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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風雲際會 文 / 古龍

    那六個騎士在謝鏗及伍倫夫等人面前一丈之外就勒住了馬,金剛手伍倫夫此時也像看清了來人是誰,面上立刻現出驚異之容,在驚異中,還帶著五分戒備,腳步一變,身形又自拿樁站穩。

    那六騎緩緩一字排開,丁善程、郭樹倫等人,此刻更是驚然動容,就連遊俠謝鏗的臉色,也是凝重之至,空氣驟然凝結,只有那六匹馬緩緩在踢著步子時,才發出些聲音來。

    六匹馬上的人,年紀都差不多大,約莫四十左右,頷下卻都已留著很長的鬍子,像是經過很小心的整理,是以顯得非常整齊,只是經過這一番長途奔馳,當然風塵也不會少了。

    馬上人的衣衫,質料非絲非帛,發出一種銅色的光澤,竟不是坊間可以買到的質料,在漫天風砂中,隔著好遠可以從許多人裡分辯出這六人來,就是因為他們衣服的關係。

    而這種衣服的顏色,在江湖中已象徵了某一種意義,那幾乎是災難和麻煩的代表,難怪謝鏗、伍倫夫等人,此刻都有不安之意了。

    伍倫夫眉頭一皺,暗忖:「此六人足跡從來不離中原,此刻跑到這裡來,難道是為著和我同一個原因嗎?」

    那六個紫衫人端坐在馬上,動也不動一下,像是六尊石像,只有風吹著他們六人的鬚髮時,才帶給人一些生意。

    這種情形,僵持了沒有多久,因為鐵霸王郭樹倫已在嘀咕著:「站在這裡幹什麼,我們走吧。」他也認清了這六人,心裡有點發毛,他雖是莽漢,但生平卻最不喜歡吃眼前虧,此刻光景,知道自己這邊佔著劣勢,雖然這六人的來意還不知道,但以這六人以前行事來看,總不是好事。

    因此他緩緩回過頭,竟想一走了之。

    驀地,那六騎中一人發話道:「給我站住!」聲音陰沉尖銳,聞之更令人毛骨驚然。

    鐵霸王郭樹倫只覺一絲涼意直透背脊,回過頭,壯著膽子說:「小可和閣下無冤無仇,也沒有得罪過閣下,要我站住——」

    話還沒有說完,先前發話的那紫衫人,又尖銳的冷笑了起來,笑聲刺耳之極,打斷了郭樹倫的話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郭樹倫不安的移動著腳步,微一點首,那紫衫人笑聲一頓,陰森之極的說道:「那麼你怎麼會不知道我兄弟的脾氣。」

    他言語之間的狂妄自大,大有天下唯我獨尊之意,謝鏗鼻孔裡不屑的冷哼一聲,眼角鄙夷的掃在那紫衫人身上。

    那紫衫人怒道:「你是誰,敢在我兄弟面前放肆,是活得有些不耐煩了嗎?」

    另一紫衫人面白微胖,微微笑道:「六弟別太不客氣了,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遊俠謝鏗。」

    先前那紫衫人「哦」了一聲,隨即陰沉的說道:「遊俠謝鏗又怎樣!」

    謝鏗冷笑一聲,六合劍丁善程卻接口道:「天中六劍又怎樣!」

    他少年氣盛,雖然知道對方就是江湖中出名難惹的天中六劍,也忍不住出言相抗,這當然也是他自恃武功劍法之故。

    金剛手伍倫夫聽到他此話一出,知道事已難了,他年紀大了些,凡事都以忍讓為先,總不想再多結冤家,何況是天中六劍。

    於是他想出來說幾句客氣話,期望能撂過此事,哪知那微胖的紫衫人已笑道:「嘿,這位年輕朋友好大的口氣,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哈哈!」他未語先笑,帶著一團和氣,哪知卻是江湖中以毒辣陰狠、行事無常著名的天中六劍中最厲害的一個——凌月劍客。

    金剛手伍倫夫慌忙跨前一步,擋在丁善程的前面,帶著一臉息事寧人的笑容說道:「在下金剛手伍倫夫久聞閣下們的英名,平日就仰慕得很,哪知今天卻讓在下見著了。」

    凌月劍客仍然是笑嘻嘻的,道:「好極了,好極了,原來閣下就是以外家金剛手飲譽江湖的伍大俠,好極了!」

    他眼睛又注視到丁善程身上,道:「這位年輕朋友是誰,在下卻眼生得很。」

    丁善程方待搶前答話,伍倫夫一伸手,攔住了他,說道:「這位就是六合門的第七代傳人丁善程丁少俠。」他乾笑了幾聲,又道:「算起來,他還是閣下們的小師弟呢。」

    先前那發著尖銳笑聲的紫衫人,就是天中六劍裡的老六凌塵劍客,此刻極為不悅的冷笑了一聲道:「姓伍的別亂拉關係。」他面如寒霜,接著道:「姓伍的和另兩位朋友如果沒事的話,先走好了。」他又陰沉的冷笑一聲:「如果想在這裡看看熱鬧的話,也未嘗不可。」

    凌月劍客接著笑道:「如果想動手的話,那卻大可不必了。」他轉過頭去,朝謝鏗及丁善程笑道:「至於謝大俠和丁少俠的身手,卻是愚兄弟一定要領教的,只要兩位能勝得過愚兄中的任何一人,那麼愚兄弟就聽憑兩位處置,否則的話——」

    六合劍丁善程雙眉一軒,冷笑道:「這正合我意,我丁某人雖然只是江湖中一個小卒,但卻早就想領教各位的武當劍法了。」他將武當兩字,講得特別長而重,其中滿含著譏嘲的意味。

    天中六劍面上一起變色,個個都帶了怒意。

    原來這天中六劍本是武當山真武官中護法的紫衣弟子,後因犯了教規,竟被武當逐出門外,他六人也就還俗不當道士,仗著一身輕靈巧快的武當劍法,在江湖中博得極大的名聲。

    這六人性情本就十分怪僻,成名後行事更是不分善惡,全憑自家的喜怒而定,只要有人得罪了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非把你整得傾家蕩產不可,是以到了後來,這六個正派出身的劍手,竟成了江湖惡名昭著的人物,他六人仍然我行我素,六個人六口劍幾乎還震住了整個的中原武林。

    此刻六合劍將武當兩字說得分外刺耳,當然是譏諷他們是武當棄徒,他們怎會聽不出來,是以六人俱都勃然作色。

    這種已是一觸即發的情況了,金剛手心裡暗暗叫苦,他年已五十餘了,生平經過的大小戰役不知有多少回,對於這種場面,他當然看得太多了,略一盤算,除了謝鏗功力的深淺,他還不確實的估計出之外,自己和丁善程,也可以勉強抵敵得住天中六劍中的兩人,至於郭樹倫和蔡新呢,卻不敢保險了。

    有把握的仗,金剛手可不願意。

    他考慮再三,在這將發未發的情況下,突然道:「如果謝大俠和丁少俠想和天中六位劍客切磋切磋武學,那也無妨,只是我們希望大家點到為止,那麼小弟我——哈!」他又乾笑了兩聲,目光一轉,接著道:「倒可以替各位做個見證了。」

    他老奸巨猾,凡句話輕輕易易就將自己脫身事外,遊俠謝鏗腹中暗地冷笑一聲,忖道:「你緊張個什麼,難道我還要你幫忙不成?」只是他生性淳樸,這種刻薄的話可說不出口來。

    凌塵劍客卻哈哈一笑,帶著十分輕蔑的眼光向金剛手微微一掃,凌月劍客也已在旁接笑道:「伍大俠要做見證,好極了,好極了。」

    他微偏偏頭,向謝鏗道:「我看謝大俠的手,像是已經有點癢了,那麼——」他哈哈一笑,道:「就請丁少俠稍待一下,反正今日我弟兄六人,總讓兩人過癮就是了。」

    謝鏗生性不喜說話,他雖然也不願意多結仇家,但事情真到了自己頭上,他卻也不會畏縮退避的。

    於是他沉聲道:「天中劍客既如此說,那兄弟少不得要獻醜了。」

    凌月劍客又一笑道:「謝大俠看著我兄弟哪個順眼,我兄弟就哪個出來陪謝大俠玩玩。」天中六劍中的老六凌塵,才是平日發言的代表人物。

    凌月劍客話聲未了,凌風劍客身形一動,也未見如何作勢,便躍下馬來,寒著臉一言未發,晃身間又躍到謝鏗身前。

    謝鏗微退一步,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已都在凝神待敵了。

    凌月劍客又哈哈笑道:「老四要領教謝大俠的功力,好極了,好極了,只是我說老四呀,你可要小心些呀!」

    凌風劍客仍然寒著臉,左手劍訣一領,右手伸縮之間,寒光暴長,原來在這快如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已將背後的長劍撤在手上了。

    謝鏗雙掌極快的劃了一個圈子,然後停留在胸前,沉聲道:「原來閣下就是『天中六劍』的四俠凌風劍客,兄弟何幸之有,竟能和名滿天下的天中劍客交手,請,請,天中劍客的劍法,兄弟亦是心儀已久的了,閣下請快施展出來吧。」

    凌風劍客做然一引劍光,劍光上挑,劍把上杏黃色的穗子在風裡晃動著,隨著他身上的紫色長衫起伏,望之洒然。

    他腳步一錯,將門戶守得嚴密而佳妙,然後低喝道:「請謝大俠亮出兵刃來。」他自恃身份,當然不肯和手上沒有兵刃的人動手。

    謝鏗微微一笑,道:「我謝鏗走遍江湖,從來就只以這一對肉掌應戰,身上別說是兵刃,就連一塊鐵片都沒有。」

    凌風劍客面目更冷,倏的劍光錯落,排起漫天劍影,謝鏗屹立不動,眼前雖然劍花錯落,但是他卻知道絕對不會碰到自己身上。

    果然,霎時間,劍光又倏然而收,凌風劍客已空著雙手站著,冷然道:「那我也只有以一對肉掌來領教領教謝大俠的掌法了。」

    已將是午時了,但因毫無陽光,是以根本分辨不出時刻的早晚,謝鏗覺得身體虛虛的,手腳彷彿也有些麻木的感覺。

    但是他卻顧不得這些了,猛提一口真氣,腳步微微一踢,右掌橫切,口中猛喝一聲:「看招!」左掌倏的穿出,後發先至,擊向凌風劍客右邊的肩腫之處,掌風凌厲,像是絲毫未因這一日來的勞頓困苦以及方纔的兩次交手有所影響,而其實他卻已是外強而中干了。

    凌風劍客身形一引,避過這一掌,暗忖:「這姓謝的果然有幾分功夫,無怪他能享盛名。」心中也存了幾分警惕。

    兩人這一施展起身法,本來已是迷漫著的塵土,被他兩人這種凌厲的掌風一帶,更是漫天飛揚,六合劍凝神注視,臉上露出喜色,暗忖:「看來這凌風劍客不是謝大俠的對手。」

    凌風劍客應付得果然非常吃力,夭中劍客本來就是以劍法見長,武當派掌法雖是內家正派,威力自是不凡,但真武廟裡的紫衣弟子卻是博研劍法的,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使用掌法。

    是以天中六劍後來能以劍法揚名江湖,但掌法卻是欠佳,天中六劍也很少棄劍不用,此次事逼至此,旁邊又有人旁觀,以天中六劍在武林中的地位,當然不能仗劍來和一個赤手空拳的人動手。

    此刻兩人過招,凌風劍客不禁心中叫苦,凌天劍客悄悄側過身子向凌月劍客耳畔道:「看樣子老四恐怕不行了。」

    凌月劍客眼睛動也不動地注視著過招的兩人,也低聲道:「再看一陣子再說。」

    此時每個人都以為是謝鏗在佔著優勢,只有謝鏗肚子裡明白,他已是強弩之末,恐怕不能再很久了,因此他出招也就更是凌厲,而必然的道理,人所能的時間也就更短。

    可是別人也就更看不出來,天下的事,往往就是這種情況。

    凌天劍客雖是天中六劍之長,但卻最沉不住氣,朝身旁的凌月劍客低語道:「我把老四接下來。」身形暴長,自馬鞍上斜掠起,宛如一隻沖天而起的蒼鷹,又倏然下落。

    他右手一伸,一道寒光帶著青白色的劍芒,硬生生將正在動手的凌風劍客和謝鏗分了開來,原來他在拔起身形來的那刻,也將劍撤下,因為他知道若憑一隻空手,是很難將兩人拆開的。

    他這麼一來,凌風劍客固是心中感激,謝鏗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歡喜。

    六合劍丁善程卻大怒,飄身一引,掠到凌天劍客身前,冷然道:「這算怎麼回事?」

    凌天劍客卻也冷然望著他,一言不發,凌天劍客本就不善言詞,再加上他此刻本來就心中有些愧作,越發說不出話來。

    須知天中六劍雖然生性怪僻,但卻最愛面子,凌月劍客知道他們大哥的脾氣,哈哈一笑,笑聲中也掠到凌天劍客身側,身法之快速、美妙,看起來尤在凌天劍客之上。

    「我四弟和謝大俠的掌法正是旗鼓相當,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若讓他們再爭下去,豈非失去了以武會友的原意。」

    金剛手伍倫夫一笑道:「正是。」他老成持重,心裡的話自然都隱藏了起來。

    所以凌月劍客又笑道:「丁少俠不要生氣,這是我大哥的好意,如果丁少俠反對的話,我倒可以在劍法上向丁少俠討教討教。」

    他自恃劍法,自忖年紀輕輕的丁善程怎抵敵得住他浸淫數十年的功力,所以輕輕一帶,將事情全包攬在自己身上,其實他此刻心中已有些惱羞成怒,準備將丁善程傷在自己的劍下了。

    六合劍丁善程也是天生一副不買帳的脾氣,立刻回答道:「我倒願意傷在閣下的劍下,希望到時候不要有別人再有這份好意了。」

    凌月劍客故意裝著不懂他話中的意義,笑道:「丁少俠說笑了!」話猶未了,他身形一動,緊接著寒光一閃,「嗆啷」一聲長吟。

    原來兩人不約而同,各各發出一招,兩劍相擊,自然發出嗆然龍嘯,凌月劍客笑容未斂,道:「果然手底下有兩下子!」劍光一凜,身隨劍走,「唰唰」又緊接著幾劍。

    原來方才對劍時,凌月劍客已經試出了丁善程劍底的功力,本來他對這年紀輕輕的六合名手所存的蔑視之心,此刻也全收起來了。

    丁善程劍光如雪,走的也是輕靈狠辣一路,須知六合劍法本自脫源於武當,因此金剛手伍倫夫才有「他是你們的小師弟」之說,此刻兩人一交上手,劍光如梨花錯落,遠遠望去,宛如在漫天風砂裡湧起一座光幢,光景自然又和方才謝鏗動手時大不相同。

    天中六劍臉上也不禁都露出驚異之色,因為他們將對方的實力估計過低,謝鏗的掌力雖然雄厚,但遊俠謝鏗在武林中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他們也還並不十分驚詫,此刻見這麼年輕的人,在劍法上也有這麼深湛的造詣,居然一時之間,能和凌月劍客戰了個平手,自然有些意外了。

    謝鏗靜立在旁邊,彷彿在想著什麼心事,哪知他卻在暗中調息,做著內功,鐵霸王郭樹倫張大了嘴,用心的看著他們兩人動手,他天性好武,只是頭腦不甚發達,練武總無大成。

    金剛手伍倫夫皺著眉,暗怪自己多事,跑到這來找謝鏗,他暗忖:「真是好沒來由,無緣無故的又惹上這些事。」下意識的探手入懷,觸手之物,使得他臉上更是憂形於色,暗地歎息著:「眼前凶吉尚不自知,善程這孩子卻要去找這些麻煩,若然他失手被傷,那我又折了個好幫手,唉!我本來想多拉個幫手,哪知偷雞不著,反倒蝕了把米!」

    他越想越煩,無聊的將懷中之物取在手上把弄,眼睛卻隨著丁善程的劍打轉,恨不得他一劍就能將凌月劍客刺個透明窟窿,但他卻未想到,如果這樣,那他也跑不了啦。

    突然,凌天劍客也飄身下馬,極快的掠到伍倫夫面前,伍倫夫一驚,肩頭一晃,連退了數步,哪知凌天劍客如形隨影,也跟了上來,伍倫夫微微有些吃驚,強笑道:「閣下有何指教?」

    凌天劍客卻不答話,眼睛緊盯著伍倫夫手上之物,忽然回頭喝道:「老三,快住手。」

    凌月劍客無論在功力或是臨敵經驗上,都比丁善程高了一籌,十幾個照面下來,已佔了優勢,漸漸已將丁善程的劍式,困在自己劍圈之內,此刻聽了凌天劍客的喝聲,心中大奇。

    但他終究還是住了手,身形暴縮了五尺,六合劍丁善程也大感奇怪,劍尖一垂,詫異的望著他們。

    凌月劍客掠至凌天身側,投給他一個詢問的目光,凌天劍客一指伍倫夫手中之物,道:「老三,你看看這是什麼。」

    凌月劍客也大大露出異容,連笑都笑不出來了,金剛手眼光一轉,心中大動,暗忖道:「大概他們也是接到此令才來的,看來此令的主人,已靜極思動,又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了。」一陣風吹來,塵土落入他眼中,他眼皮極快的眨了幾下,伸手拭去了留在眼皮上的淚珠,暗暗埋怨道:「只是他卻為什麼會選中這樣的鬼地方,難道其中又有什麼文章?」

    雲龍白非以極快的身法,掠去數十丈,才漸漸放緩速度,這並非他真力有所不繼,而是心中紊亂的思潮,使他極需靜下來想一想。

    當然,他覺得有些驕傲,以遊俠謝鏗這種在江湖上已享盛名的人物,在他手下尚不能走過三十招,但是另一種深邃的悲哀,卻使得他這份驕傲和高興的感覺,大大的沖淡了。

    石慧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此刻仍留在他心底,雖然他和她並沒有一段很長時間的相處,但在他說來,卻已足夠他回憶了。

    他偶然想起了一篇美麗的駢文,當時在他看來,並沒有引起他很多感觸,然而此刻,那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深深激動著他。

    那篇駢文大意是說,人類之間的友誼,是需要很長的時日來堆積的,而愛情卻每每發生在一剎之間,相愛的人們,也不需要很多時間相處,有時匆匆一面,便已刻骨銘心了。

    他在江湖中闖蕩的時日尚短,但遇上的事,卻使他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中,彷彿蒼老了許多,他甚至將一年之後天龍門大選掌門的事都看得極淡,而在這以前,他是極為看重的。

    他雖然放緩了身形,然而在他思潮反覆之間,卻已走了許多路了,漸漸,他彷彿覺得近處已有人煙,於是他將身形更放緩了下來,因為他也知道在普通人面前炫技,是江湖中的大忌。

    果然,不遠處就有個小小的市鎮,他亦是初到西北,當然不知道這市鎮的名稱,他也不去打聽,因為這是無關重要的。

    他入鎮之後,略為整理了下衣裳,拍去了身上的塵土,天龍門雄踞武林多年,到了他父親一代,已是名成功就,是以他自幼養尊處優,何曾吃過這種風塵之苦,此刻他但覺心身俱疲,得先找個安歇之處,至少,得先將臉上的塵土洗去。

    於是他就在這小鎮的唯一街道溜躂著,希冀能達到自己的希望。

    不久,他就發現了一件頗為奇怪的事,原來這小鎮上一共只有一家小客棧和三家吃食店,照理說在這種荒僻之地,是不會有什麼生意的,然而此刻,非但那小客棧早已人滿,就連那三家吃食店也是座無虛席了。

    他無可奈何的在街上轉著,不時有人向他投以奇異的目光,他也沒有注意,因為他已沒有這份心情去注意別人了。

    終於,他看到一個賣些牛肉蒸饃以及汾酒之類的吃食店裡走出兩人,他暗忖:「這回裡面大概有空位了。」心中陡然一喜,連忙急行兩步走過去了,從吃食店出來的那兩人也極為注意的看了他兩眼,兩人竊竊低語,似乎在講著什麼。

    他一腳跨進那間小鋪,一種混合著酒與燒肉的氣味直往他鼻子裡面衝,他不禁嚥下一口唾沫,心中暗笑自己的饞相,目光卻在搜索著空位,然而,這小小鋪子裡的七張桌子卻仍然坐滿了人。

    他可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再走出去,因為他實在有些餓了,於是他拉著正在忙得一塌糊塗的店伙,要他替自己想想辦法。

    兩人言語不通,但是終於那店伙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走到這店裡來的人,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目的,於是他設法替他在一張桌子上找了個空位,雖然那張桌子原先已有三個人坐在那裡了。

    白非隨意點了些吃食,略略漱了漱口,安頓了下來之後,才發現這個小鎮上的情況,的確是有些異於尋常。

    原來這小鎮裡的吃客說話的聲音,南腔北調,顯見得不是來自一處,但是彼此間卻又像是都認得,不時有這張桌子上的人跑去另一張桌子上去聊天、敬酒,而且粗豪的大笑著。

    最令白非注意的,卻是這些吃客一個個都神足氣壯,兩眼神光飽滿,顯見都是練家子,而且從他零星聽到的一言半語中,還聽出了這些人都在武林中有些地位,而且看情形,這些人武功都還不弱,這個出身武林世家的白非當然看得出來。

    他奇怪地暗忖:「在這處小地方怎會有如許多武林豪客?」收回目光來,卻見和自己同桌的三個人也都在注意的望著他。

    他立刻發覺和自己同桌的這三個人不是和其他的人一路,這三人中一人年紀頗長,似乎已有五、六十歲了,另兩個卻都是風姿不凡的年輕人,非但衣著打扮不俗,而且氣度高華,和那般武林豪客一比,更顯得如雞群之鶴,超人一等。

    於是他善意的朝那三人微笑一下,那老者也一笑,神態之間甚為和詳,一點兒也沒有武林中人那種劍拔弩張的樣子。

    另兩個少年也抿嘴一笑,白非彷彿還看到其中一個臉略略紅了一下,這才注意到這兩個少年容貌之美竟是生平罕睹。

    於是他更起了親近之心,只是他面皮尚嫩,不好意思朝人家搭訕而已。

    少時吃食送了上來,白非雖然肚子餓,可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嚥,可是這種店裡的牛肉蒸饃等物,都是大塊文章,因為生意太好,是以燒得也不爛,他很吃力的吃著,抬頭一望,這老少三個人仍在瞪著大眼睛望著他,臉上不禁一紅。

    那老者笑道:「男子漢吃東西,難看一點有什麼關係,二十年前我若看到這種東西,不用手抓來吃才怪。」他哈哈大笑兩聲,接著道:「若要裝作斯文,就不是男兒本色了。」

    白非臉又一紅,心裡不但沒怒意,而且暗中感激人家的好意,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這麼奇怪,著是換了一個他所討厭的人講出這幾句話來,恐怕他當時就要變臉動手了。

    那兩個少年「噗哧」一笑,望著白非,像是十分有興趣的樣子,白非甚至覺得自己的形狀有些狼狽了,更不好意思大吃。

    那老者呷了口酒,緩緩放下杯來,笑道:「兄台像也是從遠方來的吧?」白非點了點頭,老者又說道:「此地風光,雖比不上江南的小橋流水,但大漠風情,男子漢總要經歷一下才是。」

    白非又一點頭,他覺得這老者話中,豪氣逸飛,句句都令他心折,那老者心情像是甚好,大笑著朝他身旁的兩個年輕人道:「你看人家精光內蘊,一派斯文,你們真該學學人家才對。」

    那兩個少年齊齊望了他一眼,其中一個對另一個一做眼色,兩人又「噗哧」一聲笑了起來,白非低下了頭暗忖:「這兩個小伙子一個勁兒笑個什麼!」臉上又不禁飛紅了起來。

    那老者像是誠心結交白非,一手拿了酒瓶,道:「兄台可要來一杯,這酒雖不甚好,卻是我由四川攜來的,味兒還足。」說著,不等白非的同意,就替他斟滿了一杯,一面道:「萍水相逢,老夫就這麼惹厭,兄台休要見怪才是。」

    白非雖不善飲,但生長在那種家庭中,豈有不會喝酒的道理,連忙接過杯子,道:「長老見賜,小可感激尚不及,怎會有別的意思。」

    那老者舉起酒杯,連連大笑道:「好,好,乾一杯。」

    酒尚未沾唇,一股強烈的酒氣已直衝進白非的鼻子,他本來只想淺呷一口,但想到老者所講的話,一仰首,果然乾了一杯,頓時熱血上湧,脫口道:「這不是大麴酒嗎?」

    伸過空杯去,意思竟像要再來一杯。

    老者大笑道:「好好,原來你也懂酒,再來一杯,再來一杯,老夫今天酒逢知已,卻是要不醉無歸了。」

    那兩個少年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道:「爹爹今天這麼高興,可別喝得太多了。」

    另一個咯咯笑道:「你又來管爹爹了!以後等你……」他笑著頓住了話,卻又道:「聽說那人也是喜歡喝的,你留著去管管他吧。」

    先前一人笑答了一句,卻不再說話了。

    白非心裡奇怪,這兩人怎的這麼娘娘腔,驀的想起母親所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半都是女扮男裝的,再仔細望了他們兩眼,越發確定了他們都是女子,暗忖:「難怪他們不喝酒了。」

    第二杯酒下肚,白非抓起一大塊牛肉來就吃,再也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老者點首笑道:「這樣才是大丈夫的吃相。」竟也抓起一塊盤中的牛肉,吃了起來。

    那兩個少年不斷地「吃吃」笑著,他們與白非素不相識,此刻竟相處得十分融洽。

    那老者酒量甚豪,喝了這麼多酒下去,神色依然絲毫未變,打量了白非幾眼,笑道:「萍水相逢,本不應請教兄台的姓名——」

    白非忙接口道:「小子白非。」

    那老者「哦」了一聲,方在尋思之間,那兩個少年已「喲」的一聲,脫口道:「白非,你就是天龍門裡的雲龍白非嗎?」

    他這一脫口而呼,這小鋪共有多大,除了已經喝醉了的幾個之外,哪個沒有聽到,一起都扭轉了頭向白非打量著。

    原來雲龍白非,此刻在江湖中已頗有名聲,而這個小鋪中所坐的,十個裡有十個是武林中人,聽到這名字,自然難免注意,也更難免竊竊私議,有的奇怪雲龍白非是個如此年輕的俊品人物,有的卻在猜測和他同桌的那三個人的來路,原來他們也沒人認得這老幼三人。

    雲龍白非有些得意,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那老者仔細地又看了幾眼,忽然一拍桌子,道:「難怪我看兄台不但氣度不凡,而顯見得內功已有非常根基,原來竟是天龍門的公子。」

    那兩個少年對他也是頻頻流目,但卻沒有一個向他說話的。

    這種情況白非可是第一次遇見,他甚至覺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那老者隨手掏出一錠銀子,拋在桌上,道:「兄台如不棄,不妨隨老夫到客棧去談話,這裡人太多,總非談話之地。」

    白非正被這麼多雙眼睛看得有些發窘,聞言正中心意,忙站了起來,其實他此刻連那老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他必定有著很豐富的閱歷,很深的武功,是個隱跡風塵中的俠士罷了。

    他們穿過別人的桌子時,白非隱隱聽到有人在說道:「怎的天龍門下也有人參與此事,這倒有點奇怪了。」

    白非心中一動,暗忖:「這裡到底有什麼事發生呀,想來這事還不尋常,否則怎會引得這許多武林豪客都來到此地。」流目四顧,人家仍然在望著他,天龍門多年未干預外事,此刻他當然難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頭一低,隨著那老者走了出去。

    此時有人「呸」了一聲,一個粗豪的聲音道:「有什麼了不起。」

    那兩個少年走在最後,聞言回頭道:「你說的誰?」

    那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大聲說道:「我說的是誰幹你娘的屁事!」

    那兩個少年方自大怒,哪知那漢子又道:「我喪門神走遍江湖,什麼玩意兒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小兔崽子,老子更見得多了。」

    在座的大多是此人的朋友,也都有了酒意,聞言一起哄笑起來,卻不去考慮這後果。

    此刻白非也回轉身來,那老者走在最前面,此時已走出鋪外了,店裡的掌櫃早就在擔心這班大爺會生事,現在更嚇得面無人色。

    那兩個少年氣得面色鐵青,其中身材略長的一人,冷笑一聲,手微一揚,也未見有什麼寒光,但那粗豪漢子卻慘呼一聲,雙手一陣亂動,將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酒菜落地,接著,倒在地上。

    於是一陣大亂,小鋪中的吃客紛紛叱罵,有的在罵:「天龍門是什麼東西,敢這麼張狂。」

    原來這批人在武林中都是成名露臉的人物,有的是鏢頭,有的是武師,為著同一件事都跑到這西北邊陲之地來,此刻見同伴受傷,當然大怒。

    他們出語一傷及天龍門,白非可沉不住氣了,厲喝道:「朋友們說話可得放明白些,有人要跟天龍門過不去,只管衝著我來好了。」

    那些武林豪客乘著三分酒興,又仗著自己這面人多,有的翻桌子,有的拋長衫,紛紛叱罵道:「大爺們今天要教訓你們這幾個免崽子。」有的甚至將兵刃都抽出來了。

    這一場混戰,看來在所難免,那身材較長的少年連連冷笑,神色鎮靜,甚至還有些威嚴,並非方才言笑時那種樣子。

    雲龍白非自恃身手,也沒有將這班角色放在心上,他卻不知道在這班人裡也不乏硬手,真動起手來,勝負難料呢。

    忽然又是一聲厲喝,聲音彷彿深山鐘鳴,震得各人耳畔嗡嗡作響,這聲音甚至不像是人類口中所能夠發出的,眾人個個大驚,雲龍白非也回過頭去一看,卻原來是那和詳的老者。

    鋪內群豪也都被這聲厲叱震住了,大家心裡都知道,這種厲叱聲肯定是發自一功力深湛的人口中的,而此人內功的深湛,足以驚世駭俗,但是大家都沒有想到這安詳的老者。

    那老者目光中威凌四射,已見灰白色的長眉,根根倒豎,雲龍白非也不免吃驚,暗忖:「這老者的氣功竟已到了這種地步。」在心中飛快的將父親說給他聽的武林中成名英雄有姓名者想了一遍,但卻也未想出這老者究竟是什麼人來。

    食鋪裡混亂的人聲,頓時因著這老者的一聲厲叱而靜寂了,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著和雲龍白非同樣的想法,都在思索著老者的名字。

    那老者其利如刀的目光,緩緩自每個人臉上掃過,沉聲道:「你們想幹什麼?」

    許久,沒有一個人發出聲來,這麼多武林豪客,竟都被這老者的一聲厲叱震住了,那少年輕蔑的一撇嘴,不屑的說道:「膿包。」

    這膿包兩字,可真令人忍受不住,鋪中群豪再也忍不住,這種終年在刀口找飯吃的朋友,即使明知要吃虧,也要拚上一拚的。

    於是有人說道:「朋友,少棄彀子,有什麼玩意兒只管抖露出來,亮亮相就想唬人,大爺們可不吃這一套。」

    說話的這人,正是河北成名的人物八卦刀予明倫,他再也不會想到,這老者竟是他生平最敬佩之人,只是他卻從來無緣得見而已。

    隨著他這一發話,群豪又是一陣低叱,那老者長眉一立,回頭朝白非及那兩個少年一揮手,低叱道:「你們都出去。」

    他話中像自然有一種威儀,連雲龍白非那種個性驕狂的人,也不由得不走了出去。

    外面天氣仍然極為陰沉,那兩個少年跟在白非後面,一出到外面,就互相埋怨了起來,一個說:「你剛才出手怎麼那麼客氣,要是我呀,不多傷他幾個才怪。」

    另一個撇嘴賭氣道:「我呀,還比你好得多,你躲在後面,連手都沒有動一下。」

    雲龍白非心裡有些寒,暗忖:「這兩人看來文文靜靜,笑起來也甜得很,怎的卻是如此心狠手辣。」他卻不知道這兩個少年不但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是大大有名的煞星哩。

    他心裡微微有些著急,不知道小鋪裡面現在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番光景了,忽然,他聽到一聲極為響亮的驚呼之聲,他知道那一定由許多人口中同時發出的,心中一動,忍不住想進去看看,哪知方自走了一步,那兩個少年已同時喝止道:「你進去幹什麼,我爹叫你等在外面,你沒有聽見嗎?」

    白非心中有些不悅,他幾時受過這種疾言厲色,然而此時此地,他卻又不得不忍下來,皺著眉,緩緩在外面踱著步子。

    那身材較高的少年又一笑,道:「我是好意,你可別不高興呀。」

    聲音又是軟軟的,和剛才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雲龍白非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什麼話都不能講,只得勉強一笑,負著雙手,施然而行,眼睛卻盯在那小鋪的門口。

    小鋪裡現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就在白非幾次忍不住想擠進去看看的時候,那老者已緩步走了出來,面上已恢復了安詳的神色。

    雲龍白非一個箭步竄了上去,想問:「怎麼了?」突然又發覺自己太沉不住氣,微微一笑,將身形停了下來。

    那老者想是已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這裡已經沒事了,我們邊走邊聊。」

    白非此刻越發斷定了這老人必非常人,在那種已是劍拔彎張的情況下,他能夠將一場要爆發的爭戰消弭無形,這比他用武力將那些人全部制服都要令人值得佩服,心想這必定是他有令人懾服之處。

    那兩個少年一跳一蹦的跟在老者後面,彷彿只要在這老者面前,他們就變成了天真的小孩子似的。

    老者彷彿在想著什麼心事,走了一段路後,他突然回頭向白非說道:「兄台這次孤身西來,一定有著什麼事情,老夫不嫌冒昧,如果兄台不在意的話,可否告知老夫呢?」

    這問題倒真使白非難住了,他到西北來,是為了跟蹤石慧,但是這理由,卻又怎能對別人說出來。

    因此他囁嚅著,半晌說不說話來。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說不得的話。」語氣中所帶的那一種力量,真能使人心甘情願的說出自己的秘密。

    那身材較高的少年,彷彿特別喜歡說話,此刻也道:「你這人真是的,在我爹爹面前還有什麼說不得的話。」

    白非望了他一眼,他一皺鼻子,道:「你看我幹什麼,」

    白非險些失笑,暗忖:「這廝倒調皮得很。」心中有了幾分好感。

    那老者笑叱道:「小二子不要調皮。」

    白非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又瞅了他一眼,暗忖:「小二子,哈,原來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名字。」

    那少年一跺腳,不依道:「爹爹真是的,當著外人也叫人家小二子。」這一嬌嗔不依,活脫脫的更是少女的嬌態樣子。

    白非又一笑,暗忖:「憑你這樣子還想假裝男人?」

    這一說笑打岔,老者竟不再追問白非了,此刻他對這老少三人,雖然並沒有多大的認識,但竟也隨著他們同走。

    片刻,來到那家小客棧,那是白非曾經來過的,老者帶著他們走到一間小房間,房間設備的簡陋,便得白非暗暗皺眉。

    原來西北人民窮困已極,通常家庭裡,多半無桌無椅,只有一個極大的土炕,一家人白天在上面做事,晚上就在上面睡覺,這原因說來可笑,因為他們有時全家人只有一、兩條褲子,有事時才能穿,沒有褲子穿的人,怎能下得了床,這種情形直到很久以後才得改善。

    這小客棧裡當然也是這種情形,那老者一擺手,讓白非也坐在炕上,笑道:「出門人應隨遇而安,比這再壞的地方,都得照睡不誤。」

    他像是又看穿了白非的心事,道:「你別嫌這地方不好,有時情勢所逼,你連豬欄都得睡。」他微微一笑,道:「想當年,我就睡過豬欄的,只是那種氣味太難聞,但我還是睡著了。」

    那兩個少年笑得全身顫動,白非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者突然面色一整,朝白非道:「不管你是為著什麼到西北來的,也不管你是否有心來此,但這裡即將有事發生,你是看出來的了。」

    白非連連點頭,他人極聰明,如何看不出來,只是他卻絲毫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罷了。

    「你年紀還輕,我希望你能分得出正邪,不要人云亦云,做那盲從附和的呆子。」那老者道來,面上正氣凜然。

    白非又連連點頭,可是他卻是糊塗了,暗忖:「他對我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心中一驚,轉念忖道:「難道他已知道我和無影人的女兒,有著情意,因此才發話勸阻我,可是她母親就算不好,和她又有什麼關係,何況……何況她也死了,什麼事都談不到了。」一念至此,臉上又流露出黯然之色。

    他心中的思忖,使得他面上的神色,亦陰晴不定,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我真想不透,那兩個小子誰有這樣的神通,竟連天龍門下的人都請了來。」他目光一轉,盯在白非臉上道:「天龍門除你之外,還有別人也來參與此事嗎?」

    白非實在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正容笑道:「不是小可瞞您,小可實在不知道這裡將要發生什麼事,天龍門有沒有人來,小可也不知道。」

    那老者「哦」了一聲,目光仍緊逼住白非的眼睛,想是看出他並非虛言,過了一會才說道:「你不知道這事也好。」說著話,他站了起來,在房中緩緩兜著圈子,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問題。

    白非此刻心中亦是疑竇叢生,最令他不解的,就是這老者究竟是何許人也,他究竟憑著什麼,竟能鎮住那小鋪中數十個終日在槍尖刀口討生活的武林朋友,他暗忖:「這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呀,這老人必定有著什麼足以令別人心服的地方,也必定有著極大的名聲,但是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當今武林的前輩英雄中,並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呀。

    「小鋪中剛才所發生的,究竟是什麼事呢?為什麼那麼多人會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是這老人露了一手足以使他們震驚的功夫?還是他的名聲使他們驚呼呢?」白非百思不解,這老人的來歷,竟使得本已心事重重的他,又加了些心事。

    那兩個少年嘟著嘴,一言不發的坐在旁邊,白非瞧了他們一眼,又忖道:「剛才那少年一揚手,那漢子就倒了下去,看樣子痛苦得很,可是他揚手之間,並沒有暗器的光芒,甚至連暗器所帶起的風聲都沒有呀,當今之世,我還沒有聽說過有這種無影無形的暗器呢,即使那種細小的金針之類的暗器,發出時也不會像那樣的簡直沒有任何痕跡呀?」

    這些難解的問題,使得他兩道劍眉緊緊皺在一起,坐在土炕沿上,也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打開此刻無言的僵局。

    那老者突然停下身來,緩緩向白非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白非茫然搖了搖頭。

    「也難怪你不知道。」那老者一笑說道,自懷中掏出一物,在白非眼前一揚,又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自非見了此物,心中猛然的一陣劇跳,暗忖:「原來竟是他。」心中方正驚異,那老者卻又掏出一物,朝土炕上一丟,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卻並未等到白非回答,接口又道:「中原武林的數百個豪士,就是為此物,才到這西北來的。」

    白非仔細看了那東西幾眼,臉上又露出驚異的神色來。

    在那黃土將崩的一刻裡,石慧的江湖歷練,當然不及謝鏗及黑鐵手豐富,但是心思反應的靈敏,卻非他人能及。

    何況她距離窯門本比謝鏗等兩人為近,當下連念頭都來不及轉,身形一動,便掠了出去。

    這在當時的確是千鈞一髮,她假如再遲那麼一點兒,便得和謝鏗等兩人一起葬身在黃土之下。

    她方掠出土窯,身後己是轟然一聲大震,她連頭都不敢回,身形弓曲之間,已然上掠數丈,這是她身受父母兩人的絕學,換了一人,也不會有這種功力逃出。

    雲龍白非也就是在她之間片刻離開的,但此刻她所遇到的驚險,卻遠在雲龍白非之上,土塊都飛濺到她身上,打得她身上隱隱發痛。

    黃土如洪水而下,她將她能施展出的每一分功力,都完全的施展了出來,身形如凌波之海燕,自黃土之上掠了出來,她這一全力而奔,真氣就有些接不上來,但是她仍然不敢停留,等到後面的土崩所發出的轟然之聲靜下來之後,她才敢停下身形來。

    這時她喘氣的聲音,已經非常急促了,她靜立著將就了半晌,方自回望,四周又恢復了靜寂,原來她這一陣急掠,已奔出很遠了。

    大難過後,她心裡反而平靜得很,這幾乎是每個人心裡都會發生的感覺。

    她此來的任務,就是將謝鏗致死,此刻她已斷定謝鏗必定已葬身在黃土之內,暗忖:「他焉能再逃出活命呢?」轉念又想道:「只是黑鐵手也葬身其內,媽聽到了,不知道會多難受哩。」

    她哪裡知道,謝鏗並未死,世上之事,又豈是人們所能推測的呢!

    此刻她任務已了,再也沒有什麼事了,覺得輕鬆得很,因為她又可以回家了,回家是種多麼甜蜜的享受呀。

    她輕輕一笑,驀然想起了白非,少女的心裡變幻無常,她對他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深的情意,於是她對這正在懷念著她的人,也開始懷念了起來,這種感覺,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理踩這年輕人,雖然她對他的態度是冰冷的,但是她卻將她的身世一切,都告訴了他,雖然事後她想起來也有些後悔,然而當時她卻像是無法控制住自己似的。

    「如果我回家去,此後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他了。」她幽幽長歎了一聲,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她還有著能再碰到他的希望,雖然也許等她再碰到他時,仍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這就是少女的心情,是人們最難瞭解,但也是最容易瞭解的。

    她所走的路,和雲龍白非同一個方向,因此所遇也相同,這裡仍然是一片荒涼的原野,黃土遍地,風仍很大。

    她辨不出方向來,心裡有些著慌,想找個人問問。因為這裡四面看起來竟完全一樣,她若走惜了路,在這種生疏的地方,一定難免迷失,而她此刻有些疲倦,也有些餓了。

    忽然,她鼻端衝進一股香氣,她幾乎以為是自己有毛病了,因為這是燒肉的香氣,而在這種地方怎會有燒肉的香氣呢?

    但是這香味越來越濃郁,她直往下嚥唾沫,肚子越發餓,終於忍不住向那香味發出的方向走去,而且越走越快,竟施展起輕功來了。

    「無論如何,我也要弄它一塊來吃吃。」她生就是有我無人,一相情願的脾氣,自己想做的事,也不問別人的感覺,就要去做,縱然做出了要惹一身麻煩,也是先做了再講的。

    果然,走了不遠,她就看見前面有煙升起,因為有風,所以那煙被吹得四下飄散。

    她腳一點,身形如箭般竄了過去,但等她看清前面的景象時,她卻不得不猛然收攝住身形,因為那使得她幾乎嚇了一跳。

    原來前面有人席地而坐,因為是背向著她,是以看不清面貌,只看到那人頭髮很長,似乎是個女子,最怪的是這人衣服穿得極為破爛,在那人面前,就是煙發出來的地方,燒肉的香味,也是從此發出的。

    此情此地,再加上這麼樣一個怪異角色,石慧膽子再大,也不免吃了一驚,她躊躇著,不敢再往前走,而簡直想溜開了。

    這是石慧前所未有的,她正想轉身,哪知前面那人卻驀然道:「後面是什麼人,」聲音沙啞而粗,又不像是個女子。

    石慧更是一驚,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輕功深淺,而且極為自負,她暗忖:「我敢說我根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這人卻知道了,這真有點兒奇怪,難道這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走到這裡來,你想走可不成!」那人又冷冷說道,像是背後有著眼睛似的。石慧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害怕,但腳步卻一步一步往那人走了過去,心跳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了。

    那人極為難聽的一笑,道:「你害怕幹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石慧渾身機憐伶打了個寒噤,暗忖:「難道她燒的是人肉?」她雖有一身武功,但遇著此事,竟像一點兒也施展不出了。

    那人咯咯笑著,一轉臉,石慧這一驚卻比方才為甚。

    照石慧的思忖,這人必定難看醜惡已極,因為她背影如此,聲音又這麼難聽,哪知這人一轉臉,卻是張奇美無比的面孔。

    這美,簡直美得不似人類,那是一張瓜子臉,眼睛大而明亮,鼻子挺直,嘴巴是一個小巧而曼妙的輪廓,但是皮膚卻白得可怕,在白的裡面,還帶著些青的味道。

    這使人無法推測她的年齡,石慧的心中,更起了恐怖之意;因為這張臉是和這人全身的其他部分都絕不相稱的。、那女人又一笑,笑得很甜,笑聲卻難聽得可怕,朝石慧道:「小姑娘,你一個人來這裡幹什麼,不怕壞人欺負你嗎?」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裡頓時現出一種迷惘淒涼的光芒,像是因著太多的往事而傷心,而這些往事,卻又是她永遠難忘的。石慧全身冷汗涔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噗哧」一響,那女子「喲」了一聲,道:「燒的肉已經好了,怎的這麼快呀。」

    原來她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塊磚頭,在裡面燒著枯樹枝,弄出很多煙來,而那磚頭上卻燉著一個大瓦鍋,裡面的水滾著,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也發出異常濃郁的香氣。\

    那女於掀開鍋蓋,香氣更是撲鼻而來,石慧忍不住又嚥了一口唾沫,她心裡雖然害怕,但生理上的要求卻仍然強烈。

    那女子也看到了,道:「你想吃一點嗎,那就坐下來,不要假客氣。」說著從身旁的一個大布袋裡,拿出一套碗筷,道:「我從來沒有請別人吃過我做的東西,今天也是我看你特別投緣,但是我碗筷只有一副,只好等我先吃了你再吃。」

    石慧不敢作聲,那女子伸出手,竟十指蔥蔥其白如玉,那碗也是極上品的磁器,筷於竟然是象牙的,石慧更奇怪,她方纔還以為這女人是鬼,現在雖已沒有這種感覺,但卻更奇怪,眼看著她拿著一個湯勺將瓦鍋裡的東西盛了出來,放在碗裡,用筷子慢慢吃著,吃得香得很。

    石慧肚子裡可難受得很,她睜著大眼睛望著那香氣撲撲的鍋子,心裡恨不得那女人快點吃完,哪知那女人吃得更慢,一面說道:「我天生吃飯就慢,你要是等不及,就用手在鍋裡抓著吃好了。」

    石慧「嗯」了一聲,暗忖:「這麼燙的東西,怎麼能用手抓來吃。」她瞅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她破爛的衣服,心中恍然忖道:「看她這樣子,八成是個女瘋子。」嘴裡可不敢說出來。

    那女子一面吃,一面笑,笑聲雖然大,石慧聽起來可沒有一點兒笑意,她心裡有些發慌,不知道這女瘋子對她究竟有什麼用心。

    那女子望著石慧,笑道:「你怎麼不吃呀?」石慧哭笑不得,那女子又道:「你怕燙,不敢用手抓著吃是不是?」

    石慧有些奇怪:「怎麼我心裡想著的事,她好像都知道的樣子。」一股涼意,由背脊直透頭頂,老實說,這種能預知別人心意的人,是有些可怕的,何況這女子看來又是這樣奇詭。

    那女子突然將手裡的碗筷都送給石慧,笑道:「你怕燙,我可不怕,你用筷子吃好了。」

    石慧不由自主的接了下來,那女子拍了拍手,仔細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面說:「不髒,不髒。」竟將一雙纖纖玉手,伸進仍在沸騰的瓦鍋裡。

    石慧又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那女子在鍋裡撈了半天,撈了一大塊肉出來,手上仍然玉指蔥蔥,這雙玉手竟像是鋼鐵所鑄的,絲毫沒有因著這沸騰的肉湯而有半點紅腫。

    那女子像是行所無事,一面吃肉一面道:「你快吃呀!」

    石慧暗忖:「這女子的內功竟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了,這我雖然聽人說過,可是老不相信,想不到這女瘋子竟是個這麼樣的高人,可是她究竟是誰呢?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位人呀!」

    她呆望著碗裡的肉,香氣更一陣陣往鼻子裡沖,她暗笑自己的饞,但還是忍不住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在嘴裡咀嚼著。

    這一吃之下,她只覺得是生平從未吃過的美味,趕緊又挾了一塊,不一會,大半碗連湯帶肉都被她吃了個乾淨。

    她意猶未盡,望著瓦鍋,意思是再來一碗,那女瘋子卻一點也不瘋,笑道:「你還想吃再吃一碗吧,來,別客氣。」

    石慧臉微微一紅,那女子又笑道:「你別怕難為情,這我也是不花錢買來的,吃光最好。」說道,她又從那大布袋裡拿一大片生肉出來,道:「這條狗我吃了兩天,還沒有吃完,再不吃完就要壞了,有你幫著我吃,再好也沒有。」

    石慧一驚,瞪大眼睛道:「狗肉!」

    那女子笑嘻嘻的說道:「對了,狗肉,你說好吃不好吃?」

    石慧覺得一陣噁心,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在肚中翻江倒海,直想往外吐,可是又吐不出來,乾嘔了半天,一點兒東西也沒有吐出來。

    那女子笑得咯咯有聲,道:「這是天下最好吃的肉,你要是不吃一次,你可真叫白活了。」

    石慧越想越噁心,那女子笑得打跌,道:「真開心,到西北來,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了。」彷彿只要別人難受,她就開心似的。

    那女子又吃又喝,石慧雖然餓,可再也不敢吃一口了,那女子也不管她,吃完了,將鍋裡剩下的一點肉湯往火上一倒,連連叫道:「可惜,可惜!」鍋也不洗,碗也不洗,又放進大布袋裡。

    石慧眼睜睜望著她,心裡想走,又不敢,她有生以來,幾曾遇過這樣的事,心裡真感委屈,眼圈兒都紅了,像是要淌眼淚的樣子。

    那女子將東西都收拾好,拿起大布袋往背上一背,石慧鬆了口氣,暗忖:「這一下她可要走了。」

    哪知那女子衝她一笑,道:」你可別想丟下我一走就算了,我寂寞得很,需個人陪陪我。」

    石慧勉強張口想說話,那女子卻一板面孔,道:「你要是像男人一樣,隨隨便便就把我丟了,我就要殺死你。」

    石慧頭皮發麻,不知該怎麼樣好,那女子兩道柳眉幾乎倒豎了起來,道:「天下的男子呀,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她轉過頭向石慧道:「你人漂亮,年紀又輕,千萬別上男人的當呀!」

    這女子有時神智不但非常清醒,而且智慧也比別人高,可是有時候說話卻又顛三倒四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再加上她這一身打扮,石慧暗忖:「她一定是個瘋子。」但瘋子又怎會有這麼深湛的功夫呢?石慧真的有些迷糊了。

    那女子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眼角不時去瞧石慧,石慧有些怕她,只得乖乖的跟著她走。

    那女子笑道:「看樣子你輕功也不錯,跟著我來吧。」身形一動,快如閃電,向前掠去,霎時已消失了身影。

    石慧大喜,身形猛轉,也以極快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幾個起落之間,她暗忖:「這下我可逃開了吧。」

    念頭尚未轉完,身側有人冷冷說道:「我早就告訴你說,你想跑可辦不到。」

    石慧一回頭,卻看到那女子己來到她身側。

    石慧的輕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第一流的了,但這女子的輕功,可像是不可思議,石慧又氣又怕,忽然心中一動,暗忖:「媽媽給我的藥,我還沒有用完,正好給她用一點。」

    她自幼耳濡目染,將人命看得一文不值,想到此處,她不再反抗,跟在那女子後面,但是那女子輕功太高,她又根本追不上,極力的施展出功夫,但她究竟是個女子,年紀又這麼輕,雖然一時間還不會怎樣,但她卻已叫苦連天了。

    那女子走了一段,又歇了下來,再走了一段,她道:「肚子餓了,我們燒東西吃吧。」

    石慧一怔:「她肚子怎的餓得這麼快?」

    那女子身形四下流走,一會兒,竟被她弄了三塊平平正正的大石塊,又去找了些枯柴,拿起瓦鍋,又燒起狗肉來。

    於是她升起火,又煮起肉來,石慧心裡好生氣,但氣卻只能氣在心裡而已,一句話也不敢說出來,怔怔的在她身旁。

    那女子臉色愈發青了,又好像有點冷,她伸手一拉石慧道:「你怎麼不坐下來,」

    石慧一縮手,因為她的手竟涼得可怕。

    她不甘願的坐在那女子身旁,火越燒越旺,她從布袋中取出那一大片生狗肉,隨手切去,那肉竟應手而被切成一塊塊的,生像她那一雙玉手竟是利刀似的,石慧更是吃驚,暗忖:「這女瘋子的功夫怎的這樣驚人。」連這名滿江湖的兩位武林高手的後人,都被這種不可思議的功夫震怔住了。

    那女子又從布袋中取出一個皮囊,裡面竟滿裝著水,又拿出了幾個小罐子,裡面有鹽、有作料,石慧暗忖:「這布袋裡還有什麼東西?」詫異的望著那布袋,又不敢動手去看。

    不一會,瓦罐裡的香味又自溢出,石慧雖然知道這是狗肉,也禁不住這香味的誘惑,直流口水,她生平沒有吃過狗肉,雖然覺得很噁心,但這種南方的異味,她竟有再吃一次的想法。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聲,道:「又有幾個饞鬼來了。」

    石慧留意傾聽,卻聽不出一絲聲音來,方才暗忖:「這種鬼地方還有什麼人來。」念頭未轉完,突然聽到有馬蹄行走的聲音。

    她不禁暗暗欽佩這女子聽覺之敏銳,自己也是從小練武,旁人聽不見的東西,自己也能聽出來,但和人家一比,卻差得太遠了。

    馬蹄聲本也不是衝著這方向而來,但到後來,蹄聲卻越來越近。

    片刻之間,就來了幾匹馬,從馬上人坐在馬上的姿勢看起來,這些人馬上的功夫都極好,石慧不免睜大眼睛去看,那女子卻低著頭,動也不動,注視著鍋中即將沸騰的肉湯。

    那幾匹馬來到近前,其中一個道:「好香的味道,俺又累又餓,有東西吃真是再好沒有了。」一口的關東口音,而且語氣之中,彷彿只要有東西,他就能吃似的,至於人家讓不讓他吃,那全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那女子冷笑一聲,目光隱隱露出殺機,低罵道:「臭男人。」

    石慧暗笑:「這女瘋子怎麼對男人這麼樣恨法。」

    那凡匹馬上的騎士「唰」的一起下了馬,身手乾淨利落之至,他們共是四人,手裡揮動著馬鞭子,大刺刺的走了過來。

    石慧暗啐一口,也覺得這些人極為討厭。這些人不知道自己倒霉的時候已經快到了,還高興得很,其中一人身軀最為彪壯,扯著大嗓門道:「今天俺兄弟真是走運,不但有吃有喝,還有這麼漂亮的兩個娘兒們陪著,想不到這趟到這裡來,還有點收穫。」

    另一人怪聲笑道:「俺對娘兒們倒不感興趣,只要老三的酒帶來就行了。」這班粗豪小子,四肢雖甚為發達,頭腦卻遲鈍得很,可沒有想到在這種荒涼的地方,人家兩個女子敢孤身坐在這裡,難道沒有一點仗恃嗎?兀自笑著、叫著,像是突然看到什麼寶物似的。

    先前那彪形大漢又笑道:「俺兄弟真是青菜豆腐,各有所喜,老二、老三喜歡喝酒,俺和老四卻喜歡酒字下面那……」說著話,粗聲大笑,一屁股坐在石慧的旁邊。

    石慧以為那女子必定會發作,哪知那女子卻笑了起來,笑的聲音輕輕的,道:「肉就快煮好了,爺們等一會再吃吧。」

    那大漢甩著眼睛望著她,笑道:「這娘兒有點兒意思,喂!你怎的不穿件漂亮的衣服,以後你跟著俺,不但管保你有吃有喝,還得管保你打扮得標標緻致的,哈哈。」他敞開喉嚨大笑了幾聲,又道:「今天你遇著大爺們,真算你走了運了。」

    那女子便輕輕的笑著,石慧一肚子悶氣,依著她性子,不把這些粗漢一個個撕成兩半才怪,但她看到這女子的樣子,卻只得將悶氣留在肚於時,暗罵:「這女瘋子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另外三個大漢也坐了下來,那嗜酒的老二怪笑著說:「你們遇見俺大哥,可真是走運了,俺大哥在關東有名的溫柔體貼,是個風流多情的大英雄——」說著,他又大聲笑道:「老三,快把酒拿出來,咱們干咱們的。」

    石慧望著老大的尊容暗忖:「這還叫溫柔體貼,風流多情呀?」一噁心,連隔夜的飯都快吐出來了,連忙將身子移開一點兒。

    哪知那老大卻伸出一隻毛茸茸的粗手過來,笑道:「小娘兒們,別害臊,大爺又不會吃了你,管保玩得你舒舒服服的。」

    石慧面目變色,方想動手,卻見那女子朝她使了個眼色,其中彷彿有著什麼深意,只得心一鬆,將手收了回來。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爺們都是從關東來呀,這麼巴巴的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幹什麼呀?」

    另一人想必是老四,笑著接口道:「來看你呀。」兩隻眼睛,幾乎瞇成一條長縫了。

    老大卻一本正經的說:「大爺們是別人特別請來辦事的。」他故意歎了一口氣,做出十分了不起的樣子說道:「想不到中原武林中,都是膿包,真遇上了事,還得讓大爺辛辛苦苦的從關外跑來。」

    石慧面色又一變,悄悄伸出手去,在瓦鍋的邊緣摸了一下,那鍋裡肉湯已在翻滾著,顯見得肉已經可以吃了。

    「肉已經可以吃了,老三,快動手。」老二接過酒囊,呷了一大口,「嗖」的一聲,從懷中拔出一把解腕尖力,自鍋裡挑了一大塊肉出來,又似乎嫌太熱,放在手上慢慢涼著。

    其餘三人也各自拔尖刀,老大笑道:「這肉可燒得真不錯,過兩天大爺事辦完,把你接口家,天天給大爺煮肉吃。」

    石慧暗中冷笑一聲,臉上的神色,令人難測,只是那四條粗漢正自興高采烈,根本沒有注意到她面上表情罷了。

    那女子笑道:「你們也是接到『黑蛇令』吧?」面上露出一個極為奇怪的表情。

    那四個漢子倒真吃了一驚,同聲道:「你也知道?」

    那女子又一笑,自懷中取出一物來,黑黝黝的,發出金屬的光,老大更吃一驚,剛伸手想去接過來,忽的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石慧冷笑一聲,罵道:「臭男人!」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來,道:「真看不出你來,小妹妹,你還有這麼一套。」

    石慧所施的毒,豈是小可,那謝鏗以何等功力,何況只是聞了一下,已自中毒不支,這四條粗漢竟吃了下去,此刻早已全身發黑,死多時了,那女子朝他們的屍身看了一眼,轉過頭來靜靜的看著石慧,眼中竟露出喜悅的光芒。

    石慧此刻對這女瘋子非但不像方纔的恐懼、懷恨,而且甚至微微有些好感了,微笑道:「對不起,這鍋子恐怕再也不能用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天下除了無影之毒外,再沒有一種毒藥能這麼厲害了,喂,我說小妹妹,你是無影人的什麼人呀?」

    石慧又一驚,暗忖:「她怎麼什麼都知道?」

    那女子睜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靜靜等著她的答覆,石慧看得出她絕不像其他的人對她媽媽有著又恨又怕的惡意,遂說道:「她是我的媽媽。」語氣之中,對她有這樣一位媽媽,頗為自豪。

    那女子「喲」了一聲,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做得又乾脆,又利落。」石慧一笑,那女子又笑道:「我早就想看看你媽媽,卻想不到媽媽沒有看到,反而先看到女兒了。」

    石慧一笑,問道:「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那女子目光中,立時又露出那種幽怨、淒涼和迷惆的樣子,喃喃低聲道:「我是誰,我早就死了,現在已經不是我了!」

    石慧倒沒有因著這莫名其妙的話而驚異,因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問話一定得不到回答的,低頭一看,那黑黝黝的鐵牌仍在那女子的手上,腦海中晃過黑蛇令三字,心裡模模糊糊的有些兒印象,彷彿以前也聽說過,只是這印象已經很難記憶清晰了。

    於是她問道:「這就是江湖上傳說的黑蛇令符嗎?」那女子一點頭,石慧又道:「你是不是也因為這黑蛇令符到這裡的呢?」

    那女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他配叫我嗎?」隨又低低說道:「我來這裡,是為著另一件事。」眼中又現出那種神色。

    石慧悄悄接過那黑蛇令,極有興趣的把玩著,一面問道:「這黑蛇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以前我好像聽爸爸說過,不過現在又忘了。」她現在對那女於已無恐懼,又恢復了她那種天真嬌憨的態度。

    那女子望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慈愛之意,彷彿雖然不願意說話,但卻也不忍拂了這天真少女心意一樣,緩緩說道:「當時江湖中最好的幫會天龍會,因掌門人清理門戶而瓦解了,天龍門下千百萬兄弟,頓時沒有依靠,那時武林中有個很年輕,但是武功極高的人,叫做『千蛇劍客』的——」說到這千蛇劍客,她倏然頓住了話,臉上滿是怨傲之情。

    石慧接口問道:「這千蛇劍客的名字我倒聽過,他是不是和當時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一對俠侶白羽雙劍齊名,被武林中同尊為『武林三鼎甲』的那人,只是他們不是都早已隱跡江湖了嗎?」

    「武林三鼎甲!」那女子呻吟似的低語了一句,面上流露出令人難解的神色,然後點了點頭道:「對了,就是此人,他以一柄靈蛇劍和一袋靈蛇縹得名。」她又頓了頓,指著那黑蛇令道:「哪,這就是他當年以此做盡壞事的靈蛇鏢了。」

    石慧極有興趣的傾聽著,那女子又道:「因為他武功大高,雖然壞事做盡,可沒有人敢說他什麼,他名聲更高,雖然那僅僅是臭名而已,但是等到他網羅天龍門的所有兄弟,自組了個靈蛇幫之後,他居然一本正經、滿面道學的做起好事來了,江湖中人卻很高興,哪知他壞事做得更多,只不過是暗中行事,沒有人知道罷了。

    「於是,別人竟將他尊為武林三鼎甲中的狀元,他也就表面做得更好,後來——」她又頓了一下,目光閃動了許久,才接著說道:「後來不知因著什麼,此人竟失蹤了,靈蛇幫那等赫赫的聲威,也因著他的失蹤而風消雲散了。」

    石慧聽得出神已極,此時接口道:「我好像聽爸爸說過,他的失蹤,和當時也一起隱跡的白羽雙劍有著關係,是嗎?」

    那女子一轉頭,不讓石慧看到她面上的表情,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石慧「哦」了一聲,像是因為聽不到故事而失望得很。

    許久,那女子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石慧突然道:「現在這黑蛇令怎麼又重現了呢?」

    那女子沉思著,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她等了一下,又問了一句,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知道那廝又在玩什麼花樣,我本來以為他只請了中原武林的人物——」她目光掃了那四具屍體一眼,又道:「卻想不到他連關東的馬賊都給請來了。」

    石慧又「哦」了一聲,道:「這一下這裡可有熱鬧好看了吧?」

    那女子苦歎了口氣,道:「只怕這熱鬧還不會大小呢。」低下頭:又陷入回憶裡去,像是回憶雖然使她難受,但也有令她覺得甜蜜的地方。

    這兩個女於年齡不同,身世也迥異,但性情上卻有著許多相同的地方,那女子抬起頭來,一笑道:「今天恐怕是我話說得最多的一天了。」石慧望著她美麗的面孔,心裡又加了幾分好感,那女子又歎道:「多少年來,我都沒有和人說過話哩。」

    四野雖然仍極陰淒,然而這堆柴火的旁邊,卻像充滿著暖意。

    雖然,那四具顯得極為猙獰可怖的屍身仍然倒臥在那裡,然而人們只要心中溫暖,其他的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要不要跟我看看熱鬧。」那女於緩緩站了起來,問著說,石慧心裡何嘗不在這樣想,立刻道:「好極了,你帶我去吧,」將回家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也站了起來,此刻,已經是傍晚了。

    白非望著那老者拿給他看的兩件東西呆呆的出了會兒神,這兩件東西他以前雖然都沒有看見過,可是已經聽過很多次了。

    然後他驚異的抬起頭來,望著那老者道:「你老人家就是白羽雙劍?」白羽雙劍的名聲,天下皆知,豈只白非而已。

    那老者微微一笑,指著拋在炕上的東西道:「這『黑蛇令』你也知道吧?」他又一笑,道:「這和你們天龍門還有些關係呢!」

    白非恍然道:「難怪我看有這麼多武林豪士都聚集到此地來,想必是那千蛇劍客靜極思動,又想重振旗鼓了吧?」

    那老者微笑道:「他們還是一幫一幫來的呢,聽說那千蛇劍客又想重振靈蛇幫,並開十二個香堂,由武林中人公平較技,勝者為強,是以有野心在靈蛇幫佔些地位的人,都約了幫手,群集此地,都是想在這十二香堂裡佔一席位的呢!」

    白非一笑,道:「老丈大概以為我也是其中之人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原來我也在奇怪,堂堂天龍門的少掌門人,怎麼也會來這趟一趟渾水——」

    白非接口道:「老丈來此,還是為了昔年未了之事嗎,」他問得含蓄得很。

    那老者正是昔年名揚天下的白羽雙劍中的司馬之,此刻搖頭道:「昔年的恩怨,老夫早已忘記多時了,此來卻是為著要找一個人的。」他長歎了一聲,又道:「浩浩江湖中,知道老夫昔年恩怨的,只有令尊大人一人而已——」

    白非沉思未語,突然道:「千蛇劍客此次重現江湖,想必是又得了什麼武學絕傳,是以才敢如此大張旗鼓的去做。」

    司馬之搖頭歎道:「他華發已鬢,想不到還有一份爭雄的野心,老夫將這些事卻早已看得極淡極淡了。」

    那兩個少年此刻面上也現出憂怨之色,白非望了他們一眼,向司馬之道:「這兩位想必是令嬡了。」他毫不客氣的說出令嬡兩字。

    那兩個少年臉上一紅,司馬之滿懷感慨的臉上,也露出笑容道:「你看得出來他們是女扮男裝的,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目光卻銳利得很。」

    白非暗笑:「這還有誰看不出來。」

    司馬之指著身材較長、也就是那很愛說話的一個笑道:「這是我的義女,你別看她年輕,她在江湖上的名聲,也不弱於你哩。」

    白非「哦」了一聲,他方才看過她的功夫,並非因此話而懷疑。

    那女於卻嬌笑道:「爹爹真是的——」口中雖在不依,心裡卻像是高興已極,司馬之哈哈笑道:「你這位羅剎仙女還會不好意思,」

    白非「哦」了一聲,恍然忖道:「原來她就是崑崙雙絕手裡六陽神掌鄭劍平未過門的夫人。」心中竟微微有些失望,當然,這種微妙的心理,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知道。

    司馬之又指著另一個道:「這個也是我的義女,叫小霞,她從小離開父母,就跟著我的姓了。」司馬小霞嘟著嘴,望著白非,似乎在怪她爹爹為什麼不捧她兩句,司馬之眼光中滿是慈祥的愛意,笑道:「她除了撒嬌外,可什麼也不會。」

    司馬小霞「嚶嚀」一聲,倒在床上,粉臉想必已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了,白非望著她嬌憨的樣子,心中卻浮起石慧的影子。

    白非心中一動,突然問道:「白羽雙劍昔年形影不離,後來怎的突然離開了呢?小可對老丈昔年的韻事雄跡,雖然曾聽家父談過一些,但卻仍然不甚清楚。」司馬之臉色一變,竟流露出怨恨與幽憂這兩種情念所混合的神色。

    白非馬上知道自己的話問得太孟浪了,竟觸痛了人家心底的創痕,後悔得很,但話已出口,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司馬之卻並沒有怪他,只是苦歎道:「此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給老弟知道吧。」

    白非望著他,覺得這名滿天下的大俠雖然話中處處流露出英雄垂暮之情,但眉目之間,卻仍時時現出過人的英豪之氣。

    此刻,他也恍然瞭解了方才小鋪裡群豪們為什麼在發出一聲驚呼之後,便沒有任何舉動的緣故,他暗忖:「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這位大俠昔年被江湖中視為聖者的白羽令的緣故呀。」

    他望了那枝曾在司馬之手中把玩著的白色羽毛一眼,又望了望那炕上的黑蛇令,忖道:「想不到這武林中人極難見到的黑白雙令,今天都被我拿到了。」

    其實黑蛇令還容易見到些,這白羽令卻一共只有兩根,武林中人要想見上一見,的確是不太容易的。

    司馬小霞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著白非,道:「喂,我爹爹剛才問你為什麼到西北來,你怎麼不說呀?」

    白非臉又一紅,司馬之看出他的窘態,笑道:「霞兒,不要多開口。」小霞一生氣,又嘟著嘴倒回炕上去了。

    驀然,客棧中的人聲喧嘩了起來,許多人的腳步奔來奔去,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司馬小霞和羅剎仙女樂詠沙對望了一眼,大有想出去看看的意思,白非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念大起,也從炕上站了起來道:「我出去看看,」

    她們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他整了衣裳,方才想走出去,哪知門外竟有人敲起門來,樂詠沙嬌喝道:「什麼人!」

    門外閃進一個人來,白非面色一變,暗忖:「這人怎的不等回答就闖了進來。」再一看,卻是客棧中的店小二,怒火也就消退了。

    店小二咧開嘴一笑,道:「這兩天我們這小地方可來了許多大俠客,客官想必也知道的了——」他話還沒有說完,樂詠沙已皺眉喝道:「少嚕嗦,我問你外面出了什麼事?」

    店小二暗地一伸舌頭,忖道:「別看他人長得像女孩子,脾氣卻那麼大。」他若知道她根本就是女孩子,恐怕更要吃驚了,但是他心裡搞鬼。嘴裡卻恭恭敬敬的說道:「聽說這裡又來了個大俠客,叫什麼天中六劍的——」

    樂詠沙「哦」了一聲,道:「他們來了。」那店小二兩次被她打斷了話,站在那裡,竟沒有再開口,樂詠沙又喝道:「快說呀!」

    店小二道:「另外還有姓謝的,叫做什麼遊俠,這位謝大俠像是名頭很大,到這裡來的俠客,好像全認識他。」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嚥了口唾沫,白非暗忖:「怎麼他也來了。」

    「住在我們小店裡的俠客們聽到他來了,全跑了出去看他,聽說那位姓謝的俠客最近報了一件大仇,別人也都為他恭喜。」

    司馬之卻突然問道:「這姓謝的是和天中六劍一起來的嗎?」

    店小二點頭道:「他們一起來的有十幾個呢!」

    司馬之輕輕一皺眉,低語道:「這倒奇怪了。」他雖然隱跡江湖多年,但武林間事他仍然清楚得很,此刻聽說遊俠謝鏗竟和武林中聲名素來狼藉的天中六劍一起來,心裡當然有些奇怪。

    店小二見他們不再問話,暗付:「這些爺們真難伺候。」轉頭想走,忽然又回頭來,將手裡捏著的一張紙條交到司馬之面前,一面說道:「方纔有三個人,說要找你老人家,他們只說姓司馬的,小的本來不知道是誰,後來聽他們一形容,小的就知道那一定是你老人家了。」他似乎非常喜歡說話,一開口,就是一大串,司馬之臉色微變,道:「人呢?」

    店小二一攤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道:「這三人只交了張紙條給我,叫我交給你老人家,人都早就走了。」

    司馬之一手接過紙條,道:「知道了。」

    等店小二走了出去,他奇怪的低語道:「這會是誰呢?」臉上神色更為詫異。

    他緩緩展開字條,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擠在他後面,白非雖然不好意思擠著去看,但也伸長了脖子,用眼角偷偷去望。

    那是一張普通的紙,上面寫的話可並不普通,只見上面寫著道:「方纔飛鴿傳書,得知二十年前故人也來此間,欣慰莫名,弟此次聚會群雄,卻未想到我兄也來至此間,以至未能迎近,歉甚。」

    「此後我兄行處,一路弟已令專人接待,弟每思及與兄把臂言歡時之樂,此心便躍然而喜矣,特此專祝旅安。」

    下面署名是邱獨行,司馬之當然知道那就是千蛇劍客的本名,但卻再也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舉,心中大異,暗忖:「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裡的,難道他也在小鎮上嗎?」

    但他自己隨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恍然忖道:「必是我方才在小鋪中露出身份,有人以鴿書通知了他。」他心裡有些吃驚,這千蛇劍客的消息怎會如此靈通,忖道:「看來二十年來邱獨行不但另學了一身武功,在這西北之地,也有著極大的勢力哩。」

    於是他抬起頭,朝帶著詢問的眼色站在旁邊的白非道:「看來昔年的恩怨我雖然已忘卻,別人可並沒有忘記哩。」

    樂詠沙嗔道:「沒有忘記又怎樣。」羅剎仙子以手辣著名江湖,對這昔年江湖中的第一人——千蛇劍客,居然也不大買帳。

    司馬之雙目一張,道:「我倒要看看這邱獨行二十年來,又練成了些什麼超凡入聖的本領。」語氣中雄心頓長。

    白非暗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此次出來本想闖蕩聲名,現在這西北邊陲之地,居然風雲際會,群雄畢至,他暗忖:「這正是我一顯身手之地。」滿腔熱血上湧,雄心也頓時飛了起來。

    司馬小霞突然又問道:「遊俠謝鏗又是怎麼的一個人呀?」她年紀本幼,心情不定,每每會問出一句無頭無尾的話來。

    司馬之道:「此人義聲振動江湖,聽說是個沒奢遮的漢子。」

    白非哼了一聲,不屑的說道:「只怕也未必盡如人言吧。」

    樂詠沙也接口道:「我看他能和天中六劍混在一起,也未必是什麼好傢伙。」

    司馬之低頭沉吟道:「這我也覺得奇怪得很。」頓了頓,又道:「他大仇得報,莫非他已將黑鐵手除去了嗎?」

    他眼睛看著白非,顯然這句話是向白非說的,白非又哼了一聲,道:「他雖然殺的是殺父之仇人,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司馬之三人都有些奇怪,白非遂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替黑鐵手可憐,還在怪著謝鏗的無情,司馬之長眉一豎,道:「若然你們是謝鏗,你們又會怎麼做呢?」

    這句話說盡了謝鏗的苦衷,勝過了千百句為謝鏗辯護的話,白非不禁低下頭來,他對謝鏗雖有偏見,此時亦是無言相對的。

    司馬之當然也看出這情形,他對這英俊瀟灑的少年不但極為愛護,而且還存著一分深心,因此岔開話頭道:「我肚子又有些餓了,白老弟,再出去喝兩杯吧。」抓起放在桌上的酒瓶,搖了搖,笑道:「這裡面還有大半瓶酒哩。」

    白非一笑,也解開窘態,笑道:「我也有些餓了哩。」

    這老小四人走到街上,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談話之間,是最容易消磨時間的。

    就在這短短兩三個時辰內,街道上竟已大換了一番面目,這本是荒涼的小鎮,現在竟因著這許多遊客而突然繁華了起來。

    每家店舖都照著很亮的燈,原先做著別的生意的鋪子,此時也臨時添了些桌椅,做起吃食生意來,街上人也很多,儘是些神足氣壯、一望而知練家子的武林人物,看到司馬之等幾人,有人只淡淡一眼,有人卻在竊竊私語,大約已經知道這安詳和藹的老者就是昔年名震江湖的白羽雙劍了。

    白非暗忖:「此時此地,希望不要碰到謝鏗才好。」他當然不是怕謝鏗,是覺得略微有些不好意息,這是他聽了司馬之的那話才生出的感覺,其實謝鏗又何嘗願意碰到他呢。

    謝鏗極為不願意和天中六劍等人在一起,然而他生性豁達,什麼人都拂不下面子來,當六合劍和凌月劍客交手,凌天劍客驀然發現伍倫夫手中的黑蛇令,才喝令了凌月劍客。

    於是他們都知道了彼此是為著同一件事而來,天中六劍此來抱著野心極大,他們雖然生性怪僻;但卻都是聰明人,見了謝鏗和丁善程的武力,自然有拉攏之意。

    因為他們知道此次西來的好手必定很多,增加自己的力量,總是件好事,他如此想,金剛手又何嘗不是這種想法。

    因此雙方一拍即合,居然結伴而來,謝鏗雖然不願和他們一路,但江湖遊俠,都是些熱血男兒,謝鏗也想參加這件熱鬧,因為除了有數幾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這千蛇劍客的真相。

    謝鏗還很興奮,想見識見識這昔年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

    這其中的種種曲折,白非和司馬之等人當然不知道,因此他們卻在奇怪著,遊俠謝鏗怎會和天中六劍混在一起。

    白非心裡不願見到謝鏗,目光卻在四下搜索著,這是人們都有的心理,當他不願見到一人時,目光卻往往會搜索著此人,這是極為矛盾的心理,但也是極為正常的心理。

    他目光四處流動,忽然面色大大的改變了,暗忖:「難道我眼睛花了嗎?」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心頭不禁猛然一陣劇跳。

    「呀,真是她,她居然沒有死,天呀!這不是夢嗎?」他眼光遠遠盯住一人,原來那人竟是他時刻未忘的石慧。

    他失魂落魄似的從人叢中穿了出來,司馬之奇怪的問道:「什麼事?」他也沒聽見,司馬之更奇怪,也跟著走了過去。

    當石慧瞧見他時,那時她的心情也幾乎和他一樣,兩人四目相對,像是目光中含著吸引對方的力量,腳下不由自主的朝對方走了過去。

    司馬小霞嘴一嘟,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覺,樂詠沙望著她,心中暗笑:「這小妮子竟也春心大動了。」她已有了歸宿,大有飽漢豈知餓漢饑之意。

    「你也在這裡?」石慧熱情也激盪了起來,以前冷如冰霜的裝作,在這一段隔離之後,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這時她身後如鬼魅般的走出一個長髮女子,狀如女丐,帶著笑意望著這一雙互相都墮人情網的少年,心中連帶的也得了些甜意。

    原來石慧和那詭秘的女子竟也一起到了這小鎮上來了,那詭異女子這半日來已對石慧深迷鍾愛,是以見她這種樣子,知道她和這俊逸的少年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情感,心裡也在為她高興著。

    她眼中竟隱隱含著淚光,想起以前的自己,心裡更是感觸甚多,正想走開一步,抬頭一望,自己的十顆心,也幾乎跳到腔子外面了。

    這一個西北邊陲的荒涼小鎮上,不但群集了武林群豪,而且在這小鎮上所發生的情感上的波瀾,更遠比武林中的波瀾為大哩,其實武林中所有的波瀾,又有哪一件不是因著人們內心的波瀾所引起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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