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 文 / 溫瑞安
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這樣的熱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過的花,送給他喜愛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送花是一種感情,一種衝動,一種把感情送出去的衝動。
——能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愛,他也會記得她。
記得她一生一世一輩子。
因為今晚他寂寞。
因為今晚他只要一個能欣然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別人送花是一種感覺,接受一種感覺。
今晚他孤單。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涼如水。
明月皎潔。
在白天,他已唱過了歌、作過了戰,走過了風雨飄搖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這京華的寂夜裡,總有很多個寂寞的人,許多顆寂寞的心吧?
這點確然。
像戚少商這種男人,在奮戰時不覺孤單,在拚鬥時不怕寥落,可是一旦無意間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嬌艷的花,驀然看到一間房裡燃起一盞燈、無由的寂寞便鋪天蓋地的湧捲而來,吞噬了他,直至沒頂,一點餘地也不留。
——難怪世上有採花盜:他們大概不止是為嘗一個美麗女子的體溫而冒險,同時也為分享那一盞燈亮時的溫馨和滅時的幽秘而犯難吧?
戚少商當然不是採花盜,他甚至討厭人採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個人稍動心動意便採擷下來,折於喜歡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風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鮮花。
他正要去尋訪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這京城裡、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間有多少美麗而熱誠的女子,都在慕戀著戚少商這個人和他的事跡。她們大都是寂寞的。
她們都聽過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際,一氣把一向蔡京、王黼、梁師成系統的「長派」、「圓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盡滅,更使他名聲暴漲,如日方中。
他把「長派」掌門」刀劍書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圓派」首領「貓魔」魯雪夫當場格殺。
他也把「方派」負責人「倒神」莫伯傷收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門人「倒爺」莫扎德廢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統領「玉碎叟」龐德斬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當場格殺。
他是依這些人所作所為施以懲戒。
而且懲戒得還恰如其份,十分適當,以致京裡的人,都拊掌稱快,額手歌慶!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於這傳說中的白衣男子,聽說他四起四落,當過大學士,做過小寨主,江湖流亡過,官方通緝過,而今他卻搖身一變,成為京城裡第二大幫派的群龍之首,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懸於多年來他心儀的知已紅顏?還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無心、無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紅繩總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傳說。
傳說裡的神話。
他也成了神話。
神話裡的傳說。
神話傳說裡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夢中慕戀的對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單一人,走過長街,走過夕陽,走過寂寞和夢。
他的冷酷在流言裡好像成了一種傳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憶成了無法遺忘的習性,致使他愛上了獨身、喜歡上了孤單?
間誰,誰也不知。
——卻引起無數女子的幽思:
(他好嗎?)
(他孤單麼?)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裡拿著一朵薔薇花,白衣飄飄,正在月下飛掠。
他正在尋訪她,把手裡那花的魂魄交回給她。
——只不知她接受嗎?
歡喜嗎?
醒時同交歡,
醉後各分散。
這是她彈琴時愛唱的歌。
和詞。
看到醉杏樓熏香閣裡還有燈,他忽然念及這首歌。
在冷月下,飛掠中,他因哼起這首李師師常唱的歌而驀然憶起一個人:
息大娘!
一一啊紅淚!
他似給夜風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經用的東西。
人要回憶是因為不再擁有。
但人和青春和記憶也都是好玩的東西,因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麼不受控制、無法操縱。
有時人會在弔唁時忽然想到該結婚了,有時在出恭時想到拜神,有時在吃飯時想到昨晚醉後的嘔吐,有時卻在跟這個女人造愛造得活像跟一條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捨死忘生搏鬥之際,心裡卻想到一隻比黃鸝輕比羚羊盈比花嬌的可人女子,在你懷中依戀不已。
戚少商是忽爾念及息紅淚,且是從李師師的詞曲中想起。
他卻不是負情。
他只花心,他對他所愛的女子從未負過情。
由於他想到息紅淚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見李師師。
他要對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問一問她:嫁給我好嗎?
——好像是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你若無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他既已見著了師師閨中的燈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緩一口氣。
於是,他在一處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頂簷上斜落下來,伏了一伏,只覺好似有點暈了一暈。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給我好嗎?
(這句話真的該說嗎?)
(該問嗎?)
(下怕給拒絕嗎?)
(——因為怕給拒絕,而不敢問嗎?)
想到師師那一張艷人骨媚透心的臉,還有她那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藝多情,他就不再猶豫——
正要再一氣掠至師師的「熏香閣」時,猛抬頭,只見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頂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後面瓦格上亦負手向他踱來。
他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正向他身前走來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個往他身後行來的,月光如水,照明萬端:
也正是另一個他自己!
——也就是說:戚少商看到前面一個戚少商、後面一個減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時在月明風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陣驚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誰?
——後面的又是誰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嗎?
——身後的戚少商又是誰?
——如果身前身後俱是戚少商,那麼,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誰是自己?
——他們是誰?
——他們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誰?
——誰是我?
——我是誰?
一一誰?
戚少商只覺一陣恍惚,幾許迷惑,卻忽爾聽到一些極為奇異(至少他生平從未聽過)的聲音,在下面街道傳來:他俯首一望,卻看到了一個平生未遇的奇景: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鍋湯,又打翻了一堡沸騰的粥。
就算沒俯首去看個究竟,光只是聽,也定必發覺:這種聲音跟京城裡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協調。
——沒道理下邊會那麼熱鬧。
——沒理由這時分會那樣囂繁。
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儘管京都大街,向來車水馬龍,行人如鯽,熙攘擁擠,但都絕不會有這樣(可怕、恐怖、奇特、怪異、詭秘、扭曲)的聲音,像一頭頭洪荒時期的龐大走獸魚貫飛竄,暴龍還是懈豸什麼的,一隻隻的來,一隻隻的去,全帶著巨大的聲響,驚人的速度,還噴著難聞的黑煙。
它們有四足——不,四隻輪子,不停的、快速的、像趕赴恆河沙數三千億般急速的轉動著,有時發出尖銳的獸叫,像一頭中了太陽神箭的翼龍,還發出焦味和狂態。
更詭奇的是:戚少商這樣往下一看,連建築物都完全不一樣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簷沒有了個性少了瓦遮頭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嗎?那是屋子嗎?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個陣勢裡!
他忽然覺得一陣昏眩。
眼有點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濕。
映著月色一照,那竟是一灘血。
可是,他沒有受傷,怎會有血!?
難道,那血是從天下掉下來的?
他抬頭望夭。
天無語。
月明。
星稀。
烏鵲東南飛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見李師師。
渴切要見她。
見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額,在高簷上蹲了下來,緩綏的瞑合了雙目。決定不去看這幻境、夢厲。
他在這子夜古宅的高簷上,忽然生起了一種頓悟:
不管眼前所見,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還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會比理會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麼,自己豈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過去,那麼,現在自己是誰?若是眼下的才是未來,那麼,自己的過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對錯,不理你我,不分佛魔,這一剎間,戚少商只覺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時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關閉起來,心為宇宙,意遁空性,沒有意識,變成無心可人,無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剎間,他閉起了雙目。
心中只想念一個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還流了淚。
上天人地,其實,這剎瞬間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見是空是幻是真,是實是虛,是天堂還是地獄,實則他已度過了一劫。
——就在心性動盪之際,於差境起,一時迷惑,便佛來魔至,幾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虧他及時省覺,修心養性,一心不亂,佛來不喜,魔來不憂,萬境俱滅。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場空。
一朝風月。
萬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絕高的屋頂上,沐在月華中打坐了一會兒,徐徐睜開雙目,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他笑了笑。
動心忍性。
量才適意。
他還是要去找李師師。
李師師便是他現在要去追尋的一點真。
——儘管,那也許只是一場夢。
一場夢又如何?若人生如夢,夢裡追夢,猶如空中追空,風中逐風。夢裡夢夢,反而就像畫裡真真,總不能因為不真而不畫,而畫成之後反而超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歡剎那,也易破滅瞬間。
只不過,覺來夢夢了。
對戚少商而言,他心裡真需切那一點依托,不管她是「李師師」、「張想想」、「陳佳佳」、「王好好」、「黃妙妙」還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
那都一樣。
他在追尋一個夢。
夢裡那一點真。
情。
千家燈滅,萬戶寂寂,這京華夜裡,誰給戚少商一份真情,一點微明。
萬籟無聲,簷影幢幢,李師師那一扇窗,仍點亮了一盞燈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線。
在人世間,佛魔在一念。
剛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間,就乍見了一些本來不該在這時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動。
心神皆驚。
可是他終於在那剎瞬間,回復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佛來魔亦至,世事,一場空。過去是夢,將來是空,人只活在當下現世。回復自性就是尋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間度了一場劫。
夢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滿高樓。
——他心裡還有沒有夢?
有的。
人活著就應該有夢。
人生如夢。
天荒地老夢非夢。
看到月華當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紅淚。
她的笑。
一一還有伊的淚。
見到熏香閣裡的一燈如豆,戚少商卻想起的是李師師。
她的笑拒。
——還有她的羞迎。
所以當他掠身于飛簷之上,一接近杏花樓,就聞到那如蘭
似麝的芬香,覺得裡邊的燈意宛如一口在被衾裡的暖意,他忍
不住就要長身而入熏香閣裡。
忍往了。
——他還是及時忍住了。
幸好及時忍住,因為他正聽到一個人說:「最理想的戲,是
要親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裡,而且還說下去:
「人皆知師師你色好、聲好、歌好、舞好,詩詞棋琴無一不
好,我卻獨知你連戲也演得好——你說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
音?」
戚少商一聽,凝神、屏息、吞氣、倒回身、逆掛足,就吊
在屋簷下,冷了眼、鐵了心,在觀察閣內動靜。
笑聲。
那是李師師的笑聲,除了讓人開心之外還惹人憐。
「其實我什麼都不好,」師師委婉的說,「千里馬要有伯樂,買畫的也要有賞畫的人,如果不是有孫公子這樣的人來賞識,我那些玩意兒哪有啥意思!」
「你這回答才有意思!」孫公子笑著敬她一杯酒,「師師的知音,上至風雨樓主戚少商、風流才子周邦彥,下至皇帝趙佶、天殺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華絕代李佳人的一顰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詩同還怕無人常識!」
這句話說的半甜半酸,半譏半諷,半瘋不癲,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覺得有趣的是: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擺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檔裡,足見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師師仍是笑。
燈火輕烴的晃。
欄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輕顫。
——如此良辰美景,原來李師師是竟容與這人共度!
這人長得很高,背影頎長,但卻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還是可以從後側的顴額上,看到他兩道眉毛之末梢,像兩把黑色的刀鋒,每說一句話,每吐一個字,那兩把黑刀就似躍了一躍,變了一招。
這人說完了那句半帶刺半配肉的話後,又敬了李師師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盡,但意猶未盡,好像還要咬崩那酒杯一個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強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師師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這些年來,她在青樓煙花之地,閱人無數,是以,她自是懂得什麼時候該飲酒,什麼時候不該飲;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乃至什麼時候該只聽人說話,什麼時候須對方說一句她便得要駁斥一句。
面對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這人從不勉強人喝酒。
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熱的尖刀徒肚裡吞。
而且還吞得臉不改容——只越來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復仇——仇人不多,但行動卻很劇烈的那種。
酒可以不喝,但對方的話她卻一定答:
「女為悅己者容。我就算有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個男人欣賞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歡的人欣賞我、喜愛我。女為己者悅容。」
她第一句是「女為說己者容」,第二句是「女為己者悅容」,字都一樣,但編排顛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樣了。所以她說了兩次,次次蕩氣迴腸。
可是神色卻不知怎的,在戚少商這般熟悉李師師而且心細如髮的人看去,顯得有些慌張。
——為什麼她會有些幾慌張?
儘管她掩飾得極好,戚少商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當李師師一直托辭找藉口不與他出行共游,他就養成了一眼便看出這名動沛京的絕世佳人,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麼時候絕對不是真的了。
那臉向李師師(卻背向戚少商)的男子聽了,卻帶點冷峻的問:
「賈奕呢?賈奕詞,天下知,人也風流倜儻,他不是你閨中艷友麼?他給你寫過一首《南鄉子》,還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說到這裡,竟漫聲吟了起來:「閒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似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剎那,共瞻睏倦眠。一夜說盟言,滿掬沈檀喟瑞煙。報送早朝歸去晚迴鑾,留下鮫絹當宿錢。」
吟罷,他一口便幹盡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來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長。
——白得讓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劍斬下去,血濺頭落的情景。
卻聽李師師歎道:「賈奕?他一聽聖上要在民宮修潛道,馬上就嚇得絕足不敢來這裡了。連色膽也闕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氣?」
那漢子道,「英雄氣?驚才絕艷的秦少游有一首《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寫活了:『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歸去鳳成時,說與青城道。看遍穎川花,不及師師好。』他可是擺明態度真讚頌你來著——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嗎?」
李師師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氣,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漢子又一乾而盡一杯灑。
他的背很挺。
——連飲酒的時候也是。
戚少商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這漢子身前之處),放著一尾琴。
焦尾蛇紋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從沒見過李師師有這口琴。
——顯然,那琴非李師師之物。
只不知這口琴是這漢子的,還是他拿來送給李師師的。
戚少商遙遙看著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韻意,而是看出了琴裡的殺氣。
殺機。
「那麼說,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氣、丈夫味了吧?」那漢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嗎?」
他這句問題一問,間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細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聲歎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師師的喟歎。
對李師師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給迎臉擊了一拳。
痛卻在心。
雖然師師什麼都沒有回答。
她只歎了一聲。
這就夠了。
在這時候的戚少商,已經過長久的深情與寂寞,而此際他的人已歷風霜,但偏是情懷未老、情更熾,他本來有滿懷的真情要去送出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個女子一一
——只要在這時候恰好出現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師師是嗎?
他不介意她的過去。
他不介懷她出身青樓。
他甚至不去計較李師師愛他是否像他對她一般深。
——也許誰都不算太深刻,至少還沒演變到大深刻。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儘管李師師並沒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聲:
歎息。
戚少商忽然覺得啪的一聲,身體內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彷彿只值得三錢半,就像正擺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漢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儘管他尚未深情,但總是個多情的人。
多情總被無情傷。
很傷。
傷情比傷神更傷。
隨著那一聲歎息,那頎長身形的男子卻笑了。
一面笑著,一面把他杯中酒一乾而盡,然後仍以一種帶頭撥銳的語調說:「難道這人你也一樣覺得他不行嗎?」
戚少商在屋簷外窺伺著此人,情緒複雜起伏,只覺此人同情、可厭,但也居然有點親切有趣。
——這人的來歷,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師師的關係,以及談話的內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興趣。
可厭的是這人說話尖銳,自以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現出他遺世而獨立的狂態來似的。
他連他語調撥尖提高也聽不順耳。
戚少商本來就不喜歡這種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覺得此人與自己似有頗多相近之處,似曾相識。
而且居然還有點可親。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對方問了師師這一個問題。
而且還聽到了李師師的那一聲歎息。
他恨不得殺了他滅口。
他極希望李師師能說話。
說什麼都好,只要說一些話,總好過這樣像一片葉落的一聲輕歎。
他有受辱的感覺。
笑了。
——那漢子。
然後他握住了拳頭,右手,向屋頂舉了拳。
——他在幹什麼?
——他向誰舉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舉拳!?
——難道他已發現自己的行跡!?
但又不像。
那雙子舉拳,是向著他所坐處的屋頂。
不是向窗外的他。
這一點,連李師師也覺得有點奇。
他帶著一點點可怪的薄嗔,問:「你向誰舉拳?」
那漢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師師一愕,」——天?」
那漢子道:「我舉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師師似乎對他這個動作很感興趣,「為什麼要向天?」
那漢子答:「我用拳向天是問天——若是向人,則是一拳就打了過去,決不空發。要麼人打我,要麼我打人,才不發空拳。」
李師師噗噗笑說,「天有啥可問的?」
那漢子又銳笑了起來:「天?有大多可間的了,我要問到,為何那麼多不平事?為何好人無權、惡人掌權?為何善的受欺、惡的欺人?為何人分美醜、人有貴賤?為何……為何你不回答對戚少商的看法?」
那漢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勢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處,同樣問李師師那沒有回答的問題。
這次李師師說:「我可不可以不答?」
漢子點頭。
又一口乾淨了酒。
只聽「叮」的一響,他似乎還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覺失望。
因為對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他是期待著的。
他期許著她的答案。
他以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夢的。
他以為送出的是鮮花。
他遇上的是荊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約。
但守著的卻是煙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沒有答案的答案。
他發現他手上的花兒也似要凋謝了。
花謝。
花開。
一一一開謝花。
開謝花不調。不調的許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傷。
不死。
——他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個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變心。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那漢子問起了另一個人。
「周邦彥呢?」
戚少商專注的靜聆。
——由於他是那麼專注,以致不自覺的運足了內力,是以連週遭的貓兒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夢吃、貓捕耗子、「醉杏樓」內還有一房午夜夢醒還是遲不肯眠的人兒正在纏綿交歡的喘息與呻吟,全聽在耳裡。
也全交織在心裡。
——周邦彥!
他知道這個詞壇名手、情場殺手,近日的確常與李師師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師師對他有什麼想法:
有什麼評價!
一一那是一聲冷笑。
——抑或是一個無關痛癢的神情?
一一還是又一聲歎息?
沒有。
李師師沒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頭。
她甚至沒有表示。
也沒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極了。
他本來在今晚,猶如騎月色到俠風獵獵的年代,去為本身比一首寫得好的情詩更甜美的她獻上一朵花,原本孤單的心在尋花叩月的心情中開著浪漫的幽會,可是,到了這地步,他只有重複的在想:
——幸好我下需要愛情。
(幸好我不需要愛。)
幸好我不需要愛情。
——她大可以對周邦彥像待趙佶、賈奕一樣……
——她也可以說:他?(一個字就可以了、足夠了。)
——她甚至也可以直認不諱:我喜歡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說。
避而不答。
且顧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來我這兒,就為了問這些掃興而且殺風景的話麼?嗯?這樣我會很傷心的喲。」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齒很白,連微微焚著飛蛾還是飛蟲時劈啪作響的燭火也照不出一點黃來。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還很純,很真,就像個小女孩。
——如果李師師是個很出色的青樓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為她不像是個青樓女子,而像位極美麗的鄰家小女孩。
她這樣一柔聲軟語,媚眼如絲,通常誰都不會問下去的
也問不下去的了。
——連惱,也惱下上來。
可是這傲慢的「孫公子」好像不吃她這一套,只說:
「其實,這番話,有人已問過你了。」
戚少商只聽得心中一凜。
——他的「倒掛捨簷」還幾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氣斂心,穩住了身腰,再靜聆房中對答。
李師師聽了,似也大為驚詫。
「他……告訴你了?」
「他怎會告訴我這種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種死也不認輸的人。」孫公子調侃的說,」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聽你們說話。」
李師師怔了一怔,隨即又笑道:「——我還以為孫公蛭孫公子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那漢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這種惡名天下知的淫魔,還跟這四個字沾得上關係麼!」
李師師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誤解孫公子你,師師可沒有……」
孫公蛭只道:「其實我本也無意要偷聽,我也是夤夜來訪佳人,但既不意聞得戚寨主把你可給問急了,我也想聽個究竟。」
李師師居然仍嫣然笑道:「你們就愛問這個。」
孫公蛭道:「因為愛你的人都想知道你愛誰?」
李師師輕笑道:「你們男人都愛問這個。」
孫公蛭一點也不放鬆:「他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個無愛亦可交歡的女子?」
李師師臉色一變,卻仍掩嘴駭笑道:「——怎麼這麼輕賤我?無愛卻可同交歡,這不是你們男人的絕活兒嗎?」
孫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麼用!這點是無分男婦的。」
李師師臉色微變:「卻不知孫公子你又怎麼看我?」
孫公蛭長身而起,錚的一聲,用手撥了那口焦尾赤琴一隻一聲。
錚的一聲。
那不像琴聲。
反而就點像道劍風。
——拔劍之聲。
百年前當有英雄曾駕馬拔劍對決於京華吧!百年後也必有好漢將解馬拔劍決戰於京師?彷彿就是這一種俠烈激越的劍風,突然在這子夜裡、溫柔的房中傳來。
——戚少商是那麼想。
而且迅速進入尋思。
——他為這漢子的身世而有點恍惚,有些迷濛。
只聽那漢子繼續尖銳地笑道,「我記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話,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過,戚寨主沒問你周邦彥的事……一我說過,他輸不起嘛,情字一關,他過不了,他從來都過不了……哈哈哈……」
戚少商聽得腦門轟了一聲。
他巴不得殺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漢子,可是、他又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他竟覺那漢子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嚮往能做個徹底的自己。
可是那漢子所說的話雖然刺耳,但無疑十分能徹底的表達
自己。
也說出了隱隱在他心裡的話。
只見李師師玉靨稍見凝重,到這時候,她反而不作分辯,而在燈下,她以柔荑支頸托腮,香顰粉頰,柔媚的望著那漢子,只讓他高談闊論、借題發揮。
可是這樣望去,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蕩氣迴腸、神魂顛倒。
她似是鄭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經意一切玩火的結果。
那漢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記得你評議過周邦彥,你說他:一流才氣,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卻不敢置評一字了……」
戚少商聽了,不禁舒額。
舒意。
也舒心。
——原來師師是這樣評價過周邦彥的!
——自己還差些兒誤會了師師之意,以為她對周邦彥情有獨鍾呢!
(原來她對周邦彥的評估不過如此,不外如是。)
只聽那漢子又笑著說:「我卻知道你今天為何對周邦彥不置評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顯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罵人的口頭撣。
「他最近在皇帝身邊走紅了,又在蔡京麾下藍中軍中當官,他可不只是紅人,還是藍人!」他忽爾語帶類銳的譏誚,尖銳的道:「就不知烏龜縮頭、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漢子!」
李師師似給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滿,又何必把話說滿了、說絕了。公子若瞧不起師師,不來看師師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聲聲罵人勒!」
漢子又一口乾淨了杯中酒,擲杯長唄道:「說的甚是,無奈我卻不忍捨離你。師師之美,是美在令人無法相棄、不忍捨離——這卻使得只有說你棄人舍人了。這可真是我們男人自己犯賤。可別以為我沒聽到,那次戚少商問你,你對我的看法如何
李師師無奈的望著他。
玉頰生春。
眉桃薄嗔。
漢子逕自把話說了下去,「你就歎了那麼一聲——一如今晚我問起你戚少商一樣!」
李師師這回飲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態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動就是一種風姿,每一步都贏來男人的艷羨,而那漢子(還有簷下的戚少商)也確用目光讚羨她每一步的風流,而這風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時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乾而盡。
然後她還替那漢子說了下去,「我歎息了之後,還是有評論你的,你忘了嗎?」
「佳人贈語何敢忘?沒忘!」那漢子笑道:「你說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才三五年,忒也真少,你也真沒把我高估!」
李師師流麗的婉笑道:「那是我給他逼急了,我說來玩的。」
那漢子道:「現在可是我來逼你了,你對我的評價可有更動?」
李師師格格笑道:「有。」
漢子興致勃然,「且說來聽聽?」
李師師笑得花枝相顫:「江山代有惡人出,各翻風雲三五天!」
吟罷,嬌笑不已。
嬌俏不語。
漢子喃喃地道:「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賣少見少了——還從才人一句打翻,變成惡人哪!」
師師嬌笑道,「小女子鬧著玩的,孫爺別當真個。」
漢子道:「當真又如何?我本惡名昭彰。皇帝嗎?聽說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宮,這回他可當真了,你可又當不當真?」
這人說話和問話都頗為「不可一世」,他口裡問的是皇帝,但彷彿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豈止敢問,也敢罵、敢打。還敢殺之無懂似的。
他的態度根不可一世。
這回李師師卻粉臉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傾國傾城,也可烽火戲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師師本來最美之際,是她喜笑的時候,她笑意綻開之際,如花之初放,芳菲嫵媚,盡在此際。
——美得使人心動。
可是尤為難得的是:她連嗔怒時也很美。
——一種讓人心驚的美。
她這麼忽爾從笑到不笑了,竟就這一轉顏間帶出不止薄怒輕嗔,更有殺氣嚴霜,連頭飾的環鬢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辟寒鋇,一身明鐺錦襠鴛鴦帶,都蕩起一陣金風殺意來。
竟使得原來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漢子,今也肅神以對。
「你哪裡聽來的消息?」
李師師拿著一隻小酒杯,蹺起了一隻腿子,腳尖頂著只繡花鞋,略露收拾裹緊的羅絲襪,仰著粉靨,微含薄嗔的,問:
「都那麼傳,」那漢子帶笑的說:「傳說遠比傳真還傳奇——我是對傳言一向半信帶疑。」
「要光聽流言,」李師師的眼又含了笑,但話裡卻裹了針,「你還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獸呢!」
那漢子一點也不以為忤,好像早已聽說了、成習慣了,只說。
「所以我才來間你。」
「莫說萬歲爺才不會真的對我有情……他真的會嗎……?」李師師又悠悠幽幽游游優優的一歎,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納我入宮,我這也是不去的。」
「為什麼?」
「去不得。」
「——你不是說過嗎?那是難得之榮寵,機會難逢,人家千求萬祈尚未可遇呢!給你巴望著了,卻怎可不把握,輕輕放過!」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為什麼對我尚有可留戀處?」
「——這是個荒淫皇帝,你是個美麗女子,他好色,自然便喜歡你了。」
「他有的是三宮六院,七千粉黛,他還是老來找我,還自皇宮暗修潛道,為的是什麼?」
那漢子調笑道:「因為你醉倚郎肩、蘭湯晝沐、枕邊嬌笑、眼色偷傳、拈彈打鶯、微含醋意,種種顏色,無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師師笑著啐罵他,「老不正經的!他喜歡來寵幸我,是因為我特別。」
「特別?」
「一一與眾不同。」
「眾?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們是隨傳隨到,對他天天苦候;我是閉門閣中坐,讓他找我,她們是宮裡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禮儀教養,哪還容得下我李師師?就論花容月貌,比我師師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宮裡跟她們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鎮這兒,李師師還是京華青樓紅顏花魁榜上佔一席之位今未衰……」
「豈止如此,師師確是京城紅粉第一艷。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別忘了,一旦入宮,有一日,說不定你成了正宮娘娘,那時……嘿嘿,恐怕你還不識得孫某人這白丁閒漢了。」
「你少討人厭,嫉不出口話變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憑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屬妄想,頂多能晉為宮娥,還能圖個什麼出息?不如窩在這兒,師師我還是個紅角頭。皇帝萬歲爺真要召我入宮,我膽小,還真不敢去呢!」
「哈哈……沒想到艷絕京都、膽色雙全的白牡丹,還是生懼在入宮這一環節上!師師是從市井青樓門上來的,還怕那些未經世故的宮鬟殿嬪麼!」
「孫公子,話不是那麼說。在朝中呼風喚雨的,一旦流落鄉井,確未必輪得到他們吒叱。可是在鄉里翻雨覆雲的,一旦人了廟堂,也不到他們話事。正可謂各有各的朝律俗規,以我這等出身跟備有背影靠山的妃嬪爭風,只怕也一樣落得個慘淡下場。」
說到這裡,師師又鬱鬱一歎,淚光映上眼波:
「說什麼的,我都只是個苦命女子,出不了陣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調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關頭,獨對紅妝,空灑度日,殘燭度年。」
說到這裡,伊竟潸然垂淚,口占一闕吟且唱道:
「淚盡羅中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那漢子聽了,似也坐立不安,終於踱到步來,忽然抬頭,臉色好白,眼色好厲,猛向窗外一瞥,雙目如電,幾與戚少商目光對觸,打了個星火眼。
只見那漢子臉尖顏白,雙眉如劍,唇薄如紙,神情傲岸,志氣迫人,軒昂繳奇,自有一股過人氣態。
就在這時,忽聽閣中房門急響,有老嬤嬤急促語音一疊聲低喊急喚:
「師師,師師,萬歲爺來了,道君皇帝來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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