袖親自問她好了。」

    石坤天怒道:「大師說話得清楚些,我佛雖普渡眾生,卻焉有強迫人出家的道理。」

    那枯瘦老僧面色亦倏然一沉,冰冷之極的說道:「施主休要不知好歹,別人想做老衲的弟子,老衲還不肯收哩。」

    石坤天更怒道:「不識好歹又怎的。」他昔年在武當門中,就以性烈著稱,後來遇著丁伶,雖然將他折磨得壯志消磨,但他此刻重出江湖,體肉復生,不禁又犯了少年時的心性。

    那枯瘦老僧冷笑一聲,道:「想不到老衲僅僅數十年未履中土,中原的武林人物就把老衲忘了,你年紀還輕,回去問問你的師長,天赤尊者的話,從來可有人違抗過沒有?」

    饒是石坤天膽大,此刻也不免渾身一震。

    「原來他就是天赤尊者,我怎的這麼糊塗,見這樣的排場,還想不到這個人來,若是我早早一溜,萬事皆無,如今卻怎是個了局。」天赤尊者以為他年紀還輕,並不知道自己的事,其實天赤尊者三十多年前稱雄中原武林的時候,石坤天也有二十歲了,也曾聽過這當世第一魔頭的事跡。

    原來這天赤尊者本是中國行者遊方天竺時,被當地婦人所誘,私通而生,天赤尊者自幼被棄,卻得巧遇,習得天竺無上心法——瑜咖秘術,他來到中原後,又習得一身中土武功,以一個身具瑜咖之術的人來學武功,自是事半而功倍。

    他在中原一耽十餘年,這十餘年可說是將中原武林攪得天翻地覆,後來不知怎的,突然消聲失蹤,一別三十餘年,石坤天竟遺忘了他。

    石坤天長歎一聲,忖道:「此人重來此間,倒的確是武林的大難了。」手腕一緊,原來石慧害怕得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覺得出,他女兒的顫抖,心中一頓,忖道:「只是這魔頭一定要慧兒做他女弟子,卻是為著什麼呢,」他不知道這天赤尊者晚年竟習得採補之術,見了石慧的姿質,怎能放過。

    天赤尊者緩緩道:「施主考慮了這麼久,應該想清楚了吧?」

    石坤天眉心幾乎皺到一處,想不出一句適當的措詞來回答他的話,天赤尊者面色又是一沉,忽然背後一人冷冷道:「人家不當和尚,你要怎麼樣?」聲音低而沙啞。

    天赤尊者臉色一變,腳步未動,卻倏然轉了身,街上人群知道又有熱鬧好看,但這次大家卻站得遠遠的,不敢靠得太近,「天赤尊者」四字大多人雖都沒有聽到,但見這種陣仗,大家已在心寒了。

    石慧見那在天赤尊者背後冷語的人,高興得發出一聲歡呼,石坤天雖然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憑著她那份來到天赤尊者身後,竟連面對著天赤尊者的自己卻未曾發覺的身手,已經知道來人必非等閒了,他暗忖:「此地真是異人畢集,自己在武學上雖然自問已有相當精純的功夫,可是和這般人一比,可就顯出自己還是差著一些。」心裡不禁微微有些難受。

    他心裡難受,天赤尊者也未必痛快,這些年來他靜極思動,想在中原武林裡再創一番事業,因此他聽了消息後,也趕到這裡來,滿想憑著自己的身手,將中原武林人士全比下去。

    哪知他一來就碰了個軟釘子,人家來到背後,若是不出聲的話,他現在還未必知道,這人的武功,可想而知。

    他注意的打量著那人,又不禁暗暗叫慚愧,暗忖:「這些年來中原武林竟是人材輩出,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子,居然已有了如此身手。」原來這人就是白羽雙劍中的馮碧,她駐顏有術,使人看來她最多只有二、三十歲,絕不會想到她已是五十左右的老婦了。

    圍視著的武林豪士,十個裡面可說有十個不認得馮碧,看了她這種裝束打扮不倫不類的樣子,自然難免在心裡猜測她的來路,只有石慧認識她,也知道她的武功,心裡自然高興得很。

    天赤尊者冷眼望了她半晌,冷然道:「這位女檀越好一身輕功,可是你若憑著這點輕功就敢來管老衲的事,就有些做夢了。」

    他一生驕狂,自以為話已經說得不算不客氣了,哪知人家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仍帶著一臉鄙夷的笑容在望著他。

    天赤尊者走前兩步,他身材特高,馮碧和他一比,只齊到他胸部,可是她仍然抬起頭望著他,根本沒有將這麼大個人放在眼裡,石坤大心裡也不禁覺得奇怪,忖道:「這女子究竟是何來路,居然將天赤尊者看成假的一樣。」須知天赤尊者的威名:震懾武林數十年,就在一向頗為自負的石坤天心目中,仍然有著極高的地位,石慧心裡卻篤定得很,這一來是因為她年紀尚輕,根本不知道大赤尊者的武功深淺,再者也是因為她對馮碧武功極為信任之故。

    馮碧上上下下將大赤尊者看了一遍,然後嗤之以鼻的一笑,向旁邊走了一步,對石慧笑問道:「你好嗎?」眼裡像是全然沒有天赤尊者的存在一樣,輕視可謂已達極點。

    石慧也笑道:「很好。」

    馮碧又道:「你的那個年輕人呢?」

    石慧臉一紅,心裡有些害羞,也有些難受,白非到哪裡去了,她也不知道。

    天赤尊者幾乎氣炸了肺,數十年來,誰聽了天赤尊者的名頭不是驚然而驚的,此次雖然顧忌著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好意思暴怒起來,但面目已然大變,只是他面目太黑,人家並不容易看出來而已。

    他努力的將自己的怒火壓下去,故意做出一派宗主身份的樣子說道:「老衲是個出家人,本不願多惹是非,但那個女娃資質太佳,又有慧根,若不讓她皈依我佛,實是可惜。」他心裡已開始有了些顧忌,是以話也講得越發客氣,其實他倒並不是怕事,這種顧忌只是到他這種年齡的人所必有的現象罷了。、。

    哪知馮碧仍帶著滿臉笑容望著石慧,對他的話像是仍然沒有聽到,石坤天心裡也在奇怪:「這女於怎的如此做法?」

    這時雖然沒有動手的跡象,但氣氛卻已緊張得很,圍視著的人有的根本聽不見,有的卻是不懂天赤尊者的話,卻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赤尊者雖然氣忿已極,但他可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動手,但如果這樣一走,他自己卻如何下台,他忽然又微一擊掌,八個拿著樂器的僧人又吹奏了起來,這番他們奏出樂聲,更為奇異,令人聽了有一種像是極不舒服、卻又極為舒服的感覺。

    天赤尊者長臂一伸,將披在肩上的一塊紅綢扯了下來,「嘶」的一聲,那塊紅布竟被他撕成兩半,他雙手各持其一,目光卻緊盯著石慧。

    石慧乍一接觸到他的目光,便已渾身一震,極力的想避開,哪知天赤尊者的目光裡卻像有吸力,石慧想避也避不開。

    漸漸,石慧眼中竟覺得那被撕成兩半的紅布又合二為一,心神也開始湖塗起來,腦中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天赤尊者將手中的兩塊紅布向地上一擲,回頭就走,石慧竟也像是著了魔似的,跟在他後面,石坤天大急,忖道:「慧兒這是怎麼回事?」側臉一看馮碧,卻見她臉上也是帶著一種不解的神情。

    天赤尊者這次走得極慢,石慧卻也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石坤天在聽了那種樂聲之後,神智雖也有些迷糊,但他到底內功已有相當造詣,還能守住心神,此刻見了石慧這種神情,他惶恐之下,縱身一掠,又擋在石慧前面。

    石慧卻像是沒有看到他似的,一步步朝他身前走去,石坤天低喝道:「慧兒!你這是怎麼啦?」手一伸,拉著石慧的膀子。

    哪知石慧手一掄,竟將他的手掙脫了,石坤天虎口有些發麻,不知道石慧哪裡來的這麼大的力氣,馮碧見了,心中亦大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目光四掃,圍視的人個個臉上都有一種如癡如醉的神情、她心中驀然一懍。

    這時那天赤尊者已走到紫檀木桌旁,那四個僧人身形微微扭動著,緩緩將桌子放下來,這四個僧人扭動身形時,竟帶著一種說不出其意味來的音律,使人看了,心裡不由加速了跳動。

    突然,馮碧腳步一錯,掠到石慧身旁,一把抄起了她,動作迅速驚人,快得好像僅是人們心中的念頭一閃,在天赤尊者還沒有來得及回頭以前,她已一掠數丈,如驚天之輕虹,倏然而去。

    石坤天來不及思索,身形一弓,「颼」的也跟了去,天赤尊者回過頭,含著一個難測的笑容,低語道:「你跑得了?」

    原來天赤尊者剛才所施的,正是攝心之法,這和現代的催眠術極為相近,只是離奇或更甚之,這種攝心法在中原武林中,可說無人會用,馮碧精神雖因受了刺激,有時會有些不正常,但她這些年來,際遇甚奇,猛然卻想到這是怎麼回事。

    因此她動念之中,就將石慧掠走,因為她知道此時石慧的神志,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天赤尊者叫她做任何事,她都會毫不考慮的去做的。

    白羽雙劍久已享名武林,竟被天下豪傑尊為武林中的三鼎甲,其武功不問可知,何況馮碧這些年來另有奇遇呢!

    但是她卻在她後來所遇的奇人之前,發了重誓,此生再也不許和任何男子說話,若說了話,那她若不將那男子親手殺死,便須自毀她千辛萬苦習得的駐顏之術,那麼,也就等於她自毀武功,因為這種駐顏之術,本是一種極為深妙的內功,著此功一失,那麼她自身的功力便得毀去十中之七、八。

    因此她絕不對天赤尊者說話,這並不是因為她不願殺他,而是她自忖武功,沒有能力殺死名滿天下的天赤尊者。

    在這種情況下,她只得一走了之,她昔年因著一件誤會,深受刺激,因此她才會發下如此重誓,心性也變得極為詭異,但是她與生自來的天性,卻仍未完全磨滅,因此她對人們,仍有著一份愛心,這當然也就是她為什麼會對石慧那麼好的原因。

    她低頭望了望那被她橫抱在肋下的石慧的臉龐,見她滿臉癡呆,身軀不安的扭動著,力道也大得出奇,若抱著她的不是馮碧,此刻怕早已把持不住,馮碧心裡暗暗著急,不知道該怎麼辦,她雖然識得這攝心之法,卻沒有辦法解得。

    她長歎了口氣,低頭一瞧,看見前面像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沙丘,再四下一打量,四野寂寂,沒有半處人家。

    這時她心裡有些亂,不知該將石慧放到哪裡,總不能帶著她到處跑呀,何況石慧此刻神志未清呢,於是她疾掠而來,像是兩肋生翼般,飄了起來,想在那沙丘上先將石慧安頓下來再說。

    那時她方自縱身而上,眼角卻突然瞥見那沙丘僅是一堵圍牆,裡面竟是空的,原來她無意間竟闖到了司馬之他們的居處了。

    這時她本是前進之勢,若換了任何人勢必要落下去不可,但她右臂用力,將石慧橫著的身軀一擺,人也藉著這一擺之力,飄然躍在土牆上,看起來,竟絲毫沒有勉強之處。

    須知這種在前力已發、後力未出,舊力將竭、新力未起的時刻內,突然收勢、轉勢,是武林中最難達到的一個階段。

    此刻時方近午,上牆的陰影下站著一人,卻又是那聾啞老人,見了她這種身形臉上亦滿是驚奇之色,突然看到馮碧俯首下望,他微一作勢,全身骨節起了一陣極為輕微的聲響,身軀竟也能隨著這陣聲響暴縮,原來本已不甚高的身材,此刻一縮,看起來竟不滿三尺,躲在陰影裡,根本看不出來,原來這聾啞老人,是深藏不露的奇士,競將網家易筋經中的縮骨之法,練到這種地步了。

    馮碧俯首下望,上牆內竟有屋字,這也是她頗感驚異的,她微皺了皺眉,玉手輕伸,點在石慧左肩的肩貞穴上。

    這肩貞穴在鎖骨之側,與肩進穴並為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出手若重,便成殘廢,但馮碧是何等人物,力量拿捏得何等奇妙,玉指點住,石慧僅有一些麻木的感覺,渾身不能動彈而已,卻半點兒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馮碧將石慧輕輕放在土牆上,自家身形一掠,安然落在那座屋宇的房頂上,即使最靈敏的耳朵,也聽不出一點聲音來。

    馮碧也知道,在這種地方會有這種屋子,裡面居住的必非尋常人物,是以她絲毫不敢大意,在房頂環視一巡之後,眼見無甚異狀,暗忖:「無論如何,我得先將她安頓好再說。」

    當一個人對另一人有了真實的情感之後,往往會將那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還重,這時的馮碧,全心都放在石慧身上。也許也是因為她年華已去,駐顏雖然有術,但心情的蒼老卻是無藥可救的,因此,她將石慧當做了她自己的女兒,想在石慧身上,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這當然是老年人的悲哀,但人間無數的偉大事跡,卻往往是由這一份悲哀的愛心中產生的。

    她小心的縱身下屋,雖然她懷著戒心,但她自恃身手,並未將事情看得太嚴重,因此在她縱身而下的時候,卻不經意的帶出一聲響來,她也並未在意,因為這聲響太過輕微,輕微得幾乎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知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屋中驀然二聲輕喝:「誰?」接著一條人影電射而出,馮碧也不免一驚,身形暴退,但後面卻是低牆,她不願顯得太過示弱,因此並沒有越牆而去,將身軀貼牆而立,注目一視,面色又是一變。

    她再也沒有想到在這裡會遇見司馬之,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司馬之是誰?她愕住了,不知該去該留。

    石慧走後,羅剎仙女樂詠沙和司馬小霞也忍不住要出去,司馬之心情紛擾,卻留了下來,他一人留在這寂寞荒涼的地方,緬懷往事,自然唏噓感慨,尤其使他不能忘懷的,當然是他的伴侶馮碧。

    他靜坐思往,忽然聽到一聲極為輕微的聲響,那是平常人絕對無法聽到的,但卻是夜行人所能發出的特別聲音。

    他念頭都未轉,低喝道:「誰?」人隨聲起,哪知卻在房外見到他夢魂縈纏的馮碧。

    兩人面面相覷,時間、空間卻變得淡了,他們彷彿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夫妻負氣爭吵後,又重歸於好時那種光景,但二十多年的時間,畢竟一去不返,這卻也是不可否認的。

    「碧妹,這些年來你好嗎?」司馬之雖然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激動,但從他說話的聲調聽來,他的掩飾並未成功。

    他低沉著聲音又道:「以前的誤會,我早就想對你解釋,可是自從你當年負氣而走之後,我走遍天涯海角,卻再也找不到你,當年我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他以一聲長歎,結束了他的話,並沒有往下再說。

    馮碧目光流動,已是熱淚盈眶了,但是她卻仍然不發一言,因為那誓約在緊緊束縛著她,雖然她對昔年的事已大約知道了一些,她對司馬之的怨恨,也早已淡忘,但是她又怎能對他說呢?

    這時馮碧心中至為矛盾,忽然想起石慧仍在上牆上,不知道她會不會受了那麼強烈的風而受寒,因為她此刻穴道被閉,已經不能運氣抗寒了。

    馮碧一念及此,微提真氣,竟貼著那低牆遊行而上,司馬之目光緊緊追隨著她,他並不知道她此刻心中那種矛盾的情感,忽然,他看到她竟朝他一招手,於是他身形動處,也隨著她掠了上去。

    馮碧上到低牆後,一轉身,極快的掠上土牆,這麼高和這麼遠的距離,她僅兩個縱身便已到達,哪知她一上土牆後,卻又大吃一驚。

    原來此刻牆上,一片空蕩,哪裡還有石慧的影於。

    她面色慘變,司馬之方自發覺,忙問道:「什麼事?」

    馮碧的目光,竟然異樣的空洞,忽然連聲長笑,笑聲中身形如隼,向牆下掠了下去,晃眼便消失了蹤跡,只剩下驚奇、失望的司馬之仍怔怔的站在上牆上,落入不可知的迷惘中。

    一個情感極為豐富的人,在受了很深的刺激後,精神會失常,平時也許仍和常入無異,但稍加打擊,便會失去理性,須知馮碧親手將石慧封閉了穴道,放在土牆上,不過片刻功夫,石慧竟失去蹤跡,這不但馮碧百思不得解,又有誰能解釋呢?

    當然,世上無論如何神秘的事總有一人能夠解釋的,只是誰也不知道此人是誰罷了。

    石慧被人以內家最高深的金針灸穴之法打通全身穴道,極安舒的睡著了,白非坐在對面,怔怔的望著她,心中湧起萬千感觸。

    他到西北來才只數天,遇人遇事,已不可謂不奇了,然而,他卻想不到,他會在此地遇著天龍門裡唯一的奇人,那比他父親還要高著一輩、在數十年前已傳說仙去的九爪龍覃星,也更不會想到這位神出鬼沒的前輩竟會是個聾啞老人。

    「真奇怪,好像所有的奇人異客都避世隱居到這裡來了。」他暗忖,昨夜他苦追一人,發現那身手高深莫測的人竟是那曾為他們開門的聾啞老人後,他方自大吃一驚,那聾啞老人卻突然身形一動,掠起丈餘,在空中極自然的進行了一周。

    白非更驚,他認得出這正是天龍門七式裡的絕學神龍巡弋,最怪的是這聾啞老人在運用此式時,身手之高,竟連他父親都有所不及,而他父親卻是天龍門公認的第一高手。

    這使他墜入百里霧中,迷茫不解,但是他知道這聾啞老人卻一定是本門的前輩,因為天下武林,除了天龍門之外,誰也不可能將這神龍巡弋一式運用得如此純熟、曼妙。

    那老人向他一笑,手微招處,人又向前掠去,這次白非可不敢不跟著他,那老人也放緩了速度,是以白非便能從容的跟在他身後。

    這時候,他還沒有想到這聾啞老人便是昔年以身手之快、暗器之多,以及醫道之精享名天下的本門奇人九爪龍罩星,因為遠在他出世之前,江湖上就失去了罩星之影,只有他的師長們在閒談時,仍會時常提起這當年與掌門人最為不睦的奇人。

    當然,也就是因為九爪龍罩星與當年的掌門人鐵龍白景不睦,他才會飄然遠行,可是這些年距離白非,已有很多年了,白非的腦筋在他所較為熟悉的幾個名字上打轉,卻未想到九爪龍身上去。

    九爪龍昔年便性情孤僻,行事怪異,是以幾乎和鐵龍白景反目,他一怒之下,避居西北,哪知這內功極佳的人,卻仍然抗不住自然的威力,這塞外的黃土風砂,再加上水土不服,竟弄得既聾且啞。

    任何一個性情高傲的人都不能忍受這些,但日子久了,他也就慢慢能安於天命,因為縱然最笨的人,遲早也會知道,人力是不能勝天的。

    於是他隱跡風塵,後來竟做了千蛇劍客的守門人,千蛇劍客雖絕世奇才,亦然看出這聾啞老人不是尋常人物,可是卻也未想到他會是那在武林中地位比他還高的前輩九爪龍。

    千蛇劍客也曾試探過他,但是他既聾且啞,什麼事都裝作不知道,千蛇劍客也知道一個人如果隱姓埋名,不是有著極大的苦衷,便是傷心已極,他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你無論用什麼方法探試也是無用,因此只得罷了。

    他避世多年,世人雖未完全忘記他,他卻已幾乎完全忘記世人了,但是當他看到雲龍白非的身法時,他發覺這飄逸瀟灑的年輕人也是天龍門下,他卻不免有些心動。

    因為他自己不會再活多久,他卻不願意讓他在這種荒寒之地苦練多年的武林絕活在他死後失傳,而他更不願意將這種絕學隨便傳給別人,於是在這種情況下,當他看到白非是天龍門下時,他自然意動了,這當然也因為他對天龍門的思念,以及人類無法消磨的念舊之情。

    於是他才將白非引了出來,白非卻絲毫也不知道這些情形,但是他好奇之心卻被引起,緊緊追在九爪龍身後。

    那本是一片黃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個方向奔去,只見那聾啞老人身形忽左忽右,他心裡有些奇怪,這裡根本就是一片平野,既無阻礙,他為什麼要在前面轉彎子呢?

    忽然,九爪龍身形停了下來,回過頭朝他一笑,白非有些惶恐的說道:「弟子是天龍門第六代傳人白非,不知道老前輩是本門哪一位師長,召弟子來有什麼吩咐。」

    老人卻搖了搖頭,笑了笑,白非才記起他是既聾且啞的,於是他微一思索,竟蹲了下來,用手指一字一字的將方纔話中之意簡略的寫在地上,一面忖道:「他要不認識字就糟了。」

    風很大,地上的黃土十分凝固,但白非力透指問,寫下去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見,九爪龍罩星讚許地一笑,也在地上寫道:「你指上的功夫不錯,是誰教你的呀,」

    白非有些啼笑皆非,這老人所答,竟全非他所問的,但他卻不得不回答老人的話,又寫道:「弟子的師傳,也就是家父。」他寫到這裡,就停住了,因為他以為這老人既是天龍門下,斷然沒有不知道他父親的道理,這是他依著常理推測,他卻不知道,九爪龍脫離江湖時,方值壯歲,此刻卻已是八十高齡了,這數十年來武林中事,他全然沒有聽人說過,就連天龍門換了掌門,掌門是誰,他也不知道。

    「你父親是誰?」他一笑,又在地上寫道,白非心裡更奇怪,卻不得不將他父親的名字寫了出來,九爪龍臉上立刻現出恍然之色,寫道:「原來你是他的兒子,這孩子現在還好嗎?」

    白非一驚,望著這位稱他的父親為「孩子」的老人,心中疑念更生,忖道:「難道,他還是父親的長輩?」手一動,在地上寫下「死了」兩字。

    九爪龍罩星仰首望天,彷彿在感歎著人事的變遷,也彷彿在感歎著自己的老去,白非望著他,心裡想著:「他到底是誰呢?」

    覃星唏噓良久,才將自己的名字寫了出來,白非自然大吃一驚,連忙下拜,他又寫出自己叫白非來的意思,自非更喜出望外。

    覃星站了起來,突然身形在那土牆上打了個轉,白非眼睜睜的望著他,不知道昔年就以行事怪異著稱的前輩究竟在弄什麼玄虛。覃星身形漸緩,終於停了下來,手掌一拂,地上的黃土竟揚起一片,白非連忙避開了,閉起眼來以免沙土落入眼裡,可是等他再睜開眼來,面前卻失去了覃星的人影。

    他急忙遊目四顧,前後左右都沒有覃星的入影。

    他不禁大駭,忖道:「難道他這些年來練成了仙法。」這想法雖無稽,但在此情況下,卻不能不讓他有此想法。

    他眼光落到地上,卻見地上伸出一隻手來向他招呼,他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渾身起了一陣悚慄,卻見地下伸出的那隻手竟又縮回去了,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地上竟多了一個洞穴。

    他才恍然知道了覃星為什麼會突然在一片原野上失蹤,而地下又為什麼會伸出一隻手來的原因,於是他急跨兩步,走了過去,藉著光一看,那洞口雖極小,但下面卻似非常闊大。

    他不敢貿然走下去,俯首下望,卻又看到覃星在向他招手,他雖然有些疑惑,但卻可以斷定覃星絕對沒有害他之意,因為人家如果對他不利,根本就不需要費這麼大的事。

    那洞的人口是個斜坡,他緩緩走了下去,裡面竟是一個方圓幾達丈餘的地洞,覃星見他下來,又是一笑,覃星和白非之間;雖然不是友誼的關係,但這一生古怪的老人,卻無緣無故的對白非起了很大的好感,這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

    白非進了洞,放眼四望,卻見地洞的四壁,滿佈花紋,雖然乍看都像是極簡單而不規則的線條,但你如果仔細一觀摩,就會發現那每一個圖形之內卻含有武學中極深奧的功夫。

    白非天資絕頂,他一進了這地洞,就知道覃星帶他進來必有深意,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覃星見了他這種態度,臉上益發露出欣慰之色,身形動處,掠到洞口,手一抬,白非頓時覺得光線驟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了,他心裡立刻又生出疑念。

    「這地洞到底是誰掘的,牆上的線條雖有深意,但他為什麼要封閉洞口?這樣的光線,叫我怎麼看得出壁上的線條呢,何況這洞位於地底,若然洞口封閉,那麼在這裡的人豈不是要窒息而死?難道他不是九爪龍,而是別人,叫我來此也有著其他的用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疑惑之外,還有些恐懼。

    這不能怪他的疑心,任何人遇著這種事情,也都不免會疑神疑鬼的。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功夫,白非的眼睛已漸漸習慣了黑暗,在這種光線下,他雖然仍不能看得出東西,但也可模糊的辨出一些輪廓來,他極小心的圍著洞穴走了一轉,突然感覺這地洞內此刻除了他以外,再無別人,那自稱九爪龍的聾啞老人,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他心裡恐懼的感覺更濃,被人關在這種墳墓一樣的洞穴裡,自己連原因都不知道,他又感到有一些冤枉和奇怪,但這些感覺總不及恐懼強烈罷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設法走出去,於是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個出口,摸索著走了上去,上面竟隱透著一些天光,原來入口之處竟有兩塊鐵板,鐵板上有並排的小孔,是以能透入光線和空氣,當然,透入的光線很黯,空氣也是非常混濁的。

    他記起方纔那老人和他在地面上的時候,他並沒有發現地上有著鐵板,那一定是因為上頭有著蔽掩之物,而事實上,在那麼大一片荒野上,即使有一塊鐵板,也是極難被人發現的。

    他開始對這洞穴的主人有些欽佩,因為在這種地方要造成這樣一個洞穴,是何等困難的事,他還不知道這個洞穴竟是憑著一人一手所建,既沒有別人幫助,也沒有任何掘洞的器具。

    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來說,他本不難舉手破去這兩塊鐵板,但此刻,他心裡又起了另一種想法,他想到洞裡那些奇怪的線條,那聾啞老人對他說的話,頓時,他覺得這洞穴雖然像墳墓一樣的死寂而黑暗,但卻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佛家說:「魔由心生」,人們對任何一件事的看法,全由當事人心情而定。自古以來,從未有一人能將人類的心理透徹的明瞭,白非這種心理的變化,恐怕連他自己也不能解釋。

    他剛想回頭往洞底走,哪知時間突然接觸到一樣東西,他感覺到那絕不會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又吃了一驚,模糊中望見那是一條人影,但方纔他卻真實的感覺到洞穴中並沒有別人的。

    頓時,他身上又起了一陣栗悚,厲喝道:「你是人是鬼!」「颼」的一掌向那人劈去,哪知那人影一晃,白非眼睛一黯,又失去了那人的影子。

    白非可真有些耽不住了,又想跑出去,他這時心中正在忐忑不定,哪知眼前卻突然一亮,光線驟明,抬頭一看,那洞口的鐵板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又被人打開了。

    隨著這光的突強,白非的眼睛禁不住眨了一下,當他睜開眼睛時,那聾啞老人又赫然站在他面前,帶著一臉和藹的笑容。

    這笑容使得白非心中的恐懼大力減少,然而卻仍禁不住奇怪這老人為何會突然出現,他哪裡知道這老人本未曾出洞半步,白非所以看不到他的原因,僅是因為他始終跟在白非身後,而以白非那種聽覺,也不能體察到而已。

    這時候,白非心思才會轉過來,知道人家對自己絕無惡意,若不然,自己有十個也給人家宰了,還會等到現在?他畢恭畢敬的向覃星低下頭去,但他對這整個事,仍然有些不瞭解的地方。

    原來九爪龍覃星昔年和天龍門當時的掌門人、也就是將天龍門一手革新的奇人鐵龍白景反臉成仇;一怒絕裾而去,聲言自己將來若不能另立一個比天龍門強盛百倍的宗派,誓不回中原。

    哪知他遁跡塞外後,才知道事情並不如他想像般容易,心灰之下,竟在這片荒原下掘了個洞,滿儲乾糧,自己竟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苦研武學。

    這段日子裡,他真是受盡了苦,他一入洞穴,不等那準備半年之用的乾糧吃完,絕不出洞,但是地底陰濕,那些乾糧怎能放那麼久,因此他一年之內,倒有十個月是在吃著已發霉腐壞的糧食。

    他內力本有根基,吃著這些常人不能吃的苦,起初還好,可是到後來,身體卻漸弱,這種大自然侵蝕的力量,絕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直到後來他失去聽覺,喉嚨也啞了,可是他卻由此探究到武學中最深奧的原理,只是有些地方,他已沒有足夠的精力將這些原理放入真正動手時的武功裡去。

    他在這窮荒之地一耽數十年,昔日的傲骨雄志,早就被消磨得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武林之中,代出新人,上一輩的人就每多是因為自己壯志消磨,而讓下一輩的去爭一日之短長。

    他在這空壁上所劃的線條,就是武學之中原理的演變,只是那些線條雖極為繁複,但卻僅僅是一個象徵式的形象而已,若非天資絕高的人,又怎能領會得出來,覃星之所以看中白非,除了天龍門的淵源外,也是看出他有著絕高的智慧。

    覃星將這些寫著告訴白非之後,白非不禁竊喜自己的遇合,對那些線條,他雖只匆匆看了幾眼,但他確信像九爪龍覃星這樣的武林奇人,他所重視的東西,必定不會差的。

    覃星又寫道:「這類武學的絕臭原理,能否領悟,完全要看你的造化,幾時能領悟,也不能斷言,你且在這裡暫住一個時期,別的事也都暫且放下——」寫到這裡,他含有深意的一笑,原來他已將白非和石慧的事全看在眼裡。

    「白非臉一紅,心裡卻不禁泛出一種難言的滋味,任何一個初嘗愛情滋味的人,驟然離別愛侶,心情之苦,是難以描述的。

    但是他終究靦腆得很,怎好意思說出來,罩星望著他的臉,一笑,這年輕人的心事,飽經世故的他怎會看不出來。

    於是他寫道:「等天亮的時候,你去看看她也未嘗不可。」他手指一停,望了白非一眼,看到他臉上露出的那種害羞而又高興的笑,又接著寫道:「只是你和她說完了話,可立刻要回來,這種武學之道,你在研習時切切不可想別的心事。」

    白非肅然答應了,九爪龍微微一笑,多年的心事,至此方了,他當然高興得很,站起身來,望了這極可能繼承他衣缽的年輕人幾眼,飄然出洞去了。

    白非等到曙光大現,才走出洞去,依著方才來的方向,剛走了兩步,猛然憶起回來時可能找不到這洞穴了,正想作一個記號,驀然又想及剛才罩星來時為何要在地上彎曲著走的理由,低頭一望,發現每隔丈餘,地上就嵌著一粒直徑寸許的彈丸,方才罩星就是照著這些彈九行走的,心中恍然,對罩星那種黑夜中仍能明察秋毫的眼力,不禁更為佩服。

    他剛回到土牆內的屋字,罩星已迎了出來,告訴他石慧走了,並指給他石慧去時的方向,也立刻跟蹤著而去,哪知在那小鎮上他看到一事,幾乎使他氣死。

    原來他到那小鎮的時候,第一眼觸入他眼簾的就是石慧正在和一男子極為親暱的談著話,他當然不會知道那男子是石慧的父親,頓時眼前發花,幾乎要吐血,嫉妒乃是人類的天性,這種天性在一個男子深愛著一個女子時,表現得尤為強烈。

    他立刻掉頭而去,發誓以後再也不要見到她,他氣憤的暗忖:「這種女子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值得可惜的。」

    但是當罩星將昏迷不醒的石慧也送到那地穴裡時,他的決心卻搖動了,愛心不可遏止的奔放而來,遠比恨心強烈。

    石慧在沉睡中,女子的沉睡在情人眼中永遠是世間最美的東西,白非雖然置身在這種陰暗的地穴裡,但望著石慧,卻宛如置身仙境。

    但是他的自尊心,卻使得他愛心愈深,他每一憶及石慧在路旁與那男子——當然就是她的父親——那種親暱之狀,心裡就彷彿突然被一塊巨石堵塞住了,連氣都透不過來。

    白非心中思潮翻湧,一會兒甜,一會兒苦,不知道是怎麼個滋味,突然,他彷彿看到石慧的眼皮微微動了,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他知道她快要醒了。

    他立刻站了起來,發現穴口的門還沒有關,掠過去關上了,洞穴裡又變得異樣黑暗,他聽到石慧動彈的聲音,心裡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問問她怎會變得這副樣子,是不是受了別人的欺負。

    但是男性的自尊與情人的嫉妒卻不讓他這樣做,他下意識的走到上壁邊,面壁而坐,心中卻暗暗希望石慧會跑過來抱著他,這種微妙的心理,非親身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得出的。

    石慧醒了,睜開眼睛,她發現眼前是一片黑暗,和閉著眼睛時沒有多大的分別,這因為她第一次看到的,是面前空洞而黯黑的洞穴。

    她一驚,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下意識的伸出手,用牙咬了一已卻痛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在這一剎那,她被迷前的經歷,都回到她腦海裡,那奇詭的天赤尊者手中的紅布,在她腦海裡也仍然存著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悚慄未退,驚悸猶存,不知道此刻自己又遇著什麼事。

    「難道我已被那個丑和尚捉來了?」她又下意識的一摸頭髮,滿頭青絲猶在,她不禁暗笑一聲,但立刻又緊皺黛眉,暗忖:「現在我竟是到了什麼地方呀,怎麼這麼黑洞洞的。」

    她緩緩坐了起來,這時她的眼睛已漸漸習慣黑暗,但等到她發現她處身之地竟是一個洞穴時,她眼前又像是一黑,虛軟的站了起來,眼角瞬處,看到一人模糊的背影,「呀」的驚喚了起來。

    白非知道她驚喚的原因,但是也沒有回來,石慧益發驚懼,一步步的往後退,忽然她看到那背她而坐的人背影很熟悉,又不禁往前走了兩步,心頭猛然一跳:「這不是白非哥哥嗎?」

    縱然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在這種光線下認出白非的背影,但石慧卻能夠,這除了眼中所見之外,還有一種心靈的感應。

    石慧狂喜著,奔了上去,嬌喚著白非的名字,但白非仍固執的背著臉,故意讓自己覺得自己對石慧已沒有眷念,但心裡那一份痛苦的甜蜜,卻禁不住在他雙手的顫抖中表露出來。

    走近了,石慧更能肯定這人影就是白非,她甚至已能看到他側面的那種清俊的輪廓,她伸出手,想擁抱他的臂膀,然而手卻在空中凝固住了。

    「他為什麼不理我?」她傷心的暗忖:「出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這是為著什麼呢,」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沒有一絲對不起白非的地方,只有白非像是對不起自己,心裡不覺一涼。

    她悄悄縮回手,看到白非像尊石像似的,動也不動的坐著,甚至連眼角都沒有向她瞟一下。

    她無法瞭解白非此刻的心境,她也不知道白非此刻心中的顫動,比那在秋風中的落葉還厲害,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非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的原因。

    誤會往往造成許多不可寬恕的過失,石慧負氣的背轉身,遠遠坐在另一個角落裡去,暗忖:「你不要見我,難道我一定要理你嗎?」但心裡也像堵塞著一塊巨石,恨不得放聲吶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非的心早已軟了,他安慰著自己:「慧妹絕對不會有別的男人的。」但又不好意思走過去找她,無聊的睜開眼,望著土壁,突然想起罩星對他說的活,不禁又暗罵自己:「我還算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為著些許小事,就恁的難過起來,竟將眼前這麼高深的武學原理都棄之不顧,若被人知道,豈非要被人家笑罵?」

    於是他鞭策著自己,去看那壁上線條,但光線實在太暗,他根本無法看得太清楚,因為那線條是極為繁複的。

    「這麼暗我怎麼能看得清,若看不清我又怎能學得會?」他後悔方才沒有對罩星說,但是他仍不放棄的凝視著,只是心中並無絲毫體會。

    有些地方他看不清,他偶然用手指觸摸,那些線條的凹痕,正和手指完全吻合,顯見這些線條都是罩星以金剛指之力劃上去的。

    他讓他的手指隨著這凹痕前進,漸漸,他臉上露出喜色,手指的觸覺,漸與他心意相連,許多武學上他以前不能明瞭的繁複變化,此刻他竟從這些線條微小的轉回中恍然而悟!

    他用心地跟著這線條的凹痕搜索下去,像是一隻敏銳的獵狗在搜索著獵物,他發現這些線條竟是完全連貫在一起的,也發覺了罩星為什麼不在地穴中留下光亮的原因,因為這根本不需要眼睛去看。

    昔年罩星苦研武學,一旦貫然,就將心中所悟,用手指在壁間留下這些線條,武學上這些深奧之理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更不是任何文字可以表達出來的。

    此刻白非意與神通,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此刻都與他無關了。

    漸漸,他站了起來,隨著這條線走動著,線條的每一個彎曲,都能使他狂喜一次,因為那都替他解答了一個武學上的難題。

    石慧吃驚的望著他,不知他到底怎麼了,又不好意思問,這樣竟過了一天,石慧餓得很難受,她本可設法出去,但不知怎麼,她卻又不願意離開這個陰暗的穴洞,因為白非還在裡面。

    白非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他的手始終舉著,卻並不覺得累,絲毫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石慧關切的跟著他,他根本沒有看到。

    線條到了後面,更見繁複,白非心領神會,手動得更怪了,石慧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心中越發吃驚,暗忖:「難道他瘋了?」關切之情,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想揪著白非亂動著的手臂。

    哪知她手方動,忽然覺得白非的另一隻手向她推來,她本能的一閃,哪知白非的手臂卻倏然一穿,竟然從她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穿了出來,那力道和速度,竟是她生平未經歷的。

    最奇怪的是,她連躲也無法躲,駭然之下,連念頭卻來不及轉,「蹬、蹬」連退兩步,一跤跌到地上幾乎爬不起來。

    她心裡又驚、又怒,驚的是她從不知道白非的手法這麼奇特和高妙,怒的是白非竟會向她動手,她睜著大眼睛望著白非,白非卻一點也不知道,心神仍然沉醉於那些線條之中。

    她不知道此刻白非已進入心神合一的最高峰,那正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她驚怒之下,天生的嬌縱脾氣又犯了,身形微動,「嗖」的躍了起來,嬌喝道:「你瘋了嗎?」玉掌一揚,又待劈下。

    哪知手腕倏然一緊,她金絲絞剪,手腕反穿,想脫開,但那人的手卻像鐵鑄似的,任她以最大的內力相抗,但發出的力道,卻像一粟之歸於滄海,全消滅於那人的幾隻手指裡。

    這時,她才發現面前已多了一人,也不知從何而來的,手指雖緊緊抓著石慧的手,臉卻轉向另一邊,帶著驚奇而狂喜的神色,望著白非。

    驀然,白非的手指由緊而緩,漸漸竟像要停頓了下來,那人的神色也跟著一變,抓著石慧的手也抓得更緊,石慧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那人自然就是罩星,他關切而焦急的望著白非,良久,白非的手指又緩緩而動了,他才長吐了口氣,全身卻鬆了下來。

    石慧也覺得手腕一鬆,她趕緊掙脫,身形暴縮,退後五尺,望見有天光露下來,抬頭一望,那地穴入口的鐵蓋果然未曾關上,她心中氣恨,「嗖」的從那洞中掠了出去,白非和罩星此刻正沉迷於兩種性質不同的極大喜悅之中,對她的離開,根本沒有注意。

    在期待著的人們,十天雖然是一段並不算短的時間,但時日畢竟在人們的閒談、哄飲和一些小的爭端中溜走了。

    千蛇之會的會期,也只剩下一天,人們的心情,開始由鬆懈而又緊張起來,期待著的事,也終究要來到人們的眼前。

    靈蛇堡,並不是個為大家所熟悉的地名,其實這根本不算是個地名,這些來參與千蛇之會的武林豪士若不是有人帶路,讓他們找一年也未必找得到。

    由小鎮出鎮東去的路上,這天人頭擁擠,俱是些豪氣飛揚的漢於,把臂而去,這自然都是千蛇劍客邀來的武林豪士。

    他們大多三五成群,各自紛紛議論著這靈蛇堡究竟會是怎麼樣一個地方,千蛇劍客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這其中不乏江湖上的知名之士,也有許多是綠林中的成名劇盜,金剛手伍倫夫、火靈官蔡新以及郭樹倫等人,也在其中,只是遊俠謝挫及六合劍丁善程兩人,卻已不知去向了。

    司馬之落寞的從那房屋裡走了出來,心情彷彿又蒼老了不少,樂詠沙、司馬小霞也滿懷不高興的跟在他身後,其實白非和他們不過只是萍水相逢,聚合本應無甚牽掛,但白非一去,他們卻像是覺得少了什麼似的,精神也提不起來了。

    武當劍客石坤天和司馬之匆匆談了幾句話,就去尋找他的妻子、白非和石慧的下落,因是無人知道丁伶和馮碧的去向,直到現在也還是個謎,有些多事的武林人物,不免在尋找這些日前曾在小鎮上揮雨興風的人物,但除了自發蒼然的司馬之和那兩個易釵而棄的少女之外,他們也沒有見到其他的人。

    其中還有一人,使司馬之覺得頭痛,那就是他從石坤天口中聽到的天赤尊者,他也知道這位奇人武功之詭異高深,於是天赤尊者此來的目的,就更值得人懸念了。

    行行重行行,這些江湖豪士雖然都是些筋強骨壯的練家子,但腳不停步的走了這麼久,大家也不免覺得有些勞累。

    忽然眼尖的人看到前面有高高的屋頂,精神一振,招呼著後來的人道:「前面想必就是靈蛇堡。」大家都加緊了腳步,向前急行,哪知到了那裡一看,卻僅僅是一座臨時搭起的竹棚。

    這竹棚共分四處,裡面擺著數百張桌椅,規模雖不小,但大家卻都覺得有些失望,名震江湖的千蛇劍客的靈蛇堡,竟是個這樣的竹棚,滿懷興奮而來的人們,自然覺得有些煞風景。

    司馬之卻深知千蛇劍客邱獨行的為人,知道這絕不會就是靈蛇堡,果然,棚裡走出數十個長衫精壯漢子,道:「這裡是眾位的歇腳之處,諸位先打個尖,再請上路。」

    直到現在為止,這些不遠千里而來的江湖豪士,看到邱獨行本人的,可說是絕無僅有,但大家對這武林奇人,卻都更抱著一份好奇心,在好奇心之中,又更存有一分欽慕與仰望,司馬之暗忖:「邱獨行這些年來,果然又做了一份事業。」

    這些江湖豪客聚在一起,其熱鬧可想而知,司馬之混跡其中,冷眼旁觀,心裡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裡就沒有些人昔日曾經結下樑子的?」他卻不知道,邱獨行為此事早已經計慮周詳,若有結下樑子的,也早就被他警告,在會期之中,有多大的梁子也得暫時擱過,否則就是沒有將他邱獨行放在眼裡。

    言下之意,當然就是誰要在會期之中尋仇,誰就是要和他邱獨行過不去,是以有的仇人見面,雖然各個眼紅,但也將胸中之氣壓了下去,因為大家自忖力量,誰也不願意和邱獨行過不去。

    千蛇劍客雄才大略,雖沒有以天下為已任的那股胸襟,卻大有在武林中稱尊之勢,古往今來,有哪一個奸臣賊子不是存著雄才大略的。

    眾人談笑風生,眼光忽然不約而同的被一個所吸引,那人長衫飄飄,俊逸出塵,卻正是眾人驚鴻一瞥而已念念不忘的岳入雲。

    他瀟灑的走了過來,能在這種場合中吸引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也覺得很受用,舉止越發安詳、飄逸,朗聲說道:「家師已在靈蛇堡裡恭候諸位大駕。」他長笑了一聲,又道:「此地雖然荒涼,但此時金風送爽,已然新涼,各位如不覺累,還是早些趕到是好。」司馬之點頭暗讚,這岳之雲果然是個人材,回頭看了司馬小霞一眼,心中又是一動。

    父母們為了女兒的事,永遠比子女本身急切。

    眾人哄然一聲,紛紛離座,這岳入雲的一舉一動,彷彿都存著一種自然懾人心腑的力量。

    司馬之暗歎一聲,也隨著離了座,有認識他的人,知道他就是白羽雙劍,恭謹的向他躬身為禮,有的不知道他的,卻在奇怪這看來顢碩的老頭子,為何會受到這些人的尊敬,對於這些,他卻平靜的應付著,像是什麼也沒有放在他心上。

    但此刻他的心裡,卻遠不是他外表的那麼平靜,此去靈蛇堡,他抱著極大的決心,要將二十多年的恩怨作一了斷。

    雖然他曾經想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何必重又提起,揭起心中的創疤。」但見了馮碧後,他卻不再如此想了,二十多年的時光,愛侶分離的痛苦,是絕對需要償還的。

    他緩緩的跟在眾人的身後,他知道憑著自己的力量,來和現在的千蛇劍客相抗,萬萬難及,但江湖男兒,恩怨為先,成敗利害,又豈能放在心上,縱然明知不成,也要試上一試的。

    人聲喧嘩,突然有人引吭高歌,歌聲高亢激昂,作金石聲,與風聲相和,更是動人心腑。

    司馬之仰頭四顧,二十多年前的豪氣,又倏然回到他身上。前面竟是一片叢林,在這一片黃土之上,突然見著青蔥之色,眾人精神又是一振,岳入雲從容前行,笑指那片叢林道:「諸位久居中原,文物風采,景色宜人,自然不會將這小樹林看在眼裡,可是,在此他說來,這樹林可費了家師十年的心血哩。」

    他做然四顧,又道:「諸位遠來,小可先去通知一下,家師當親迎諸位大駕。」說罷自去,諸人但見他身形動處,如雲龍經空,又不禁在心中暗讚:「此人果然是人中之龍。」

    領首先行的是京城名鏢師金刀尚平、子母鐵膽武家琪,以及以地趟刀法成名的孫氏三兄弟,這些在兩河一帶都是響梁梁的人物,他們昂首而行,大有要在此揚名之意。

    他們看到樹林裡施然走出一個消瘦的文士,向他們抱拳施了一禮,刊、氏兄弟及尚平也淡淡還了一禮,武家琪卻正在高聲笑談,根本沒有向那人看一眼,那人一笑,走過去了,也未在意,

    那消瘦的中年文士沿途向眾人行禮,這些江湖豪人大多眼高於頂,最多也只是向他淡淡還了一禮,並沒有什麼人對他特別注意。

    他神色絲毫未變,臉上帶著一種似乎是故意做作出來的和穆神色,眼光動處,和一人打了個照面,神色卻突然一變,雖然瞬即鎮靜了下來,但臉上的肌肉卻仍然不住輕微的顫動。

    金刀尚平等人入了樹林,林內是一條碎石鋪成的甬道,婉蜒而入,裡面就是靈蛇堡,眾人仰首望去,只覺得堡外高牆如城,堡內屋宇之頂櫛比如鱗,竟看不出那堡究竟有多大。

    子母鐵膽武家琪豎起大拇指讚道:「端的是個好所在!」抬頭望見岳入雲正肅立在堡門之前,急行兩步,趕了過去,笑道:「有勞岳少俠在此等候。」

    岳入雲一笑道:「諸位遠來,小可理應如此,諸位千萬不要客氣。」

    武家琪好像人家是專為接他一人的,心中受用之極,笑道:「令師邱老前輩呢?」

    岳入雲笑道:「家師早已出林恭迎各位的大駕去了」。

    武家琪一愕,道:「兄弟並沒有看到呀?」

    回頭詢問地望了金刀尚平一眼,得到的也是一個茫然不解的表情,岳入雲笑又道:「諸位也許沒有注意到罷了!」話中隱隱露出一些譏諷的意味。

    武家琪等人也覺得有些尷尬,方自無言可發之際,岳入雲已遙指雨道的另一端說道:「哪,家師那不是來了嗎?」

    眾人連忙回頭去望,雨道上滿是人,也分不出誰是那名震天下的千蛇劍客邱獨行來,又回過頭,岳人云已朝前面迎了過去。

    大家心裡有數,知道岳入雲所迎的一定就是千蛇劍客,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去看,岳入雲肩頭不動,人卻如行雲流水般,雖然絲毫沒有一些疾行的樣子,但速度卻快得很,眾人眼睛一動,岳入雲已在遠處停了下來,朝著那邊並肩而行的兩人深深施下禮去。

    子母鐵膽武家琪,以名顧之,就可以知道他必定是暗器名家,眼力自是不凡,他遠遠望去,見那兩人一人是方纔他在奇怪別人為什麼會對他那麼恭敬的顢頂老者,另一個卻是方才由林中施然而出的那個消瘦的中年文士。

    他這一驚,卻是非同不可。「難道這兩人裡竟會有一人是千蛇劍客?」不但他如此想,眾人又有誰不在奇怪著。

    岳入雲跟在那中年文士後緩步行了過來,那中年文士向身側的老者笑道:「一別二十年,我們都已老了,司馬兄,小弟這二十多年來,一無所成,所堪喜者,只是收了個好徒弟。」

    那老者當然就是司馬之,他和邱獨行目光相對時,心裡就平添了幾分怒氣,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年紀來說,都不再允許他像少年時那般任性了,他只得將心中的怒氣,強自壓了下來。

    此刻他也笑道:「岳世兄果然不是凡品,邱兄倒要小心栽培他。」他含有深意地一笑,回頭望著岳入雲道:「你也該小心聽從師傅的教訓才是!」他將兩個「小心」,都加重了聲調說出來,那表示在話中還有著其他的含意。

    岳入雲故意裝作不懂的點首道:「老前輩的教訓極是。」

    邱獨行也頻頻點首道:「對極了,對極了!」

    司馬之又暗嗤一聲,忖道:「這師徒兩人,倒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千蛇劍客前行了兩步,向那些以詫異的目光望著他的人們微一頷首笑道:「諸位遠來辛苦,就請到堡裡休息吧!」

    子母鐵膽看來看去,看不出他有什麼出奇的地方,當然想到「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對方才自己的態度,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一進堡,眼界又是一寬,原來這靈蛇堡建築式樣極為奇特,一進堡門就是一片極大的廣場,這和任何房屋建築的格式都很不相同,這片廣場全是細沙鋪地,四邊雖然沒有任何擺設,但武林中人一望而知,這一定是個練武場子。

    眾人通過廣場,後面是一片極長的台階,上了台階卻是一個大廳,這廳面積甚大,也是令人吃驚的,司馬之暗忖:「看來這邱獨行重建靈蛇幫早有深心,是以才會蓋了這種房子來!」

    大廳裡擺著數十張桌面,邱獨行擺手笑道:「在下略備水酒,為各位洗塵。」

    他極為豪爽的一笑,又道:「我們大家都是武林男兒,也不必講究什麼俗套,隨意坐下就是了。」

    他這番語,又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對這千蛇劍客不自覺的增加了幾分好感,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樂詠沙嘟著嘴跟在岳入雲身後,岳入雲笑道:「兩位也請吧。」

    眾人對「千蛇劍客」本來都還有些戒心,此刻一見,他卻是個平易可親的普通人,不覺連這點戒心都消失了,隨意吃喝起來,這當然也是粗豪男兒的本性,天大的事,且取過一邊,今朝有酒,今朝先醉了再說,邱獨行眼光四掃,向司馬之笑道:「想昔年你我,還不是如此。」

    司馬之一笑,心中又湧起許多感觸,對於邱獨行,雖然有時對他恨如切骨,卻又有時感到他仍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

    邱獨行站了起來,並沒有說話,但眾人的談笑之聲卻自然而然的靜了下來,他才說道:「在下這次請各位來,用意各位想必都已知道了,願意協力同心將這靈蛇幫發揚光大的人,自是極好,無論能否取得這十二堂香主之位,在下總是傾心結納,不願意的呢——」他笑了笑,又接著說道:「在下也不便相強,大家歡聚數日,便可自去,雖然此來並無什麼收穫,但群雄相聚,也未嘗不是人生大樂事。」

    他話說得極為婉轉動聽,眾人悚然動容,齊聲喝彩,他一笑又道:「只是現在喝酒要緊,別的事,等會再說吧。」

    眾人又哄然喝彩,酒喝得更痛快,對於收攏人心這一點,邱獨行確是做得極好,司馬之又暗忖:「此人之才,用來治世,豈非絕佳。」

    但自古以來,有治世經國之才,並不用來治世經國的大有人在,又豈止邱獨行一人而已。

    酒足飯罷,岳入雲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家師隱跡邊荒數十年,眼見中原武林人材凋零,想起原來大半是為了彼此間的仇殺,家師便時常對弟子說:照這樣下去,數十百年之後,武林人士就要在人間絕跡了。」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他這話的確非常中肯,也非常切合實際,是以在他停頓下來之後,大廳仍然是一片靜寂。

    他滿意的一笑,又道:「是以家師便想創立一個宗派,將天下武林人物都聯合起來,藉以保存武林一脈,也就是這樣,家師才有重建靈蛇幫之意。」司馬之暗忖:「他的胃口倒不小,竟想將天下武林人物一網打盡。」

    「家師這次重建靈蛇幫準備分為十二個香堂,各堂的香主,以各人的武功來定。」他笑了笑又道:「若有人武功能勝得家師的,家師也願意將幫主的位子相讓。」

    他這麼一說,群豪又紛紛議論起來,岳入雲輕輕咳嗽一聲,又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想必都不會顧慮到腸胃的問題,所以雖是剛吃過飯,也不妨到練武場去走走。」

    他此語一出,群雄自是哄堂大笑,有的竟先紛紛離座,準備到練武場上去一顯身手,大家帶著醉意,興致也就格外高些,邱獨行面帶微笑,他是不是在想著:「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矣?」

    群豪一出,竟將這麼大的一個練武場的四周全站滿了,當然誰也不會注意到這些人裡有沒有生面孔,金刀尚平望了站在他旁邊的人一下,見他是個毫不起眼的尋常漢子,面色蠟黃,像是帶著病容,年紀看來也只有三十左右,但身材已佝僂著,彷彿連腰都直不起來。

    金刀尚平心裡奇怪:「這是哪一路人馬?」有些蔑視之意,因為衝他這副外表,連普通壯漢的一拳都怕禁受不起,卻又怎能在這天下英雄群聚之地,與人爭一日之短長呢?

    其實在這麼多人裡,除了這面色蠟黃的漢子之外,還有三兩個任何人都不認識的人物,只是他們混雜在這許多人中間,誰也不會發覺他們的異處。

    司馬之沉思著,並沒有離開座位,他不知道該怎麼樣向邱獨行清算那筆舊帳,有些事想來雖易,但真如身臨其事,做起來卻沒有那麼簡單了。

    樂詠沙和司馬小霞雖然也有心事,但她們畢竟年輕,見著這種場面,心裡卻高興得很,彷彿心裡有著什麼東西在動,癢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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