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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浣花到峨嵋 第一回 錦江之水葬唐朋 文 / 溫瑞安

    柳五苦笑了一下,道:「你是蕭秋水?」

    蕭秋水剛冒出地面,就看見柳五千變萬化的身形。

    柳五那時正聚精會神,對付天目、地眼兩大高手,平時精細的他,也沒料到地上會無端端冒出個人來。蕭秋水便用自己的一隻手,緊箍住柳隨風的腳踝,加上唐肥、林公子、鄧玉平、梁斗、齊公子等人配合攻襲,天目、地眼二人的指攻方才奏效。

    柳五一說話,最驚駭無已的是天目和地眼。

    他們的「無相劫指」和「參合指」,普天之下,中得一二指者,不死者鮮矣,而他們趁柳五失神之際,連擊九十一指,柳隨風到現在還笑得出,也說得出話來。

    蕭秋水看看柳隨風,好久才道:「我暗算了你。」

    柳五道:「這是事實。」

    蕭秋水道:「若不是暗算,我抓不住你。」

    柳五道:「本來就是。」他額上汗珠洋洋下,但談笑間不稍變色。

    蕭秋水道:「我們是仗著人多,否則也打不倒你。」

    柳五笑道:「我倒了麼?」他笑了笑又接道:「也許我現在是倒了,不過一會兒又會爬上來呢。」

    天目神僧怒目一睜,道:「今日老僧要超度你,以祭掌門。」說著凸出中指,屈第一節,緩緩按下,向準柳五的「眉心穴」,指及一半,全掌通紅,惟有中指白如封冰。

    柳五笑道:「這是阿難陀指。」神色不變。眾人一聽,卻大吃一驚,因「阿難陀指」,只要觸中一下,無論是鐵甲金鋼,也難抵擋,必死無疑。內力上鄙睨天下的鐵騎、銀瓶二位真人,也曾在「阿難陀指」上吃過虧。惟「阿難陀指」十分難練,天目、地眼二人,內力渾厚充沛,苦練五十年,也只不過把指法練成,但出招無法迅速,一快則失去效力,所以在急速之對敵戰中,幾乎派不上用場。

    而今天目神僧要用「阿難陀指」,顯然已生了立斃柳五之心。

    蕭秋水難過地道:「你……」

    柳五道:「你不必難受,我殺太禪,也是暗算,一報還一報,也沒什麼遺憾的;」柳五淡淡一笑道:「何況……我畢竟還沒有死!」

    天目怒叱:「那你就死吧!」中指已對準柳五的天庭捺了下去。

    就在這時,柳隨風的臉突然全無血色,煞白一片。

    他一張口,一口血箭,打在天目臉上。

    天目眼前一陣模糊,柳五飛起,淡青的刀光,一刀割斷了他的咽喉。

    然後他力已竭,氣已盡,倒下,地眼大師厲吼出手。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飛刺地眼大師背後。

    地眼大師惟有回援,一出手挾住長劍。

    那人棄劍,又換上一柄劍,劍刺地眼大師臉門!

    地眼大師心頭一涼,又挾住。

    就在這時,側來一團大火,迎臉焚到!

    地眼大師急退,袖袍一拂,大火都反捲了回去。

    三人緩得一緩,地眼已看清前面兩人,一人三絡長髯,神貌俊朗;一人光頭大耳,虎目虯髯。

    正是「劍王」屈寒山與「火王」祖金殿。

    齊公子一見苗頭不對,立即出劍攻柳五!

    他的四指神劍,出名的快,就在這時,白影一閃,齊公子的劍,直刺入了那白影的胸膛。

    那白影正是白鳳凰。

    她一見柳五危急,奮不顧身闖去,惟孔別離、孟相逢一刀一劍,死纏不放,莫艷霞借力打力,忽然棄劍,孔、孟二人招勢一空,莫艷霞掠至,但齊公子已下殺手,莫艷霞來不及制住,銀牙一咬,以身軀擋住這一劍。

    齊公子一呆,莫艷霞雙指一戳,已奪下齊公子雙目,足踝飛踢,喘在齊公子鼠蹊裡。

    齊公子慘嚎,仆跌狂滾。

    林公子失色驚叫:「齊……」他只叫了個字,已出了七劍。

    他七劍都被人架住,架住他的人也是使劍的。

    烏衣幫幫主單奇傷。

    梁斗本來不欲在此時搏殺柳五,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他的刀出手。

    但一道刀光劃成半弧形,「登」地擋了他的刀。

    天殘教教主司空血的緬刀。

    余殺等五人,跟郎一朗和古同同、許郭柳交戰起來。

    唐肥、唐朋、唐方同時發出了暗器。

    莫艷霞白色衣衫上都染了血,她代柳五接下,接不下的就以身子擋住。

    鐵星月、左丘超然、歐陽珊一、邱南顧,忽見一人大吼一聲,飛拳捲至,正是「大王龍」盛江北。

    鄧玉平一見場中大亂,他一矮身,閃電般迅遊人人叢中,一劍就要結束柳五,孔別離和孟相逢也是同一心思。

    但他們三人卻發現在這大白天裡,有一樣陰灰灰的東西,不但接住了他們三人的攻擊,還反攻了他們三道腥臭的陰風。

    三人退避躍開。就在這時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

    柳五忽然不見了。

    蕭秋水、曲暮霜、曲抿描撲向齊公子,扶住,齊公子卻已死了。

    莫艷霞渾身浴血,倒地身亡——

    這時全場高手,無一不在此役中全力施為——

    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權力幫為救柳五的前仆後繼捨死忘生!

    柳五在劍廬,一殺太禪,就飄然離去;不再關心部屬的生死——

    也許他是認為大局已定,勝利在握,已無需多費心思,亦不必為已逝者傷悲。可是而今這些人,卻拋頭顱、灑熱血地為他拚命,這是為了什麼?

    蕭秋水不瞭解。

    柳五去了哪裡?——

    莫艷霞卻是為了他而死!這時局中情勢甚是混亂,但是明顯的,權力幫佔盡下風。

    天目神僧咽喉雖斷,但居然未死,跳了起來,一指打了出去!

    火王與劍王,兩人全神貫注,苦戰地眼,天目一指打到,火王一條火棒似的手臂一格,「喀」地一聲,頓時骨骼被天目神僧一指打碎。

    但火王祖金殿的火也噴到天目神僧臉上。

    天目神僧倒地時,臉孔已被火燒焦。

    地眼大師的「參合指」源源而出,又打斷屈寒山一柄劍。

    天目倒地而歿,地眼怒急攻心,一口氣連攻數指,劍王火王齊被逼退,地眼大師扶起天目,天目已然斃命,而屈寒山與祖金殿也藉此時機逃遁而去。

    林公子的「刀劍」一劍快過一劍,一刀快過一刀,單奇傷哪裡是他的對手,司空血的緬刀又毒又狠,加上他殘缺而練成的奇招,卻被梁斗一一化解;盛江北轉眼已氣呼纍纍,鐵星月跟他硬拚硬,左丘超然卻不住以擒拿困纏,歐陽珊一、邱南顧二人卻乘虛夾擊。

    最慘的是郎一朗與許郭柳、古同同三人,他的對手共有五人,是「朱大天王」的重部:余殺、苗殺、蘇殺、龔殺和敖殺。

    郎一朗外號「千手螳螂王」但他早先已被少林龍虎大師震傷,他的螳螂拳法,最重腰馬脅勁,而今因傷,大打折扣。

    郎一朗一心只想殺出重圍,但勢不可能,他們原本衝入救人,一念柳五曾在幫中替他求情,有不殺之恩;二是想救柳五以立功,以為「火王」、「劍王」、「鬼王」三大天王在,局勢必穩得下來,誰知那淡青衣衫的人、白衣年輕劍手、刀劍交的兩名中年人、那癡肥的女子等人,都是高手,郎一朗悔不當初,早知不來也,使出「百步螳螂拳」渾身解數,想脫困而出。

    對付他的是余殺和敖殺二人。

    余殺是「六掌」中老大,最是精明,焉有不知?敖殺年紀最輕,但十分剽悍,他們四掌交錯,就是不放行。

    郎一朗大急,改而施展「八步螳螂拳」,想作近身搏擊。

    本來「八步螳螂拳」,可以制住扣住余殺飄忽的殺著,敖殺凌厲的殺手,可惜郎一朗使到一半,受創處劇痛,滿天星斗,力不從心,勉強以「八步螳螂拳」的步法閃躲,再打一陣,見許郭柳已被蘇殺與苗殺殺死,方寸大亂,喊叫道:「別打、別打……」

    叫得幾聲,余殺和敖殺全不理會。郎一朗大嚷道:「我投誠了,我脫離權力幫……」這時見「火王」祖金殿受傷,章法更加大亂。

    余殺冷沉著臉,倏然住手,道:「好,停手。」

    敖殺也陡地住了手。郎一朗氣呼呼地道:「我……我本就不屬權力幫的,只是大……大勢如此……不得不……」

    話未說完,余殺驀然動手!

    郎一朗想要擋架,但敖殺已乍地按住他雙臂,雙膝頂住他雙腿。

    郎一朗慘叫一聲,他的鮮血隨著慘呼噴出。

    這時古同同剛剛給龔殺和後來加入戰團的蘇殺和苗殺殺死。

    郎一朗捂胸想說話,但又中了兩掌。

    他臨死時才想到:他向余殺等投誠,毫無用處;因為「六殺」根本就是朱大天王的部下,並不是什麼各門各派,或白道中人的高手。

    朱大天王的目標是毀滅權力幫,並不是鼓勵或接受權力幫的人放下屠刀,甚或改邪歸正!

    所以落在余殺等手裡,只有被誅殺。

    只聽余殺、蘇殺、龔殺、苗殺、敖殺五人各喝一聲「殺」字。

    「殺殺殺殺殺!」

    朱大天王這身邊的「六掌六殺」,本來每次殺人後,必各喝出一聲:「殺!」共「殺殺殺殺殺殺」六個。『殺」字,然後同時齊叱:「殺」,這七個殺,刻在鋼牌上,便是當日震動武林,聞風色變的:

    「七殺令。」

    而今這六人不再發令。命令落到了朱大天王的手中。

    朱大天王才是一個真正殺人的魔王。

    「大王龍」盛江北這時已氣喘如牛。

    鄧玉平、孔別離,孟相逢卻苦拼「鬼王」陰公。

    陰公以飄忽詭奇之「活殺十八手」,東打西點,卻仍闖不出這三人合擊的手裡。

    「鬼王」的武功,力戰鄧、孟、孔三人,可以說能平分秋色,但是陰公眼見權力幫來援的人,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降的降,他心中大慌,出招也亂了起來。

    更可怕的是唐家三姊弟,已走了過來掠陣。

    他打著打著,忽然一閃身,青竹輕搖,鬼王忽已不見。

    眾人大感震訝。唐方眼光何等明利,眼見鬼王一晃時,竹葉籟籟,一出手,「雨霧」撒出!

    只聽啾啾鬼叫,陰公「呼」地自竹樹上飄出,打出一把迷迷濛濛的粉末,眾人掩眼屏息躲過,鬼王竟又不見。

    原來「鬼王」陰公有一種極奇怪的功力,如動物中的蜥蜴、變色龍等,可以隨環境事物的色澤而改變,只要附於任何一物上,身體的顏色就與之十分相近,可教人無從分辨,而給他脫逃,或遭之毒手。

    這一下子,「鬼王」又不見了。

    唐肥叱道:「不要給他逃了!」

    蕭秋水回望,只見一株柳樹,無風而略動,喝道:「注意!」猛衝近,就是一抱!

    「鬼王」陰公就附身在這棵樹幹上,他與蕭秋水交過手,知道他的功力,大吃一驚,就要閃躲,但己來不及,倏地頭頂零零星星百數十莖亂髮,驟然射出!

    這些亂髮,原來都不是頭髮,而是暗器,就叫做「鬼毛」!

    唐家的人眼快,一看就知道是淬毒而且毒性奇強的暗器。

    這時蕭秋水正張開懷抱,閃躲已來不及,他的功力高,武技卻不好,要閃已遲,就在這時,唐方不顧一切,叫道:「小心,」人已掠出。

    唐門年輕子弟中,唐方武功、暗器並不怎樣,然而輕功至高,她後發而先至,一推蕭秋水,藉蕭秋水沖力往右前側一撲一伏!

    這下可謂險到極點。但部分「鬼毛」依然打到。唐方變成在蕭秋水前面,眼看要中,蕭秋水稍緩得一緩,也及時出掌,他渾厚的掌力,終將「鬼毛」盡數打落。

    兩人一見迄此,一直未有機會敘舊相談,此刻又在生死一發中並肩聯手,真是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鬼王」一擊不中,知行藏已露,他是何等人物,即刻便逃;眾人擔心唐方和蕭秋水,一見兩人無恙,唐肥向柳樹打出十枚鐵蒺藜,但柳樹上已無「鬼王」蹤影。柳樹一中暗器,片刻即全枯萎。

    曲暮霜一聲尖叫,用手指著,只見江中一道伏波,翻翻滾滾,向江中潛蕩而去。

    這時蕭秋水與唐方,都恍如夢中,再世為人,一時間覺得只有兩人在一起是好的,任由竹風吟嘯,江水滔滔,兩人只覺情意長,而沒有了旁的。

    這在唐朋心裡十分切痛。他在唐門,一直暗地裡傾慕唐方,就在此刻,他瞥見蕭、唐二人眸子裡都是深遠的情意,他原本聰明、精警,而今受創於心,只覺天地之間,都無可泣訴,一時間失卻了理智,飛掠而起。

    他的輕功,在唐門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否則昔日他化名「漢四海」在古嚴關哪裡可以一飄而過?此刻他悲恨在心,無處可訴,長嘯一聲,掠向江中。

    他人未掠過,臉色全白。

    唐肥一見,大驚:「不可——」

    話未說完。唐朋已掠了出去。

    人在半空,劈手打出「子母離魂鏢」。

    「子母離魂鏢」原本就是極耗真力的暗器——唐門年輕一代的高手中:也僅有唐宋、唐絕、唐肥三人能使。唐朋內功本來不足,體質又極差,但他憑聰悟才智,居然能使「子母離魂縹」,已很不得了,可是每次出手,大傷元氣,他在灘江前戰屈寒山,已因真力耗盡而遭毒手,在上一次大渡河出手,也因而導致暈倒。

    這次他居然凌空出擊,唐肥知道用此暗器的挫傷性和殺傷力,但要阻止,已來不及。

    只聽一聲狂嘯狂叫,河水裡翻翻滾滾,水花濺中,一人狂嚎翻起。

    水裡都是血。

    「鬼王」中鏢。

    但唐朋人在半空,己無法使力,落了下去。

    唐肥輕功不好,來不及救,但她的唐花已發了出去。

    就在她「唐花」射出去的同時,「唆」地一聲,一條纖細的身影,也掠了出去。

    唐肥知道是唐方的時候,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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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花」是唐門三大絕門暗器之一,唐肥發出去,連她自己都不能夠控制「唐花」的威力。

    像一柄寶劍,飲盡了仇人的血,一旦出鞘,連生死也不再是執劍者所能把握的事了。

    可是唐方卻縱了過去。

    「唐花」會不會傷了唐方?

    唐肥不禁驚呼出聲,像失手打落一個心愛的花瓶,又來不及去撿撈,眼看就要砸碎了,心裡又多希望它不破——

    唐朋落下。

    「鬼王」十隻手指,分別插入他左右肋骨中。

    他整個胃囊抽搐,痛得沒有了知覺,陰公一張口,兩隻足足三寸餘長的犬齒,滴著血向他右腕的大動脈噬來。

    唐朋沒有掙扎。

    就在這時,唐方三枚蜻蜓,一齊打進「鬼王」陰公嘴裡。

    也就在此時,唐花到了。

    這一朵奇詭的花,忽然膨脹百倍,迎頭罩下。

    這一朵「花」籠罩了兩人的死穴。

    「鬼王」陰公和唐方都逃不出去,「唐花」的奇艷,照怖陰公淒厲的崢嶸的驗,也照亮了唐方俏麗而失驚的清容。

    就在這時,唐朋動了。

    他擋在唐方身前。

    大家看見唐方在「唐花」下清如流水的臉,而唐朋擋在身前,在「唐花」下白無血色。

    然後他就沉下去了……

    沉、沉、沉……拖著「鬼王」陰公,一直沉入了錦江之底,衝到了無盡無涯的地方……

    江裡只剩下了唐方。

    唐方哭喚:「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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