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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浣花到峨嵋 第二回 江湖廖落爾安歸 文 / 溫瑞安

    就在這時,林公子忽刀忽劍的兵器,突然一分。左手刀,右手劍。

    他的兵器原來就是刀劍合併,必要時又可以分開來用。

    然後慘叫一聲,單奇傷也被分開了。

    他是腰中刀,胸中劍。

    單奇傷死的時候,梁斗已點倒了司空血,回首向鐵星月、邱南顧等叫道:「別殺他!」

    盛江北雖是權力幫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之一,但他原本是武林道上好漢一名,作惡不多,梁斗正有心要保存他。

    盛江北本來奮戰,一聽梁斗說不要殺,一時覺得萬念俱灰,驀然停手,長歎一聲,一掌往自己天靈蓋上拍落。

    粱斗一手挽住,笑道:「盛老師,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盛老師是以寡敵眾,何必想不開呢?」

    盛江北慘笑道:「我已老邁,不是看不開的問題,而是覺得這樣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梁斗笑道:「那麼盛老師何不重新活過?」

    盛江北喃喃地重複了一句:「重新活過?」惘然若失,但眼睛卻似暮色中點燃的燭火,在夜晚來臨時越來越亮。

    這時大局已定。

    余殺、蘇殺、苗殺、龔殺、敖殺紛紛向諸人拜別,他們這次入川,原本是要擒殺蕭秋水,但而今反與諸俠敵愾同仇,結果相結為友,殲仇洩憤,料想今番變化如此之大,權力幫與白道俱人手元氣大耗,自己把這消息趕報天王,功多懲少,而且此刻想要從梁斗、林公子、唐肥、孟相逢、孔別離、鄧玉平等千里擒罰蕭秋水,簡直不可能,更且今次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多虧蕭秋水引路不少,五殺當下已打消傷蕭秋水之意,只求離去。

    梁斗等權力幫巨敵當前,也不想多結仇怨,故與五殺分手。盛江北呆在場中,茫然若失,梁斗解了司空血穴道,司空血血脈得通,也不奪路而逃,心知群俠無心傷己,而今落在梁斗手裡還好,若在林公子、鄧玉平等之劍下,則斷無超生之理,當下司空血乖乖坐著,梁斗說:「你本來身體上已有殘缺,為何不多作善事,還要跟權力幫為非作歹?你向權力幫依順,又有什麼好處,你們這番拼得一死,圖救柳五,而今他逃去無蹤,你卻被擒,究竟是什麼道理?」

    司空血雖剽悍凶殘,但也明白梁斗是為他好,便說出內幕,好讓大家饒他不殺,所以他道:「你知道我身體是怎樣殘缺的嗎?」

    梁斗搖頭。

    司空血道:「我不是什麼當世大俠,也不是武林異人,我沒讀過什麼書,自小就練武,小時替人做工,年少時當人打手,壯年時替人保縹,也算是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人……」

    梁斗點點頭道:「當一個刀口上舐血的武林人,是不容易的,我知道。」

    司空血的一張臉,半爿已被打個稀爛,他指著深深一個血洞的左眼說:「是不容易。十六年前,我押鏢時遭人所擒,只是幾個小毛賊,我打久了,殺得筋疲力盡,被人絆倒,就紮住了,他們用牛耳尖刀,挑出我一隻眼珠子,當我的面,下酒來吃……」司空血苦笑,有一種說不出的譏誚與自嘲:「我的睪丸,也給人割去了,那人是中原彎月刀冼水清,人人叫她做冼女俠,她見我醜,又會武功,想必不是好人,於是就割了……」他見有女子在場,也沒多說,苦澀地笑笑又道:

    「我就痛得在地上打滾……那天大寒,冰天雪地,整個春節,我都在暈眩中度過……醒來時有班傷殘的人圍著我,他們都像我一樣,有的缺耳、有的斷手、有的說不出話來。……

    他們照顧我,於是我們結合,跟瞧不起我們的人打架,打不過,再學藝,終於打出了點名氣,就叫做『天殘幫』……」

    司空血把醜陋至極的臉孔抬起,道:「其實哪裡是天要殘傷我們!這全都是人傷的……

    人以為我們殘缺不全,定不是好東西,十六大門派中,也沒把我們列榜上……」

    梁斗點點頭,十六大派中,其實有許多實力莫如天殘幫的,但武林人中有根深蒂固的觀念,覺得這一群人來路不正,總不登大雅之堂,始終沒有列上;鄧玉平也大表同意,海南島是偏僻小島,非名山名水,所以也沒給提名於十六大門派之中,但以海南劍法而論,中原鮮有敵手,就連浣花劍派,因歷史不久,所以也不在十六大門派之榜內!武林中門戶正邪觀念極深重,從此可見一斑。

    司空血道:「冼水清割我……的時候,我正在做善事,還未殺過一人,而且還立志扶貧救弱……冼水清處罰我時,白道中人,都拍掌叫好說『冼女俠又造福武林,澤被蒼生了』,我卻痛不欲生……我身體上其他部位,也是在大大小小,為求生存的戰役中,失去了……譬如說我保鏢之時遇有人劫,我跟他打,贏得了則他死,輸了就逃,」他拍拍空蕩蕩的左腿,道:

    「……有次逃不掉,腿就給人剁掉了一隻,如此而已……別人是刀光一閃,劍光一亮,敵人——大奸大惡之輩緩緩倒下去……這很有意思是不是,真是高手作風!可惜我就是那倒下去的人……」

    司空血道:「於是受的傷多,殺的人也多起來,凶殘之名也愈漸響了。我們這一幫的人,當然也有天性殘毒的人,至少每人心裡,都有怨毒。我的『天殘幫』歹毒之名,諒諸位大俠早有所聞了?」

    眾人默然。司空血大笑道:「你們可別悲憫同情我,我再斷一隻手、一條腿,也不乞人憐憫!近些年來,莫干山、點蒼、泰山三派『替天行道』,決定要滅我天殘幫,於是三派聯手,先追殺在他們近邊的我幫子弟,又半夜殺入幫裡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反擊,他們興問罪之師,於是向少林借得了狗尾、續貂等高手,大舉殺進我幫,那一役……」

    司空血的眼流出了淚,但他語調不變,「殘傷的兄弟,逃得慢些,又豈是這些『正義之師』的對手,而且傷殘的人,最易辨識,所得罪的又是名門正派,是役我們六百九十位弟兄,死了四百六十二人。並非我幫的傷殘人士,被誤殺者尚不在其數。有的正道弟子較仁慈,把斷臂的幫徒不殺,改而廢了他們兩條腿,諸如此類,總之花樣百出……」司空血忽然厲聲道:

    「在這時候,你看到一群本已傷殘,而今被慘殺的弟兄,你有什麼感覺?那時候,舉世俱非之時有一個極有力的靠山卻支持你,你會怎樣?!」

    梁斗默然。司空血笑了,他的笑容又有了那種說不出的譏誚與自嘲:

    「我們是無藥可救的人。所以我們選擇了權力幫的支持。發動這次支持我們行動的人是柳五,所以他有難,我們寧為他死。」司空血看看諸人又道:

    「也許你們正義之士,大為輕賤這種狼狽為奸的行為,但權力幫卻是我們的恩人。我們凶殘著名,但只要人對我們有恩,而且識得我們也有肉有血,縱然為他死了,也沒有尤怨……」司空血笑了笑又道:「我回答的問題,是不是答得太長了,你們滿不滿意?」

    隔了好一會,梁斗清了清喉嚨,才能說話:「他們呢?」——

    他們指的當然是彭門四虎、單奇傷、郎一朗等。

    他們都躺在地上,屍骨已寒,當然已不能回答梁斗的問話。

    能回答的當然只有司空血一人而已。

    因為他還活著。

    司空血答:「大同小異。」

    就這四個字,蕭秋水等每個人臉上,都閃過了一道陰影——

    滅大奸大惡的權力幫,必不必要,應不應該?——

    問題是:權力幫是不是大奸大惡,非滅不可?

    這問題沒有答案——

    誰好誰惡,誰是誰非,都是江湖上最難判別的問題。

    司空血又笑了,既醜陋又獰惡,但滿眼都是淚光:「或許還可以加多一點點,單奇傷年紀輕,他外號『飛劍單騎』,整個烏衣幫,三百餘眾,全由他一手召攬,從籌款到教武,他負擔已夠重了,而又護短,幾個部屬做錯了事,別人謗及他的幫派來路不正,他不認錯,於是就被公認是邪派;權力幫肯承認他,他當然也認可了權力幫。至於郎一朗……」

    司空血笑了笑又道:「他腦筋單純,只練武,不用腦。近年來螳螂門名聲大振,所有門務、宣揚、人手調集,都是權力幫暗地裡跟他弄的,他父親臨終時,說他這個孩子難成大任,而今卻能使螳螂門發揚光大,他更是死心塌地投靠了權力幫……還有彭門五虎,彭家人絕,近五十年來,彭門外族子弟,已給屠殺幾盡,……五虎彭門的人,門規極嚴,不能退出,退出者被追殺於江湖,內外不容……」司空血指指地上四具彭門的屍身又道:

    「現在彭天敬當權,武功既低,又無容人之量,貪婪嗜殺,所以這四個彭門外子侄子弟,只好先動手奪權,因權力幫為他們撐腰,所以方才得手……這四人若不聽從權力幫的話,才是怪事呢。」司空血哈哈大笑:

    「……年前武當派人追殺他們,還是權力幫擋了回去,沒料卻死於此地。……聽說盛老拳師,到得了晚年,方才變節,投入權力幫,也是為了怕南少林的高僧尋仇哩……」

    他話未說完,頭突然裂了。

    他還在笑,張開了嘴,鮮明的血,就從他爆裂了的唯一只右眼溢了出來,又從裂開的嘴裡激了出來,怵目驚心,甚是可怖。

    地眼大師一收掌,肅然叱道:「你多口,饒你不得!」

    司空血死了,被地眼大師一袖震得額裂而死的。

    但他的頭顱雖然裂了,但裂開的地方,就好像在笑著一樣。

    鐵星月和邱南顧瞪著地眼大師的目光,就似要從眼眶中噴出火來,去燒死地眼大師一樣。

    少林的榮譽是不容人誹謗的。

    所以地眼大師殺了司空血。

    「你這樣做算什麼?!」鐵星月大吼道:「殺了一個傷殘的人來滅口,就算得上名門正派嗎?!」

    也許在平常,地眼大師還會跟他理論,但是而今宅心仁厚的主持和尚大師已死,剛直暴烈的天目神僧也歿,地眼不顧一切了,他雙目如寒刃。

    「想怎樣?也要隨他一道歸西是不是?!」

    邱南顧冷笑道:「怎樣?……我們給你們殺了,你們就是『替天行道』,是不是?萬一你們給我宰了,就是『鼠輩暗算』是不是……」

    地眼大師老羞成怒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梁斗微歎一聲,長身攔在地眼大師身前,道:「大師,貴派掌門剛剛仙逝,貴派大小庶務,尚需大師調度,何苦在此為小輩滋生事端?權力幫現下佔盡上風,貴派中流砥柱,還仗大師悉心竭慮,方能力挽狂瀾。」

    地眼神僧心想也是,少林遭逢此變,也夠自己煩心的了,何必跟這般人慪氣?當下狠狠盯了鐵星月、邱南顧等一眼,道:「梁大俠說的也是。」眾人也不多言,梁斗帶諸俠離開了望江樓。

    江湖寥落爾安歸。

    眾俠心裡此時正是一片落索。

    權力幫實力,雖在錦江之畔,浣花溪之戰大受挫傷;連柳隨風手下的「雙翅一殺三風凰」,亦死其四,而李沉舟手下的「八大天王」,也喪了「藥王」和「鬼王」,可是白道上一脈,所傷更大,幾已沒有再與之抗衡的能力。

    十六大門派中,點蒼、恆山、嵩山、崑崙、莫干、雲台、寶華、銅官、馬跡、雁蕩十派,名存實亡,少林與武當之領道階層傷亡逾半,無法作戰,剩下的天台、普陀、華山、泰山四派,又豈是權力幫之敵?

    至於三大劍派中,「浣花劍派」已毀,「鐵衣劍派」也完了,「海南劍派」鄧玉平孤苦作戰,四大世家「慕容、墨、南宮、唐」,南宮世家已向權力幫歸順;三大奇門中:「上官、慕容、費」,上官族也落入權力幫控制之中,單仗丐幫的勢力,遠非權力幫之敵。

    唐方與唐肥心中尤側然。

    江水滔滔。

    唐朋葬江中。

    唐朋之死,實與她們牽累有關——

    若唐肥不放出「唐花」……唐朋不救唐方……

    「我們要去哪裡?」

    舉世茫茫,江湖蒼蒼,鐵星月性子急,首先問出了這句話。

    他們原本要請出白道武林高手主持正義,但而今正派人士朝不保夕,分化的分化,絕滅的絕滅,正是自身都難保了……——

    回桂林去?那兒有唐剛和蕭開雁殷切盼待——

    蕭家的人呢?蕭西樓、蕭夫人、朱俠武他們呢?——從地道裡走出去,到了哪裡?

    「——還是去找權力幫去,拚個你死我活?

    「到峨嵋去。」

    梁斗說。

    眾人大感訝異。蕭秋水的眼睛卻亮了。

    「我從峨邊來,聽說峨嵋山那裡,發生了奇事,沒有人敢再上山,連河南『戰獅」古下巴,都死在山上,沒頭的身子卻到了兩百里外他老婆的面前。」

    峨嵋派三十年前被楚人燕狂徒幾乎殘殺殆盡,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流派,梁斗等當然不是要上山求助。

    梁斗笑道:「我們一路上過來,也覺得峨嵋的事,大有蹊蹺,不知會不會跟令尊等不知所蹤的事有關?」

    孟相逢道:「據說古下巴是被一溫文微笑的青衫少年所殺,那描述的形象,倒近似柳隨風,他制止人上山,只怕山上有事。」

    孔別離點頭道:「不管如何,我們上山去看看,總是沒錯,我們趕來的時候,本來請動了裘幫主一道,但他臉帶憂色,怕那極厲害的人魔出來了,所以先過去看看,也就沒來,否則以丐幫幫主的精明與功力……或許,天正、太禪等就不致受暗算了。」

    梁斗變色道:「你是說那……那人魔?」

    孔別離也臉帶憂色,點了點頭。

    梁斗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曲暮霜多事,不禁問道:「人魔?……什麼人魔?」

    鐵星月最好認博學,當下道,「當然是十九人魔了!」

    邱南顧卻最不服他,冷諷熱嘲地:「哼,哼。」

    鐵星月怒道:「哼,哼是什麼意思?!」

    邱南顧向天望望,鐵星月奇怪,也仰天望望;邱南顧又向地睬睬,鐵星月納悶,也跟著往地下瞧瞧,只聽邱南顧自言自語道:

    「哈,怎麼有條狗,跟我尾巴走?我鼻子哼一哼,干他屁事?!」

    鐵星月聽邱南顧罵他,勃然大怒,道:「不是十九人魔,你說是誰?!」

    邱南顧冷笑道:「我怎知道,才沒你那麼博學!賭博的博,逃學的學!」

    鐵星月傲然道:「我本就是博學,出口成章,三歲能吃飯,七歲搶東西,孔融十幾歲了還讓梨,我五歲就懂得一口吞掉七粒梨子,其他人一個也搶不到!」

    邱南顧鼻子裡哼哼唧唧:「你真出口成髒!三字經一大堆,成語會個屁。那天來寫家書,說什麼『三餐不飽,腸胃不適』,問我『飽』字怎麼寫,『胃』字怎樣寫,我都說了,哈!你以為他聽了怎樣寫……?」

    曲抿描最是精神,忙問:「他怎樣寫?」

    鐵星月急忙了手,紅了眼,大叱道:「喂小邱你你你……」

    邱南顧可沒理會,逕自說了下去:「我告訴他『飽』字是一個『食』一個『包』,『胃』字是一個『田,加個『月』……他呀——寫了出來,居然是,」邱南顧一面用了指在空中點點寫寫道:

    「『飽』字居然在把『食』字寫上,『包』字寫在下,成了『』『胃』字寫成左邊『田』,右邊『月』,成了『』,諸位可看過這等大書法家沒有?……」

    鐵星月最忌在女孩子面前表現得像個草包,當下恨絕了邱南顧,罵道:「你你你……」

    邱南顧可不理會他,笑著說:「你們看他,難怪吃不『飽』,原來『飽』字也不會寫,當然餓肚子了,原來是個只會三字經的『土包子』!這叫『頭大沒腦,腦大裝草』。」

    鐵星月乍聽「土包子」,真是怒極,臉紅耳赤,大罵道:「誰說我是土包!只會三字經!我罵給你看!邱南顧,你這個人頭豬腦、紅燒牛腦、五花豆腦……」他罵人的話,雖然已經是四個字,不再是「三字經」了,但是儘是菜色名,講得一半,他已餓了,連口水都濺了出來,肚子咕嚕地叫。

    邱南顧不甘示弱,也罵了回去,「鐵星月,你說話妙語如豬,真是大豬小豬落菜盤;聲似出谷黃鷹,不如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下巧聯妙對,欽星月氣呼呼還要相罵,大家本來一團氣悶,被這四人一鬧,倒是開朗了許多,蕭秋水和梁斗暗自裡惋惜兩廣十虎沒來,否則可以更加熱鬧。鄧玉平知曉其弟死訊,一直愀然不樂。眾人在談笑聲中,往峨嵋山一帶走去。

    峨嵋山蒼松蔽日,古柏參天,兩山相對如娥眉,為四大佛教名山,五台山為文殊道場,九華山為地藏道場,普陀山為觀音道場,峨嵋則為普賢道場。其主峰萬佛頂海拔三千零三十五公尺,次為金頂,再為千佛頂。巖洞幽逢,木石森麗。

    峨嵋山間,浮雲眾湧,時現圓光於圓端,似為佛光,時隱時現,游者謂巖下放光石反映之日光,蔚成此奇景。梁斗等一行人自成都出發,經過觀音山,沿崖而行,眾人輕功高強,當履平地,抵草鞋渡,是為大渡河與青衣江合流處,怒濤洶湧,翻江倒海。

    自此行人開始絕跡。

    梁斗歎喟:「昔日蚊龍所至,百獸潛逃;毒蟒所居,百草不生……而今是誰蟄居山上,使大好名山,少了騷人黑客,雅士信徒。」

    這時細雨霏霏,江水氣象萬千,空濛中帶驚心動魄的浪濤,江心有一葉扁舟,始終在怒濤中不去。

    江河起伏,巨浪滔天,人在鐵索之上,尚且為這排山倒海的氣魄所震懾,人畏懼大自然的心理,也到了極點。

    然而這葉輕舟,就似一張殘葉一般,任由飄泊,因本身絲毫不著力,所以反倒不受傾覆。

    蕭秋水乍看,還真以為是一片葉子。

    眾人也沒多看,繼續往前走,橫渡徐壕,只見廣袤萬里的田野,縱橫千里的阡陌,草長鶯飛,煙雨瀟瀟,峨嵋山的輪廓,連詩和畫都不能形容,連空氣裡都涼清如薄荷。

    大家注意山意勝色,蕭秋水見幾株修竹,翠綠碧人,竹葉上幾點水珠,欲滴而未滴,唐方禁不住一拍手欣笑清呼:

    「你看、你看!」尖尖細細,春蔥般的手指,點指給蕭秋水看。

    這時竹葉上的水珠,正「篤」地落將下來,蕭秋水閃電般過去用手盛住,唐方過來看,趨近蕭秋水鬢邊,欣喜無限。蕭秋水鼻裡聞得一股芬香,不禁心頭一蕩。唐方依然欣悅地道。

    「真是好想唱歌。」

    蕭秋水說:「我好想聽。」

    唐方婉然道:「你想聽,我就吹一首音樂。」

    這時大家已坐下來歇息,唐方掏出翠綠的蕭管,清遠地一沾口就是幾個快調、像雨後山景裡飛出了一隻鳥,然後有好多只一齊驚喧起來,那股喜意,繞在心頭,兩人對著山色空茫,竟是連笑都成了浩蕩。蕭秋水生平最樂,就是藝術,不禁悠然出神,在這喜意無限的樂音裡也聽出了眼淚。

    唐方凝神奏著,忽聞嗚咽、唐方吃了一驚,只見蕭秋水滿目擔心之色,原來歐陽珊一哭了。

    她縞素全身,白無血色,但也有一種動人的婦人之美。唐方猜想她必是於馬竟終生時常吹笛子給她丈夫聽,而今觸景傷情,傷心起來,當下不敢再吹。

    蕭秋水茫然若失,鐵星月與邱南顧見氣氛又凝肅起來,兩人又嘻嘻哈哈,相罵起來,旋而二人,一屈右腿,一曲左腳,以臂搭肩,用一隻腳跳著走,此賽誰先累倒,結果走了幾千步,兩人累得氣喘,偏偏都不肯認輸;雨後的泥濘地,給他們用力踏得一塌糊塗。

    眾人看得好笑,忽聽邱南顧「咦」了一聲,道:「這腳印不是我們的。」

    原來在這些深深的腳印中,都因力踏而滲出漬水來。這兒土宜植稻,泥質十分肥沃,雜草不多,那痕跡參雜在凌亂的腳印中,差點沒給鐵星月、邱南顧等踏亂了。

    開始大家並不以為意。鄧玉平隨便引目張了張,也「咦」了一聲,眾人才偏過頭來看,不禁同時地狐疑起來。

    原來那痕跡,的確是腳印,而且極淺,旁邊也無其他同類腳印,梁斗道:「好輕功。」

    原來那腳印只輕輕藉力一點,投空掠去,才會留下如此一個淺淺的痕印。而來人借一點之力,十數尺內再無腳印,輕功之高,可想而知。孔別離道:「再往附近搜搜。」

    左丘超然很快地又發現了另一腳印,也是腳尖一踮的部分,位於二丈三尺之外,痕占雖小,但大小一致,顯然是男性之腳印,眾人知來人武功絕不在己等之下,當下小心戒備起來。

    旋又在二丈許距離外找到類似腳印,往同一個方向,走了不久,眾人小心翼翼,尾隨良久,到了長林豐草、清幽絕俗的地方。

    只見這裡水秀山明,風景宜人,有一雙茅屋頂的木亭,背竹迎荔,景色淒迷中,令人愕然。又有一亭作畫肪形狀,蕭秋水跟唐方起伏竄落,低聲道:「這裡便是三蘇祠。」

    唐方「呀」了一聲,才知道來到了大文豪、詩人、政論家、散文家、大詞人的謫居地。

    「三蘇」便是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兄弟。

    唐方心忖:難怪此地如此秀好。蕭秋水指著那亭道:「這是『抱月亭』,」又向那亭舫一指:「便是『採花航』又指庭園中的一棵井生荔樹輕吟道: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這是蘇軾的名句,唐方自然識得。但見日頭斜肌煙雨空濛,那殘門沒人把守,但自有一種逸然的氣態。門上掛著一副對聯:

    「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

    唐方不禁臆度蘇氏父子昔年在此暢談政治人物,把酒賦詩的生活,悠然出神,禁不住微微激動,秀肩倚在蕭秋水胸前,輕聲道:「有一天我們也住這裡,忘了世俗一切……」赦然不語。

    蕭秋水怦然心動,一時世間英豪,風雲快意,盡拋腦後,忍不住激動地道:

    「好……」還未說下去,忽然前面有些騷動,蕭秋水知有變當前,不敢留戀,當先奔去,只見東坡亭中,殘荷凌亂,竟為劍氣所激得瓣葉無憑,亭中腳印錯落,顯然不止兩人,在此格鬥過。

    梁斗道:「這人劍術好高。」他是練刀的,見殘荷凌殘,而在亭中劍氣竟可以縱撲池外,落葉皆為刀劍所削、可見得使劍之人的殺氣與劍氣,何等非凡。

    鄧玉平森然道,「那人在此遇敵。」白袖一揮,引手一指,只見百坡亭一處出口,有腳印無數,鞋尖向前,但相距俱一二丈遠,是從瑞蓮亭方向來的。

    孔別離、盂相逢等相顧悚然,那人以鞋跡判斷,武功必高,但此人之敵,武功更非同小可;要知這兩路人馬既在亭中交手,原先那人先已在亭中,而來敵尚敢以輕功掠入對敵,定必藝高膽大。大敵當前,一般人豈敢一躍數丈地衝入進襲?

    眾人相顧梁鬥,梁牛道:」跟過去瞧瞧。」

    山雨空濛,蕭秋水還在回想剛才唐方在曠野間吹蕭的風姿綽約、卻聽孟相逢一面觀察地上痕跡,一面說道:

    「此人退敵,一路戰著過去。」

    又過一會,那地上雨初新歇,雨露猶沾,只見鞋印凌亂,孔別離失聲道:

    「看來原先的人又來了幫手,在這裡打了一場。」

    唐肥問:「還要不要跟過去?」鄧玉平嫌惡地道:「當然要。」

    眾人知來人武功高強,而且至少四人以上,當下都十分小心起來。

    左丘超然問:「前面是什麼地方?」

    蕭秋水自幼在川中長大,又素好游,自然對這裡地形比較熟捻,當下道:

    「前面二十里就是聖積寺。」

    由此遙望峨嵋山,雲罩秀峰,變幻靡常,翠嵐高聳,亭亭玉立,下望鎮字場、川西壩一帶,水聲雷鳴,宛若萬馬奔騰;田疇萬頃,更是沃野千里。

    就在這時凌厲的、尖銳的、狂賊的、淒嘯的、惡毒的、犀利的、各種各式的兵器之聲蕩風而起。

    然而卻沒有絲毫刀刃碰擊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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