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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酒色財:棄 文 / 溫瑞安

    戚少商一眾刺客這頭才走,大家已包圍住了陳念珠。

    他們都不急於拿下陳念珠。

    ——因為後面的變化誰都看到的了:這刺客倒戈相向,殺了狙弒聖上的刺客,這一來,保駕有功,很可能從此便得到萬歲爺的寵信,故爾,沒有聖上一聲令下,他們都不願意第一個先招惹這名來歷不明的新貴。

    儘管不出手,但大內高手仍圍住了陳念珠,至少,不讓他再有機會向皇上狙襲。

    這是最不「冒險」的方法。

    ——為官之道,是既不作頭一人,也勿作後從者,永遠要知道先行一步,料敵機先,但也不要走得太「快」、大「先」,不然,萬一爭鋒失利,作了炮灰就得不償失了;卻也不可走得太「慢」、大「落後」,否則,人候著封官進爵,你只等著吃泥。

    這是當時的「為官之道」。

    這些「皇上身邊的紅人」,自然都曉得這官場中的「不易法則」。

    但世上的法則不止這一個。

    做人的法則也不只一種。

    像陳念珠、戚少商之間的生死情義法則契約,這些人就不懂得。

    ——所以他們只能當「官」,不能當俠者。

    一一當俠者有什麼好?

    陳念珠沒有想過。

    他只在做。

    他在「做」之間只想到過去的一個情景。

    那還是在戚少商逃亡的時候。

    那次減少商逃到螳螂鎮,遭蔡京、王黼、傅宗書派來的人追殺,戚少商正要硬著頭髮迎戰,但陳念珠卻巧施小計,陳倉暗度,讓追殺戚少商的人追錯了方向。

    陳念珠之所能輕易辦到這一些,因為他是蔡京的人,當時正派去「螳螂鎮」收集「溫涼玉」,溫涼玉,又名玉圭,聽說是東漢初年遺留下來的稀世奇珍,蔡京聽說了,便想要,派了陳念珠一眾人去地方強索,這卻分薄了追擊戚少商的實力。

    當時戚少商大為詫異:陳念珠因何要暗助自己?

    ——在發生他最信任兄弟顧惜朝倒戈相向之前,他一向是信人不疑;可是,一旦因信人而致寨破人亡,亡命天涯,他對人就難免不信多疑。

    不過,他隨後弄清楚陳念珠的「身世」,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陳念珠原是廣東佛山人、其父陳禮,曾得宋徽宗皇后王氏信重,委以重任,時向皇帝諫言。

    趙佶雖然多才多藝,但生性暱近小人,喜人奉諛,又自命不凡,故佞臣如蔡京、朱耐、童貫、梁師成之流得以親近,卻將蘇軾、司馬光、文彥博等清流忠賢之士一百零九人列為好黨樹碑。皇后王氏卻向躬行節儉,率下為禮。見趙佶窮奢極侈,又忠佞不分,便一再相勸,趙佶不但不聽,一怒之下,連皇后都少見了。

    陳禮雖然官小,但皇后對他有知遇之恩,他有鑒於國事綢螓,忠良盡去,於是也冒死諫主,這事卻觸怒了蔡京。

    蔡京便授意重貫,誣陷陳禮「暗通夏遼,擾亂軍心」,充軍鬱林,未到半途,陳禮受不住折磨,慘死當途。

    這一來,陳禮一家,也因而破落敗亡,兒女都發給大戶人家為奴為婢。男丁只陳念祖一人,懷著復仇之心,要回復陳家清譽,化名念珠,投蔡京門下。

    蔡京也是謹慎小心的人,投他門下的,都經篩選精挑,卻不知怎的,可能是受陳念珠的陳家祖傳「沉香獅子」賄賂之故吧,一向精明心細的總管「山狗」孫收皮竟似沒發覺陳念珠之來歷,讓他成了蔡氏門下之客,由於陳念珠機警乖巧,故亦逐漸受到重用。

    但重用仍是無用。

    他仍是近不了蔡京的身。

    就算近得了身也終究無用,因為蔡京一向湮慎,他身邊有的是高子能人。

    他殺不了蔡京。

    報不了父仇。

    光大不了門楣,雪不了廳。

    他幼受庭訓,知道榮譽比生命更重要,報不了仇,便雪不了恨,他一輩子只能當蔡京的奴才僕役!

    所以他恨深。

    甚恨。

    直到他見著了戚少商,很奇怪,竟生起了一種:「這人可達成我的心願」的想法。

    他甚至希望為他效命。

    不惜效死。

    他故意讓蔡京的部下追錯了方向,亦告訴了戚少商自己的身世,戚少商雖只是一名江湖浪俠,一寨之主,但平素用功甚勤,對朝廷的事也知之甚詳,自然也聽過陳禮是位鬱鬱而終的好官,當時他看陳念珠心喪欲死,便安慰他道:

    「你放心,總有一日,你不但能報大仇,還能光宗耀祖,光大門楣。」

    陳念珠聽了大是振奮,緊緊握住戚少商的手說:「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戚少商只說:「要是我幫得上你的忙,我一定幫。」

    陳念珠當時就喃喃的道:「我一直廁身在蔡府,做牛做馬,做人也沒意思了。我就等為爹報仇雪恥的一天!要是你可以成全我,只要有用得著我處,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

    當時,他還把一套經書拿出來,雙手遞給戚少商,恭敬的說。

    「這是龍樹大題手抄煙血金剛般若波歲密經,我送給你,你獻給方今皇上,他好奇物瑰寶如命,說不定可赦免你。」

    戚少商取經一翻,知是金剛般若經,心中一震。佛度眾生,有許多方便法門,至少有大乘八宗小乘二派,但大乘佛法,才是佛法的究竟佛門。究竟大乘法,雖設法門無量,卻始終是以自利利他為本。在諸方便法門中,始終以六波羅密為本;六波羅密中,又以般若波羅密為本。是以般若便是大乘佛法的中心。戚少商知陳念珠送的是稀世瑰寶,金剛經在佛門經典中,素有特殊地位。佛在大般若經中曾經說過:所有一切諸法,皆在般若經中攝盡,是以般若在諸經中是最重要的,而金剛經又是般若經中至重要的,攝精取華提綱摯領,所以通讀主鋼經,如同讀盡大般若經,甚至可以這樣說:若能悟主剛經,就是同悟三藏十二部之教典。是以自古以宋,讀誦受持金剛經者眾,其因於此。

    金剛經既多人修持,並不罕見,但這手抄本來自龍樹菩薩,這就是奇珍異寶了。

    戚少商不禁問:「這經文難得,卻不知你是從何得來?」

    陳念珠說:「我是奉旨到這一帶搜刮奇珍異寶,翻遍古剎佛寺,找不到『溫涼玉』卻逼出了這一冊龍樹煙血金剛般若經,我看獻給那狗皇帝、賊丞相不值,我把室送你,就當是他日你幫我光大祖先門楣之報答,希望你能不棄收下。」

    戚少商聽了,自是暗歎皇帝及那一干狐群狗黨,可惡已幾為一塊青圭(即「溫涼玉」)就把民間鬧得個翻天倒海的,陳念珠既能搜出本《煙血金剛般若經),其他奇寶異珍,毀於人手,更不知凡幾了。

    他心中恚怒:更是不受,便說:「這是你我到的東西,你圖著自己用吧。」

    陳念珠道:「我曾翻過、但就少了點悟性,讀不懂,也摸不透,戚大俠悟力遠高幹我,還是收下吧。」

    戚少商仍是堅拒,「是你的東西,我不能要,何況,我此際心中沒有佛性,只有殺性,你給了我也沒有用。」

    陳念珠聽了也頗有同感:「我也是。我心頭此際只想復仇、雪恨、還我陳家名譽,什麼金剛經,就別說經文了,我連經題也解不了,還念什麼經。」

    戚少商笑道:「這倒不然。你是仇火中燒,一時返掩了明目心眼。佛經來到人世間之任務,便是為開示眾生悟人佛之知見。以身成佛,即是眾生皆成佛之意。成佛有許多途徑,許多方便法門,佛經便是紀錄了這些智慧和知見。不過,光是已譯成中上文字的,就有七百四十六卷之多,可見浩繁瀚博,而其中唐玄奘所譯的大般若經,就有六百卷之譜,分為四處十六會,計二百六十五品。所謂四處,是分四個不同的地方和觀知來講:所謂十六會,便是分十六次講。而這部金剛經,就是其中第九會,且是十分重要的一會。」

    陳念珠聽得似懂非懂,只問,」那為什麼稱為金剛經屍

    戚少商見既然說開了,就說了下去,「佛陀每開示一段經文,到未了,必有弟子間其經名。如法華經。華產經、般若經、阿含經皆如是。所謂『金剛經』,是來自本經須菩提問佛陀:『世尊,當何名此經?我等雲何奉持?』佛陀回答說:『是經名為主剛般若波羅密,以是名字,汝當奉持。』這就是『金剛經』得名之由來。」

    陳念珠苦笑道:「那金剛是啥?我仍是不明。」

    戚少商學識淵博,雖對佛理井無特別修持,但他博覽群書,好學不倦,且能過目不忘,記心奇佳,當下便說:「依佛經說:切利天上的帝釋天,有一種寶物叫金剛拿它與阿修羅作戰,戰無不勝:天竺傳說裡的金輪王,他手上七寶中便有一寶名為金剛輪寶,展轉於任侗方面,都能使其他國度對他誠心誠意的順伏。金剛就是堅利的意思。佛便常用『金剛』以喻法喻人,像常說的金剛三昧、金剛力士、金剛幢便是三例。」

    陳念珠以懂非懂:「那金剛……經,卻又是何解?」

    戚少商滔滔不絕的道:「『金剛,不僅有堅利的特質,引申開去,更見明淨勝相,如寶石華彩,淨潔無暇,縱在髒垢之處,亦不為污穢所染。在佛義理,金剛之堅,譬作『實相般若』,因諸法實相,是隨緣不變,在纏不休的:金剛之利,譬作』觀照般若,,乃因綿密觀照,是以無惑不摧,無我不破;金剛之明,譬作『文字般若』,因為文字言說,能開慧示智,無明得明。金剛能斷最堅、最利、最強、最細的妄執述疑,且能斷盡無餘。金剛經便有這等深明的大義。」

    陳念珠這下笑道:「如此大義,難怪我這鈍物生受不了。這經還是你收下吧!」

    戚少商仍然堅辭,「別說自己魯鈍。一旦開了竅,便通悟了,就算一草一木也能成佛。一朝放下屠刀的,不就是佛了!」

    陳念珠道:「那豈不是說,人人成佛,佛與眾生豈不沒有分別了?」

    戚少商道:「本來菩薩與眾生,並無異性,悟了,眾生就是菩薩;迷者,菩薩便是眾生。是故菩薩眾生,本是一體,並無二致,你說對了。」

    陳念珠苦笑道,」我說對了?那我也有悟性了!可是我卻不但放下屠刀,我要靠這屠刀報仇。如果悟了佛我就連仇都不想報了。那我寧可死了好了,還悟什麼佛?」

    戚少商微笑歎道:「你確是給仇火恨煙蒙住了竅。可我也一樣。你想的是恢復家聲,我要的是重振聲威,而今你送我『主剛經』,不若送我主剛寶劍。金剛經能解決生死大事,破除自性妄見。但我的執見就是報仇雪恨,我不要破,亦不要除,我活著就是要報仇。真正悟了佛,成了佛,就要斷除一切酒色財氣,放棄世間名利權欲,那本來就是我的,我未好好享受過它,我為啥要放棄這些一切本屬於人間世的事物?」

    說到這裡,他微見激動,「如果假借修佛的名號,卻無所不為,妄念不除,亦無一戒,酒、色、財、權、名、利樣樣都來,事事都沾,還自號為高僧仙道,這我是不幹的!不有修持善行,就不是佛!我成過、敗過、面今仍落魄著,我還要成大功、立太業,我沒放棄,亦不死心,叫我念金剛經,斷除一切?不如予我金剛劍一把。我要斬盡仇人頭、敵人首級!」

    陳念珠這可聽得愣住了,好半晌才說,「聽來,這經我懂不通、你也暫時用不上,不如——」

    戚少商當時恢復了鎮靜,只說:「你還是先收看好了。」

    這之後,戚少商輾轉流亡,又逃了不少地方,直至他因掌握了皇帝身世秘密,反過來威脅趙信,使這天子開恩特赦,讓他重建「連雲寨」,報了大仇,在這種種情節中,戚少商仍保持跟陳念珠,以及在逃難的過程中他結識的四、五名生死之交密切聯絡。

    ——也許,有一夭,會用得上……

    ——或許,有一日大家會共同作戰……H。

    果爾。

    至少,陳念珠便是用在這件事情上,這次的行動中。

    陳念珠等這一天已久。

    他依然身在蔡門中、但依然沒法接近蔡京,沒法子殺得了這個仇人。

    所以他也無法重振家聲、光大門楣。

    他在等這一天。

    他終於等到了減少商重出江湖、入主京師武林。

    這時候,他就挺身出來,毛遂自薦。

    他把「金剛經」送給了楊無邪,只要楊無邪向戚少商轉達他的一句。

    一個問題:

    「——時候到了嗎?」

    他一直在等這一句。

    「到了。」

    他終於等到了。

    就在今夜。

    陳念珠笑了。

    他知道這一生已走到快完結的所在了。

    ——最多還有幾句話,他便得下場了。下台了。

    所以他更要演好這場戲。

    甚至還加多幾錢戲份,多加幾成戲肉。

    反正,這是他人生裡最後的一場戲。

    他笑了。

    他個子雖不算高大,但橫著刀的樣子很英武。

    而且做。

    他緩緩扯下了面霓:他以真面目示人,死也死得光明正

    皇帝趙佶受盡驚嚇,但總算死裡逃生,他瞧得分明,心裡明白,救他的正是之大眼睛的少年刺客,這時,他左有一爺護著,右有朱月明守著,再也無燃眉之險了,便生愛惜上心,怕侍衛誤殺了救命恩人,於是呼道:

    「壯士,快放下刀,你救了朕,朕一定重重酬謝你!」

    陳念珠卻持刀四顧,揚聲問:「卻不知童大將軍在哪裡?小人有軍情機密,只向他稟報。」

    童貫趁著人多勢眾,這時便擺著個奮身護駕的英勇模樣,就左手橫刀右手仗劍護在趙佶身前,聽陳念珠這麼一間,未知虛實,一時不敢相應。

    趙佶見這年輕人既是救了自己,肯定絕無惡意,更想進一步間出是准那麼膽大包天,指使這些人來行弒茵己?於是便催促童貫:

    「將軍,你還不上去料理這事?他是救了朕一命的恩人。」

    童貫平時慣在皇帝面前稱雄自誇,屢次自報戰功,誇大戰績,每次他都浩浩蕩蕩的帶兵進侵鄰國,實則乘兵出軍大事搜刮,肥了自己。他把精銳兵馬留在身邊,卻只把名將烈士送往沙場,略有戰功,便虛報己勳;一旦壯士血濺沙場,鎩羽敗亡,他便推倭過失,處死戰將。這一來,朝廷善戰之士幾盡為之空、而重貫作為,卻惹怒了遼兵夏人,更興兵屢犯邊境,戰禍連綿,皇帝卻在宮裡享樂,總是以為打勝仗,常擺慶功筵宴,以賀威震天下,無不降伏。

    由於童貫人長得威猛體面,更善於勾結朋黨,與蔡京、梁師成等聲息相通,互為聲援,趙佶也信以為真,認定童貫是千年難遇的悍將功臣,卻不知他禍國殃民,早已跟蔡京、王黼、朱惆等人伏下了日後禍亡敗國的伏線。

    這當口兒,皇帝既然開了口,童貫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幾步,趁有大批手下在身邊,連同「五大將」:「狠將」、「猛將」、「少將」、「拼將」、「天將」都在左右,他便踏前兩步,虎虎地喝問了一聲:

    「呔!還不快放下你的刀,你保駕有功,還不供出主使,將功贖罪,聽封受賞!」

    陳念珠見到這個人,便恭恭敬敬的問:「閣下英武威猛,可就是神勇無敵的童貫上將軍?」

    童貫呵呵笑道:「小子還算有眼光。你有什麼話,當著英明神武萬歲爺前說清楚便是。」

    陳念珠當著皇帝面前這樣恭維童貫,童上將軍心裡是樂,但卻不敢忘形:看來這小於牽涉必大,自己得要小心應對,謹慎從事,不然,萬一皇上還是丞相大人對自己有了個什麼思疑,那就不好得很了。

    所以他公開間明,也把話大庭廣眾的間出來。

    陳念珠卻陡地扔棄了利刃,走前兩步,半跪伏地,指著靴子,說:

    「童上將軍,小人的機密,都繫在這兒。」

    童貫大奇,見陳念珠既救皇帝在先,又一逢著自己便棄刃拜禮,可謂禮數至足,當下不虞有他,也走前面步,俯身去看,卻只見靴上並無異樣,正間:

    「什麼東西,快支出來,別吞吞吐吐……」

    話來說完,陳念珠已一躍而起,一腳飛踢向童貫的臉!

    這一腳踹得極快,連童貫左右部將,一因童貫龐大身軀所擋,二因碎不及防,都不及應變,倒是童貫,審慎慣了,一見腳來,倒及時一仰身,但胸脅仍吃了一踢,立樁不住,轟的一聲,柱倒梁塌般的,跌了個仰八叉。

    這一下,眾皆怒叱叫罵,一面護著趴在地上的童貫,要立即打殺陳念珠。

    陳念珠一腳踢翻重貫,卻把他那把青鋼劍一手奪了過來,格格笑道:

    「這一腳,是代恩公踢你的。你虛報軍功,浮誇自大,螢火之光,卻竊與相爺相比……」

    他呼地舞了一輪劍花,一時迫退了來抓他的人,他披髮格格笑叱。

    「別忘了,我是廣東佛山人,原名陳念祖,現號念珠——」

    他瞪目、持劍、朝指童貢,向皇帝趙佶怒喝道:

    「我這一腳,是代天下百姓萬民踢的——!」

    話至此盡。

    他反手將劍在脖子上一抹。

    血濺。

    人亡。

    陳念珠但然就死,死而無梅。

    但他的死卻引來了一場朝廷大震盪,權力大移轉。

    如果有人刺弒趙佶,刺客遭當場格殺,但據查是蔡京著人下子的,這種消息傳到趙佶耳裡,是怕得出的結果仍是:

    不信。

    因為趙佶太信任蔡京了。

    何況趙佶雖然荒淫,但並不笨(他只是昏),他也十分明白,蔡京與他唇齒相依:蔡京沒有了他,如失大靠山;他若沒有了蔡京,只怕酒色財氣都不似如今為所欲為、恣意放任了。

    既然他死了蔡京沒好處,那如有人說蔡京主使刺客行弒之說,便一定是訪恨自己和蔡京關係密切的人所生安白造出來的,所以趙佶決不相信。

    假如有人行弒趙佶而遭擒,矢口便是蔡京唆使的,那結果也一定是。

    刑不上蔡京。

    主要是因為,趙佶一定會把審訊一事交給其他官員拷辦,而其他官吏無不與蔡京有勾結,所以審鞠出來的結果一定是。

    翻供。

    到頭來刺客(且不管還有沒有命在〕一定會改了口供,說明他先前之所以誣指蔡京是誰人(自然是蔡京的對頭人。蔡京也必然會抓准這時機清除異已)主使的。

    所以,要在皇帝面前告蔡京一狀,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趙佶喜歡蔡京。

    也信任他。

    可是這次不一樣。

    ——案情幾乎不用稽查,趙佶幾乎全親眼目睹,也身歷其險了。

    就是因為「身涉奇險」。所以他才猶有餘悸,震動難忘。

    是以對此案也不惜多花時間、追究到底。

    他是認真過問此事。

    由於皇帝著緊,辦事的官員自也不敢輕忽了。

    這一追查下去,自然發現:陳念珠真的是蔡京門下的食客。

    「食客」的意思:可以是家丁、客人、僕役、辦事人員,甚至是保鏢、打手、刺客、殺手!

    趙佶知曉蔡京一向審慎用人,也一向疑人不用,要是陳念珠「來路不明」,蔡京又怎會用他?這不像是一向小心翼翼不容有失的蔡京所為吧?

    何況,另一個曾用劍多次刺向趙桔的殺手,確是蔡京手下紅兒

    ——「七絕神劍」中的孫憶舊!

    趙佶甚至見過這個人。

    這人的確是蔡京身邊的高手之一,甚至在他和蔡京尋歡作樂時,他也跟其他六名師兄弟在身邊保過駕。

    想起這一點,趙佶就難免心驚。

    ——幸好那時未曾向自己下手,要不然……

    難怪他遇刺驚亂之際,仍覺此人眼熟:原來他曾在蔡京府邪見過這個人。

    儘管,據調查當晚孫憶舊的「惜舊軒」似出過事,連」劍鬼」余厭倦及「劍仙」吳奮鬥都給人格殺當堂,但誰知道他們弄什麼玄虛?「劍妖」孫憶舊要造反行弒,他的同門不肯這樣做,他就先狠下心糾眾先殺了同門師兄弟,也是十分可能的事。

    再說,孫憶舊當時揮劍行弒,趙佶是身歷其險,幾遭其害的,當時,同在現場的朱月明、一爺乃至受傷未死的侍衛,都聽到孫億舊的說話,那口氣、語音(儘管語調似有點怪異)確是孫憶舊說出來的話,這點絕無置異!

    當時,大概孫憶舊也以為趙佶必死干其劍下,是以還透露出,受人指使,而指使的還是極受趙佶信寵、十分有權的人!

    ——這還有誰!?

    那也確是孫憶舊說的話無疑。」劍妖」說話,喜說數字為據,那句「殺你原因五百七十八」和「我說一百句你聽一百句你聽一百次又有何用」便十足是孫憶舊的說話風格與方式。

    陳念珠想必是忠義之士。蔡京既收容了他,便算對他有恩,但他又不肯弒帝成不忠之徒,故及時倒戈相向,殺了孫憶舊,但又覺對不起」恩公」(那不是蔡京還有誰!),故寧可自殺當堂,也不願受封賜!

    ——天下間有這般醉人魅力和權勢、令人為他不惜死的,除了蔡京還有誰!

    陳念珠就是怕當場被逮,禁受不住拷掠,不想說出生謀人名字,所以才寧願一死的!

    一念及此,趙佶不禁忿怒、懊悔了起來枉我這般信任蔡卿,他居然……

    他立刻下令朱月明、童貫、諸葛先生再詳查陳念珠之身世。

    由於是皇帝親自下令,這三人辦事,自都不敢怠慢。

    這三人各自代表了,刑部、軍隊和江湖白道勢力。

    他們要人有人,要面有面,要消息有消息。

    很快的,訊息就捎來了。

    ——陳念珠是當年諫官陳禮之後。

    這一查個明白,趙佶更怒忿了:

    (好哇,當年朕是聽了你的讒言,才逼死陳禮,你卻故施小惠,收容了他的後人,把害人過失椎到朕身上來,幸好這陳念珠屬忠良之後,忠心不滅,不肯下手,寧可自刎,朕才死裡逃生,蔡卿,你這一招真狠!)

    ——別以為你平時假傳聖旨,作盡天下之惡,皆假朕之名以行之,朕只是不想管那麼多事而已,故一眼開一眼閉,由之任之,你真以為朕是昏聵了不成!?

    趙佶愈想愈氣。

    他這次火氣是越燒越旺,但身邊卻無人似平常為蔡京說好

    因為誰都看出了風頭火勢,連皇上都敢行弒,這可不是好玩的。

    平常跟蔡京勾結為好。沆瀣一氣的童貫,本來很可以在皇帝身邊說幾句話的,但這次也三噤其口了。

    蓋因陳念珠那一腳。

    ——那一腳,顯然是為他主人而踢的!

    (蔡京一向瞧不起自己,他的門人才會有這種想法!)

    (當年明明是你授意要我誣告陳禮,讓他亢軍屈死的,而今你卻指使他後人當眾侮我,還想我美言你!呸!〕

    這使得他當著皇上面前受到了莫大的折辱!

    是以童貫暗底對蔡京也恨得牙嘶嘶的,決不再維護他〕

    至於朱月明,他跟一爺這次護駕有功,本來也可以「說得上幾句話」的。

    可是他才不說。

    他知道蔡京已不大信任他,甚至已開始以任勞和任怨取代他在刑部的地位了。

    所以,在護駕一戰中,他是不求有大功,只求保住皇帝。

    保住皇帝,他就可以保住他的職位和權力了。

    ——為皇帝而死,這是說啥也不划算的事!

    所以他那一戰未用全力。

    何況,他在那一戰中,早已看出了蹊蹺來了。

    可是,他都沒意思要說。

    因為目下箭矢都指向蔡京。

    ——那很好,這是自己眼下的頭號政敵,其他的,他多說幾句、少說幾句,除掉的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他能在刑部坐上這麼重要的位置,而且還坐得那麼久、那麼穩,自然知道什麼是該說的、該做的、不該說、不該做的、甚至是該做不說的、該說不該做的。

    所以他也三域其口,儘管已看出端倪,他只明白在心中就好了。

    還有一個一爺,他啥也不說,只提了一懷「當晚瓦子巷也有刺客伏襲,但都給相爺派人解決了,相爺還擺了個慶功宴——說起來,要不是侍衛、高幹都去了慶功,因而疏於戒備,這干叛賊還真近不了聖上的身前!」

    趙佶一聽,只是冷笑。

    ——好個蔡京,你戲可演夠了!

    ——你想殺朕,遼來認功!

    ——朕遏事時,你在哪裡?一定了之,卻把能保駕的好手

    都拉走,而將朕置於險地。

    ——朕雖好美人,好色,但幸有絕魚美女師師奮身保住朕一陣,這才吉人天相,有驚無險;

    ——你平常搾納錢財,盡空國庫,真以為朕不知嗎?朕不辦你,是因為反正天下財富花不完,人生在世,這般認真干什

    麼?不如追聲逐色,風流快活去!既念你為朕之喜好著想、奔波,所以才不拿你嚴治,而今你竟連朕都敢叛!再要饒你,也太欺朕無能了!

    ——蔡京,你這老狐狸,這場戲,好的壞的都由你唱盡,你下台了吧!

    趙佶雖然動怒生氣,但要治像蔡京這等已權傾天下、黨羽遍佈的人,還真疏失不得,故而審慎從事,沉著應對。

    是以他特別有間於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就等皇帝來問他。

    趙佶果然召見他。

    諸葛先生稱病不起,只跟來使(皇上身邊的五大「紅袍侍衛」之一,也是「笑臉刑總」朱月明的兒子:「翻雲覆雨閃電手」朱鹽平)有氣無力的問:

    「不知聖上召見老臣卻為何事?」

    朱鹽平知道眼前這人既德高望重,也老成持重,更老謀深算,甚至老奸巨猾,只有把他所知的一一稟報,不便講的就不說。

    諸葛先生聽了就翻著白眼,彷彿奄奄一息的道:「到頭來,皇上是要問老臣如何安置蔡京蔡大人了?」

    朱鹽平既不敢推測上意說「是」,自也不敢說「不是」,只好說:「恐怕是的。」

    諸葛先生有氣無力的揮手道:「憑皇上和相爺的交情,一點小誤會算什麼?罷了罷了,回頭就過去了,怎容我這旁人置時。」

    他倒頭就睡。

    這時,無情便為他「請客」:

    ——即是」請」客人走。

    也就是「逐客』、禮貌地。

    朱鹽平沒有辦法、只好回宮如實稟報趙佶。

    趙佶聽了就滿臉不高興:「諸葛小花這老傢伙,昨天不活蹦蹦的,今天卻稱病詐死,就想不開罪蔡京,可見官官相護,為禍之深!不行,朕硬是要召他來。」

    他這次動用了「五大紅袍近身侍衛」為首的一人,江湖上人稱「殺人放火金腰帶」朱幽浮(也就是朱月明的胞兄)前往「神侯府」,名為」探病」,實催諸葛小花人宮上朝。

    他去到卻撲了個空。

    聽四大名捕的大師兄盛崖余說:「世叔今晨遊山觀日去

    朱幽浮大為無趣,只好敗興而歸,稟知趙佶。

    趙佶光火、「諸葛小花這老匹夫!昨還病在榻上,令卻上了山看日出!大石公,你帶了朕旨召他即人宮來,朕看他與蔡卿勾結維護,護到幾時!敢不敢抗旨不從!」

    大石公領旨到了「神侯府」,諸葛小花早已穿著齊整,就等他來。

    大石公與諸葛先生交情非同泛泛,一切計劃,早有裡應外合,一看之下,再作細察,發現「神侯府」裡似只有無情鎮守,便問:

    「其他三位高足何往也?這是要緊關頭呀!」

    諸葛先生撫鬚微唱,臉掠憂色:「鐵手、追命、冷血,早讓相爺藉故調離京師——所以我們若不在這要害夫頭『發動』,先下手為強,只怕他也早就蓄勢以待,一觸即發了。我們總算搶了個先手,也找對了幫手。」

    到了宮中,趙佶有問干如何處置蔡京逆反的事,諸葛先生佯作不知道,趙信心中忿怒,暗:平常你們明明是勾心鬥角,原來只是裝模作樣,實是一,伙!朕就看你裝蒜到幾時!

    於是便請內監米蒼穹等將事情始未向諸葛說清楚,之後即問:

    「朕要知道先生當如何處置此事?」

    請葛先生一臉惶恐,只說:「不敢說,」

    趙佶大怒,「你儘管說!你怕蔡卿報仇是不?萬事有朕,他凶得敢咬人不成!」

    諸葛先生在三催四請之下,百般無奈似的,才婉轉曲折的娓娓道出蔡京已在民間鬧得天怒人怨,同時也使朝廷忠賢之士幾為之空,而且所有暴政苛令,都假借天子之名以行,頒布天下,使民皆怨千天子,他卻中飽私囊,到處搜刮民脂,為他直長生雕像,自封為神……諸如此類惡行,早已惡貫滿盈。何況蔡京在小甜水巷行刺前確藉故將三大名捕遣出京師,可謂居心叵測。

    趙佶聽了,更怒,斥道:「有這等事,諸卿你為何不早報予朕知?」

    其實就算有人說了,但當時哪個人的話能人趙佶之耳?何況苦諫的人,不久全遭蔡京毒手,哪還有敢說話的人?

    趙佶追問,「當如何處置此賊?」

    諸葛仍沉吟不語。

    舒無戲忍不住一句下去。

    「當誅!」

    眾皆附和,但趙佶還是要問諸葛。

    諸葛知無可避,便說:

    「削職便是。」

    趙情大感詫異:「平素蔡卿常與先生作對,相容不下,而今你卻如此寬厚待他?」

    諸葛先生只垂首道:「無論怎麼說,蔡相是朝中大員,樹功立勳,貢獻良多,若為尚在猜測之事而殺當朝丞相,恐於法無據,於理不合。」

    趙佶聽了就沉吟不語,不久問米蒼穹如何處置蔡京,米只謙卑回答,「閹人豈敢語國事。只是蔡相囂狂,宮中盡知有和爺。不知有他,都不敢有拂。」

    次日,趙借召了蔡京入宮,面斥之。

    蔡京早已聽到各種不利他的言傳,心裡有數,只跪求皇上開恩,叩求趙佶息怒,對行弒一事,力辨受人冤噬,必是異黨嫉他得皇上信重,故意陷害,對其他所作所為,一概不辯不訴,只求皇上念他一片忠心,從輕發落。

    蔡京一上來就但承種種不是,還自首供出一些趙佶未知的「不是之處」,一味求開恩降罪,且感念皇上對他的種種恩典,頗令趙佶天威得以申張,自是龍顏大悅,火也降了一半。——到頭來,你這當宰相的,沒朕撐腰,那還是不行的!長長眼睛,到底看誰最是威風咧!

    至於對蔡京矢誓澄清,決無著人行弒之事,趙佶也聽得人耳。他只要知道蔡京無弒他之意、取代之心,一切都好辦。他也想過:蔡京若真的殺他,可沒什麼好處;何況,如果蔡京真要動手,機會多的是,不必選在「醉杏樓」下手。

    趙佶也是聰明人,只是他常把聰明用在不是當一個好皇帝的地方去了。他想去想來,決定不輕易定蔡京之罪——一旦殺了蔡京,很多對他有利的、好玩的、天大享樂的事都一併消散

    這他可不願意。

    他當皇帝當得還樂上了頭,人了興了。

    一一好像在發一個甜夢,這夢他可不願醒。

    他下密旨暫時「軟禁」蔡京。

    這事只有少數幾個大臣、還有皇帝身邊的心腹才知悉。

    當時大家問諸葛先生:聖上會如何「處置」蔡京,諸葛苦笑搖頭。

    「我看蔡京此劫能逃。」

    大家都將信將疑,心中忐忑。

    舒無戲和大石公則私下責問諸葛。

    「我們好不容易才候得如此良機、剷除蔡京此等惡賊,怎麼先生卻獨排眾議,要聖上手下容情、留那惡賊有翻身之機?」

    諸葛先生歎道:「若在場各大人都一致力保蔡京性命,聖上眼見蔡京勢力坐大,反而會動剪除之念。但大家都說此人要殺,聖上一旦氣平,就越發保住此人。人皆曰可殺,他保其命,日後蔡京就更加為他效死忠心了。」

    大石公聽了,就問:「先生認為聖上最後如何判決蔡京呢?」

    諸葛沉吟半響,就說:「大家都說殺他,只怕聖上必不誅之;當時我說只降職就好,聖上不見得就如此從輕發落,讓蔡京日後感激我的提議,——依我看,聖上的裁奪處置,必在這兩者之間。」

    大家都嗒然苦失。果爾,趙佶一再延擱,姑念舊情,久久未處分蔡京,一股心火,早已消了六八分,加上術士林靈素、方士王仔昔、東南王朱媚、御史中丞王黼等人,因為各有利害關係,有意結納蔡京,都紛紛出面,為蔡京圓說好活。

    趙佶本就察自蔡京遭閒置後,許多窮侈極奢的樂趣頓為之減,若真為此誤殺了此賢臣,只怕日後後悔不及。加上蔡京一去,政務頻煩,諫言不絕,聞之心亂,他份外感覺到蔡京在位時替他「擋駕」奏諫的各種好處。

    於是,他再召諸葛先生,率先表達了他的態度:

    「朕本有意除奸去惡,奈何民間朝中,對蔡卿多有稱頌,且他為國盡力,功勳至大、不可抹煞。如卿所言,若殺蔡京,恐天下不服。左諫議大夫王將明一再為蔡卿求情,說他遭人噬陷猜忌,卻仍一片丹心,忠心不易,並對過去作為,有違悻處,深感悔意,朕亦憐其忠肝義膽,才識過人,且有多位大臣苦苦勸諫,以卿之意,朕當若何?」

    諸葛先生一聽,便知道「大勢已去」,皇帝明是間他,其實早有定見,便道。

    「以臣愚見:弒君一案,諒蔡京不致逆拂敢為。惟此案震動天下,蔡相亦民怨深種,著即時起用,恐有逆賊效仿,以為天於仁厚龍顏可犯!」

    趙佶喜溢於色,拊掌道:「卿之意是可保蔡京之命。只不過應暫時貶其職,容後重用?」

    諸葛一見如此龍顏大悅,知事已不可再爭,不如使罷黜蔡京一事先行,以圖在蔡京權勢滑落之際再舉薦英明賢臣,一改朝政頹風,於是故意愁眉不展,沉吟不語。

    趙佶覺得當朝所謂「忠賢之士」,每有諫言,都煩冗不堪,頗不中聽,只諸葛小花每有奇見,還算有趣,而今聽諸葛之意,也贊同不殺蔡京,只暫罷相位,頗覺稱心,便間:

    「卿還有何高見?」

    諸葛先生歎道:「臣不敢說。」

    趙佶心中暗罵:這老兒又故弄什麼玄虛!於是道:「你盡說無妨。」

    諸葛先生道:「臣擔心的是皇上的安危。」

    趙佶一聽,倒留心留意,「此話怎講?先生有話宣言,不必顧忌。」

    諸葛先生正色道,「這不僅關乎軍兵戍衛調度問題,且叉涉及江湖幫會力量的平衡,老臣心裡優慮,卻怕多說遭人誤解,以為老臣經已老朽,卻仍私結武林勢力,構以勾通盜匪之罪名,這……老臣可擔待不起吶。」

    趙佶笑道:「你有活快說。朕一早知道你在武林中很有聲望。朕是皇帝,朕說不怪責你,誰敢抬你的罪!」

    諸葛小花精神、振,便道:「前時,京中能安守太平,絕少有行弒等事,而今卻不時有冒死犯難之人,聖上可知為了何事?」

    趙佶冷笑,拂抽佛然道,」有幾個吃古不化的諫官說是什麼朝政失當、黜涉不公、塞塞言路、喪師費財、游縱無檢、君臣竟奢……嘿,哪有這麼多罪名?豈不是指朕用人不當、毀法自恣來著!現在天下太平,國威日盛,哪有什麼民怨於道?朕把他們一一斥逐,不殺其身,已是寬宏大量的了。——卻不知先生之見,是否與彼等近同?」

    諸葛聽了,知趙佶只撿愛聽的聽,已把態度擺明了,當下微笑稟道:「就算略有民憤,今貶蔡京,已平大怨。倒是當年京師三大武林幫會勢力:『迷夭盟』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同存互抗之時,京畿一路,極少有叛逆犯上,江湖好漢,亦多相安無事,比近日可安定平靖得多了。」

    趙佶也給引出了興味來,」現在這三大勢力如何了?何致近日逆反叢生?」

    諸葛先生道:「『迷夭盟,勢力已然薄弱。蔡京原就手握軍權,翻雲覆雨,近日還唆使『金風細雨樓,野心勃勃之二當家白愁飛,推翻了處事以大局為重的大當家蘇夢枕,控制了『金風細雨樓』的武林勢力,且又收賣招攬了『六分半堂』的那一股人馬……」

    趙佶哦然道:「我倒略為聽聞過蘇夢杭這名字……一·他跟蘇軾可有無關係?聽說他勢力很大。這樣說來,京裡江湖勢力,豈非盡為蔡京縱控?不如盡皆剷除,一勞永逸如何?」

    諸葛一聽忙道:「蘇夢枕實已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武林勢力,源自江湖,江湖人物,來自民間市井,這層層綿密關係,是除之不盡,禁之不絕,拔之不去的。若嚴令革盡,可能迫使這些武功高強的敢死之士,造反結怨,雖皇上英明神武,大局可持,但如此誠然不美,可兔則兔,不如——」

    這番活趙佶倒很聽得進去,便急著間:「先生高見如何?是否可招安為朕之用?」

    諸葛先生就等他這句話,「可以結納縱控,相互牽制,把持大局,收為己用,使這些勢力,不致坐大造反;若招安編人軍中,反亂軍心,只怕不宜。」

    趙佶聽了,大感興奮,他自也極欲清除武林中人對他生命權位的威脅,便道:「卻是如何招納安撫?」

    諸葛小花這才娓娓道來,「原本,『金風細雨樓』中也有人不甘受蔡京一人控制的好漢,與一眾江湖好漢,取代了受蔡京擺佈的白愁飛的勢力。他的名字叫……」

    趙佶忿道:「管他叫什麼!那就叫他好好幹下去啊,只要讓什麼武林江湖、幫會綠林的勢力都聽朕的,他要什麼有什麼!朕就……破例封他個官兒當當吧!」

    諸葛聽了只好苦笑道:「這些江湖好漢、武林高手,他們以俠心為本,義氣為先。對陞官發財。恐不擺在眼裡。眼下這人,卻已讓蔡相逼離京師,所以才致京裡群龍無首,禍亂頻生

    趙信喜道:「這倒好辦,叫他回來呀!」

    諸葛先生步步為營道:「可是,他確是犯了事……他曾劫過法場啊。」

    趙佶哼了一聲:「劫法場又如何!朕說召他回來就回來,只要他能保護朕,誰能叫他走!蔡京為的不過是壯大鞏固他的勢力罷了,怎麼你也如此腐迂!」

    諸葛苦笑道:「聖上英明,老臣愚昧。惟相爺曾以皇上旨意下詔逐這人和他那一夥同伴永不得人京,除非聖上再降旨免其罪,否則只怕無人敢諱旨意。」

    趙佶道:「這個容易,下旨就下旨。下旨,下旨!免罪,兔罪!」

    諸葛小花忙打鐵趁熱,道,「他的名字叫王小石……另外一位江湖好漢,正主持『金風細雨樓,大局,是個人才,名叫戚少商。」

    趙佶聽著便不耐煩,拂袖道,「那你替朕擬旨,朕發下去,那個叫什麼王小……二的,還有商少戚的,全赦免罪,給朕好好的保駕,自有他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的!」

    諸葛心中暗歎一聲,恭首道:「是……」

    趙佶忽雙眉一皺,捫須沉吟道:「這……這什麼商少戚的,名字聽來倒是挺熟的……」

    其實他以前受傅宗書之播弄,曾下旨圍剿救滅戚少商的「連雲寨」一夥人馬,後因戚少商掌握了這糊塗天子的身世機密要件,由諸葛先生說項,作為「交換」,這個「道君皇帝「才終止追殺令,讓戚少商得到平反,並讓戚少商得以對追殺陷害自己的人報復誅滅——這等死傷甚鉅、牽連極眾、歷時甚久的拚搏逃亡、生離死別,對皇帝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點頭、一次搖頭的事,所以他猶有印象,但記不清楚,已算是記憶奇佳,對此事(因涉及他大位身世這謎的原故)算是略有圖心的了,要換著別的人(甚至忠臣良將)其他的事(乃至出兵開戰、鎮壓屠殺),他才沒記在心裡,還遠比不上一首歌、一首詩、一個美麗女子的舞姿,更令他夢魂牽索呢!

    諸葛輕咳了一聲,湊前半步,垂首低聲道,「是戚少商……江湖上給了他一個外號:『九現神……鶴』。」

    他原本要照直說出戚少商人稱「九現神龍」,但忽想起「龍」字可能引起天子之諱,故把最後一字即時改為,「鶴」字。趙佶聽了就不以為意,只吩咐道:

    「你就叫那鑽民什麼鶴的戚少商照舊主持那『大風暴雨樓』……還有那王小二也讓他回來好了,只要朕平平安安,朕就不殺這些流氓。」

    諸葛先生心裡暗自浩歎,但總算已有了皇帝的旨意,達成了一事,忽又緊皺雙眉,輕歎了半聲,隨即收住。

    趙佶果然發現他欲言又止,奇道:「先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盡說無妨。」

    他今天召見諸葛先生,談了下來、只覺甚為合契,便不介意多說幾懷反正,找玩樂兒,這諸葛老幾遠比不上蔡卿,但若論朝政國事,這老傢伙也自有一套見地,可以一聽。趙佶是這麼個想法。

    諸葛卻就等皇帝這一間。

    「還有一事……」諸葛欲言又止,「本來可以不理,卻對聖上卻隱伏禍患:但若老臣提了,又怕日後蔡相、童將軍會嫌老臣多事,怪責下來,曲解了老臣對皇上一片苦心忠誠……」

    趙佶道:「諸葛你忒也多慮!對朕有好處的,怎容京、貫等豎子置詠!你說出來便罷,朕來處理。」

    諸葛先生道:「諫言大夫陳禮之子陳念珠捨身護駕,撥亂反正一事、似乎善後不佳。」

    趙佶一怔,道:「這事有下文麼?」

    葛即答,「陳念珠得瞻聖上龍顏神采,即時棄暗投明,為聖上奮戰除好,建功非凡。只不過,他跟童將軍因其父發配充軍事有隙,讓童將軍受了些難堪,而他又不欲出賣他的恩主,以致自刎當堂,大眾都不欲得罪童將軍,故都沒為這位奮身護駕的陳壯士好好發喪,其屍首仍曝寒於刑部。他曾奮力護聖保駕,死後卻落得是如此下場,恐怕天下真心效忠於聖上之好漢,各暗自惶驚之己,恐生異心。」

    趙佶一聽,勃然大怒:「那壯士救朕有功,雖然頑冥不靈,為掩其主罪行而自刎,但對朕仍有救命之德,豈可不將之風光大葬!」

    諸葛小花立刻臉露遲疑之色,」可是……童將軍那兒……恐怕面上……」

    趙佶嘿聲道:「他臉上長了花是不?壯士屍體,全國悼喪,並追封賜謚英烈神勇大右將軍名號,這是朕的意旨!」

    諸葛先生心中暗喜,但仍有點半吞不吐:「不過……他曾為相爺門客,還曾出賣過主子,老臣怕這樣一封,蔡相他

    趙佶這回再也忍不住了,大罵道:「諸葛小花,你這老懵懂!你這叫助紂為虐,為好羽翼,處處維護蔡京,在他平日在朕前常說你不是,你對他還如此死盡忠心——要不是念你老實、持重,朕也一同把你革除算了!」

    諸葛先生心中暗笑,忙責己求恕,恭稱聖明,趙佶這才消了些氣,聽諸葛婉轉說明:平日慣聽相爺指使,而蔡相又多得聖上,故而對蔡相之意向不敢有拂云云。

    趙估聽了,只罵諸葛腐迂,但心中不無警惕:看來平常太信寵蔡京了,以致天下只知有蔡相,不知有天子,——這還像話麼!

    偏在此時諸葛先生說到,「……其實許多事兒,原是上決策英明,但執行官吏陽奉陰違,以權謀私,才致天下怨怒,不辨明暗。像陳念珠生性如此壯烈,對聖上這般忠心,但其父陳禮卻因蔡相、童將軍傾軋權斗致身敗名裂,命殞於途,本與聖上納諫無關,但天下人皆以為聖上下雅納善言,委實是……唉……老臣為此,也抱屈不已!」

    趙佶怒道:「朕一向廣采雅言,虛心納諫,那有這等冤枉事!你把陳禮父子滿門追封加溢,莫讓天下有一人對朕之寬懷大度,稍有誤解!」

    諸葛先生恭聲道:「是!」

    趙佶有點餘怒未消,忽想起一事:「依先生之見,童貫此人才幹如何?」

    諸葛忽聞此問,不由一怔,正琢磨間,趙佶已說:「那一次,陳烈士喘了他一腳,罵了他幾句話,倒把朕罵得一省:他結怨民間,向來俱聞笞罵不止,但朕每派他出征,均獲報軍功,攻城掠陣,少有折損,故而對他封贈良多。不過,他若是驍勇善戰,那次在醉杏樓怎麼讓陳烈士一腳就踢了個觔斗,如此不濟?卿家的看法如何?」

    「諸葛一聽,大喜過望。當時蔡京、童貫、王黼等為保權位,為飽私囊,驕泰奢侈,貪慾無度,還藉故徵兵,寇邊侵鄰,以致流寇變生,民死於野,生靈塗炭,戰禍連天。重貫虛報戰功,藉此一路耀武揚威,搜刮剝削,百姓如遭敲骨吸髓,民怨鼎沸,朝野洶洶,黷武窮兵,國庫漸空,且引致鄰國異族對宋起覬覦之心。諸葛屢次犯難進諫,俱遭斥駁,而今不意趙卻因陳念珠那臨死前踢出的一腳,方得領悟,內心忡喜不已,當下便趁機力陳童貫領兵寇邊,虛報求功,禍結戰端的種種災害,趙佶這次聽得很入耳,諸葛先生生怕趙佶為人反覆,只怕不致盡信,一旦生疑,反而對自己所說一切均疑,那就害了大事了,於是稟求。

    「聖上若求明證,可派廉正重臣去戰地查明真相,當下定奪賞罰。」

    趙佶便問:「卿以為派何人前往是好?」

    諸葛先生便立即舉薦了幾名耿正廉明之大臣的名字,趙佶聽了,就說,「好,既然如此,收復燕雲一事,本已委派童將軍調兵出征,而今看來可疑,不欲天怒人怨,今就把攻遼一事,暫且壓下再說吧!」

    諸葛一聽,真個心頭一熱,忍不住老淚縱稜。他一心愛國,

    只見國事綢蟋,明臣盡去,忠良死絕,好佞當道,六賊禍國,殆亡無日,他心裡急,心中痛,早已想掛冠避隱,但值此國家元氣喪盡之際,他想為國為民多留一日,多救一人,多為一事,所

    以才不忍相棄遽離,只求鞠躬盡瘁。他與戚少商、楊無邪策劃小甜水巷假意弒君一事,原只想為平反陳禮忠諫賢臣之名,另設計讓群龍之首的王小石得以重返京師,井與大將之材的戚少商會合,一時聯同節制蔡京。如若能使蔡京在皇帝面前失寵,已屬意外之得,而今眼看趙佶有意廢蔡相位,更是竊喜。不料,趙佶還因此重估童貫為人,暫止干戈,那是普天同慶之大功大德,不由教諸葛先生感念不已,只覺這皇帝本性還是良善的,不在自己數十年來的苦心交熬,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趙佶叩首謝恩:

    「皇上聖明!這是個造福萬民、利結天下的決走啊!我皇萬歲萬萬歲!」在場的臣子監侍,也隨德高望重的諸葛先生跪地叩首,三呼萬歲不已。趙佶聽了,摳須微笑,在頌禱聲中,也真有點陶陶然,真以為自己是太祖皇帝、大宗神宗一般英明神武了……」

    不過他陶醉歸陶醉,卻還是有點不懂:歷代皇帝,不是都以開邊滅敵為不世之功的嗎?怎麼而今他只說暫延開戰,反而會受到稱頌聖明呢?

    所以,他在陶陶然間得到了一個結論:

    ——人主當以四海為家,太平為娛。歲月幾何?豈能徒自苦勞?管他民不聊生,朕快活就好!淚眼婆娑的諸葛小花叩別皇帝,回到神侯府,戚少商已暗中人會。候他已久,正與無情談得十分投契,見諸葛先生人,便起身拜揖:「江山如此多變,定讓先生辛苦了。」

    他早年曾受過諸葛先生的恩情,要不然,恐怕還在惶然逃亡,那可以堂而皇之人京主事?所以對諸葛先生,言聽計從,乃出自由衷的尊敬。

    諸葛先生知無情、戚少商都亟欲知道朝廷變化如何,便將趙佶今召見他對答之一一一道出,二人聽得十分欣喜、雀躍,額手稱慶,諸葛只說:

    「國事這般凋零,老朽只求盡力而為,成敗無意了。」

    戚少商高興一陣,忽耐容道:「蔡京遭此重擊,必思怨報,今四位高足已離其三,幸盛兄智計過人,暗器無雙,還望世叔教小心是幸!」

    諸葛先生也正色道:「蔡京權位既失,又見風雨樓壯大,必伙結唆使同黨力挫貴樓,對付賢侄。戚代樓主而今已是京師武林的群龍之首,理當多加保重為要!」

    戚少商聽了卻道:「京師人材濟濟,群龍之首,我還當不

    諸葛先生不同意,「賢侄不必過謙。而今王小石未返,蘇夢枕歿,白愁飛死,雷損早已喪命,關六失蹤久矣,雷純雖工心計,但屬一介女流,恐武功不高,狄飛驚是不世之材,但身罹殘疾,米蒼穹功力深厚,卻有顧忌,方應看總還有其義父方歇吟牽制,雷動天負創尚未復元,朱月明其志在朝,不在野,天下第六隻是蔡京手上的鷹犬,驚禱書主一味聽命於雷家小姐,多指頭陀只是個巧施暗算的小人,神油爺爺聽說已在追擊王小石途中跟王總樓主發生劇戰,生死未知,而元十三限身亡,天衣居士已逝,環顧京師武林,群龍不能元首,此則非閣下莫屬,這是勢也,命也;時也,運也。」

    戚少商聽得仔細,唇邊微微勾勒出一絲淡談、冷冷、酷酷的峻笑,只說:

    「王小石也快回來了吧!」

    「如果即刻通知道上的漢子,王小石必然會很快的收到消息,」諸葛先生的語調忽也回到平靜,用一雙年華老神光不老的眼去審察戚少商。

    「——問題只在戚代樓主會不會叫人去通知王總樓主?是不是要通知他?什麼時候通知他?有沒有必要通知他屍

    戚少商完全聽出了諸葛先生的話鋒意蘊,故爾反饑

    「先生以為我不會通知王小石此事麼?」

    諸葛先生道:「我不知道。你會嗎?」

    戚少商依然反佶:「以先生之見呢?」

    諸葛微微一笑,心忖,楊無邪曾說戚少商今非昔比,果然。「閣下若請王小石重返京師,自然如虎添翼。若你和王小石聯手,風雨樓、象鼻塔一定迅速壯大,一時無兩,天下莫敵。只不過

    戚少商一笑接道,「……只不過,到底準是虎?誰是翼?先生很有點擔心吧?」

    諸葛立即間道,」若二位不為盟反為敵,那就鷸蚌相爭、兩虎相鬥,前景堪虞。」

    戚少商道,「這風雨樓本來就是王小石的。他遇上了事,我暫代他的位子,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我憑什麼與他爭?」

    諸葛先生正視戚少商道:「可是你眼下已做了這件巧計迫貶蔡京相位之大事,又在無形間促成天子緩延出徵兵禍之災劫,聲望大隆,風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的弟兄們,對你無不服膺。」

    戚少商道,「先生覺得我這方寸之功可比王小石之寬厚大度麼?」

    諸葛小花道:「王小石仁厚,你犀利。」

    戚少商追問:「何謂仁厚?何謂犀利?」

    諸葛先生道:「王小石是個愛朋友、朋友愛他、人人都喜歡他的好朋友。你則是個可怕的敵人,敵人怕你,連我對你也有點敬畏的好敵手!」

    戚少閃聽得心頭一震,情知眼前的老人家迸退自如,已達自在無羈之境,當下欠身道:「先生言重了。我和先生是友非敵。」

    諸葛感唱道:「世上敵友本不清,有時昔友今敵,時而敵即是友。」

    戚少商反而直截了當道:「適才先生所言,有沒有必要通知王小石,是以為我戀棧目前的位於了?」

    諸葛道:「你若與他聯手,可能更權高望重,只不能唯我獨尊。一山不能藏二虎,何況是英雄!」

    戚少商再問:「什麼時候通知他——這很有分別嗎?」

    諸葛哈哈笑道:「當然有分別:你三年後再告訴他,那時,他既不知在哪裡,風雨樓也早全是你的了。」

    戚少商三問:「所以這樣子的大事,我豈能不立時通知王樓主?——可是,就算他已受到通知,卻會回來嗎?」

    這次諸葛還沒答話,無情已截道:「他會回來的。」

    戚少商即問:「為什麼?」

    無情道:「因為王小石不但在」猛虎閘,那兒與葉神油作了決戰,還在』認真棧,失掉了溫柔——溫柔正給挾持回京的途

    戚少商為之動容:「是誰挾持溫柔的?」

    無情冷笑不語。

    戚少商改而間道,「這消息來源,可準確不?」

    無情道,「追命前時給蔡京以刑部名義急遣東南『摧命直』去辦案,他的消息自是可作準。」

    戚少閃沉吟不語。

    諸葛卻有意無意的吟哦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傷。」

    戚少商忽問,「剛才先生也有問及:派什麼人通知王小石——莫非這也很有關係?」

    諸葛笑而下答。

    無情代答。

    「假如你派愣頭愣腦的朱大塊兒去,他明年還保準我不上主小石,那不如下派人去。假使你叫多指頭陀去通知王小石,那就不是通知他,而是找人去追殺他。」

    他冷曬又道:「這些,恐怕你比我明白。」

    戚少商反而笑了:「剛才我們談得甚凡而寺你卻非常敵意。」

    無情淡淡地道:「剛才我們商議的是如何對付蔡京,而今談的卻是我的朋友王小石。」

    戚少商道:「可我也是你的朋友啊。」

    無情斬釘截鐵、舉手無回似的道:「但我是幫王小石的。」

    戚少商臉色微變,無情這才附加了一句,「正如陳念祖是站在你那一邊的一樣。」

    諸葛先生這時(順勢)忿開了話題:「陳念珠當真是個好漢子。別看他那麼個單薄的人,武功不高,武林地位也不如何,也沒經歷什麼戰役,但在那生死關頭,一個人面對這麼強大那麼多的敵人、他居然能有那麼番頂天立地、驚夭動地的作為,當真可感可佩。」

    戚少商也感慨的道:「他是受屈久矣,拚死無掛礙凝,一生人就是燦亮那麼一次,已地無枉此生。——就沒想到他面臨生死關頭,表現能那麼出色、瀟灑,不但完成嫁禍任命,還出奇招擺了童貫一道,踢了他一腳,踢得他在官場上大摔觔斗,還稱頌蔡京一句便害他一世,真了不起。」

    他望月長歎道。

    「一一這關節上,我不如他。」

    諸葛先生莊容道,「你和他不一樣。你是能吒叱風雲的人,是以能忍辱待起;他是寧可光彩死的人,所以能拚死酬志。」

    戚少商道,「我長期逃亡過,忍辱偷生過——故份外深知捨身求死完成大任的可敬可貴!」

    諸葛也深表同感:「陳念珠從容就義,為朝廷除佞去惡,雍容大度,許多聲言矢志盡忠報國之士,都遠所不及。」

    無情道:「他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時——也同時完成了你的霸業。」

    戚少商道:「他的死也換來朝廷為君清側的局面,盛兄又何必句句針對我?」

    無情道:「我只怕你上山容易下山難,山上遭涼山下寒。」

    戚少商道:「大捕頭這可免優,我戚某可不只下過山,還墜過崖哩!」

    無情的名字便叫盛崖余,戚少商這句話已不只是守,還隱有反擊之鋒。

    諸葛先生聽二人對話略見火氣,便忿開了話題:「卻不知戚大俠的紅粉知音:息大娘,而今如何了?跟戚代樓主近日還有聯繫麼?當日易水逃亡,息大娘與戚寨主生死同心,不離不棄,永傳佳話,令人敬羨。」

    無情道,「戚寨主身邊不只有義士為他效死,也有紅粉知音為他效命。」

    諸葛忙道:「這是戚代樓主的過人之處,感召了一眾輕生重義的人。」

    無情冷冷地道:「可惜人命只有一條,給了他們的老大就留不了給自己,而所有的老大也只有一條命,只留給自己,分不了他人。」

    諸葛小花心知自己之愛徒、首席弟子性子執拗冷傲,一旦發作起來,只怕誰也制不了、誰也不怕:無情因身罹殘疾,孤僻成性,獨來獨往慣了,他忍耐寂寞已轉化成了享受孤寂,要不然,以他身為「天下四大名捕」的群龍之首,登高一呼,誰不聽他號召,但他就是愛為民除害,為百姓申冤的事,偶爾跟貪官污吏權宦佞臣扭扭六王,掌印奪權翻雲覆雨的活兒,他一概都不沾,對那些高高在上統領群雄盯領袖人物,他見慣了,也看不順眼成了習慣,不管是誰,凡遇著不平的或自命不凡的,他總是會去冷諷熱嘲幾句、頂撞一番。

    ——在無情眼中,人都只有一條命,不管為了什麼,誰也不該為誰而死,誰也沒道理要誰去死,他當捕頭,便是嚴格執行:「殺人償命,主持正義」的規律。

    所以他敢於頂撞戚少商。

    諸葛只好說:「人人都只有一條命,不過,有時候,為了保住許多人的性命,以及保護自己珍愛的人之生命,不得不犧牲一己之命,那也是偉大可貴的情操,而且更是以一命續百命、干命、乃至萬命,這才是眾命之所聚,不世之人傑。人人若都只珍愛己命,不借他命,那麼,覆巢之下,豈存完卵?一味貪生,到頭來只是偷生:一氣敢死、反而卻可以不死。這也是做人處世的重大情節。」

    他頓了頓,道:「陳念珠便是一例。他的犧牲,理應千秋同頌。息大娘為助你脫困而陷死蹈亡、義無返顧,也是令江湖後生,仰為典範。」

    無情也有參加斯役,曾大力過戚少商一夥抗敵,當下點頭稱是,道:「息大娘下落如何?我們都很想念他。」

    戚少商道:「她?很好。上回劫法場一戰,她也有暗中

    諸葛忽截止道:「你別告訴我。我沒聽到,也不便聽。我畢竟有監守京畿安靖的虛銜,崖余也是位捕差,你總不好向我明說這種事。」

    戚少商馬上住口一笑,「我倒失言了。」

    話題一轉,道:「大娘已嫁給赫連春水了,她生活得很好,我很為她高興。」

    他說的時候,是笑著的。

    不知怎的,笑著笑著,他竟覺得自己笑容有些澀。

    這就糟了。

    ——一旦覺得自己笑得不如何自然之際,就真的有些不自然起來:尤其是在這一老一少凌厲、睿智的目光下,更有「無處遁形」之感。

    諸葛先生道:「赫連春水是個有志氣有品德的好青年,他父親也是個持重正義的好將軍。」

    戚少商道:「是的。所以她嫁人赫連將軍府,總比跟我

    他黯然地加了一句:「而且還好多了。」

    無情忽道:「她嫁給了赫連小妖,難道你不心疼?」

    戚少商道:「她是應該嫁給他的。我是個不安定的人,她跟我只會害了她。」

    無情的話如針似鋒,」可是你愛她。如果你真的喜歡她,你是絕對願意為她而安定下來的,可不是嗎?只不過。她雖幫了你,卻嫁了給別人。」

    戚少商道:「我跟她只有緣無份,但始終都是好友知交,這點要比男女之情更不可變易,更難能可貴。」

    無情冷峻地道:「不對。世上最美麗的情感,仍以愛情為最,友情義烈,但不比男女之情醉人。她本來就是你情人,而非兄妹。如今你的退讓,只因情非得已,也身不由己,沒道理會不傷情的!」

    戚少商哈哈笑了起來,握著拳頭道:「盛大捕頭,我傷情又怎樣?不傷情又如何?難道就此仰天大笑,還是掩面痛位麼?你要知道這個作甚?還是太百無聊賴,關心起戚某的感情生活來了?」

    無情神色不變,淡淡地道:「我平生最不喜歡就是虛偽的事。明明是愛一個人,卻裝成是恨的樣子:明明是關心他,卻假裝不在意的模樣。明明已是妒嫉了、怨恨了,卻裝作一副大方開懷的佯兒,這又何苦!世上多少隔閡誤會,皆由此起,誠可悲也。儘管赫連春水是個好男兒,但沒道理你戚少商就比不過他,只不過,息大娘嫁了給他而不是你,明明是恩愛夫妻,強轉為兄妹知交,你沒道理不心疼,卻說成置身事外、樂見其成的話,未免過於矯情壓抑,不痛不快!」

    戚少商一聽、上火了,「我就是不痛不快,那關你啥事!要痛快,就來打上一場!」

    無情一點也不動氣,只冷冷地道:「這就對了。有怒氣,不如發洩出來,對你而言,是好事;對大家來說,也好些。不然,你身為『金風細雨樓』、『象鼻塔』『發夢二黨』三大幫會聯盟的代總樓主,如此長期壓制自己內心洶湧澎湃的情感,一旦爆發開來,不管對外鬥爭,或對內傾軋,定必傷之慘重,影響必矩,——戚寨主,你目下是京華里的群龍之首,若心裡頭有大多鬱悶嗟若宣洩不出,那對我們這些於刑捕的、也不是件好事佰!」

    戚少商迄此才弄清楚無情要說的題旨,也搞清楚了他的意思:

    沒有惡意。

    卻有顧慮。

    ——戚少商也承認無情說的是實情。

    這危機他也感覺出來了。

    而且快壓抑不下去了。

    諸葛笑呵呵的打了圓場:「而今呈上已特准你領袖京畿武林,也特赦王小石回京,你大可鬆一鬆、馳一馳了。你三十有幾了吧?也早該討頭媳婦兒、娶門親事,早些安定下來了呀!」

    戚少商苦笑道:「曾經滄在難為水,紅淚走了,少商也只好隨緣隨遇了。說句笑話:我愛女人,卻不是沒女人不能活。反正,比我好的,看不上我:比不上我的,我又瞧不上人,一切看緣份吧!」

    無情道:「一切隨緣,到底無緣。幸運和幸福都是小氣東西,來敲你兩三次門,不見反應,說不定就負氣走了,永不再來了。戚樓主,心裡的結,總要解了才舒服,天下人均以為息大娘在你危厄中捨身相護,救了你,讓你重振聲威,卻不知你亦曾為她捨死忘生、為她所累的往昔,我怕這種種情事,都在你心裡積壓了大多的鬱結、到頭來從心裡不好受,變作讓蒼生不好抵受,那就造孽了。」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那倒下會。人只知大娘為我種種好,卻不知我曾為大娘種種好,故多有流言——但流傳與我何干?我向不怕謠傳!只要紅淚仍是我知交,仍與我交好,愛屋及烏,誰也不可在我前傷她分毫。亦不仵傷及赫連家分毫!只不過,除卻巫山不是雲,息大娘大優秀了,在我心裡,沒有誰能比得土她……」

    諸葛這回說話了:「你心裡那麼想,事情才會那未發生。天涯何處無芳草,戚樓主又何必自困自苦〕」

    戚少商道:「我也不是聖人君子,這些年來,自有浪蕩歲月,一晌貪歡,只不過,總是沒有那一種不借生死的情意,缺少了一時能狂便算狂的熱愛。大娘與我緣已盡,我恐怕這生情緣亦與此同滅……」

    諸葛小花打斷道:「這當真是胡言亂語了。其實你和息大娘,如此斷了,反而是好。有情不必成眷屬,當真成了眷屬、夫妻,有哪個是能共偕白首、恩愛到老的?古來才幹佳人、金童玉女的傳奇故事,都沒追述他們婚後如何?有子女後如何?到老怎樣?有沒外遇?因為日常瑣務、人情小事而嘮叨、爭執,加上歲月傷人也傷情,決沒一生恩愛到自頭的事,所以不聽還好,知道反而夢碎。你和息大娘情深了斷,反而一生想念,那是好事,也是妙事。」

    諸葛這等說法,倒令戚少商呆了一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諸葛笑著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不成眷屬又如何?能夠相戀便無憾!」

    他又巧妙的轉換了話題,向無情道,「但願聖上英明,止干息戈,勿侵鄰國,勿起戰端,罷黜童貫蔡京六賊,那就是造福天下蒼生萬民之美事了!」

    戚少商道,「那陳念珠也死得轟烈,死得其所,也死得不在

    無情道:「至少,王小石可以回來,也應該回來了。」

    他們都有這同樣的期盼。

    可惜,趙佶派人去勘察童貫、蔡京等人之作為,但派的多是身邊宦官;未聽諸葛舉薦,所得來的消息,都是二人如何忠心、如何英勇的事跡,因為他所信任旦派出偵察的人,全力蔡京、童貫、王黼等人所收買,自是為他們的「主子」嚼盡不爛之舌說盡好話了。

    好話聽得多,大事就要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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