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群龍之首

正文 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 文 / 溫瑞安

    人生真是寂寞啊。

    一個人一直沒有心愛的伴侶同行這人生漫漫長路,是一件頗為悲哀的事。

    沒有愛情的人是悲慘的人,沒有愛情的人生是悲慘的人生。

    尤其是優秀的、有情懷的人。

    戀愛容易教人受傷,但總不能囤怕受傷而不敢去愛戀。

    人不怕執迷,只怕沒有可以執迷的:人也不怕犧牲,只怕沒什麼可以值得自己犧牲的。

    追求也一樣。

    ——誰都說自己不悔,但究竟有幾人能無愧?誰人能真正無在自己這一生?

    寂寞難耐。

    尤其是對有才情和才幹的人,寂寞是黯然銷魂的殺手,恆常在你傷情時來作致命一擊。

    有才幹的人不能一展抱負,任歲月霜了華髮,自然便會生起了寂天寞地的感慨。

    ——說沒有懷才不遇的話,那是人生經驗不足,不然就是未正視過青史殘卷中頁頁殘缺不全的英傑奇士、不凡人物,他們的下場、下落。

    有才情的人更加禁受不起寂寞。

    見看一朵花便覺得它柔它艷,遇著一棟殘垣便揣想它的歷史在昔,逢著一個美麗女子便生起一種會代她輕柔溫柔的感覺,為一首歌、為一闕詞、為大江東去曉風殘月而念天地之悠悠的人,要比尋常人更加不易禁受那強烈得足以溺斃其中的寂寞。

    拿筆的、拿劍的、甚至空手的只用腦和心的都是一樣,數十年艱苦交熬,也許只是想從時間手上、死亡掌中,奪回一些什麼。

    美人怕老。

    壯士怕病。

    誰都怕:

    寂寞。

    特別是他。

    他怕寂寞。

    戚少商沒有折於戰鬥,不死於敵手,但卻跟許多吒叱風雲的人一樣,最終還是潰敗在自己兄弟出賣的手裡。

    不過他沒有死。

    沒有給擊垮。

    敵人只令他逃亡,不能令他屈服。

    歲月只使他變得更奇情,卻不能令他喪志灰心。

    他沒有老。

    但歲月卻侵蝕了他。

    他怕看到月亮:

    因為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他怕風。

    因為昨夜西風調敝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他也怕飲酒。

    因為明月樓高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更怕聽琴聲。

    因為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到頭來、還是此情可待成追憶。

    為了怕寂寞來襲,所以他把自己弄得很忙、弄得很乾淨、也弄得很緊張。

    一個很忙的人,應該沒有閒暇來寂寞。

    可是不然。

    無論他再怎麼忙,一旦稍歇上一歇,他就會發現忙也是一種寂寞,至少是逃避寂寞,所以忙只是寂寞的投射,寂寞的影

    寂寞的化身,

    乾淨也是。

    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乾乾淨淨的衣衫發出了一陣陣衣香(他有辦法把一件衣服穿很多天而能不髒不皺無污垢,但卻不能使衣衫不寂寞〕,那竟是一種誘人而傷人的寂寥的味道。

    他害怕這種味道。

    按理,一個緊張的人也下會感覺到寂寞。

    因為來不及寂寞。

    可是這也事與願違。

    就算他在練武的時候,也會為一招「只羨鴛鴦」而呆了半

    晌,又會因右手使劍、在手斷臂而怔了半天,甚至為自己的一雙鞋子二對足印而愣了一陣。

    儘管在劇烈、快速動作之際,寂寞仍揮之不去,糾纏不清。

    他終於認清了這點。

    明白了這點。

    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敵人,他再也不能逃避。

    連蔡京、傅宗書、梁師成等人的追擊都可以逃、可以避,但寂寞卻逃更孤寂、避還冷漠。

    他一向只孤僻,但不冷漠。

    所以他決定要面對它。

    因為他要面對她。

    她就是白牡丹。

    小甜水巷、醉杏樓的李師師,

    這段日子以來,他找過李師師已不止一次。

    很多次。

    他有時易容前往,比較方便,既方便自己,也方便李師師。

    有時扮作商賈、販夫、乃至公子王侯,逕自扣訪醉杏樓。

    有時他以原來形形貌去找李師師,更多的時候,是他以高妙的輕功,夤夜造訪李師師的香閨。

    不過,無論他是以哪一種身份訪她,他都一定先得過李師師的首允才會進入李師師的閨閣中。

    他和李師師談詩。

    師師問他江湖。

    他跟李師師議政。

    師師跟他論命和運。

    他與李師師看花看月甚至看那看不到的風。

    師師和他逗貓逗狗甚至逗那總有一天會照見朝如青絲暮成霜的高堂明鏡。

    師師很喜歡他來。

    也等待他來。

    花前月下,兩人談褐暢快,笑得心情,始終以禮相待,不及於亂。

    不及於亂是不是好事?

    ——為何不能亂?

    不亂就是平靖。

    平安是福。

    平靜和穩定是孿生子,可是英雄生命的光輝,卻要在動盪不安的蒼穹裡才能擦出燦亮的光輝和墾火來。

    梟雄尤然。

    ——戚少商到底是英雄?還是梟雄?

    不過,至少,他絕對不是個平凡的人。

    ——不凡的人,就算想平凡的過一生,也一定像袋子裡的錐子一樣,遲早要刺破袋子,露出頭角來,

    只要他也夠幸運。

    ——只不過,能出人頭地、嶄頭露角,到底是一種幸,還是不幸?

    亂。

    戚少商喜歡亂。

    因為亂才能夠逼現他應變的才能,克服危機的手段。

    他不是諸葛先生。

    諸葛小花求穩定。

    因為時局先得穩定才能有效的改革進步,要是八方風雨、四面楚歌,民心不安定,人心不安穩,又如何讓人安居樂業、繁榮穩定?

    他是個以大局為重的人。

    王小石更不然。

    他隨波逐流,自得其樂。

    他是隨波逐流,但絕不自甘墮落:他自得其樂,但善於使眾同樂。

    他得勢時是為大家謀利做事,失意時也為自己理想做事。對他而言,上山是樂,因為可以登高望遠;下山亦是樂,因為可以倚樹看雲。

    他無所謂。

    不執著。

    他的人生是不斷的發出光和熱。

    他進是樂,退亦是樂。

    進和退都已在生命裡走過。

    發完了、放盡了,就走。

    戚少商則不然。

    他的今天為明天而活。

    他的過去大輝煌。

    他對未來有寄望。

    他的聲望如日中天,但所剩時日卻眼看無幾。

    所以他的今天很重要。

    ——今天每流一滴汗,就是開在明日的一朵花。

    因此他每日都奮鬥不懈。

    更重要的是:每天都得活得開心稱意。

    一一如何才活得開心?

    答案只有兩個字:

    玩樂。

    ——認真做事,盡情玩樂。

    這才是不在此生,這也是戚少商活著的守則。

    故此,他不怕亂。

    因為亂才能迫出他的才氣、才幹和才情!

    此際他心裡很有點亂。

    實際上,這段日子裡,他心裡都很亂。

    因為他發現李師師這個體態很撩人、見識很淵博、才情很優美的精綵女子,卻在私生活上,很有些兒小小的淫亂。

    一她很可能是那種:有性大可暫交頸的女子。

    這個發現令戚少商著實懊惱。

    他並不是生氣。

    更非狂怒。

    而是懊惱:

    帶著微微惋惜、有點心疼、但極為煩躁的那種懊和惱。

    戚少商發現李師師不只有一位」閨中密友」。

    不只是當今風流天子趙佶,連同名詞人賈奕、樂壇魁首周邦彥、蘇州名士大豪孫公蛭等人,全是李師師的入幕之賓。

    由於這些風流名士,備有來頭,且行蹤詭秘,要避過趙佶,自得托人安排,多費周章,且如驚弓之鳥,暗度陳倉,儘管皇帝為色所醉,未知就裡,但卻瞞不過時常夤夜探美、高來低去一身好輕功的戚少商。

    他都一一看在眼裡。

    他本來對這些騷人墨客,向沒放在心裡,覺得這些人在時局動盪、國家多難、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之際,只會吟風弄月,附庸風雅,光得張口,明為相互吹捧,暗裡相輕互戕,百無一用,卻崖岸自高,少有能悉民生疾苦,少見能為民治世經國的。他本身自少就博覽群書,旦博學強記,努力發奮,作曲填詞,琴懼詩畫,無一不精,少有不通,但他卻未看重這等迂儒之才,而以手底起風雷翻雲覆雨、劍下度亡魂殺惡斬好方為大丈大之氣魄,英雄之本色!

    ——風花雪月、誇誇其談也太輕易了!

    真正進而成大功、立太業,退而能保全身、得自在,這樣才算是個人物!

    詩只是紙上文字。詞更屬詩之餘味。歌只算是聲音震動空氣。曲只可在閒時陶情冶性。畫更只是夢裡真真。書讀多了一旦化不開,更使人懵懂。真正的大英雄要立言、立功、立德,微時要獨善其身,要讓自己活得最快樂、精進;顯時則要成為搞風搞雨中的吒風叱雲頂尖第一人,非石破夭驚、驚天動地不算好漢!哪怕就算要寫詩作詞繪畫,也得有干秋傳誦、萬載流芳之才方才為一流人物!

    ——一人只管管文學、看看山水、挑挑情、逗逗兒孫,那大簡單了,對戚少商而言,一人管一人太不長進了,是真英雄就是一人管十人、百人、於人乃至萬人、億人,這才算是大人物、大丈夫!

    要管那麼多人,是以大丈夫首得要志氣磊落,而大人物須有霹靂手段;不過話說回來,這一「管」字,不一定是駕御縱控之意,反而可以只是精神上的感召、意境上的調校、志氣的激勵、人格上的影響。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這才是不世功業。

    戚少商本來不喜歡京城。

    他讀史深覺:大英雄、真好漢一旦人京進城,很容易便讓紙醉金迷消磨了志氣。

    腐化是一種過癮的自盡。

    墮落是一種痛快的病。

    ——但病和自盡都是通向死亡的途徑。

    他逃亡時不累。

    他給追殺時無懼。

    可是他怕在這紅粉遍地、金粉昇平、繁束紛華的都城,每一個晚上,他都與無由的寂寞和倦意同度這京華夜。

    彷彿每次睡醒時都要抹去眼角的那一顆未干的淚。

    但他又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入京便無法會盡群雄、無以成大事、遂大志。

    ——要當一個真正的群龍之首,便得要與群蛇、群蚊逐一較量,打出個龍飛九天來!

    是以他雖怕京城,卻入了京。

    很少人知道他除了每晚偷偷掠在黑夜的疾風中,如果不是去探訪李師師,就是遠離京華,去邊地那殘破的古城牆上,坐下來,看,那一輪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如斯孤絕、如此孤清的

    春天月亮。

    春花秋月何時了?

    真正的人物,都下會太流連於自己的在事的;一個老是跟人提他當年勇的人,往往他已無復當年勇了。

    大人物只注重今天。

    把今天做好,明日就是他輝煌的往事。

    只不過,一個人若是沒有往昔、又怎會成為今天的他?

    或她?

    就像今夜。

    戚少商一路來尋訪李師師的路上,走過小甜水巷,見到一個小女孩,手裡拿著一桶子盛著清水養著的花,女孩看到他,便遞給了一朵花。

    粉紅色的花。

    花香很幽。

    一種嫻靜的幽。

    香味裡還十分的優。

    一種柔雅的優美。

    香氣卻醞釀著憂。

    一種淡淡卻揮之不去的憂悒。

    戚少商認得這種花。

    它叫薔薇。

    粉紅色的薔薇卻教他想起了一個兒

    她。

    息大娘。

    ——息紅淚。

    當年,他正鮮衣怒馬,意興方豪,她也巧笑情兮,閉月羞

    花。他的日子正值火焰一般的年少,在江湖上因一度春風而相

    識,因武林中數次格鬥而相報,因一場誤會而諒解,因一個承

    諾而渡江。

    怒江。

    那時候,不止是她,還有他的兄弟,她的姊妹。那時候,風

    和,日麗,水溫正好,他們邊走邊唱「怒山怒江情歌傳」。那時

    候,天清,水藍,日月閒閒,蒼穹任鳥飛,深澗任魚游。

    渡江前,斷崖亂石邊上,有一叢花。

    她看見了。

    他也看見她看見了。

    他看見她的眼亮起了一朵花的驚喜。

    於是他以一種行俠的身姿,驚艷似的墜了崖,在大家還以

    為他們的老大莫不是發了失心瘋竟跳崖自盡不成的驚疑中,還

    未及發出一聲驚呼,他已以唇銜著花,翻身上崖來。

    他把花送給她。

    以無限深情的憐惜,額上垂下了一綹發。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頭,落下了烏瀑似的長髮,偏首要他

    替她戴上了花。

    一朵粉紅粉紅的薔薇花。

    花戴在她的發上,她的臉緋紅緋紅。

    花給花容搶去了鋒風。

    大家樂了,惟恐天下不亂的兄弟們,笑,嘯、哨,喝彩,拍手。

    他趁機會瞥了她,劃著白皙而優美弧型的玉頸,像天鵝羽衣織就的絨布,他竟抑下住要撫摸一下死也甘心的衝動。

    卻聽她」哎」了一聲。

    他心一慌,像又落下了懸崖。

    只見她摸著頭皮,幽怨他說:「這花有刺……刺得我好疼!」

    眾又笑,嘩嘩鬼叫。

    他也笑了。

    笑她的幽怨,乃為他所賜。

    那樣憤怒的山,那麼憤怒的江,卻有一群那麼開心的人,那麼好的心情,還有那麼美的女子,那麼美的花——而他就為了那女子而翻身下斷崖去擷這朵花,送給她。

    他一直沒有道出自己的驚魂未定。

    他翻身墜下懸崖採花時,差點就找不到落腳藉力處,幾乎就真的騰不了身,上不來了。

    要真的是那樣,他可就為了一朵花——不,一個女子——而斷送了一生。

    有時他會這樣想:(尤其是在到處遭人追殺的流亡歲月裡)要是他真的為擷一朵花送給息紅淚而喪生山崖下、怒江裡,是不是更恰當一些?至少,連雲寨的弟兄們就不必慘死了吧?自己也不必如此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忍辱偷生了吧?息大娘也會一輩子懷念他?還是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傻?

    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次他死不了。

    他採了花,送給了她。

    後來她離開了他。

    他後來也有很多女人……但仍忘不了她。

    他再也很少、很少送花給其他的女子。

    很久很久以後,他又見到她了,就在赫連將軍府邸內,他順路去看看她,她也代夫接見了他,兩人吃過了茶,說過了正事,也到院子裡走走,儘管後面跟了幾個婢僕,他走著走著,不知因春風迂迴吹過,還是百囀黃鸝飛過,他忽然發現了花。

    一院子的薔薇。

    粉粉的紅。

    他按捺不住採花的衝動,正要為她戴上,但她說:

    「我已不是披髮戴花的年歲了。」

    她沒戴上他的花。

    他拿著剛自枝折斷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頭。

    指尖冒出了血。

    好艷。

    好紅。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麼紅的。疼得那麼劇烈,像要紅給什麼人看似的,像要證實些什麼讓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淨,沒有讓誰看見他曾流過血,哪怕只是一滴。

    但他卻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當年未有變更。

    在他要為她戴上鮮花的一剎,她依然紅了臉,緋了靨。

    依稀往夢,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臉紅,依舊的艷顏一……

    ——儘管她拒絕了他的花。

    他既忘不了當年躍崖板花以搏她粲然一笑的一冪,自然也忘不了她拒花傷指的情景。

    而今,眼前,這小女孩把花遞給他,眉目間充滿了帥氣,眼裡閃亮著期待:

    「公子,買花?」

    戚少商許或是因沉湎在在事之中,所以一呆,手指已觸及柔和的花瓣,但一時不知接花是好,還是拒花是好?

    ——這兒熙熙攘攘這麼多人,這小女孩為何卻偏偏選中自己買她的花?這幾是煙花之地,雖已入夜,但遊人醉客仍多,在街邊擺賣兜銷的人自是不少,卻有個女孩偏選中了他買花!

    ——她捉的盛水桶子裡有很多花,這樣一眼瞥去,至少便有七八種不同的花,然而她卻只遞出了這一朵薔薇花,而且還是粉紅色的一朵!

    ——她是選中了自己?還是選中了花?是自己遇上了她?還是遇上了這一朵花?

    ——為什麼要買花?

    ——買了送誰?

    ——為什麼不買花?

    ——不買這花,花落誰家?

    想起武林傳說裡,長安城中,大俠蕭秋水的愛徒白衣方振眉幾乎給一位賣花女孩毒倒的軼事,戚少商不禁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啞然失笑:

    (這女孩是高手?)

    (她別有目的?)

    (她要暗算我?)

    想開別的,他於是又回復了瀟灑本性,終於接過了花,特別用鼻子嗅了一嗅,叉聞到那種優優、幽幽、憂憂的香味,想起那香味所構成的人兒,不覺心裡一疼。

    「為什麼要買花?」

    他突然問了這一句。

    這回輪到那小女孩一呆。

    她似從來沒想到有人會這樣問她一句:買花還需要理由的麼?

    不過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所以她說:「因為公子需要一朵花。」

    戚少商笑了,非常溫和。

    「為什麼我需要花?」

    女孩也笑了。

    笑得很帥氣。

    許是因為她剪了個短髮吧,所以更像個漂亮的男孩。

    ——一個女孩笑起來的時候像個漂亮的男子,這種美是跨越性別之美,特別教人心動生憐。

    「因為只有花才襯得起公子的人。」

    小女孩這樣答。

    然後笑。

    傻乎乎的笑。

    她的髮根短,笑起來很清越。

    戚少商本來要鐵石起來的心腸,也柔和了起來:他覺得跟前這女孩像他敵人未及弄的少女時候。

    可惜他已不復年青。

    至少是心境已老。

    「為什應選這一朵花?」

    「因為只有這朵花才特別合襯公子的瀟灑。」

    女孩對答如流。流水無心,卻自有天機。

    於是戚少商就買了這朵花。

    他問價。

    女孩豎起了一隻手指。

    ——她的意思是要一文錢。

    當然,那仍是大昂貴了,簡直是開天殺價。

    她敢這樣開價,是因為看出戚少商是個惜花的人。

    不過,她開了價,仍深悔自己開價太高了:

    別把客人給激怒了、嚇跑了才好!

    所以,當戚少商隨手塞給她一錠銀子,然後拿了花就走的時候,她拿著銀子,一直拿著它從冷到暖至熱,好久都說不出話,眨不了眼睛,呼不出一口氣來,一張慧黠的俏靨,和她桶子裡和這深夜裡的花一樣,交織出美麗的疑惑,疑惑的美麗來。

    戚少商卻拈著花,走了。

    他不能為了她一輩子不買花,不採花,不愛花。

    他決定要找人選出這一朵花。

    他決心要將花送給自己心愛的人。

    他找到這個人了。

    他已迫不及待。

    看到花,越發覺得春天迫近了。

    儘管是遲來的春天、但仍舊是春天。

    他決心要試一試。

    送花。

    一朵薔薇一把劍。

    他,衣白如雪,一個人,越脊穿瓦,一路訪花叩月魂的來探她。

    月華清清。

    但冷。

    燈影輕輕。

    卻溫馨,

    踏著月色,拿著花的戚少商,終於看見懸在小甜水巷醉杏樓第三層「熏香閣」的燈影。

    那是李師師的居處。

    小樓依依。

    燈星星。

    人借惜。

    一燈如豆,但卻暖和了戚少商一顆荒涼已久、浪子的心,讓他生起了家的感覺。

    ——要真的是家,該多好!

    在浪人俠客的心目中,看來好像只是流浪與決戰。

    其實浪俠也會倦乏的。

    那時,再不羈的遊子也會生起成家的念頭。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家比國更重要。

    ——國家是公事、正事,沒有安定的國,哪有安定的家?

    不過,國家大事,匹夫之力,丈夫之勇,往往無著手處,難有挽回之機。

    家則不同,那是私事、身邊事、日常生活小事,卻是切身的,分外感受、體驗得到的。

    ——如果不是為了保住溫馨的家,又何必捨生忘死去保國衛民?

    是以家事委實排在國事、天下事之前,只不過一旦天下大變,國家多難,那麼,家亦朝不保夕矣。

    對戚少商而言,江湖是衝殺一陣便平息下去的浪,但靜息只是蓄勢下一輪的衝殺再來,他一手組合過在漠漠荒野裡近乎最大的江湖勢力,而今又在繁華京城裡一手建立近最大的幫會組織,但他卻未成過家,人人都有的家,他卻從來都未有過!是以這一星小火,對他而言,便如同久違了的家一樣。

    它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要是這點著燈的閣樓,便是他所創立的家,點燈的女於,只等他一人回來,那就好了!

    那是他的家。

    屬於他的家。

    他曾闖出了名堂。

    膽又給人打得翻不了身。

    他打出了天下。

    也流亡天涯。

    他創建了非凡勢力。

    卻也一敗塗地。

    可是他就從沒有、從來沒有……一個——

    家。

    所以他珍惜這一燈燭明。

    一星如火。

    一燈如豆。

    ——這一點微明。

    因為這是他心目中的:

    家。

    遊子倦了,要回家。

    烏飛倦了,要回巢。

    戚少商縱橫天下,三起三伏,而今依然他步天下,做視群雄:只不過雍容進退自古難,他也跟一般人一樣,需要一個;

    家。

    ——家是什麼?

    也許就是只是有飯香、有牽掛、有一張舊床等他回來睡、有女人為他蹉跎時日而無尤怨、有孩子等他回來時叫他:「爹」。

    家是一種棲息。

    鳥飛久了,終需著地。

    白日亮久了,總換上溫柔的夜。

    殺人的劍,終歸要回鞘。

    浪子倦了,要有個家。

    問題是,這是否真的能算是他的家?

    李師師的「熏香閣」燈火如黃色軟絨,溫馨如一覺好夢,李師師這女子也溫柔如夜、美得像一場綺夢——要這是家,襯起他來,當然就是一個美人如玉劍如虹的家。

    ——可是這真的是只等待他一個男人回來的家嗎?

    如果他不能當這兒是家,那麼,把李師師接回,」金風細雨樓」,有白牡丹那麼甜美、恬麗的女人在,多英雄多好漢多豪傑多義士的「風雨樓」,也必能容得下、也擁有得起一場紅樓裡的春夢。

    ——只不過,李師師是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

    戚少商在今晚的月色如刀下了一個決定。

    他決心要間個清楚。

    在這段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對日裡,他們相處得很好,很投契,很**。

    **與深情畢竟有點不一樣,深情遠比**深水,而**卻常見驚喜、十分刺激。

    在這段日子裡,戚少商總在可以見得著李師師的時候千方百計的見看李師師,在一起談詩、談畫、談史、當然絕對少不了談情。

    戚少商在過去的閱歷裡,也遇過不少的美麗女子:有許多女子只要知道他是戚少商就什麼都願意交給他,也有的女子並不知道他是誰卻因看上他而喜歡上了他,當然亦有的女子是他喜歡的可是卻沒有緣份,得不到的。不過,到底,跟李師師談情,終究是一件十分刺激和**的事。

    談情說愛,有時並不是光說情、只說愛。有時,情是用棋來「談」的。

    李師師的棋藝很高,戚少商原先不知,他初下以為要讓她,別把她迫出了嬌嗔可不好玩了,女人都是輸不起的——所以他絕少與女人比武鬥氣,下棋亦然。

    卻沒料,真的弈奔了起來,方才知道,李師師真的善奔。戚少商善攻,他的棋藝有劍氣,「攻城掠池,猶如探囊取物」,這是李師師笑著對他的恭維。

    可是李師師的棋藝也非同凡響,每退守之時,盡蘊反擊之機,守穩了,讓對方攻竭了,她來一招反包圍,往往毀敵於彈指間。

    戚少商與她棋來棋在,一攻一守,恰好搭配一般,天造地設,將旁人,名士看得羨煞;他們若與李師師對弈,落子不二三千即給困於溫柔家中,動彈不得。師師養母李姥也說:「師師善守,公子擅攻,相望而弈,只羨鴛鴦。」

    初時,李師師還真沒有辦法抵擋戚少商精銳之師、無堅不摧的攻勢,苦守糾纏一陣後,總難免敗下陣來。

    戚少商笑道:「你棋藝是有天份,惜文氣太重,守八分、攻二分,攻未及即求守,以致進無軍氣退有女兒志。你師承是?」

    李師師也不溫嗔,莞爾一笑道:「張先教我弈道。」

    戚少商「哦」了一聲,「張先是詞壇領袖,他曾說你之俏是『天下無二,蓋世無雙』。他還作了一首《減字木蘭花》來詠讚你。」

    他隨而吟道,「垂螺近額,走上紅茵衣趁拍:只恐驚飛,擬請游絲惹住伊。文鴛繡履,去似風流塵不起:舞徹梁州,頭上宮花顫未休。」

    李師師沒料戚少商能隨口背誦得出別人讚美描寫她的詞,心中欣喜,便說,「張先的詞寫得好,人也好,你們要是能相見,必能成為好朋友。」

    戚少商一笑截然道:「我不想認識他。」

    李師師一怔。

    戚少商曬道:「他在詞壇很有地位,但在我看來,他的詞脂粉氣太重。儘管去似風流塵不起,頭上宮花顫未休都是好句,但國家多難,風雨興亡,他只一句舞徹梁州,如此了事,我得加他一句文人輕狂,只顧荒唐夢未醒。」

    李師師已意會到戚少商的心意,之後就算跟他談起賈奕、秦少游等文人、名士,也是點到即止。

    可是,許是跟戚少商對弈多了,她的棋藝也大大精進起來了,且漸攻守且宜,攻勢中隱含殺伐之氣,且銳意逼人。

    ——有時連戚少商也給她殺著中的劍氣迫住,亦曾一時為她鋒芒所折。

    這絕似是戚少商沉著布子的兵家之氣,不過又在個中得到轉化,孤高出塵、另闢蹊徑,連戚少商也歎為觀止,大是折服。

    「能從我的棋路中作此變法,另成一家鬱憤孤清的套路,才份之高,可喜可歎。」

    李師師只嫣笑不語。

    不過,到了關頭要害,她總是輸他一子半著,敗下陣來。

    輸過幾盤,戚少商擲子歎道:「你從我棋藝中另立一局、自成一派,這並不難,難的是能自甘落敗,雍容進退自古難,你能認輸求敗,實要比只懂一味取勝爭雄的人強上太多太多

    李師師仍含笑不語。

    庭院牡丹花開盛,月下寂艷如燈。

    對弈一如武功上的對阪,從交手、講手裡「迫」出真性情來。

    他們看似下棋,其實也是在交手、交心,甚至也在說愛、談情。

    不但鍾了情,也縱了情。

    情是好事。

    欲很過雁。

    情不是欲。

    欲可以無情。

    不過,情有了欲可以激化了情,欲有了情可以昇華了欲,是

    以有情有欲,不但是過癮好事,簡直是人間妙事!

    對李師師的感覺,戚少商除了覺得她一顰一笑很少女之外,

    也覺她真是很妙。

    ——伊實在是個妙女郎!

    跟她談情,永遠有意外之喜,但也有難言之忍。

    忍什麼?

    ——動心忍性。

    既動了心,就得要忍住蠢蠢欲動的性了。

    到了戚少商這年紀,要談情,那不只是愛,還有欲。

    愛慾本就難分一——要分,就看滿足了欲之後還愛不愛她,要

    是仍愛,那就是真愛!像戚少商這樣一個精壯的漢子,他有澎

    湃無盡的情感和情懷,還有無盡的精力和精液,他要真愛一個

    女子,自然就想愛她的全部,而不只是她的跟,她的眉毛,她

    的魂魄,她的心……

    當他看見師師嫵媚萬端,美目流盼之時,他就想跟她真個

    銷魂。

    可是她不願意。

    她婉拒。

    戚少商初並不介懷。

    ——他只是想要,卻不是一定要。

    後來卻懊惱了:

    怎麼許多人都能成為她入冪之賓,獨對我拒於千里……!

    這是什麼意思!

    他很不喜歡,快翻臉了。

    ——既瞧不起我,那也不必相交下去了!

    ——我是待她真心真意的,我這麼多女子不選、卻選中了

    她,她卻如此玩弄我!

    他想放棄她。

    為這一個抉擇,他劍眉深鎖。

    卻放不下。

    才舒了雙眉,下了決定,卻又在心裡打了結:

    她是個有才有情的好女子,若放棄了她,會不會像息紅淚一樣,造成「有花堪折不即折,卻待花落空折枝」的悵惘呢?

    他捨不了。

    棄不得。

    ——那就是一種不離不棄的真情真愛了。

    他問過她。

    問急了,她居然答:「你我畢竟是在青樓中相識的……」

    好一句話。

    戚少商也不為已甚,但在寤寐中反覆難眠時,想起了這一句話,不由動了真氣:

    ——我從不嫌她是青樓歌妓,她卻嫌我是風月浪客了嗎?就算我是浪子,但一個閱歷無數的男人卻了真情,不是總比一個未經世故的男子一時衝動、或是一個從不動真心只求追色逐欲的浪蕩傢伙來得難能可貴嗎!

    這女子卻不懂珍惜!

    隨而,戚少商發現她除了皇帝之外。還跟許多名士聞人有往還:秦少游、賈弈、孫公蛭、張先、周邦彥等人,盡在其中。

    她與他曾一起交過手、對過敵、做過一場戲(那一場,使得戚少商得以助諸葛先生迫退當朝權相蔡元長,且使李師深得趙佶信寵),大家有過頗為欣心的默契:只不過,她卻對他若即若離、點到為止。

    ——她若是個點到為止的女人,那為何又對自己處處曲意承歡?如果她執意做到佶身自好的女子,他也一樣能去做一個見好就收的君子:只是,有那麼多還不如己的無行浪子。卻能與她廝混得荒唐胡柴,偏卻只對自己保持距離?

    他不該對她動了心。

    一旦動心,又如何忍性?

    他懊惱了。

    發急了。

    他只好又去問她。

    她似給他迫急了,這才說:

    「我怕我給了你,你就會瞧不起我了……」

    說了便哭了。

    她一哭,他就深悔自己孟浪,反而赧然不安了起來。

    他只好遷就她。

    遷就她的方法是:感動她,讓她知道他待她真好,而不是為了圖一己之欲、一時之快。

    到她明白的時候,她就會永遠地、完全的屬於他的了他是這樣揣想的;所以,在快睡著之際,他也會為這如意算盤,而微微笑得似個嬰兒。

    然後他就很快的人夢了。

    夢比真的更好。

    ——就算更壞也沒關係:因為那畢竟只是一個。

    夢。

    如果說她對他無情無意,那又斷然不是:要不然,他也會決然與之斷交的了。

    她還常常向他表示好感,而且還諸多藉故留住他:

    她用的方法很纏綿。

    她請教他很多很多的事,包括朝廷禮儀、青史疑案、以及人情世故種種好玩的事。

    她喜歡聽他說話,支著頤在房裡燈下看得癡癡入迷。

    她的神迷著戚少商滔滔不絕、容光煥發的講他的江湖大事、心懷大志。

    她常常為了要留多一會兒,不惜捋袖、撫琴,乃至親手作羹湯、燉甜品,讓他細嘗、享用。

    她為他打扮得很美,她為他更換服飾,穿了就盼盼的問他:我美不美?

    ——光是為了好好的欣賞她,對戚少商而言,也堪稱值得的了。

    這麼美的一個女子!

    這樣優秀的一個女人!

    她就如此拋一個媚眼給他,也彷彿可隱約聽見人群裡至少有三五聲心碎;她就這樣哮著嗔怨他半句,也好像可以聽到許多人一齊為他心醉。

    這是一種幸福。

    他不忍捨棄。

    ——這是一種很無奈的情懷,他心知自己對李師師好,是不同於其他任何人的,他不只是為她容顏,為她盛名,為她才情,因為這些他自己都有、也有、而且還有的是。他是真的關心她的、愛他的,他不忍捨棄她,甚至是為了他一旦捨棄了這女子,她就會如落花般墜謝、墮落……

    他不願見。

    他不忍見。

    他是她的貴人。

    他是個好男人。

    他要幫她。

    ——不記前嫌。

    ——不惜代價。

    ——不怕忍辱。

    一一不圖回報。

    若不是持著這種真情,他寸不致不惜在他雄圖方展的大忙

    中抽空見她,甚至不欲令她分身不暇、大過為難,還得遷就在

    她不是接見道君皇帝趙佶、神秘大豪孫公虹、風流才幹周邦彥

    ……這等人之空隙時,他才踏月擷星、越瓦穿簷的去探他的佳

    一個青樓女子。

    ——紅粉佳人。

    絕代有佳人。

    ——可是對李師師而言,卻絕對不是遺世而獨立的。

    她早墮風塵,早閱世情,早就在滾滾紅塵中透徹的理解到。

    悲歡離合總是夢,花好月圓到底空,所以她雖詩、詞、歇、賦、

    琴、棋、詩、書、酒、畫無一不精嫻過人,但想法卻十分通透

    人情世故,且曉得在利害關節處著眼。

    ——她自是知曉:歷來青樓女子,鳳月佳麗,儘管能艷絕

    一時,名噪天下,但最終亦下見有凡人有好下場。

    她們著因情而癡,到頭來多為負心人所棄;他們如為義而

    癡,最終多遭不義人所欺:她們若求得一生安穩,財寶金銀,到

    底仍多人財兩空,悲苦下場:謀所不得,自是可哀,但得之復

    失,更加淒酸。最後人老色衰,紅顏薄命,孤苦終老,這是李

    師師所最怕遭逢的,也是她力圖避免的。

    所以,她趁自己還「艷名四播、艷壓群芳」之時,一面加強自己的才識,從各個賞愛她的賓客裡學得他們精擅的絕藝,例如作詞、譜曲、劍法、舞蹈……一方面又藉此結納許多「有用」之人,竟包括了商賈、高官、武將、名士、智者,劍客、大豪,乃至太監,甚至皇帝!

    她善於酬酢,並用各種不同的手腕來應對/付這些不同階層、下一樣佳憎學識的人。

    他認諷了許多人。

    有些是她所鍾意的,有些卻不。

    但她仍會應酬他們的。

    她是女人。

    她絕對忠於自己。

    因為她是女人,所以她不能像男人,可以見一個愛一個,可以愛著這個女人,叉想著那個太子,而且隨時可以跟任何女人纏綿愛戀。

    她沒這個「本錢」。

    感情上的傷,往往是一傷難癒的。

    她傷不起,也付不起。

    代價太大,後果嚴重,她輸不起。

    ——跟一個男人在一起,要是男人換了女人了,旁人都說這男人好有本領;要拋棄的是個有名或艷重天下的女子,大家都傾羨這男人艷福不淺。有的女人甚至因為他曾經有過這樣出眾出色的女人而主動接近他、喜歡他呢!

    可是那女人呢?

    別人都說她賤。

    她因身世坎坷,本就出身於煙花之地,這已夠「吃虧」

    ——且不管男人如何追聲逐色,不惜夜夜笙歌,更因貪圖她的美色才藝,晚晚上來尋花叩月,不惜久候苦守,等她青睞動意,可是,一旦談及婚嫁,可以肯定的是,沒有男人是完全不介懷她們的出身的!

    而且日後一定因而起4閨,甚至生悔!

    李師師明白這一點。

    所以她心裡發狠發舌:趁她還「紅」的時候,她一定要抓住所有的契機。

    她要好下去!

    更好下去!

    ——她不許自己墮落!

    不允沉淪。

    所以,她也正像大多數的美麗女人一樣,自視甚高,愛的男人就只有幾個,但可以愛的只剩下了少數幾個,而真正可以考慮下嫁的,只怕剩下可以選擇的,已絕對沒幾個了。

    她得要掌握。

    ——戚少商顯然不是個容易掌握的男人。

    他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暴怒時一如不動明王,溫文時卻像白衣大士。

    他也是個閱遍世事的人,而且頗能在洞透李師師的意向後,仍能珍賞這青樓名妓的小奸小壞。

    ——要是她不夠「好」,那一回,他就不能與她攜手將糊塗皇帝「整」了一頓。

    ——若是她不夠「壞」,在這群芳爭妍的京華里,白壯丹又如何出人頭地,傾城傾國?

    戚少商一向都認為:真正的大美人是帶點殺氣的。

    ——兵刃主戈之氣,反而增添絕色佳人之嫵媚。

    他不怕她強。

    ——只要她對他是溫柔的。

    他不怕艷。

    ——因為他也出類拔萃。

    他甚至不介意她的「出身」。

    ——仗義每多屠狗輩,真情可覓煙花巷。

    他自己的「出身」就很「特別」:既可說是自修苦學的詩書之士,但也是綠林盜匪「起家」的。所以他的眼界很闊,自視很高,他完全不因任何人的「家世」而影響對這人的倚重、信任。

    對女人也是。

    ——只要是美的、有才的、人品好的,他就喜歡。

    可是他不喜歡對方著即若離。

    更不喜歡對方除了他之外,還有別個(甚至不止一個)男人。——而且是在與他相好了之後還在交往。

    他是個出色人物。

    他當然沒意思要跟任何俗世男子分享一個妻子。

    他愛上的女人,當然只是也只可以是屬於他的。

    他也是個大忙人。

    他已為白牡丹付出了許多時間和心力,但不能一直空等,白花心機。

    他已三十幾歲,沒有大多的時間——就算有時間,也賣少見少了,所以更不願浪費。

    他耗費不起。

    他仍有大志。

    大志未酬。

    他還要幹大事。

    ——雖然在寂寞時總覺婚姻也是一件終身大事,但有女人確是件美事,不過沒有女人也不見得會死!

    因而,他曾在跟李師師風花雪月時表達了這個想法。

    他是個愛她的、欣賞她的、尊重她的、而且不介意她過去事的男人,但卻缺少耐心、不可久待。

    一一你若無心我便休。

    一流的感情,有時如漆如膠,如生如死,有時卻得點到為止,見好就收。

    這點戚少商很清楚,也很清醒,儘管他對白牡丹的熱愛已盛開得像憤怒多於微笑。

    他是來追求她的,不是來玩弄她的、更不是來「嫖」她的:那種「我給她錢,她給我收據」的感情,不是他對她的感覺。

    他初入京城時,曾暗底裡發誓,他要有一天讓這城裡的人無一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而今卻覺得能找到這樣一個女子作為他的妻子,此生也就不在了。

    有時候,他有點生怕他自己搖擺不定的性情就是造成她搖擺不定的態度之根源,他不想兩人就這樣你猜我測而又你依我依的度過混下去,更不欲這一流情事最終變為分手告終,所以他很坦誠的向她表了心意。

    他喜歡她。

    ——他不能沒有她(他當然也知道,世間誰都可以沒有了准,誰都下會因沒有了誰就活不下去的,可是,他也確然知曉,沒有了她,他至少會有段時候相當痛苦,非常虛空)。

    她聽了只笑。

    駭笑。

    麗盼。

    顧左右而言他。

    半推半拒。

    這今他發作不得,也急不得。

    有時,他是要(至少想)放棄她了,可是,偏偏又念起與她惜花月之芳情,倚欄踏徑之閒情,小窗凝坐之幽情,含嬌細語之柔情,一時惘然,叉念及她烹茶、焚香、拜佛、澆花、磨墨、淺唱、低吟、展卷、深談、披圖、繡繪、捧硯、畫眉種種時際,無一不美,無一不深鏤其心,一陣悵然,不由得歎了一

    ——若不能娶這樣的女子為妻,到頭來可不要真的無枝可棲!

    ——要是這樣不覓得有好結果的空自蹉跎下去,豈非可忿可氣!?

    ——伊若是好女子,豈可遲遲不表心意,豈不當我可欺?

    ——她是這般的姣好女子,我豈可平白放棄!

    令戚少商無法斷然放棄的除了許多相依相借之外,也還有的是徽情與驚喜。

    由於他知道師師不是個隨便的女子,所以他的索求常都點到為止。

    ——在感情上,他一向都是個見好就收的君子。

    是以,在他過去的生涯歲月裡,絕少發生一些事,例如,他不會笑人老、嫌人醜、罵人蠢鈍。

    因為他年輕,就算他現在年紀已早逾而立井趨不惑,但他的多歷風霜、數起數落,並不使他變老,卻變得在清俊中更有一種成熟男子的美,他那張像少女一般吹彈得破的臉和肌膚,竟連一絲皺紋也地——儘管他內心已像一張給人揉皺扔棄的紙。

    可越是因為這樣,他更不會笑人老。

    因為人人都會老。

    老不是罪過。

    他見到「老」人,只會幫他,只想幫他。

    他敬老。

    他讓老。

    他自己也怕老。

    英雄都怕老。

    美人更怕老去。

    所以他決不會以自己尚年青英發而去嫌棄欺侮年老傾頂的

    他也漂亮。

    他到哪兒去,那幾彷彿都會昇華了起來。就算他到邀遏骯髒的地方,只要在那裡一站,那裡的格局彷彿都會高雅了許多。

    他就是有一種出塵的美,是以就算他嫖妓逛窯子,彷彿也逛出了七種詩意八種仙氣來。

    但他也是一種極為現實的現實中人。

    這些歲月裡,就更增加了他這種紅塵俗世中「出色男子」的俊。

    ——如果你看見青樓名妓孫三四的腰身,當然一見難忘伊之腰細得令人擔心「只怕男人的手臂一收緊就會為之折斷」。可是,人要是想到這個的時候,難免也會想到:那雙(掌握孫三四楚腰纖纖的)手,當然應該就是戚少商的。

    ——為什麼會從絕代風華的孫三四細腰而聯想到戚少商的手,那是沒有明顯的脈絡可尋的,偏卻是人人都這樣想,都會這般想。

    「京城四大名妓」中也有一位封宜奴,她眼波柔、語音柔、連身子也極柔,她要是看得起你、喜歡你,說不幾句話,彷彿她的眼波、語音、身子一直都掛在你的身上,而且已掛了幾十年了,那麼的柔,那麼的軟,那麼的活色生香。

    同樣,人要是想到她掛在男人的柔軟熾熱身子,卻一定也聯想到那男人可能就是戚少商。

    ——至於為什麼會聯想起他,卻也沒明朗的因由。

    許是英雄美人,總是對稱在一起的吧?珠聯璧合,天造地設,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沒念到戚少商,也有人會生恐像徐婆惜、封宜奴、孫

    三四、李師師乃至雷純這等優秀的美麗女子,會讓「縱劍淫魔」孫一直糟蹋了:要是這樣,那不僅是不幸,也是極為可悲

    的事。

    就是因為戚少商自有一種過人、特殊、乾乾淨淨的氣質,以

    致他穿過多時的衣衫、依然保持乾淨芬芳,就似新更常換的一

    般,而且就算他穿著多年的衣服,也一樣保持得如新裁成。

    所以他更不嫌人醜。

    ——因為美醜是天生的。

    外貌長得醜,就是一種「殘廢」,那是百般無奈的事,誰希

    望自己長得醜?一個人醜,已經夠傷心難過,而且也是吃了

    「大虧」的了。有許多人,還是先敬羅衣,先觀外貌的;有許多

    事,堂堂儀表當然會佔便宜。要是人醜就譏笑他,那就形同嘲笑殘缺的人一般無知——誰想要自己殘缺不全!

    他尤其不喜歡人笑女子長得醜。

    因為女人的美醜更重要。

    ——男人還可以靠才幹。

    女人美醜,偏也多是與生俱來的;笑人醜,等於嘲笑人的不幸——何況笑的人,也不見得就很美:但笑人醜首先上人就內心醜陋極了。

    所以他決不笑人醜。

    他也不罵人蠢鈍。

    因為他聰明。

    一個真正聰明的人,首先是不會笑人苯的。笑人愚鈍的人,其實根本不能算是個聰明人。

    一個人是否聰明,大半也是天生的,當然後天的努力:是否在運思和學識上充實自己,也是極重要的關鍵。一個蠢人可能因多讀書、多思考,而成為比聰明的懶人更有成就的人;而一個聰明人若肯下苦功去學去想,可能就會昇華為一個有真正智慧的人。

    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人,其實才是個可憐的笨瓜蛋。一個真正聰明的人,首先就不該讓人知道他聰明。

    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以而會羨慕鈍人:惟天質魯鈍才能厚重,才肯專心,才會下苦功專研,才能有大成。

    鈍其實是好事。

    聰明反易失諸於輕浮。

    戚少商是個聰明人,他清楚的反省到:他幾次的挫敗,都失於聰明,而非斷送於蠢笨人。

    ——大聰明反而曉得走捷徑。

    ——捷徑反而常是險徑。

    ——不聰明的人反而勇於面對危機。

    ——危機往往就是轉機。

    是以他吸取教訓,常肯重用鈍人。

    ——因為魯鈍的人才有耐心和毅力去完成他獨力無法完成的事。

    所以他也從不冒罵人蠢、鈍、愚、笨。

    他儘管名成得早,威震天下,但在做人處世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風範和特色,所以無論去到哪幾,總會冒出頭來。是個天生的領袖人物。

    他對自己所喜愛的人物,當然就更加心存厚道了。

    他的確是個自視甚高、自恃傲岸的人傑,對許多人、許多事,他還真看不上眼、瞧不入眼,但他卻並不欺善凌弱,反而性喜扶貧濟弱。他懂得量才,知道適性,也曉得見好便收。

    他對師師便如是。

    她除了不允把身子都交給他之外,其他的,只要可以的,她都會委婉相就的。

    且常常還有驚喜。

    有時他只想親她一親。

    在秀秀美美的額上。

    只像啄木鳥那樣輕輕觸一下他便很滿足了。

    她含羞相依。

    卻沒料到,她還微張紅唇,略露香舌,與他深深的接了一個吻。

    舌尖還在他嘴裡輕巧地。銷魂的、也非常要命的游了一遊,閃了一閃,轉了一轉。

    戚少商像無端發了筆大財,愣住了。

    而師師卻以羞以紅袖遮臉含笑而去。

    為此,戚少商香艷了一個晚上。

    整個晚上。

    還幾乎害這場香艷的病害了整季春天的夜晚。

    有次他見師師們鏡自照,便很想攬一攬她的腰。

    但又怕她不允。

    戚少商很怕遭拒絕。

    ——哪怕是婉拒,他也不喜歡。

    所以他很少求人。

    他是個很少求人的人。

    他不喜歡讓人拒絕。

    他也不予人機會拒絕。

    可是,這一回,他正在猶豫躊躇之際,師師忽退了一步,像絆了一物,哎了一聲,柔柔的身子就向他軟軟的挨了過來,完完全全的挨在他胸膛上,她的背部和他的身子貼在一起,鼻端裡聞到的是她的香,頰上飄拂的是她的愛,手裡所擁的是她的柔肩,身子貼的是她燙熱而微顫的胴體……

    他真想——

    但她叉嬌笑躲開,笑著羞他。

    ——說是羞他,自己卻先羞紅了臉。

    就這樣,她對他,既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

    人兒雖在垂手可得的範圍之內,偏又似遙不可觸及。

    但永遠有驚喜。

    ——且在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意外猜中。

    由於這般若即若離,將得將棄,是即是離,忽冷忽熱、時好時壞,又愛又怨,是以對白牡丹李師師,更是神迷。

    有時,她在梳妝。

    戚少商正好過夜穹,穿梁越瓦的來探她,正倒掛金簾,要飛身人閣之際,瞥見師師正在更衣,他以為不便,即止。

    師師省覺,一笑,叫住了他。

    「替我梳頭。」

    她吩咐他。

    於是,他回到房裡,拿起棗梳,替她梳理了如瀑烏髮:如歌的蕩氣迴腸,如夢的旖旎纏綿,那一夜。

    有時,師師會說:「我頭疼,你幫我。」

    於是他便以指尖在她頸側優美的弧型上,尋找落穴位置,輕輕按摩拿捏。

    他的手指像按在一曲難忘的弦絲上,不忍終曲。

    他的指頭很快、很活。

    他的心很快活。

    有次,她也會忽然捋起了衫袖,露出一截自生生的手臂,蹙看秀眉,「晴」了一聲,憂怨的自了他一服:

    「我這幾疼。」

    然後又嗔嗔的睇了他一眼:

    「你替我揉,可好?嗯?」

    見著那一截幽幽香香得足以悠悠浮想的白五藕臂,像一個額外的期盼已久的獎品,他能不把又快又活、欲快欲活的指尖按在上邊麼?

    不過,有時他也一樣讓人有出乎意料,合乎情理的反應:

    「不,我不碰你了。」

    「——為什麼?」

    對方確然意外。

    「我怕一觸即發。」

    換來的是不明白的霎霎眼。

    「我有按捺不住的情懷,又不願唐突佳人。」

    「……你——你不喜歡我了?」

    很認真的問。

    「你間這問題,很危險——因為你很容易便拒絕不得,而且讓我也沒有退路了。」

    不認真的回答。

    「你壞。」

    索性撒嬌了。

    「我就是不夠壞,寸沒一口吃掉了你的藕臂。」

    「每次我說不過你——」

    「你是個遠看更美的女子,」戚少商半認真半玩謔的說,」使我真有點不敢接近你。接近了、要生慾念,就自形穢陋。」

    李師師覺得對方故意把話擠兌住了,明是在退,但到底不知進還是退,所以她仍在嬌嗔,跺足嘟腮道。

    「我不依,你是說我遠看漂亮,近看就不美了……你好人家!我不依!」

    有時戚少商覺得無奈。

    要是李師師對他拒之於千里,他大可以從此離她萬里之外,並且相忘於江湖。

    如果李師師對他過冷,他也可以狠起心來,以斷冰切雪的比刀風更冷的刀鋒來斬掉一切餘情,寧可常常想念也不夜夜纏綿。

    可是並不。

    師師對他不冷。他看到她時,常常讓她餵上文火老燉的冰花雪耳蓮子羹湯,一口一口的從舌尖暖上心頭。

    師師對他也不遠。他看見她時,總會生起貼身感覺。有時在初夏春未熏鳳微汗的月亮晚上,她會穿貼身小衣,拿著小扇,忽用手捂著嘴那麼猖狂的笑一下,還跟他憂怨的說。

    「你覺得我**美不美?是不是大小了一些?」

    她間的時候,好美的笑了一下,是那種露出六分上排皓齒三分下排是齒的笑,所以才用柔荑放到唇邊去遮掩那麼一下,不管是故意的還是非故意的,她肘部向上一伸的時候,半露的雙峰便令人心血責動的彈動了一下,旦形成一上一下兩個憂戾的貢丘和弧型。

    連戚少商這種久經戰陣的人物,一時也不禁不之呆住了:

    一會兒。

    ——要命!

    (她跟我說這種話!)

    ——要不是當我是她最親切、親近的人,她豈會毫無避忌的跟我說這種話!

    為此,戚少商又心喜不已。

    不過,每當他進一步要她「表態」時,她又會以妖蛇一般迷魂的舞巧妙之滑閃讓開,始終捉摸不著,拿捏不準。

    他邀她去走一趟「金風細雨樓」。

    她總是推卻:「近日未有工夫。」

    戚少商一再催請,她還是推三搪四。

    他間急了,她便說:「京城裡才剛換下了蔡京,你的大業方興,基業剛固,呈上上次遭行弒的案子未了,我這時候出入『風雨樓』,只怕對你也……不大好……」

    她靠近他胸膛,呵氣若然的悄聲道:「……我都是為你好,你要曉得人家的心意……」

    戚少商椎有疼惜的輕撫她的柔髮,忽生奇想,也許我們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喜歡依偎在我寬闊的胸膛棲止,我則迷上用手輕撫她如瀑黑髮的陶醉。

    既然「金風細雨樓」不便,他就改而,「到『象鼻塔』去好了,那兒有好東西買,好多東西吃——王小石建立的地方,總是夠熱鬧和讓小老百姓也能同樂的一一你去那兒,便沒有會說話,也沒有人能說什麼!」

    李師師抿嘴一笑:「好哇。」

    然後幽幽的加了一句:「你叫我去我便去。」說這句話的語調帶點苦味。

    此話聽了心甜。

    微苦的甜。

    可是,久久,李師師仍不與戚少商同赴「象鼻塔」。

    戚少商一再間起,李師師寸說:「已經去過了。」

    戚少商心下一陣不悅,問:「幾時去的?怎麼我不知道。」

    「你不是叫我去看看嗎?」李師師漠然道。」我就在市集那天去了一趟。」

    戚少商心頭冷笑:干辛萬苦要她去,她卻不是跟我一道去!只說,「去了?去了便好。那兒好熱鬧吧屍

    李師師好像看出來了,就觸觸戚少商袖子說:「你別生氣嘛,我是跟嫫嫫一塊兒去的。她心急,要買打從西域來的絲綢,就

    著緊拉我一道去了……我原是要等你的。」

    戚少商見她垂睫上下互剪著幾許鬱鬱,就有點不忍心,拍

    拍她的柔肩,反而開解她道:「不要緊,去了就去了,幸好沒約

    我一道,那幾天我忙著跟『四分半堂』陳氏兄弟那一夥人談結

    盟大事……下次再一起去探『發黨花家』和『夢黨溫宅』好了,

    那兒有那兩個老不死在,可更熱鬧好玩有意思呢!」

    這點確然。

    ——「發黨」黨首花枯發、「夢黨」黨魁溫夢成,兩人組合

    發夢二黨,行事風格自成一派,這是京城武林正義力量的最低

    階層組織,與諸葛先生高踞廟堂所組合的力量正好互為奧授,相

    互呼應。

    而這二大勢力,逼逼相對,當日牽引他們相應聯結的人,正

    是當時作為「金風細雨樓」第三號人物的王小石。

    他最有心做這種事。

    ——因而「發夢二黨」的力量得以提升,其中不少出身寒

    微、貧賤的兄弟已擢升為朝廷要人。

    ——因此諸葛先生的勢力更深人民間:他們在蒼穹閃亮,卻

    又在人心扎根。

    李師師自然聽說過那對:平時鬥個你死我活,但一遇事時

    即為對方搶死忘生、絕對同一陣線的老活寶:溫夢成和花枯發

    二大「黨魁」。

    她於是嫣然笑說:「我早就想拜會他們了。那麼可愛的一對

    老人家,這世間已稀有罕見的了。」

    戚少商很欣賞李師師的說法。

    他喜歡這女子欣賞一些值得欣賞的(例如仍保有真性情、至情至性、有情有義)人物。

    ——這才當得起他的「押寨夫人」嘛。

    他心中是這樣竊喜著。

    可惜——

    可是。

    李師師始終沒去。

    沒走這一起。

    間多了,戚少商也明白了。

    ——她是不願和我一道去!

    他不高興了。

    他火了。

    一一你不去也用不著這般敷衍我!

    他再也不問她。

    然而李師師卻發現了他的不高興。

    而且還是很快的發現了。

    有次,她扯扯他衣袖,伶俐而靈巧得像一隻偏首望螳螂鼓著鉤臂走過的貓:

    「暖,我們不如去『發夢二黨』勢力範圍那兒跑一趟?」

    「不去了。」

    「為什麼?」

    「——有什麼好去的。」

    李師師笑了,側著臉從下邊一個漂亮的角度來觀察他:

    「——你惱了?」

    李師師除了他,還有:張失、賈奕、秦少游、周邦彥、孫公蛭乃至皇帝趙佶……

    絕對無法忍受。

    ——自己算是老幾!?

    他更無法接受有時李師師竟會在不意間說出這種話來:

    「我初識少游時,他已名聞天下,是有名的風流才子,他既然這般賞識我,我說什麼都得要先討好他,先抓住一個再說

    這是李師師跟戚少商談起以前情感上的事,一時口快說過去的話。

    戚少商聽時只覺似江流中偶有沙石,再作仔細咀嚼,頓時對這句話極為反感:

    ——原來她是為秦少游的虛名而委婉承歡的!

    (秦少游算是什麼東西!)

    ——如此說來,師師豈不是跟一般貪慕虛榮的女子沒啥分別!?

    戚少商怫然不悅。

    李師師也瞧出來了,以後就少向他說她對其他的男於的感覺了。

    她其實是明白男人是聽不得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其他男人的旖旎往事的,只不過,有時候她無意間當戚少商作大哥多於情人,當他作知己多於丈夫,所以一時間竟把不說出來的也理所當然的說了出去。

    儘管李師師認識秦觀是在相識他之前的事,戚少商仍是感覺到痛亂他不能忍耐她和一切男子的纏綿,尤其是那麼幼稚的傾情,竟會發生在他現在正把感情傾注於其身的女子的心裡,這使他愈發感覺到嘲弄似的悵恨。

    ——竟似俗世女子那麼貪慕虛榮:卻是誰教你仍喜歡她!?

    (真是自討苦吃!)

    由於她仍與其他男人保持交往,有時,戚少商難免想問出個究竟來:

    ——為什麼還要對那些人、那種人虛與委蛇!?

    (她到底是愛我多一些?還是愛他(們)多一些?——這句話他覺得太傷情、太傷人、也大傷已,所以並沒有真的間出來。)

    李師師沒正面回答。

    「要活下去呀。」

    她只這樣說。

    這回答戚少商當然不滿意。

    「要活下去,就一定要跟那些人混嗎?」戚少商冷笑,」不混就活不下去,那真是筆混帳了!」

    李師師見戚少商又佛怒了,於是就說,「我也沒辦法,總不能皇帝也不見呀!」

    戚少商嘿聲道:「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

    李師師聳了聳肩:「至少,天下間有那麼多人想見皇帝,卻還是見不著。」

    戚少商就說:「你見著了,就你幸運。」

    李師師卻順著其勢說:「所以這幸運我該好好把握——總不成連皇帝也不見啊,他可是不怕死,打從皇宮裡出來偷偷會我哩!」

    戚少商只聽得心頭火起,說:「他倒真的不怕死!」

    他忍不住又譏刺了她一句:「看來,只要他納你入宮,你只怕鞋也來不及穿就趕著上花轎去了!」

    「也不是這樣說……」李師師雖別有所思,卻似沒理會戚少商話裡的譏誚之意,「我自有打算。」

    聽了這句話的戚少商,好像給迎面打了一拳,突然想起當年他的紅粉知音息大娘。

    一一啊,大娘。

    (大娘。)

    到這樣一個濕涼如水初夏之夜,戚少商終於買了花,踏月披墾,飛梁越瓦的去找她——送她花,問問她:像伊那樣一個可以不擇手段、必要時不惜與敵同眠的女子,可願不願意考慮嫁給他?

    因為他最適合她。

    而他最愛她。

    至少,在這一個晚上,他是真的。

    在這一刻裡,他是深的。

    真心的深愛她。

    所以他要送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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