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千蛇之會 文 / 古龍
石慧眼中含著喜悅的淚光,凝睇注視著白非,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會對他流露出如許濃郁的情意,她年紀還輕,有關情感方面的事,經歷得也少,當然不會瞭解人類盼情感,假如已被抑制了許久,那麼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爆發出來時,其力量是常常會令人覺得驚異的,只是這種驚異中又常常包含著喜悅罷了。
良久,她才記起這世上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著許多別的東西存在的,於是她略為有些羞澀的口過頭去,但是她一轉頭,卻愕住了,原來那詭異的女子也能分享一份她此時的喜悅。
那詭異的女子此時臻首微垂,右手停留在鬢間的亂髮上,一雙明亮的眼睛,那長長的睫毛上也掛滿了淚珠,這情形不是和她自己一模一樣嗎?
她再也想不到這武功詭異、個性詭異、身世更是詭異的女子會有這種表情,她再回過頭來,白非仍然癡癡的望著自己,在白非的左側,站著一個兩鬢已經斑白的老人,神情竟也和白非一樣。
若不是她此刻的心情不同,若換了平日,她見了這一老一少兩人的神情,怕不要笑出聲來,白非臉上帶著癡癡的神色,在他這種年紀來說,還不以為異,可是司馬之鬍子都快全白了,有這種神色,就未免有些可笑,何況他就站在白非身側,兩人一相對照,這種情況可就更顯得滑稽了。
但白非和司馬之自己的心裡,卻沒有一絲半點可笑的成份,白非此刻心裡充滿了柔情蜜意,石慧見了他這時的神情,看起來比天下任何事都美妙多倍,他本已濃郁的情意此刻更濃郁了,是以,他連站在身側的司馬之都沒有注意到。
至於司馬之呢,他此刻的心情更複雜了,他望著對面那頭髮松亂、衣衫襤樓的女子,心裡泛起了一個婷婷少女揮劍如龍的情影,不禁黯然。
原來這詭異的女子竟是當年白羽雙劍中的馮碧,這當然誰也不會想到,司馬之來此,雖然也有一半是為著找她,但此時驟然相逢,他幾乎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昔年白羽雙劍叱吒江湖,雙劍至處,所向披靡,他們原來是師兄妹,自幼可稱是青梅竹馬,感情自是甚篤,這樣一對玉壁天成的英雄兒女,當然會遭人之嫉,結果竟中人之算,而勞燕分飛了。
以他二人的身份地位,以及那一身震驚武林的功夫,還會上了別人的當,那人自然也非易與之輩,他倆人一別數十年,只到今日才重逢,昔日的誤會以及怨憤,經過這二十多年悠長歲月雖已平復,但逝去的歲月所帶給他們的創傷,卻再也無法追回了。
此刻他們心中思潮如湧,情感上的起伏,更尤在白非及石慧之上,司馬小霞及羅剎仙女怔怔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心裡也猜中了七、八分,只有石慧心中猜疑暗忖:「難道她和這老頭子有什麼情感上的紛爭,看起來,他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她哪裡知道司馬之這些年來憂心如焚,胡發皆白,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已有六、七十歲的老態,而馮碧在這些年裡另有奇遇,容貌看起來,仍是二十多年前她和司馬之在一起時的老樣子哩。
司馬之跨前一步,黯然問道:「你好嗎?」心中萬千思念,竟在這一句話裡表露無遺。馮碧眼中轉動著晶瑩的淚光,她此刻含淚垂首,楚楚可憐,哪裡還有石慧見到她時那種類似瘋子的神態,司馬之再跨前一步,長歎道:「歲月催人,我已經老了,你——看起來還是老樣子。」
馮碧一抬頭,張口正想說話,卻忽然一咬銀牙,身形一動,竟掠起數丈,從兩旁店舖的屋頂上逸去了。
她身法之快,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石慧是見識過她的武功的還不怎麼,可是別人卻大大的吃驚了,就連一向極為自負的羅剎仙女,此刻亦是心中劇跳,驚異世上竟有輕功如此高的人物,方纔她眼光始終追隨著馮碧,但馮碧施展出身法時,她那麼靈敏的目光竟仍沒有她的身法快。
石慧回過頭,緊盯著司馬之,以為他一定也會追過去,哪知司馬之卻長歎一聲,垂著頭站在地上,黯然道:「這又何必,難道這麼多年,你還沒有想清楚嗎?」聲音彷彿夢囈著的呻吟,因為他並沒有講給別人聽的意思,只是自己低語而已。
路上的行人除了幾個始終站在那裡注意著這件事的人之外,竟都沒有看見馮碧飛身而去,因為她的身法實在太快了,快得出乎人們的思議之外,就連始終迷於甜蜜中的白非,雖然他就站在馮碧的對面,卻都沒有發現。
司馬之仍站在路中,路上行走的俱是些武林豪客,都用驚異的目光望著他,有人還在暗罵:「這廝好生不識相,站在當中擋人的路。」但看了這一堆男女個個英氣不凡,知道必有來頭,為著這一點小事也沒有張口罵出來。
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臉上亦是傷神之色,走過來輕輕扶著這老人的臂膀,她們也知道司馬之昔日的恩怨,在這種時候誰也不願意出聲來驚動這滿懷傷心之情的老人,無言的站在他旁邊。
白非迷迷糊糊自夢中醒來,看到這種情形,方自驚疑,回頭詢問的望著石慧,想問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目光轉動間,神色不禁一變。
原來那邊緩緩走來十餘人,他第一眼就看到其中有謝鏗,心中叫苦:「怎的我不願意碰到的人,卻偏偏讓我碰到他。」
心裡雖然這麼想,眼光卻仍然沒有放開那一堆人,眼光再一動,又看見一件奇事。
原來謝鏗身後,竟有六人並排走來,這小鎮的路本極窄,這六人並排一走,幾乎佔據了整個路面,而且這六人身材都極高,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滿街燈光一照,閃閃發出紫光。
按理說在這條群雄畢集的街道上,有人這麼走路法,不立刻引起一場爭戰才怪,但更奇怪的是街上挺胸突肚、昂首而走的那些直眉橫眼的漢子,見這六人非但沒有怒意,有的竟還躬身招呼,就是沒有招呼的,也是遠遠避開,讓路給這六人走過去。
白非心中一動,暗忖:「這六人怕就是天中六劍?」
思忖間,那六人及謝鏗已走了過來,白非看到那六人目中無人的佯子,心中氣往上衝,暗忖:「你們是什麼東西。」抬頭又望見謝鏗、竟帶著一臉笑容望著他,他只得也不好意思的一笑。
他對謝鏗心中有愧,哪知人家像是並不在意的樣子,他反而更難過,這種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正是武林豪士們的通病。
天中六劍以武林中一流好手的身份來到這小鎮上,自以為憑著自家的武功地位,在這麼雞毛蒜皮大的一個小鎮上,怕不是穩坐第一交椅。
這六人都是心高氣做的角色,凌月劍客雖然比較奸狡些,但卻比別人更驕傲,他只不過將這份驕傲隱藏在心裡而已。
他們並排而行,見到人們都對他們特別恭敬,心中不禁更是飄飄然,他們可不管人家這份恭敬是出於內心抑或是出於懼怕的。
當他們看到有人擋在路中,見了他們竟像是沒有看見一樣,心中不禁大怒,凌塵劍客沉聲道:「這批小子沒長眼睛吧。」言下大有凡是長了眼睛的,見了他們都該遠遠躲開之意。
謝鏗當然聽到了,朝身旁的丁善程做了個眼色,他看到白非,連白非這麼狂的人物站在那路正中的老者身側,竟也顯得很乖的樣子,這老者的身份可想而知,這番天中六劍又出言不遜,恐怕要碰個硬釘子,他對天中六劍本無好感,肚子裡暗暗抱著看熱鬧的心理,他朝丁善程做的眼色,也就是這種意思。
丁善程可不知道他的用意,方自一怔,天中六劍已冷冷一排停在司馬之的身前,冷然望著這擋路的一堆人。
凌月劍客脾氣最暴,首先沉不住氣,做然叱道:「你們擋什麼路,難道沒長著眼睛嗎?」
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同時抬頭,兩雙明如秋水的妙目同時向他們一瞪,凌塵劍客嘻嘻一笑,道:「我原道擋路的是狗,原來卻是幾隻小兔子。」笑聲裡很明顯的帶出了猥褻的意味。
司馬小霞氣得面目立刻變色,羅剎仙女卻也嘻嘻一笑道:「兔子是什麼意思呀?」她走南到北,闖蕩江湖已有些年了,當然知道兔子的意思,也瞭解他話中的意味。
凌月劍客橫目一望,看見這人雖然笑嘻嘻的一臉兔子相,但雙目中神光滿足,必定有著很深的內功,方自要勸阻凌塵劍客。
哪知凌塵劍客又冷笑道:「你們當兔子的難道還不知道兔子的意思嗎?」他不知道大禍已臨,信口開河,以至天中六劍十年來所換得的聲名,竟斷送在西北邊陲的一個小鎮上。
羅剎仙女「哦」了一聲,笑道:「是這麼樣的嗎?」
白非眼見到她的手段,心裡知道那小子一定要倒霉,石慧卻忖道:「這人講話比我還像女孩子。」原來她竟未看出人家是女扮男裝。
凌月劍客看到路上已圍著看熱鬧的人,也覺得他六弟的話講得太不雅,他們處處都擺著名家的架子,此刻這麼多人圍著看,何況這些人又都是武林人物,是以他雖然已看出對方不是好相,但卻也不願在這種地方失去了面子。
於是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沉聲道:「路上本是人家行路的地方,你們豈可站在這裡發愣,快快讓路給我們走過去。」他自以為自家的話已講得十分客氣,哪知人家卻不買帳哩。
司馬小霞氣得臉發紅他說:「旁邊那麼多路,你們不會走嗎?」
凌塵劍客卻冷哼道:「大爺們喜歡這麼走法,怎的?」
羅剎仙女又「哦」了一聲,笑道:「是這個樣子的嗎?」
凌塵劍客在天中六劍中品性尤劣,而且他自幼出家,竟染上了斷袖之癬,兩隻不懷好意的眼睛瞇著,在羅剎仙女臉上打轉,笑道:「小孩子,我勸你乖一點,把你的老頭子架走,不然的話,大爺就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司馬小霞大怒叱道:「你——」話還沒有出口,就被羅剎仙女一把拉住。
羅剎仙女仍然笑嘻嘻他說:「你們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天中六劍吧?」
凌塵劍客得意的笑道:「你也知道我是誰?」
「當然知道了。」羅剎仙女目中的殺機,已隱隱從她的笑意後面流露出來,道:「可是你們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呀?」
凌塵劍客有點好笑的一點頭,暗忖:「這小崽蛋子也來道什麼字號。」
謝鏗遠遠站在旁邊看熱鬧,回顧丁善程道:」你看這人怎樣?」
丁善程搖頭道:「我也看不出他的來路。」
郭樹倫道:「這小子嫩皮嫩骨的,我一把怕不把他抓碎。」
羅剎仙女仍是微微含笑,道:「那麼——」她手微微抬起一點,接著道:「我就告訴你吧。」
語音一落,凌塵劍客已是一聲慘呼,雙手掩著眼睛,痛得蹲在地上,天中六劍本來站得整整齊齊的一字排開,此刻也顧不得什麼名家風度了,一擁而前,圍住了凌塵劍客。
金剛手伍倫夫面色一變,悄悄退後一步,大聲道:「這是斷魂砂。」他見多識廣,白非雖然見羅剎仙女用過,卻不認得此物,他卻一眼就看出來,這就是江湖閱歷的問題了。
「斷魂砂」三字一說出,聽到的人莫不面目變色,火靈官蔡新也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見了這種無形無影的暗器,更是吃驚。
謝鏗又回顧了丁善程一眼,暗忖:「果然他倒了霉吧。」
他義薄雲天,如果不是對天中六劍極為不滿,怎會有這種幸災樂禍的想法,丁善程搖頭道:「這人也未免太狠了些。」
這一聲慘呼,將沉入迷惘中的司馬之驚醒了。
按理說,在旁邊發生這麼多事故的時候,他怎會直到現在才驚醒。但人的情感,卻每每如此奇妙,司馬之和愛侶分離了二十多年,一朝得見時,伊人卻絕裙而去,他心中的沉痛,又豈是外人能體會得到的。
突然劍光大作,司馬之眼一瞬,天中六劍除了仍蹲在地上呻吟的凌塵劍客之外,全拔劍而起,十餘年來,天中六劍橫行江湖,從來沒有受過什麼挫折,此刻見凌塵劍客已然傷在那裡,哪還有忍耐之意。
他們心神激盪,恨不得將這羅剎仙女千百萬刀分屍才好,卻沒有去考慮對方是什麼人,也沒有考慮到人家用的是什麼暗器,竟能無影無形中,傷了在江湖上也自然一流人物的凌塵劍客。
凌天劍客雙目皆赤,厲叱道:「你好毒的手段。」劍如匹練,帶起一道光芒,驚天動地般向羅剎仙女削來。
天中六劍能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凌天劍客這一劍,風聲颼然,顯見得劍式中滿蘊著真力。
羅剎仙女冷冷一哼,身形動也未動,那劍光堪堰已到了她頭頂之上,凌星、凌雲雙劍如交剪之龜光,倏然剁向羅剎仙女腰的兩側。
這麼快的劍光從三面向羅剎仙女襲至,無論她朝哪個方向去躲,哪裡就有劍在等著她。
旁觀的人也大半都是練家,此刻大家心中都轉過一個念頭:「天中六劍果然名不虛傳。」卻在暗暗替羅剎仙女擔心。
羅剎仙女冷笑一聲,身形竟從交錯而來的劍光空隙之中穿了出去,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被他們擔心著的人已遠遠站在旁邊。
這種情況寫來當然很長,然而在當時眾人眼中,卻是快如電光一閃,除了有數幾人之外,大半連怎麼回事都沒有看清。
凌天、凌雲、凌星三劍落空,心頭亦微驚,但急怒之下,同時一聲厲叱,三道劍光同時暴長,就像一面光牆,向羅剎仙女面前推出。
這一道劍光所及,範圍極大,連站在旁邊的司馬之、司馬小霞以及白非、石慧,都在這劍光波及以內,那就是說假如不躲避或招架的話,那麼他們也要傷在這劍光之下。
司馬之微微一笑,身形未見有任何動作,人已退開五尺,司馬小霞生氣的一跺腳,也退開了,因為她知道羅剎仙女的脾氣。
白非和石慧卻大怒,身形不退反進,朝那光牆上追了過去,生像是願意將自己的身軀,去試試這天中六劍的劍光究竟是否銳利一樣。
這時眾人又微微發出驚呼,但卻不敢叫得聲音太大,這種武林高手的比試,已令那些江湖上的普通武師們歎為觀止了。
這樣一來,羅剎仙女反而站在最後面了,司馬小霞暗忖:「姐姐一定要不高興了。」原來羅剎仙女動手的時候,最恨別人插手,是以連司馬之也袖手而觀,當然他還有些不屑動手的意思。
哪知羅剎仙女卻微微含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天中劍客劍光如虹,何等快速,石慧、白非的身形,亦快如閃電,眾人眼睛一瞬間,雙方已經接觸到了,猛聽一聲彈劍之音,輕脆而帶著餘音,有些像是兩劍相擊時所發出的聲音,接著幾聲輕叱,人影一分又合,劍光與人影竟結成一片了。
原來在石慧和白非接觸到劍光的那一剎那,白非手指一彈,竟以指上的功力彈退了那滿含內力、直如驚雷的一劍,兩指微駢,也乘著這劍光微微露出一絲空隙的時候,疾點凌星劍客時間的曲池穴。
石慧身形一飄,卻從這劍光結成的光牆上飄了過去,身形尚未落地,在空中又一轉折,雙腿巧踢連環,踢向凌天、凌雲的肩呷。
天中劍客大驚,倏然撤劍自保,「唰唰」一連幾劍,在自己的身側又結成一片光網,以求自保,這點就是天中劍客動手老辣的地方,在沒有看清敵人手法之前,自保為先。
凌月、凌風,本站在受了傷的凌塵兩側;此刻一望場中情形,不禁都凜然有了些寒意,暗忖:「江湖上哪會出來這麼多武林後起,武功竟如此驚人。」他們卻不知道,這些人正是武林中的精萃,今日他們碰到了,只是倒霉而已。
白非、石慧動手數招,竟未能搶入他們的劍光中去,眾人只覺眼花繚亂,哪裡看得出他們的人影,遊俠謝鏗歎道:「天中六劍這麼一副好身手,卻可惜——」他惋然止住了話,心裡雖然對天中六劍甚為不滿,卻又不禁起了憐才之心。一
郭樹倫看得目瞪口呆,他身軀彪壯,雖是神力,但武功卻不高朋,此番他見這種比鬥,大為心折,發誓自己也要苦練武功,但練不練得成,這當然又是另外的問題了。
就連一向自負的六合劍丁善程,也不免點頭暗忖:「武當劍法,果然有其獨到之處。」一雙眼睛,更離不開動手之處。
白非連攻數招,但天中劍客的劍法果然嚴密。竟再也沒有什麼空隙,這因為他何不求攻敵,但求自保的緣故,司馬之微微含笑向司馬小霞低語道:「你以後在江湖中闖蕩,動手時就要學學人家的樣子,不要只學你的姐姐。」
羅剎仙女聽見了,在旁邊不服氣的一撇嘴,暗忖:「這是他們打不過人家時才這樣,要是打得過呀,怎麼會這樣打法呢?」
驀然,一聲龍吟——
白非的身軀,突然像游龍般的升起,竟不是別人縱身的那麼快速,而幾乎冉冉而起,識貨的人又是一聲驚呼:「天龍七式!」
這一下連凌月劍客也不禁變色,他萬萬料想不到在這裡竟會遇見天龍門下的人,向凌風低語道:「我們先得準備出手了。」
白非這一施展出武林獨步的天龍七式來,威力果然不同凡響,因為任何一派的劍術、拳法,頭頂之上總是空隙較多,這是無可避免的,凌天、凌星、凌雲也一起大驚,因這天龍七式厲害的地方在於它不但能在空中轉折身形,甚至可以連接數招都在空中發出,佔著極端優越的地位。
這麼一來,天中劍客的頭頂上不禁直冒冷汗,因為他們隨時有吃上一記的危險。白非嘯吟不絕,雙腿一拳,凌空下擊,掌如泰山壓頂,凌星劍客大驚,旋劍而舞,白非卻突然雙腿一踢,時間拿捏得那麼準確而美妙,著著實實的踢在凌星拿劍的手上。
凌星的劍如何能把持得住,竟撒手飛去了,六合劍身形一動,將那把劍抄在手上,拿著劍又回到路旁,卻和遊俠謝鏗把玩了起來。
白非一招得手,凌天劍客的劍已如電光般襲到,他竟藉著方才一踢之力身形上移,恰好避開這一招,偷眼一瞥,凌星已倒在地上。
原來石慧就在凌星劍客長劍撒手、微一疏神的當兒,玉指纖纖,快如疾風般點在他左胸的乳泉穴上,左腿一勾,嬌叱:「躺下。」凌星劍客果然應聲而倒,百忙中,她雙掌反揮,昭君別塞,颼然兩掌,分別襲向凌天、凌雲。
她目送飛鴻,手揮五弦,身形曼妙已極,司馬之連連點頭微笑,彷彿甚為讚許,六合劍丁善程低語謝鏗道:「這女子的來歷,謝兄可知道嗎?」意思之間,頗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
謝鏗暗笑:「這朵玫瑰花雖好,刺卻多得很呢!」口中卻道:「這女子的來歷說來活長,還是以後慢慢告訴你吧。」
凌星身形一倒,倏然又是兩道長虹,經天而至,原來凌月、凌風雙劍齊出,天中六劍連連受創,竟要拚命了。
這一番大戰,幾乎是近十年來武林中僅有的一次,旁觀的人除了大歎眼福不淺之外,看到天中六劍的狼狽情形,不禁暗暗稱快,天中六劍在武林聲名之狼藉,由此可知。
雲龍白非這一次大顯身手,竟為他自己創立了更大的名聲,只是他自己,卻絕對不是為了闖萬兒而動手的。
凌月、凌風兩人,劍光倏然而至,也是朝白非身上招呼,白非真氣一沉,瀟灑的身軀猛然下降,在兩劍手之中穿了下來,雙手一分,野馬分鬃,颼然兩掌,朝左側的凌月、右側的凌風襲去。
他連施妙招,竟將天中劍客四人分成了兩邊,實力自然大為減弱,但凌月劍客在天中六劍中是第一把好手,劍法竟更有精妙之處,石慧嬌笑道:「白哥哥,再來一下嘛。」
這一聲白哥哥,叫得白非心神一蕩,爭強之心,更是大作,這初出江湖的一男一女兩個少年英豪,竟將武林中夙負盛譽的天中六劍打得極慘,以四對二,依然佔不了半點上風。
羅剎仙女見了,不禁手癢得很,方才人家出了風頭,自己當然也不免動心了。
於是她緩緩走到司馬小霞的身側,朝小霞做了個眼色,小霞朝她爹爹望了一眼,見司馬之也在全神凝注著比鬥。
於是她也瞥了開去,羅剎仙女一把將她拉了過去,悄語道:「喂,你的手癢不癢?」
司馬小霞眼睛眨了眨,朝她做了個鬼臉,意思當然是也想上去試一試,羅剎仙女道:「那麼我們上去把他們兩個替下來吧。」
身軀隨著語聲之落,倏然而動,司馬小霞也一晃身,跟了過去,嬌喝道:「喂,你們兩個打累了,讓我們上去吧!」
但這種內家高手的比鬥,豈同兒戲,又豈是隨便可以換人的,因為這不同於普通武家的比試功力,而是實實在在的在拼著命。
是以白非和石慧聽到了他們的話,卻仍然在動著手,這其中當然還是他們自己本身也不願下來,羅剎仙女及司馬小霞此刻已站在他們動手的劍圈的邊緣,但人家沒有下來,她們也不好意思加上去動手,因為人家已在佔著上風,根本不需要自己幫忙。
凌天劍客在天中六劍中最長,性情也最傲,長劍一圈,一道劍芒竟掃向羅剎仙女和司馬小霞兩人,口中喝道:「你們也一起來吧!」劍尖一抖,震起三朵劍花,分襲她兩人。
司馬小霞一撇嘴,身形微偏,「唰」的,也穿入戰圈中去,凌天劍客一劍方落,在那力道已竭、而第二個力道尚未生出的那一剎那,羅剎仙女玉指如剪,「唰」的剪下,竟將凌天劍客的劍尖夾在手裡。
這一下可更把旁觀著的武林群英震住了,凌天劍客更大吃一驚,手腕猛挫,猛一較勁,「喀嚓」一響,那柄百煉精鋼打就的長劍,竟一折為二,旁觀群豪又嘩然發出一聲驚呼。
羅剎仙女女扮男裝,長衫飄飄,看起來是那麼文弱而瀟灑,但是她這一出手,武功之曼妙,竟是深不可測,六合劍丁善程又悚然動容,他自命為武林後起之秀中的第一好手,但是現在見了人家這幾人的武功,自己心中卻有些發虛了。
到了這地步,天中六劍可說已一敗塗地,場中的勝負,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分辨出來了,雲龍白非又傲然一聲長嘯,身形再次騰空而起,天中劍客又是一驚,哪知白非在空中宛如神龍般的盤旋一次之後,卻翩然落在司馬之的身側,大有勝負既明,自家已不必動手,也不屑於動手之意。
天中劍客羞憤交集,自出江湖以來,這是他們頭一次受到的挫折,而這挫折又是這麼慘。
當著這幾乎已是中原全部武林豪士,這個一向驕狂自負的天中六劍怎麼丟得起。
凌天劍客一揮斷劍,運劍如龍,竟在這柄斷劍上施展出點穴撅的式,疾風一縷,襲向司馬小霞腰際的笑腰穴。
劍氣迷漫,天中劍客以手中四把劍,竟鬥不過這三個少女,凌天劍客形如瘋虎,大喝道:「好朋友,大爺跟你們拚命了!」
驀然,一個極尖極細的聲音說道:「這裡怕不是你們拚命的地方哩。」聲音雖然輕細,但每個人卻聽得極為清楚,生像那人就是在你耳畔說話似的。
司馬之驀然一驚,暗忖:「這人好深的內功。」遊目四顧,四周黑壓壓的都站滿了人,怎麼能看得出這話是誰說出來的。
閱歷較淺、武功較弱的倒還罷了,武林中身份地位較高的人,可全都被這聲音震住了,因為這種說話的聲音,若非內功已入化境,是絕對無法說出來的,但大家自忖,誰也沒有這份功力。
天中劍客怒極,像是根本沒有聽到的一樣,劍光如柳絮之舞,仍密如驟雨般攻向石慧等三人。
突然,又是一陣冷笑之聲,石慧人最聰明,知道自己若仍不停手,恐怕也要吃虧,嬌喝道:「人家的話你們聽見沒有,怎麼還不住手!」明雖是對天中六劍說話,其實卻是說給那人聽的。
天中六劍哪曾受過這樣的氣,凌天劍客罵道:「住個屁手!」鳳凰點首,鳳翅如雲,又是極為凌厲的兩招。
他這一罵,再加上這兩招,人叢中又是一陣長笑,笑聲中一條人影經天而落,身法之快,除了司馬之之外,這麼多人竟沒有一人看清他是從何而來的,雖然這也是因為大家的目光都已被那一場比鬥吸引住的緣故,但那人身形之快,雖不能說舉世無雙,至少在目前武林中,已罕有其匹了。
那人影落地之後,是一連串驚呼,然後方才漫天而舞的劍光,全倏然而住,大家定睛一看,一人長衫朱履,站在當中,手中一把東西閃閃發光,卻原來是天中劍客的四把長劍——當然,這其中有一柄是斷了的。
天中劍客吃驚的望著這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兵刃是怎麼出手的,羅剎仙女以及司馬小霞、石慧,也都愕然望著此人。
滿擠著人的一條街上,此時竟沒有一絲聲音,全都帶著一臉驚異錯愕的神色,望著這彷彿從天而降的瀟灑奇人。
就連司馬之也不禁色變,仔細一打量那人,見他朱履長衫,面白如玉,眼中光彩如星,竟也是個弱冠少年。
他不禁更是驚異,方纔他看了白非的身手,已覺少年英俊中有此人物,是非常難得的了,此時一見面前之少年文士的身手,竟然更遠勝白非,他不禁暗歎:「你們憑著一點兒本事,就敢隨便當街撒野嗎?」天中六劍何等驕狂的人物,但此刻被人家那種驚人的身手所懾,半句狂語也說不出來。
那少年文士手一抖,拿在他手中的四把長劍,竟一起中折為二,生像是有人用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削斷的。
這一手武功,真是驚世駭俗,司馬之怎麼想也想不透,以此人的年紀,是絕不可能練成這樣的武功的呀?又有誰心裡不在想著和司馬之同樣的問題呢?
那少年文士冷笑道:「武林之中,從此沒有天中六劍這塊字號,你們快滾吧,我也不必告訴你們我的姓名,因為你們再練一輩子武,也別想來找我報仇。」語氣雖然狂傲,但卻沒有一人不是口服心服,因為人家的確是如此呀。
到了這種地步,天中六劍還有什麼話說,走過去攙著已經受傷的凌塵,抬起凌星,悄然自人叢中走了出去,和來的時候那種驕狂不可一世的樣子,簡直成了兩個極端。
那少年文士燦然一笑,臉上的那種冷冰冰的寒意,被他這一笑,卻笑得無影無蹤了。司馬之暗忖:「這人不但武功深不可測,做人也極為厲害,若不走上正途,倒真是武林中的大害哩。」他老於世故,彷彿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千蛇劍客的影子。
那少年文士朝四周微一抱拳,朗聲道:「家師這次請諸位來卻未能盡到地主之誼,心裡也慚愧得很,因此特命小可來向諸位致歉,」
他說到這裡,微一停頓,人群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原來他就是千蛇劍客的徒弟。」
司馬之卻一驚:「徒弟如此,師父可知,那干蛇劍客這數十年來,竟練成了如此武功。」那少年文士用眼睛朝人叢打量一下,每個人都覺得他目光如電,彷彿是專門在看著自己一人似的,不禁垂下頭,避開他那其銳如刀的目光。
「十天之後,家師在十里外的靈蛇堡恭候各位大駕。」他又展顏一笑,道:「那時候家師當略備水酒,親自向各位謝罪。」
人叢又是一陣騷動,有人似是在說著不敢當之類的話。
那少年文士一轉頭,目光搜索似的移動著,然後停留在司馬之臉上。
於是他施然走了過來,朝司馬之當頭一揖,頗為恭謹的說道:「老前輩想必就是家師提到的司馬大俠吧——」他詢問的停住了話。
司馬之微微含笑點頭,這許多人的目光,又集中在他身上,他們雖然沒有聽到那少年文士的話,但從那種恭謹的態度上,已可測知這老者必非常人,否則這千蛇劍客的高足怎會對他如此恭謹呢!
「晚輩岳入雲,此次奉家師之命前來,就是特別為了向老前輩問好的。」他極為從容的說著:「家師此次不能親自來迎接老前輩,心中老是過意不去,也時常對晚輩說及——」
「司馬之一聲長笑,打斷了他的話,朗聲道:「回去對令師說,他能記得我這二十年前的故人,我已經很高興了。」岳入雲連連稱是,司馬之點首微笑道:「岳世兄少年英發,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但望你好自為之了。」雖只寥寥數語,但語重心長,其中的涵意,別人縱不懂,但岳入雲卻能體會得到的。
岳入雲二十餘歲,若非天資絕頂,就算得遇明師,也絕不可能練成這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他眼角都不向別人瞟一下,端然道:「老前輩的教訓,晚輩一定牢記在心。」
司馬之又連連頷首微笑,年華已去的老人,見到這種年輕好手,焉有不喜歡的道理。
岳入雲長揖到地,說道:「老前輩如果沒有什麼別的吩咐,晚輩就告辭了。」他轉過身,走到白非身前,抱拳道:「這位兄台好俊的身手,日後一定要多親近親近。」
「小弟白非。」雲龍白非趕緊也抱拳道:「兄台若誇獎小弟的身手,那小弟真是要汗顏無地了。」他們惺惺相惜,並肩一立,宛如一對臨風之玉樹,瀟灑英俊,不可方物。
岳人云微微一笑,朝羅剎仙女及司馬小霞掃了一眼,似乎亦會意,又似乎是早已知道她們本是女子,因此不屑於和她說話的樣子。
羅剎仙女鼻孔裡暗哼了一聲,暗忖:「你有什麼了不起!」其實在她心底的深處,還是認為人家是真的有些了不起的。
雲龍白非目送著那少年穿出人叢,翩然而去,心中悵然若失。
那並不是他在悲傷著岳入雲的離去,而是在悲傷著自己,將自傲的一身武功和人家一比,可就差得很遠了。
但是石慧悄然走了過來,站在他旁邊,他心中驀然又充實了起來,人們在自己失意的時候,有這種情感上的滋潤,是最美妙的事了。
武林群豪們也逐漸散去,只是他們此時對司馬之等人的看法,已大為改觀,有的已經知道司馬之的身份,紛紛低語傳告,謝鏗聽到了,驀然一驚:「原來白羽雙劍也到了。」
遊俠謝鏗在江湖中極得人望,不少認得他的人,也紛紛走過來和他握手寒暄,雲龍白非見了,暗付:「這謝鏗武功不高,卻有著如許高的聲譽,看來武林中的地位,也並不是光憑武功就可以得到的。」他一念至此,後來做人的方法果然大為改進。
這時天色更晚,經過這一番刺激,大家的肚子好像更餓了,於是飯鋪中的生意更好,遊俠謝鏗嘴裡在說著話,心中對天中六劍,竟微微有些抱歉之意,因為他和他們同道而來,但人家出了事,自己不但袖手旁觀,還暗中有看熱鬧之意,他暗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這種心情,也是最後一次了。」
司馬之心中,此刻也是感慨萬千,岳入雲的身手,令他吃驚,他吃驚的只是不知道千蛇劍客此時的武功,現在已到了何種地步了。
他心中最大的困擾,當然是馮碧,他不斷的在思索道:「她這些年來到底在做些什麼?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容顏未改?為什麼她會頭髮蓬亂,衣衫如絮?以前她是個很講修飾的人呀?」
這些問題,有如千頭萬緒,他怎麼理也理不開,司馬小霞走過來,悄然問道:「爹爹,你老人家在想著什麼呀?」
司馬之頭一抬,看見石慧正和白非在說著話,他心中一動:「這少女不是和她一路來的嗎?也許知道她的事情呢。」
於是他緩緩走了過去,雖然他心中焦急得很。
店舖裡的燈光仍亮著,照耀得這條街道通明,這麼晚了,還有這種熱鬧的景象,這的確是這小鎮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白非拉著石慧走到司馬之面前,他們這種親呢的樣子,立刻又引起許多人的注目,因為那時禮教甚嚴,男女之防甚重,只是他們兩人此刻熱情如火,別人的想法,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司馬小霞在她爹爹旁邊,看到這情形心裡有說不出來的不好受,這種不好受感覺的由來,她以為只有她一人知道,其實羅剎仙女看了肚中暗笑:「這小娘子吃起乾醋來了。」
司馬之此番仔細的打量了石慧兩眼,見她秀外慧中,麗質天生,一笑起來兩頰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和瀟灑飄逸的白非站在一起,真是珠聯壁合的一對玉人,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按理說,司馬之此刻怎有歎氣的理由,但是他心中卻另有苦衷,原來他此番攜帶兩個嬌女來到這荒涼之地,除了看看昔日的老友千蛇劍客到底有什麼舉動和尋找分離數十年的妻子之外,還有一個心願就是為司馬小霞找個婆家。
因為他知道此時的西北,必定是群雄大聚,因為武林中人誰不想來此一顯身手,這種心理他少年時也未嘗沒有,因此他就希望在這些人裡替司馬小霞物色一個對象,因為他自己年華已去,壯志也消磨殆盡,總不能時時刻刻守在這嬌女身旁呀。
當他第一眼看到白非時,這出身武林世家的英俊少年立刻就被他看中,此刻他看見了白菲和石慧的親呢情形,當然會感於其中了。
石慧帶著一臉憨笑望著他,這嬌憨而幸福的少女怎會瞭解他的心境,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問道:「姑娘從何處來?」
他顯然不是在探聽她的來歷,而是希望能知道和她同來的馮碧,石慧聽了卻一愕,不知道這名震武林的老人為何會突然問她這句話,但她依然笑道:「晚輩從川中來的。」
司馬之「哦」了一聲,這許多年來的磨練,已使他能將心中的情感深深的隱藏在臉的後面。
他沉聲道:「和姑娘同來的那位女子也是從川中來的嗎?」
石慧明亮的眼睛一瞬,恍然瞭解了人家問她這句話的用意,暗忖:「原來他在問她的來路。」方才司馬之和馮碧面面相對時那種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倆人之間,必定有著什麼關連,只是她再也料想不到,那年輕的女子會是這老人的妻子,也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白羽雙劍中的一人。
石慧望了白非一眼,很快的答道:「那位姑娘只是晚輩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老前輩不知道,那位姑娘的武功才驚人哩——」她頓了頓,又道:「據晚輩看來,恐怕並不在剛才那個年輕的書生之下——」她婉然一笑,又道:「只是那位姑娘脾氣有點怪,喜歡吃——喜歡吃狗肉。」說著,她又咯咯嬌笑不止。
她不知道馮碧的年齡,一口一句姑娘,司馬之有些好笑,但是這份笑意卻比不上他心中難受的感覺的萬一。
他知道自己冀求能知道馮碧的來處的希望已落了空,微喟了一下,忽然笑道:「我們本是要出來吃飯的,可是你看,到現在飯還沒有吃哩。」
石慧當然跟著白非一起走,這一行五人,瞬即發覺無論走到哪裡,自己都是最受注意的人物,等到他們回到客棧時,更發覺了一件奇事。
石慧今晚無宿處,性情有如男兒般豪爽的羅剎仙女立刻拉她和自己一起住,她這句話出口後,石慧臉上一紅,還隱隱有怒意。
白非看了一笑,悄悄對她說:「她也是女子哩,不過女扮男裝罷了。」石慧仔細的打量了羅剎仙女和司馬小霞後,不禁「噗哧」一笑,也看出來了,這番卻輪到她們兩人臉紅了。
他們走到客棧時,時辰真正晚了,大部分的店舖都關了門,當然也熄了燈,街上已遠不如方纔的明亮。
但是他們卻看到客棧門中一排站著八個人,手上提著極亮的大燈籠,見了他們,立刻遠遠迎了上來,燈籠火光,照得遠處都發亮,那提著燈籠的八人,穿著青色長衫,斯文得很,但步履之間,卻令人一望而知他們身上都懷著頗深的武功。
這令司馬之等人覺得有些詫異,那八人走到近前,先頭兩人朝司馬之躬身道:「前輩想必就是司馬之大俠吧?」說話態度,極為恭謹。
司馬之點首道:「正是。」
那人又道:「晚輩奉教主之命,特地來此恭迎大駕——」
司馬之打斷了他的話,道:「到哪裡去?」
那人一笑道:「這種客棧,怎是老前輩的久居之處,現在離會期還有十天,教主因此特地為老前輩準備了一個住處。」
司馬之「哦」了一聲,心裡在考慮這千蛇劍客的用意,但是以他的地位,卻又怎能不去,於是他慨然道:「如此麻煩兄台了。」
白非微一沉吟,方待開口,那人又道:「這位想必就是天龍門的少掌門雲龍白少俠吧,教主對閣下也傾慕得很,因此告訴晚輩說,無論如何請白大俠也一起去。」白非心裡一愕,這名重天下的武林奇人千蛇劍客也對他如此看重,他心裡當然受用得很,羅剎仙女卻冷哼一聲,原來人家沒提到她,她心裡有些不高興了,因為「羅剎仙女」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只有在新出道的雲龍白非之上。
那人竟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又說道:「如果各位沒有什麼別的事情的話,現在請各位跟小可一同去。」
司馬之點首道:「如此更佳。」
他們進去整束了一下包袱,白非身無長物,原來他素性不羈,最怕帶累贅東西,身上除了銀子之外,什麼都不帶,衣服髒了,就在當地買來換上,他出身豪門,自然難免有些公子哥兒的脾氣。
那八人仍靜立門口,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們八人連動都沒有動一下,若非受過極良好而嚴格的訓練,是絕難做到的。
司馬之暗忖:「看來這二十年來,千蛇劍客不但在武功上有了極大收穫,在這西北一地,亦造成了極大的勢力。」一念至此,不禁長歎一聲,他這些年來,非但一事無成,還把昔年的英風俠骨都消磨盡了,現在和人家一比,心裡的難受,可想而知。
他之所以如此,還不是為了情之一字,自古以來,多少英雄豪傑都為了這情字潦倒半生,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愈是英雄豪傑,他的情也愈是比別人濃厚。
他們穿出小鎮的街道,提著燈籠的八人身形漸快,但提著的燈籠仍平平穩穩的,這種輕功已是江湖上可觀的身手了,但看他們的地位,卻只不過是靈蛇幫中的末流弟子而已,由此可知那靈蛇幫的實力。
白非四顧,這本是荒涼之地,那小鎮似乎是這一片荒野中唯一的點綴,他暗忖:「這幾人究意要引我們到哪裡去?」因為看起來,這裡絕不像有一個可供眾人歇息之處的樣子。
他心裡有些懷疑,但卻也並不害怕,看了別人一眼,見他們都若無其事的佯子,暗忖:「我還是該謹慎些才是。」
於是他腳步一緊,緊緊迫在那提著燈籠的八人後面,那些人輕功雖佳,但與雲龍白非一比,可還是差得太遠了。
燈籠火光中,前面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走近一看,原來是個極大的土丘,想必是離土崩之處頗遠,是以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那提著燈籠的八人沿著土丘走,剛打了小半個圈子,白非跟前一亮,原來這不是個土丘,而是用土磚築成的,這牆依著圓形而建,但是後面卻缺了一個口。
他們就從那缺口中走了進去,裡面竟是一座很精緻的房子,外面那麼大的風,此處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必那是牆就是擋風的。
那土牆極厚,幾乎有七、八尺,不知是怎麼築成的,在這麼大的風裡也不會倒,白非奇怪得很,忽然心念一動,暗忖:「方纔外面風那麼大,那幾個人手上的燈籠怎麼既不滅,又不動。」心裡更奇怪,忍不住又走下幾步,去看看那燈籠。
他這一看,心中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燈籠的支架,竟是純鋼所製,而在裡面發著亮的東西,也不是燭火,而是一顆很大的珍珠。
白非心裡真吃一驚,這種珍珠能有一顆已是極為難得,而這千蛇劍客卻用來做燈籠,於是他對千蛇劍客不禁起了很多種幻想,說不出多麼急切的想見一見這位奇人,雖然他也大略知道他的隱秘。
他一回頭,看到石慧的眼睛正一閃一閃的望著他,像是對他的行動有些兒奇怪,這種目光是那麼的關切,白非心裡甜甜的,想走過去將心裡的事細說給她知道,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這房子的大門是關著的,但忽然自開,白非聰明絕頂,知道門裡必定有人暗中窺視,是以他們一來,那門便開了。
司馬之率先走了進去,那房子卻除了一個站在門旁邊的老頭子之外,再沒有一個別人,這點倒是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因此照他們的想法,這地方既是千蛇劍客招待他們歇息的地方,照理講是應該有人的。
那提著燈籠的八人也跟著走了進來,先前說話的那人又道:「教主知道老前輩一定喜歡清靜,所以這房子裡除了這又聾又啞的老頭子外,一個人也沒有。」
司馬之哈哈笑道:「他倒想得周到。」
那人忙連連稱是,司馬之又道:「麻煩兄台,回去見了你家教主,說我老頭子多謝他的好意——」
他倏然話聲一頓,目中現出精光,沉聲道:「數十年來,我老頭子承他照顧的地方太多了。」
他說這句話時,神態間威凌畢現,那八人連連稱是,話都不敢說,連忙走了。
司馬之長歎一聲,緩緩走入房子裡去,司馬小霞嘟起嘴來道:「這千蛇劍客真是可恨,把我們弄到這鬼地方來,連人影都沒有一個,叫我們到哪裡去吃飯?」
她此話一說,別的人都「噗哧」笑出聲來,羅剎仙女嬌笑道:「你呀!就記得吃。」
司馬小霞臉紅得如紅柿似的,仍嘴強說道:「你不記得吃,你不要吃飯好了,哼!每個人都要吃飯的呀。」
眾人更是笑不可抑,司馬之憂鬱的面色中也透露出一點笑意,道:「這麼大了,還是像小孩子一樣,也不怕人家笑話。」
司馬小霞嘟嚷道:「誰敢笑我。」目光一轉,和白非一雙充滿笑意的眼睛碰到一起,粉臉又不禁倏然飛紅了。
房子裡窗明几淨,收拾得整齊已極,裝飾的東西也都是極為貴重之物,司馬之搖頭歎道:「這邱獨行的確是個奇人,在這種地方虧他弄得出這種好房子來,普天之下,聰明才智能比得上他的人,的確是太少了,只是——」他長歎了口氣,又道:「只是他空負一生絕學,卻總不肯走上正途。」
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在這棟房子的幾間屋裡走出走進,這些天來她們在這荒涼的地方吃盡了苦,如今見了這種好地方,自是高興已極,石慧忍不住也跟了去,她自從知道她們也是女子之後與她們就很親近,司馬之卻和白非坐下來。
驀然,一聲歡呼,司馬小霞又笑又叫的跑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條火腿,高興的叫道:「原來這房子裡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呀。」她大眼睛轉來轉去,轉到白非臉上,口中卻向司馬之笑道:「爹爹明天我做幾樣菜給你吃好不好?」
大家旅途勞頓,又打了一場,都有些累了,談笑了一會,各自找了間房睡下,石慧好幾天沒有安安穩穩的睡過,用手摸了摸鋪在床上那又厚又軟的棉被,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睡著了。
她正在膝朧之間,突然窗子外有人輕輕咳嗽一聲,練武的人睡覺多半清醒,何況她年紀雖小,內功卻有根基,聞聲倏然從床上跳了起來,輕叱道:「是誰?」身形微動,想朝窗外撲去。
哪知窗外一人輕輕回答道:「是我!」石慧聽了,心裡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原來那人竟是白非。
她身子好像軟了下來,柔聲道:「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呀?」窗外靜默了半晌,然後低低的說道:「我想找你談談。」
石慧柔腸百轉,不知道該怎麼好,但最後終於說道:「你在外面等等,我馬上就出來。」走回床邊穿上鞋子,身軀輕盈的一掠,支開窗子,像一隻春天的蝴蝶般自窗口穿了出去。
白非正呆呆的站在窗前,石慧在他面前倏然頓住了身形,兩人目光相對,彼此心中俱一蕩,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良久——
石慧輕輕說道:「這麼晚了,我要回房去了,有什麼話待明天再說吧。」口中雖然如此說,腳下卻絲毫沒有移動半分。
白非眼睛裡充滿了情意,他也知道他自己眼中的情感,對方一定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他並不想隱藏自己的情感,於是他輕輕說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話對你說,只不過想看看你罷了。」
石慧的臉羞得紅了起來,她當然知道白非對她的情感,但是這種露骨的話,她卻是第一次聽到,她雖然天真無邪,生性也異常奇特,甚至可以殺人而不眨眼,但在這種情形下,卻不禁臉紅。
又過了一會,石慧嬌羞的說:「站在這裡給人看到了多不好意思,我們到——」她話雖然沒有好意思說出來,可是其中的含意,不就是我們到別的沒有人看到的地方去嗎?
白非心中一陣猛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歡喜成什麼樣子,石慧緩緩移動著腳步,在前面走,白非忙也跟了過去。
這房子外面也有院子,院子邊是低牆,再外面可就是那使白非錯疑為土丘的高牆了。
白非抬頭仰視,天上雖然無星無月,然而在他看來,今夜卻是他有生以來所度過一個最美麗的晚上,石慧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到那上面去玩玩好不好?」石慧指著那高牆道,根本沒有等白非回答,身形一起就掠過去,因為她知道白非一定會跟著來的。、
那土牆高約五丈,石慧到了下面一看,不禁停了下來,他們輕功雖然高,但叫他們一掠五丈,卻是絕不可能的。
石慧眼珠轉了轉,她生性極強,心裡想到做的事,要讓她不做,真比殺了她還難過,白非道:「我們想辦法上去吧。」
原來這麼多天來,他也知道了她的個性,石慧回過頭,朝他一笑,身形一縱,竟在這上牆上施展出「壁虎游牆」的功夫來了。
白非見她上去了,才一提真氣,想以家傳的絕頂輕功在空中借力竄上去,猛然想起,這佯一做恐怕她又要生氣了,因為那自己不是將她比了下去了嗎?念頭一轉,也用壁虎游牆的功夫上去了。
石慧拍著衣服上沾著的少許塵土,埋怨的說道:「真奇怪,無論我怎麼練,輕功總是練不大好,像人家那樣,身法快得連眼睛都迫不上,真不知道是怎樣練成的?」她不知道,她練的輕功「暗影浮香」,卻是武林中最高的,只是昔年無影人丁伶得到的只是殘篇,雖然仗著她的悟性。能夠練成了,但總不如原先那麼自然,因為這種內功上的奧妙,是經過了無數人的苦研而成的,其中假如有了一點極小的暇疵,那麼練功的時候,就會遇到極大的阻礙了。
上面的風很大,兩人都有些寒意,白非想伸過臂膀去摟住她,但是又不敢,石慧想靠在他的身上,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垂著頭,白非道:「以前你對我那種冷冰冰的樣子,我心裡好難受,後來——後來我又以為你在那土窯裡被黃土——」
「你以為我那麼呆呀!」石慧嬌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以為我死了的時候,哭了沒有?」
白非訥訥的答不出話來,因為他雖然難受,卻委實沒有哭過,石慧瞪著眼睛望著他,忽然又一笑道:「站著幹什麼,坐下來好不好。」兩人緊緊地偎在一起,風再大,他們也不在乎了。
這時天地間任何事都不再能闖入他們的腦海中去,彼此心中,除了對方之外,也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存在。
驀然,一聲輕笑自他們背後發出,白非、石慧大驚,倏然分開,回頭一看,白非看到一個渾身純白的女子,站在那裡,衣衫飄然隨風而舞,面上也掛著一塊白巾,除了眼睛外,再也看不到別的。
他家學淵源,武功已得真傳,但這人來到他身後他還不知道,他如何不驚,這人在夜色中望之如仙,又好像鬼魅似的,他方在驚懼之間,哪知石慧已一頭撲進那女子懷裡。
那女子竟也一把摟著石慧,笑罵道:「好呀,我到處找不著你,原來你卻躲到這裡來了。」語聲中充滿了柔情蜜意。
石慧只是笑著,一句話也不說,那女子在布巾後的眼睛轉到白非身上,笑笑道:「喂,你是誰呀,你幾時認得我女兒的?」
白非又是一驚,暗忖道:「原來這就是二十年前令江湖中人聞而色變的無影人。」仔細看了她一眼,又忖道:「可是誰也不會相信這瘦怯怯的女子,竟是武林中的魔頭。」
石慧在她母親懷中「嗯」了一聲,撒嬌道:「媽問他幹什麼?」
丁伶笑道:「我連問都不許問一下呀。」語氣輕柔,哪裡是一個江湖上以毒著稱的人說話的口吻。
「晚輩白非。」白非不敢不恭敬的回答著,但說到這裡,他卻再也接不下去,丁伶「哦」了一聲,目光又在他身上轉了幾轉,笑道:「果然是個英俊少年。」白非玉面微紅,垂下頭去。
丁伶又笑了兩聲,突然拉著石慧走到一旁,說:「你過來,我有話問你。」白非見她兩人輕聲說了半天,她們說話的聲音極小,白非也沒有聽清楚,心中忐忑不定,以為在說著自己。
突然,他彷彿聽到丁伶重重「哼」了一聲,他心裡也不禁一跳,哪知丁伶身形一動,竟躍了下去,一條白色的人影宛如一隻純白色的鴿子,在黑暗中晃眼便消失了,石慧慢慢走過來,他忙著急的問道:「你母親怎麼突然生氣了?」
「瞧你急成這副樣子。」石慧笑道:「我媽又不是生你的氣。」
白非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說道:「我們再坐一會兒吧。」
石慧笑道:「我不要,我累死了,要睡覺。」
白非失望的看著她,她一笑又道:「以後日子長得很,你要看我,我就天天讓你看個夠。」白非心中又是一甜,不再說話了。
這土牆上去雖難,下來卻不難,但畢竟太高,他兩人接到地面時,仍不免發出一些聲音來,他們身形卻並未停留,向那矮牆內掠去。
黑暗中立著那為他們開門的聾啞老人,頗為注意的看著白非的身形,臉上帶著一臉迷茫之色,彷彿心中有著什麼難解的問題似的。
他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是以白非和石慧根本沒有看到,這聾啞老人在陰影中站了許久,緩步走了開去,其實不但白非和石慧不會注意到他,這世上又有誰會注意到這既聾又啞的老人呢,
白非回到房裡的時候,是安詳而愉快的,他關好窗於,但是一顆心,卻遠遠飛到窗戶外面去了。
雖然他很累,但卻絲毫沒有一點兒睡意,這也許是心情大興奮的緣故,他坐到椅上,將壺中的冷茶,倒了半杯,但卻並不喝,只是注視著那杯麵尚未平復的漣漪發愕。
突然,窗外有人在輕輕敲著窗子,他的心情又一陣緊張,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了,高興的暗忖:「難道她又來找我了?」連話都來不及說,右手一支窗戶,這次他不再有任何顧慮,身形猛的一拔,竟往上拔了三丈,雙臂翅張,兩條腿在空中猛一伸曲,像蒼鷹般的又往上拔了丈餘。
他一伸手,反搭住土牆的牆頭,身軀借勢往上一翻,便站到土牆上,掃目四望,那人影卻又在上牆下向他招手了。
白非心裡越發疑惑,這人影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將自己引開,難道是對自己有什麼不利的企圖嗎?
這答案幾乎是肯定的,他暗忖:「這人影一定是要對我不利,否則他將我引出去幹什麼,這人影武功極高!我萬萬不是他的對手,」他有些氣餒,但那人影仍在下面向他頻頻招手,他少年的熱血直往上湧,再也顧不得利害,縱身向下躍去。
那人影始終在他前面不遠,但饒是他使盡身法,還是追他不上。
白非心裡越來越急躁,但在這種情形下,急躁又有什麼用,他根本猜不透人家對他到底是何用心,這人的輕功,遠遠在他之上,他追不到,自然也無法詢問人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片似乎看不到邊際的土原,奇怪的是那人影並不一直往前跑,卻在這片土原上繞圈子,漸漸白非的真氣有點接不上來。
但此刻情形勢如騎虎,叫他放手一走,他卻有些不甘心。
那人身法異常快,是以雖然繞了許多圈子,時間卻不長,白非心裡正在考慮著應付這件事的方法,哪知那人影卻倏然停了下來。
那人影這一停下來,倒真把白非給怔住了,這人到底是誰?有何用意呢?他極力前望,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誰。
但是夜色太濃,饒是他目力佳干常人,也只能看到那人隱隱綽綽一個人影,面貌根本無法看出來。
這樣兩人雖是隔著一段距離,但卻是面對面的站了許久,那人影動也不動,也不再向他招手,他心裡有些不耐,終於移動了腳步,向前走去。
隨著夜色之濃,風也越來越大,白非不得不微微瞇起眼睛來,因為他怕那被風吹起來的塵土,吹到他眼睛裡去。
這麼樣的距離,他如施展起輕功來,何消一個起落就到了,但此時他一步步的走著,卻彷彿很遠,同時,他心裡也不免有些緊張,因為這人影的行動太過詭異,是友是敵,現在也不知道,白非心中有數,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若這人對自己懷著惡意,那自己今日可絕討不了好去,而照目前的情形看來,這人影對自己卻是懷著惡意的成份居多。
因此他每跨一步,心情也就隨著緊張一分,腳下似乎帶動著千鈞之物,說不出的那麼沉重,等他看清楚那人影,他卻禁不住驚喚了起來。
練武的人多半早起,第二日清晨,石慧一腳跨出房門,已經看見司馬之站在院中了。
她悄悄走了過去,卻見司馬之垂著雙手,靜立不動。像是一段枯木似的,她猜想他也許在練著什麼功夫,因此也不敢打擾,也靜靜站在一旁,呼吸著清晨清冷的空氣。
片刻,司馬之張開眼來,朝她緩緩一笑,她也笑道:「前輩起來得真早。」
司馬之微笑說道:「老頭子多半起得早,也許是自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是以特別珍惜時日的緣故吧。」
他話中的辛酸與感慨,很明顯的就可以聽得出來,石慧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忽然對這老人起了很大的好感,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司馬之又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和白非到哪裡去了?」
石慧倏然飛紅了臉,羞得低下頭去,暗忖:「這老人果然厲害,我和他出去的時候,敢說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他怎麼會知道的。」
司馬之敞聲而笑,羅剎仙女剛好走出來,問道:「爹爹,什麼事你老人家這麼高興?」
石慧的頭垂得越發低,生怕這老人會說出來。
「沒什麼。」司馬之笑著回答:「小霞這小妞子怎的還沒有起來,最近她好像越來越懶,連早課都懶得做了。」
羅剎仙女「喲」了一聲,嬌笑道:「這你老人家倒不要錯怪了好人,她一早就起來忙著去煮早飯給大家吃了。」
石慧趕緊道:「我去幫她忙去。」乘此機會,居然溜之大吉了。
早點端上來,是清粥,還有四色小菜,蒸火腿、炒蛋、風雞和皮蛋,雖然都是些現成的、而且可以久放的東西,然而在此地吃到這些東西,倒真是口福不淺,司馬之笑道:「他們想得倒真周到。」
石慧心裡想著白非,暗忖:「他怎麼還沒有起來?」眼睛瞟了司馬之一眼,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司馬小霞卻道:「白哥哥怎麼還沒有起來?」她比石慧還天真,不但先問了出來,而且還叫起白哥哥來了,這就是江湖男女異於常人的地方。
司馬之眉頭微皺,道:「少年人貪睡,最是要不得,你去把他叫起來吧。」。他少年時遊俠各地,因此口音也雜,說起話來,南腔北調都有,這佯也有好處,因為每個地方的人都能聽懂一些。
司馬小霞趕緊說好,轉身就跑了出去,石慧心裡可有些不願意,因為她也想去叫,但當著人,她又怎能搶著去。
她著急的坐在桌子旁,想白非快點來,等了半晌,卻見司馬小霞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回來,她忍不住問道:「他呢?」
「我也不知道。」司馬小霞看起來也有些著急,氣咻咻的說道:「剛才我敲他的門,敲了半天,也沒有開,我忍不住想推門進去看,那知門關得緊緊的,我就繞出去,一看他那間房的窗戶倒是開著的。」她一口氣說到這裡,稍微停了停,司馬之含有深意的望了石慧一眼,石慧卻沒有注意到,只是留神的注意著司馬小霞。
司馬小霞又道:「我就跑到窗子旁邊去看,哪知房裡卻沒有人,床上也是整整齊齊的,好像根本沒有人睡過的樣子。」
石慧吃了一驚,著急的低語道:「他沒有睡過,那麼,他到哪裡去了呢?」其實不但她著急,這裡的人又有哪一個不著急。
這座房子在大片荒野裡,四周根本沒有可去的地方,大家心裡俱是疑竇叢生,尤其是石慧,司馬之本來以為她一定知道白非的去處,但看了她焦急的神色,卻又不像。
他沉吟了半晌,沉聲道:「以白賢侄的武功和聰明來說,我想他是不會出什麼意外的,不過——」他含蓄的止住了話,然而話中未盡之意,卻給石慧帶來了更大的焦急和憂慮。
她倏然站了起來,道:「我去找他去。」
最後一個字落聲的時候,她人已走出房了,司馬之搖頭歎道:「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這叫她到哪裡找去。」轉念想到自己年輕時又何嘗沉得住氣,這沉不住氣卻正是年輕人的通病。
石慧迷茫的跑出房子,眼前一個人影似乎在向她比著手勢,她心中有事,也未去注意,等她發現那向她比著手勢的竟是為他們開門的聾啞老人時,她當然更不會注意了。
她根本等不及別人把門打開,縱身一掠,便掠了出去,一眼望去,門外儘是風砂遍野,她在那土牆的旁邊愕了一會,仰首上望,昨晚那人還和她同在土牆上,但現在他卻去了哪裡呢?
她心裡既驚恐,又難受,驚恐的是她怕白非出了意外,當然她希望他沒有,然而如果他沒有意外,那麼他走了,為什麼不告訴自己一聲呢?
人們在陷入愛的漩渦裡時,情感最為紊亂、矛盾,尤其像石慧這種在情感上尚是一片白壁的少女,她受的這種折磨也越大。
她向四周仔細打量了許久,但依然辨不出方向來,可是即使她辨出了方向,她又怎能知道白非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呢?
這時候,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命運了,她悄悄閉起眼睛來,似在默禱上蒼,能指點她一條明路,然後她睜開眼睛來,不辨方向的飛身而去。
這裡這幾天的天氣很古怪,每日清晨,彷彿都有一些陽光,然而這陽光尚未曬熱地上的沙上時,便又恢復陰暗了。
她眼睛有些閃爍,原來陽光正向她迎面射來,她高興的忖道:「我是朝日出的方向而來的,看來也許會找到他了。」在這種時候,她也像多數人一樣,憑著一件並無根據的事來幻想著自己的幸運。
她身形極快,在這種風沙之中,縱然有陽光,也很難辨清她的人影。
但陽光瞬即消失了,她拔足急奔,並沒有多久,她即看到前面似乎有個市鎮,她心裡有些歡喜,更加快了速度,然而兩個縱身之後,她看清了這小鎮竟是他們昨晚來過的地方。
原來在那一片荒野之中,她以為自己是照著直線前行的,哪知卻劃了一道弧線,是以剛好又回到這被她熟悉的小鎮上來。
這時候她當然毫無猶疑的走進鎮去,一到小鎮的邊沿,她立刻頓住身形,換了平常人行路的速度,她入世雖淺,但江湖上這種最普通的規矩,她還是知道的,只是心裡也有些不願意遵守而已。
雖是清晨,但市鎮上的人已經不少了。因為此次武林盛會,這個人跡罕至的小鎮,後來竟逐漸繁榮,這大概也不是千蛇劍客能預料得到的。
石慧用心的在人叢中搜索著,希望能夠發現白非,那些武林豪客看到竟有個少女在向他們毫無忌憚的打量,心裡剛有些要開玩笑的意念,但等到他們看清這少女竟是昨日力鬥天中六劍的人的時候,他們那種意思就很快的完全消失了。
當她走過一家本是個貨店改裝的客棧門口時,發覺有一大堆人圍在那客棧門口,三三兩兩的在討論著一個看來似乎非常重要的話題,她也不禁駐了足,向那小客棧走去,她這時候無論任何地方都去,只要那地方能有一絲希望找到白非的蹤跡,白非若知道他已得到一個少女的全部情感,他也該心滿意足了,無論任何人能得到另一人的全部情感,這總是一件值得驕傲和極為光榮的事。
「謝大哥怎麼回事呀,聽說他兩隻手都是自己砍斷的,老哥,你可看到沒有?」
「我沒有看到,不過若說兩隻手都是他自己砍斷的;這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呢。」另一人說道;「他到這裡來幹什麼?」一人問。「你老哥還不知道呀,武林中有名的神醫、追魂續命那位主兒就是住在這家小客棧裡哩,」另一人回答道。
「唉,這幾天這裡真是高手雲集,連白羽雙劍裡的司馬之昨天都露了面,像咱們這號的人物,還是乘早回家吧。」
那人歎道:「這裡可說不定會出什麼事,你看,謝老大不就是個榜樣。」
「像他這樣的人物,會有這種收場,這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另一人感慨萬千的說道。
這裡人叢裡的問答,石慧極為留神的聽著,這時候她雖然已經知道這件事並沒有關係著白非,然而這件事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了。
過了一會,人叢忽然向兩旁分開,石慧巧妙的一轉,已經轉在那叢人的前面,因為女孩子總是較矮,她若站在人家後面,根本就無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睜大眼睛望去,只見兩個粗漢抬著一塊床板,床板上的白被單上,血跡淋漓,床板邊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少年,英眉劍目,臉上卻帶著一種忿忿不平的神色,不時低下頭去輕聲向床板上的人說話,神色又極為憂鬱了。
這時候一群人又擁向前,朝那床板上躺著的人間長問短,只是那人的雙臂全斷,流血過多,縱然僥倖獲得了武林中名醫、脾氣最怪的追魂續命的青睞,能得以不死,然而卻已沒有精神來傾聽別人的話,當然也更沒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長脖子望去,看到那床板上躺著的人,赫然就是遊俠謝鏗,他渾身血跡斑斑,上身只剩下了一段軀幹,兩臂空空,臉上也沒有一絲血色,石慧眼睛一閉,不忍再看下去了。
雖然她也曾經幾乎殺死過他,然而那不需流血,她甚至不會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她見了人家竟是如此重傷,再加上那種悲淒殘酷的佯子,心裡當然不免難受。
難受之外,她還有些奇怪,這謝鏗怎會弄成這副淒慘的狀況,而且還聽說他是自行砍斷雙手的,難道他是被人所逼嗎?
然而他卻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側著身子,雙臂微分,又從人叢中鑽了出來,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劍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抬起頭來,一個美麗而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他用不著多花心裡去思索,已經想起那正是屬於被他極為欣賞的少女的。
他記起他還曾經向謝鏗提過,他忽然又低下頭,因為那少女兩隻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也非常直接的在望著他。
謝鏗忽然低低呻吟一聲,丁善程立刻叫那兩個粗漢停止前行,因為即使很輕微的震動,也會帶給謝鏗很大的痛苦,這點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長長歎息了一聲,像是在為謝鏗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謝大哥,你這又是何必呢?」人叢中竟也有人發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話,每個人似乎都認為謝鏗所做的事有些不必要。
可是謝鏗此刻的心境,卻有著說不出來的平靜,因為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沒有什麼人欠他,他也再沒有欠著任何人了。
他心裡的感覺,別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因為他剛才發生的事,這些人中有一部份都是親眼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