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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 文 / 溫瑞安

    解決了。

    一,殺了余厭倦。

    ——以鬼魅一般的「失神指」雷卷為主力,克殺了鬼一樣,的「劍鬼」。

    二,抓住孫憶舊。

    ——以「八雷子弟」中的「天羅地網」,加上孫魚的「屈神槍」以及張炭的「反反神功」,終於聯干捕獲了妖一般的「劍妖」。

    三,誅殺吳奮鬥。

    ——以灑脫、飄逸不減當年,但當日為覓理想尋情義已易為而今「無一劍不刺向現實」的戚少商,格殺了仙味十足的吳奮鬥。

    得手。

    即離。

    由利小吉和朱如是斷後。

    ——劍妖、劍仙、劍鬼一死,劍神、劍魔、劍怪不來,「惜舊軒」裡,還有誰能制得住當年蘇夢枕的四大護法、後來白愁飛的四名得力手下:「一索而得」和「一簾幽夢」?

    答案是:

    沒有。

    所以他們迅速撤離」懷舊街、

    他們來的時候是戚少商、雷卷、孫魚、張炭、朱如是、利小吉、「實、屬、巧、合」共九人。

    走的時候是十人。

    ———個給擒住了的人。

    「劍妖」孫憶舊。

    ——他們抓他幹啥?

    既然連余厭卷、吳奮鬥都殺了,惟獨還讓孫憶舊活著,卻是何故?

    不知何故。

    連穴道給封住了的劍妖,也完全不明所以。

    他現在只希望能僥倖不死:

    ——好死不如歹活。

    他現在才能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一死了,便啥都沒有了,而且也永遠下會有了。所以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他出道雖久,卻在此際命懸一線、危在旦夕、命在砧上之時才領悟:

    當武林人,雖然威風;作江湖人,雖然自在,但一旦失敗,當官的還可能只失權退隱,應考的只是失意功名,做生意的頂多不過破敗潦倒,但當道上好漢的,其付出的代價,卻往往是:

    死。

    一無論多威風、多得意、多過癮,若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那確是太大了,太划不來了。

    他卻到此際寸頓悟這些。

    他深悔為何不早日領悟這個。

    他卻不知道,人未走到那個階段,那心情是附會不來的。

    頓悟也一樣。

    啐啄同時,該悟時自悟;摹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急不得、等不來的。

    只看機緣:隨緣即興。

    或看際遇:人生真理,多在大苦大悲中看破、看透、看得!

    悟得。

    戚少商一行十人,不是先到「小甜水巷」,而是先至「回春堂」。

    回春堂是當年王小石替人看病抓藥看跌打的地方:那兒在不久之前,還流了遍地的英雄血,朱小腰、陳不丁、馮不八等人都是命喪在這兒的廣場上。

    ——他們給王廷視為「劫法場的歹徒盜寇」,正史自然不會記載他們為友仗義奮戰至死的事跡。

    但人們自會記住了他們:

    在心中。

    到了「回春堂」,向晚寂寂,歌舞昇平在瓦子巷、半夜街、黃褲大道那一帶。

    回春堂前,僅有一股藥的餘香,一點春意也闕如。

    如果說有,那在堂前還開了一盆艷紅的杜鵑,在月下儘管照成了灰色,但仍不改其盛、不變其艷的迎風招招曳曳。

    杜鵑花旁有人。

    一個漂亮、伶訂、眼睛亮亮的年輕人。

    他在那幾,彷彿已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所以連臉上也蒙了瞑瞑的夜色、眼中也遺留了彤彤的花

    他見了戚少商,就拱手。

    他的手勢沒有特別尊敬,也無不敬之意,但他服裡肯定只有戚少商,沒有別人。

    他在等他。

    他只等他。

    ——在這急若星火的緊急夫頭,他為何要在這幾等戚少商?

    ——在這瞬息萬變的生死之際,戚少商卻為何寧繞了路仍定要見他不可?

    這眼睛很亮的人抬頭,眼裡彷彿有點淚影,但神情卻很平靜,很愉炔。

    奇怪的是,這平靜卻有一種讓人感到「心死」的感覺,而他的愉快彷彿也井非來自於「開心」。

    這眼神很亮、但仿似「沒有心了」的年輕人,說:「你終於來了。」

    以戚少商做事迅若墾飛、講求效率的人,居然也平心靜氣的緩緩溫和地道,「對不起,要你久等了。」

    亮眼睛的年輕人訖「就是今夜嗎?」

    戚少商道,「就在今夜。」

    眼睛很亮的年輕人吁了一口氣,這才遊目看看大家之後,過一段時間,只要你為我,說明真相,大白於天下,我也算跟你們一樣,是個吒叱風雲人了吧?」

    戚少商看看他,眼裡充滿了感激之情,勉勵之色。

    「你本來一向就是的。有日我一定會為你澄清的。,,

    亮眼青年一笑道:「那麼,我就等今夜——你們還等什麼?」

    戚少商點點頭,一手扶住了他,大家這才發現這人連輕功也施展不來——他根本不會輕身奔馳的功大,又如何施展?

    這青年忽「咦」了一聲,好似想起了什麼,還有話說。

    戚少商立時停了下來:

    對這人,他彷彿很有耐性。

    ——超乎尋常的忍耐力。

    而且關心。

    ——一種頗不尋常的關切。

    那青年果然說了。

    也間了。

    他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你……還記得我姓名吧?」

    「記得。」戚少商即答。

    那青年居然說:「你且說一次看看。」

    戚少商亦不以為忤,馬上就說:

    「陳念珠。」

    那青年笑了。

    笑得是燦爛:燦爛得幾乎連眼眶裡的淚光也和月光一樣光一般的亮,像一顆聖潔的念珠。

    他居然還笑問。

    「大家都記住了?」

    又向戚少商追問了一句:「可記得我是哪裡人氏?」

    戚少商毫不猶疑便答:「廣東。佛山人。」

    那青年長吸了一口氣(這問題彷彿要他鼓起最大的勇氣才問得出口):「家父是——?」

    戚少商幾乎是馬上就答:「陳禮。」

    陳禮。

    這是個極普通的名字,一點也不炫人、震耳、耀目。

    ——就連「陳念珠」這人名至今也「名不見經傳」,武林中、江湖上也似沒這一號人物。

    卻不知為問,在這重要關頭,這青年卻來閒說這些,而戚少商也答得倒背如流,誠惶誠恐,不亦樂乎。

    大家都不明所以,要不是一向服從戚少商,只怕還真個早就沉不住氣翻了面了。

    直至戚少商說出這目有淚光的青年父親名諱時,只見張炭臉色一變,孫魚目光一閃。

    雷卷則哼了一聲。

    悶哼。

    這時候,戚少商卻向張炭問了一句像跟這時局毫無相關的「你記得他說話的方式了嗎?」

    一——「他」,這回是指不能動彈的孫億舊。

    張炭即答:「記住了。」

    為了表示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是很有力的點了頭。

    戚少商卻「嗯」了一聲,彷彿對一切這才滿意了,然後他才下令:

    「這是個大好殺皇帝之夜,咱們出發吧!」

    宋徽宗趙佶很忙。

    他忙的不是國事,甚至也不是家事,更不是天下事。

    他現刻最忙的是尋歡作樂、眠柳宿娼的風花雪月事。

    為政之初,趙佶也曾圖使滿目瘡痍的宋室江山恢復太平盛世,是以他人繼大統之初,曾一度虛心納諫,弊政大革,海內顆想,天下靖平,起用忠直敢言知名之士,去好任賢,對稱「小元佑」。

    不過,這段日子很短促。

    廓清時弊、廢除陋規,說是容易做卻難,何況改革不是一天一夜垂手可得邁足可達之事,趙佶仍在當節度使、郡王之際,尚能自潔,與那些喜逐聲色大馬的藩王弟兄不同,乃至譽聞中外,更以書畫工筆稱著一時,獨步天下。人在艱苦歷劫時,固然難以持志不懈,但人在富貴享受之時,更難奮鬥不息。徽宗亦過不了這富貴權位關。

    他初即位,有志革新政治,大有抱負,振作過好一陣子,昭雪冤獄,任用賢良,以致朝野一致頌讚。

    可是久而久之,他懶了,散了,也耽於逸樂了。

    他原本就是皇帝,有的是無盡的權力,要什麼有什麼,那麼辛苦改革來作啥?反正與他利害元關。終日辛勞,致力興廢。察納忠言,審理國事,剔除弊政,結果是累了自己,反而要常聽些所謂忠諫直淨,諸多抱怨,公肆抵誣,只虛擲了寶貴的時光,何不及時行樂,盡情揮霍,風流快活去?

    他本性就好大喜功,喜歡奇巧酒色,故而大興上本,狂攫花石,聲色狗馬,玩物喪志,窮兵黷武,逐賢任佞,迫害黨人,不勤政事,加上權臣左右,劈佞包圍,使他更放任聲色,一改前態,誰勸他便廢誰,哪個讓他有好樂子,他就重用那

    這便所以蔡京、童貫、梁師成、朱耐、王黼等人得勢之故。

    趙佶也成了個出爾反爾、奢靡荒淫的皇帝。

    所以他很忙。

    忙著玩。

    ——他什麼都玩:從詩詞繪畫,到奇花異石,到女人孌童,他都愛狎玩。

    忙著樂。

    ——從酒筵宮宴,到祭祀遊園,乃至與佞臣妃嬪作戲追逐為樂。

    當然也忙著沉湎酒魚,微服狎娼。

    一一這皇帝彷彿還覺得在皇宮裡玩遍三千粉黛不夠過癮激,所以他還不惜微服嫖娼,眠花宿柳,更得其樂。

    他不這樣做,身邊的佞臣看出了他心底裡的需求,也會為他安排,教他這樣做。

    他這樣做了,也沒人敢勸他,勸也沒有用,因為賢良忠直的人已給好黨排斥殆盡了,哪一個敢勸就那一個先得遭殃。

    朝中只剩下諸葛先生幾個還算正氣的人物、以較為周圓的方式來強撐大局。

    那時局早已岌岌可危了。

    ——趙佶顯然不是中興君王,而是禍國君主。

    當日初登大寶,意志廓清,振翩九天,粲然可觀的是他;而今昏憒荒淫,揮霍無度,玩物喪志,縱慾敗度的也是他——其實原因無他:人總有振作、沉淪的時候、各有其善惡本性,雖然君王也是凡人,但凡人一旦成了皇帝,不管為善為惡,就出乎一心,無人可以節制他的權力了:

    試想,為善即天下為之善,但在這宮廷、朝廷那種制度和宗法下,焉知民生疾苦?一心仁慈向善的人,豈能持位久存?只要一旦為惡,則天下萬民,很如風雨危樓,卻有誰憐?

    趙佶今晚可不管貧民百姓有無可憐的,他只醉捧李師師那張美人臉,心裡只歎:我見猶憐。

    這時候的他,眼裡只見簪髻亂拋、清歌曼妙的美人,想的儘是風花雪月事,國家興亡,去他的!

    也正是這時候,曼妙動人的李師師忽然止歌罷舞,道君不禁微愣,便問:「美人舞正酣,歌正暢,朕聽得正高興,怎麼不唱下去了?」

    李師師卻收了琵琶斂了衣,正色問:「官家。你這回幸臨,可帶了幾人來?」

    趙佶一怔,說:「只帶十幾親信隨行。」

    李師師依然莊容道:「個中可有好手?」

    趙佶這才明白,以為美人是多慮了、也過慮了,便笑道。「爾勿憂過甚,朕來這兒,蔡卿已為朕打點好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李師師依然臉如寒玉,道:「萬歲爺,可知道在小甜水巷口那兒今晚初時還生了點枝節?」

    趙佶輕鬆的道,「不是已給蔡卿、童將軍他們擺佈妥帖了麼!」

    李師師抬眸向上望了一望,以手指耳垂。輕聲說:「官家可聽到屋上有兵刃相交之聲?」

    趙佶這回凝神一聽,果有,只難細辨,只唬得腔都黃了,三撇須也搐動了起來:「這些大膽狗賊……卻是如何是好!」

    李師師只問:「萬歲這次帶來的高手有兒人?」

    趙佶一時六神無主,只依稀記得人數,道:「有阿一、多指頭陀、童將軍、朱刑總、還有龍八和他的幾名武林高手……這……還應付得來吧?」

    趙佶已感到慌惶了。

    李師師歎了一聲,約略估計,便問:「舒無戲沒來?」

    趙佶也急得在心裡直打轉:「這人老勸朕少來秦樓楚館,朕……這次沒許他來!」

    李師師白了趙佶一眼,竟從衣抽裡掣出一柄鋒利的薄刃來。

    趙佶嚇了一大跳,顫聲問:「……你,你要幹什麼?」

    李師師只輕描淡寫的說:「敵人已逼近賤妾這兒,你的人只怕抵擋不住……請官家人臣妾房內暫避,妾身捨命應付一陣,想諸葛先生在京內佈防周密,一有風吹草動,必已派人來匡護聖駕。聖上勿驚,委屈片刻,讓臣妾為萬歲效命保駕。」

    趙佶也一向知道李師師有過人之能,聽她為自己護駕,感「動」激「動」得眼淚也快流出來了,只聽屋上交鋒叱喝之聲更響更近,便抱頭掀簾竄入師師房中,一面只拋下一句活:「美人小心,朕今晚得保平安,不忘了爾的好處。」

    李師師持刀寒著臉一笑。

    兩點火緋飛上了她的玉頰。

    她剛陪侍時飲過點酒來。

    所以臉上很有點醉意。

    而她心裡又正好有點殺氣。

    因此更美。

    她隨手用刀在桌上的盤子裡挑了一粒橙出來。

    橙色很美。

    如燈。

    她沒用刀剜,卻用吳鹽勝雪的纖纖玉指,剖開橙皮,露出鮮嫩亮黃的橙肉,多汁欲滴。

    她噘起了唇,啜了一口橙汁,一面嚼食有聲,一面似在等待。

    「嗖」的一響,瓦面並沒裂開,卻給掀起了幾塊,一樣事物掉了下來。

    看影兒,椰大概是一隻白鶴或是一隻白鴛;聽聲者,那應該是一本書還是一束紙……掉落下來。

    然而不是。

    那是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

    和他的劍。

    劍如月白。

    人比月色還冷。

    冷冷的人冷冷的問了一句冷冷的話:「他在哪裡?」

    語音很低,也沉。

    李師師仍在吃橙。

    慢條斯理,斯文淡定,閒出了一種媚麗的氣質來。

    她手裡仍拿著刀,好整以暇的說:「誰?」

    那白衣人沉聲道,「狗皇帝。」

    李師師停止了咀嚼,就這麼欲咀未嚼,口裡仍有橙渣未咽之際,她的臉頰、眼色,竟飛出了一道殺氣,一點怨意來。

    隔了一陣,只聽她揚聲道:「這橙好吃。」

    「這橙好吃」——宋徽宗這時已逃入李師師房中,惶急間這裡那裡都不好躲,看得床帳半垂,那兒曾是自己翻雲覆雨的溫柔鄉,只覺一股熟悉、安穩感覺,便再也不顧這許多,一頭便鑽了進去,只望侍衛快點來救駕,並痛悔為何不讓諸葛先生派人隨行。

    ——儘管有諸葛小花的人在,定必老氣橫秋,勸說進諫,這更不能去,那事不能做的,但總勝於在這兒遭殃遇危呀!

    趙佶匿蜷進床被內,裳裡還有師師餘香,但他此際已無暇細聞、無心細賞,只為自己安危性命發抖打顫,強要斂定心神,聽迎賓偏廳有什麼異動聲響。

    果有。

    先是屋瓦給掀了開來的微響。

    ——糟了,來了,來了……這些亂黨惡匪,可是泯滅人性的……!

    一一該怎麼辦才好!

    然後他就聽到那幾句隱隱約約的對話,還有李師師這一句:

    「這橙好吃。」

    ——這橙好吃?

    這句話竟在這時候說!

    ——這句話豈可在這時候說!

    趙佶又狐疑又害怕,心中痛咎不已,英雄敗於兒女手,沒想到,自己堂堂道君皇帝卻折在這幾,悔不該愛新鮮兒、到宮外獵獵艷、一晌貪歡遇了劫!為了這一點兒女私情,值得麼!

    這橙好吃?道君皇帝趙佶不禁苦笑,心中大喊昔也一一難道這些惡賊闖進來是為了吃橙乎?師師真不會說話,至少,說的不是其時!

    這時候,他終於聽到了他該聽到的但最怕聽到的聲音:

    交手聲!

    ——乓乓乒乒,響得密集,打得燦爛!

    趙佶心中叫了一聲:完了!

    ——師師怎會是賊人的敵手!

    ——一旦師師完了,只怕自己也難逃……

    說了「這橙好吃」的李師師,左手遞上了剝開的橙,像邀戚少商一道來吃。

    戚少商臉上閃過一絲詭詫但狡獪的神色。

    他搖了搖頭。

    李師師卻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揚手撒掉了橙。

    橙瓣在燈色下燦開一片橙雨金黃。

    她另一隻柔荑遞出了她的刀。

    刀像她的手一般玉。

    一般的白。

    刀很短。

    刃很鋒銳。

    刀攻向戚少商——一

    不是戚少商,而是戚少商的劍!

    這點也相當詭奇:

    李師師的刀短,本就該採守勢,而非攻勢,就算要急攻,也

    應在戚少商不及防範之下直取其要害,可是她不是。

    她竟用這麼一把短短的刀,去硬碰戚少商月白色的劍。

    更奇特的是。

    戚少商也立時還擊。

    可是他反擊之際,更是奇特:

    他只用劍不住往李師師短刀上招呼,而李師師也跟他十分有默契似的,把刀不斷與劍鋒交擊。

    於是乓另乒冷,叮噹不已,兩人一刀一劍、一長一短,已交擊了數十招,戚少商肩上、發上、衣上、仍沾有李師師嚼了一半撒掉的橙顆兒。

    ——但卻未攻過對方身體任何一刀一劍、一招一式。

    他們在幹什麼。

    ——這樣做有何用意?

    他們近身「交手」,並用一種很低很輕很迅疾的語調交換了幾句話:

    「你真的要殺他?」

    「他該殺。」

    「我跟你們有契約:你們能嚇他,能迫他,能威脅他做造福天下的事,但就不能傷他、害他、殺他。」

    「他能殘害天下百姓,我們就不能殺了這荒淫皇帝!?」

    「在歷代帝皇中,他委實也不算太壞,他初登位時也右革新之意,治國之能,只是後被宵小擺佈,而又貪圖逸樂罷了。」

    「要等他好,不知還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受害,我一劍殺了他,一了百了。」

    「你殺了他,你能不能立即便找出一個更好的皇帝來取而代之?他雖然荒唐,但至少絕少下令誅殺賢臣,頂多逐之斥貶,如果再來一個更殘暴的,你難道又等天下受盡荼毒時才又去殺了他?目下趙家天下有能人嗎?萬一你弄了個更壞的怎麼辦?趙信一死,蔡京,梁師成這些權臣豈不更囂張跋扈,無人制之了?天下無君,怎生使得!你殺了他,不是好事,只壞大事!」

    說到這兒、兩人又各自發出一聲叱喝,刀劍交攻,叮叮噹噹的交接了無數招。

    道君皇帝在袁裡只聽得刀劍交嗚,甚是好聽,像敲了節奏來似的,他自來精通韻律,心中難免有點奇詫:

    (怎麼刀劍交擊之聲如此徐疾有致,仿似各操音律心有靈契的合奏一般?)

    但他心中也難免覺得寬慰:

    (至少師師仍抵住了賊人:寵她,真是寵對了。)

    ——不過,趙佶一旦念及自己身在險境,乃因寵惜師師而致,心中不免大是悔吝。

    不過他心寬大早,未兒又聽金兵乍鳴,叱喝連聲,屋外喊殺之聲更烈,知道情勢更是危急,只覺襠間一熱,蓬地褲裡積了股騷熱,知是自己慌急問竟撤了尿,還迅速擴染了被衾,濕了一團臊腥。當下又急又驚,知床裡躲不住,便連爬帶滾,蜷在被裡,擠入了床底。

    床底窄。

    床下黯黑。

    但宋徽宗只覺安全多了:這下好,至少,賊人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敵人,這就心安多了。

    ——可是他既看不見敵人,又焉知敵人也看不見他?

    這下,這道君皇帝可就不管了。

    也管不了了。

    戚少商與李師師倏來倏去,交手幾招,故意發出聲響叱喝。踢翻檯凳,之後又刀劍交擊趨近,戚少商沉聲疾道。

    「你對這狗皇帝動了真情吧?他風流成性,這可沒好下場!」

    李師師薄嗔微怒,打翻的紅燭蠟焰燃著了鋪桌的緞布,燒了起來,火光如此一映,更艷苦桃李。

    戚少商看得心中一震:

    (怎麼這麼像一一一)

    ——啊,紅淚!

    一時間,劍熱一緩,獨臂虛袖上竟給刀尖嘶地割了一道口子。

    「當神了!」

    李師師笑叱了這麼一句,然後在刀劍聲中細聲急道:

    「這皇帝待我有情有義。」

    戚少商冷笑道:「莫忘了,英雄敗在情義手,更何況你是女子。」

    李師師也冷笑道:「敗於情義手的英雄是你,莫忘了,當年叛你的是結義兄弟顧惜朝,幫你的是紅顏知己息紅淚!」

    這一句,頓使戚少商一時為之語塞,說不下去了。

    「怎麼樣?」

    李師師刀法一緊。

    「如果我還是要殺他,你勢必維護他的了?」

    「是。」

    李師師這一句也說得毫無周轉餘地。

    「好,我不殺他,」戚少商也劍勢一展,低叱道,「我這次來。本就沒意思要殺這狗皇帝!」

    「好,」李師師刀意一斂,「我信你。」

    話未說完,只聽房外火光晃動,兵光耀目,人聲雜沓,有人大喊:

    「萬歲,萬歲爺,你可無恙!」

    只聽有人喝道,「還喊什麼,衝進去護駕要緊!」

    戚少商劍法突變。

    凌,而且厲。

    攻向李師師,

    孿師師似意料不到,吃了一驚,「嘶」的一響,她左臂緋色的衣抽,已吃一劍割斷了下來。

    戚少商嘿嘿一笑,身形一旋,已裹中蒙面,拋下一句:

    「但借汴京第一美人紅袖一用,讓我誅殺群奸獨夫之際,更添餘香。」

    話來說完,「砰」地一響,蘭房門根已給踢倒,七八紫衣侍衛,已發喊衝了進來。

    ——這人總有許多傷心事吧?

    一個有大多傷心往事的人,再開心時也是郁勃難舒的。

    這傷心人的劍絕對是把傷人劍。

    才一下子,七八名恃衛衝了進來,但見血光紛飛,血雨激飛,不旋踵間已倒下了三、四人。

    余四、五人,抵受不住那驚龍走蛇的劍氣,只有邊戰邊追,一面大喊:

    「來人呀,救駕!來人啊,有刺客!」

    叫聲未畢,忽又有五條人影闖了進來。

    五人都蒙面。

    一個高大威猛,長子長足,但也予人笨手笨腳的感覺。

    一人個子不高,但露出一對頗為醒靈的眼。

    另一人十分沉厚持重,但未蒙上的額角卻已經用墨炭塗黑——難道他的額特別好認,以致他蒙面之前,還得先抹黑?

    還有一人瘦小精悍,手裡攢了柄飄紅枕黛主鋒槍。

    最後一人,很怪。

    怪的意思是:這人手裡持著劍,劍很妖:他的腰很細,也很妖;他的眼神很奇特,彷彿有點迷濛,有些驚惶,更是妖。

    但這些特點都只是」妖」,並不怪。

    怪的是他的身法、劍法乃至於一進一退:如果是深諳武術境高低,他倒是可以一眼就看個透徹。聽曲樂,只要一人耳,便知韻律優劣。是以他喜人稱亦自稱為:「風流教主」。

    惟對武藝,他不行。

    何況,他也不在廳,而在房。

    而且是在床底。

    榻下。

    餘下那五名衛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看出也沒有用,因為再攻進來的四人,只是那高大個兒一手一個,只折了二人,剩下二人,也吃了兩道「暗器」,扒在地上,一時再也起不來。

    ——而那兩仵」暗器」,竟是兩隻「飯碗」。

    那竟是趙佶與李師師夜宴小酌台上盛小食甜品的碗!

    一——趙佶依戀李師師,曾賜她避寒金鈿、映月珠環、舞鴛青鏡、主虯香鼎,也賞過她端硯、鳳硯、李廷硅墨、玉管宣毫筆、剡溪綾紋紙,這些寶貴珍物,這兩隻碗,叫「龍風掬歡碗」,當然也是趙佶自民間搜刮來隨手送給佳人的東西!

    那幾名侍衛一倒,「黑額的」與高大個兒分別向戚少商一頷首、一點頭。

    戚少商立即開路,掀簾,攻人李師師的閨房,隨即大喝了

    「狗皇帝!滾出來:今日奉命饒不了你!」

    這陡地聲大喝,不僅使李師師震了一震,連匿藏在榻下正厭幸自己或能過此度劫的道君皇帝,大吃了一驚。

    何止大吃一驚,簡直失了心、喪了魂、銷了魂、碎了魄!

    猛地一震,「碰」的一聲,頭頂便撞在床板上!

    這一下,他可嚇壞了!

    戚少商等人也聽著了!

    額角抹黑的漢子,自然就是張炭。

    一一他的臉半黑半白,太過好認,不如盡皆塗黑。

    他聽覺何等靈敏,反應也快,聞響立即跟那拿長槍的漢子點了點頭。

    這時,戚少商也頷了頷,故意「嗯」了一聲,道:「床榻那兒有異響,是人是大還是耗子,誰過去瞧瞧。」

    只聽那持槍的大漢叱道:「我去,」

    閃身上前,長槍槍尖一挑,掀開了床簾,只見一床亂被,另有一角被衾,透人床底,各人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拿槍的孫魚故意大聲道:

    「床上沒人,只一股尿騷。」

    張炭沉聲道:「床上沒人,床下呢?」

    戚少商嘿嘿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怎會在床底下,那豈非與蛇鼠無異!——不過,你既說了,我得瞧瞧去!」

    只聽一聲清叱,李師師又疾掠過來,拔刀出襲,一面叱道。

    「大膽盜匪,敢傷我官家,跟你拼了!」

    戚少商會意一澤手,孫魚立刻挺槍跟李師師打在一起,乒乓跌蕩,好不熱鬧。

    槍風勁。

    刀意銳。

    兩人兵器雖一長一短,但故意應合,也打得旗鼓相當。

    是以戚少商故意讓孫魚「應付」李師師。

    ——白牡丹不放心他們是否真會殺害趙佶,因而會掠人房裡「押陣」。

    ——再說,趙佶遭困受辱,李師師若全無表現,這事追究起來只怕李師師要第一個遭殃。

    戚少商讓孫魚出手,而他最明白如何分配當前形勢:

    張炭身上另有重任。

    朱大塊兒只善戰,不適合作假。

    陳念珠只用在得當之時。

    ——那受制的劍妖孫憶舊,則不可用。

    只可拿來犧牲。

    ——因為那是「可以犧牲」的人。

    而戚少商自己,卻正要主持大局:

    ——要不然,適才跟李師師一戰,而今他還用了她的紅袖蒙面,幽香尚在,像這種紅顏艷娘,他再跟她打上七天七夜也不嫌倦乏。

    不過,大事要緊。

    他至多只是個喜歡生香活色而致色香心動的男子,他的愛念一面旋起旋滅,像對息大娘的情意,一往情深,不消不滅,畢竟是少有也僅有的。

    ——他愛色好色,但見色忘義、重色輕友,畢竟不是他的作風。

    也不是他這種人的作為。

    這是重要關頭。

    儘管他久歷戰陣,一向舉重若輕,但今晚的事非同小可,他也如履薄冰,謹慎從事。

    他明白李師師的用意。

    但他所佈置的一切,也別有用心。

    所以他暗示意:孫魚與李師師先行「交戰」。

    而他則主持大局。

    主持行動。

    他先用劍在床底下撩了撩,然後向朱大塊兒喊道:「你手長臂闊,仰裡邊去,看有個啥生蟲死物活絕兒,把他給刨出來吧!」

    其實,他用劍往裡一撩之時,就碰上了軟綿綿的人體。

    他真想一劍刺下去。

    ——這樣一刺,便殺了一個皇帝,也除了一名昏君了。

    他真有這個衝動。

    ——這個皇帝曾害得他流亡千里、親朋喪盡,臂斷愛滅!

    但他仍強忍住了。

    ——該殺,但仍殺不得。

    因為殺了更糟。

    ——天底下偏生就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尤其越是權重天下的人越如是。

    這種人也許作過不少好事、功勳,但也造過不少孽、在殺不少無辜,按照道理他所作所為,早該遭孽報了,但他又偏不死,而且死了對大家也實在沒好處,彷彿他生平的功德已足以為他彌補一切似的,他偏生不死,手握天下權,就算再一個一萬個不該死的人給人狙殺了、身歿了,他還是在那兒,屹立不倒,甚至長生不老。

    戚少商真想殺了這個荒淫天子。

    但他沒殺成。

    這一劍沒刺成,砰的一聲,整個房子幾乎裂開兩半。

    是給人一刀幾乎劈為兩爿!

    能一刀把一間偌大的房子劈開兩邊的人,天下沒有幾個:

    他一定是其中一個。

    第一個。

    他是御前第一帶刀總侍衛:

    一爺。

    他的刀很長。

    一把長達十六尺七寸七分七的刀,看去嫵媚多於肅殺·流俗多於傷人。

    但這一刀撥出來,劈下去,勢足以開天闢地、斷山裂石,但又恰到好處,妙至顛毫,因這一刀只攻破了這房間的一個缺口,把戚少商等人所布成的陣式先行一刀劈散,但並沒有傷及任何人:

    也就是說,假如皇帝就在這「刀程」之中,也決不致誤傷了他。

    這一刀看似魯莽滅裂,但其實又是極精極細,像對待刻骨銘心的戀人一樣溫柔。

    刀至。

    人到。

    一外身著藍袍,臉很紅,眼很瞇,鼻很勾,眉很火,發很長,個子卻很矮的人一步就跨了進來。

    他隨著刀勢,把戚少商的人馬隔成楚河漢界。

    他就是一爺。

    戚少商瞳孔收縮。

    因為他不止看見一個一爺。

    還有一爺身邊的人。

    這人又胖又圓,看來還有累贅,更有些腦滿腸肥,但他卻是悄沒聲息的隨同了一爺「滑」了過來,在場每一個(包括戚少商)看見他的時候,都不知道他在何時、如何「溜」進來的。

    這樣的人,才可怕。

    但這樣可怕的人,卻臉上一直保持了個笑容。

    此人肥肥胖胖白白,滿臉笑態可掬。

    他像個生意人。

    生意人最重和氣,不和氣哪生得財來?

    可惜誰都知道他不是生意人。

    ——如果一定要跟「生意」扯上關係,那麼,他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死意人」。

    他「買賣」的是「人命」。

    他的「買賣」還十分合法、公開。

    但一點也不「公正」、「公平」。

    因為他的職銜是。

    京畿路刑部總捕頭。

    ——朱月明。

    有的人是平民見了他,會怕;有的人是江湖人見了他,會怕;有的人是惡人遇上他,會怕;有的人是好人遇上他,會怕:有的是盜匪見到寸怕,有的卻是官宦見到才怕一——一但眼前這個笑臉刑總朱月明,人人見之人人怕。

    他常說自己沒啥特別之處:

    不過就連」任勞任怨」這樣的人物,也對他眼服帖帖。唯唯諾諾,更是他一手培植起來的。

    偏生他是個親切和氣,笑容滿臉的兒

    不像刑捕。

    像商賈。

    就在這兩人闖入的同一時間,朱大塊兒用巨掌一抄,已把床底下的人「掏」了出來。

    那真是個皇帝。

    一那是個蜷匿在被窩逕自在顫哆的皇帝。

    只不過,膽小如鼠的皇帝也是皇帝。

    戚少商、朱月明、一爺一見,三人眼睛同時都亮了。

    三人同時搶步,出手!

    戚少商劍快,反應也快。

    他一看到皇帝就立刻反應,反應一生,劍已刺向趙佶的咽喉。

    他乍見朱月明和一爺已攻了進來,也大可估量外面的兄弟已守不住保護趙佶的力量猛攻,所以他立刻要搶先制住趙佶。

    只要皇帝的命在他手上、。便誆都不敢亂動了!、」

    他本來可以下令朱大塊兒這樣做,朱大塊兒也大可以這麼做:挾持皇帝,要脅敵人!

    可惜朱大塊幾是個老實人。

    也是個鈍人。

    他只知揪住了皇帝,卻不知可用以脅敵。

    戚少商已來不及開聲下令。

    因為他的劍比聲更快。

    所以他立時出劍。

    即時劍至!

    劍快。

    可是刀更快。

    而且刀更長。

    一爺那近十八尺長的刀,已旋風般架住了他的劍。

    刀劍相交只一招,戚少商已斷定了一件事:

    取勝不易!

    這時,張炭已「拖」著那身段妖異的蒙面人貼近他身邊,看樣子、是想三人聯手力戰合鬥這御前紅頂紫衣藍袍侍衛一爺。

    然而,戚少商這時向張炭耳畔迅速而低聲拋下了一句話:

    「你的『反反神功,派上用場了。英雄盡敗你的手,要為令師報仇,把奸臣昏君一併幾折在這一陣上!」

    張炭聽了,沉實的黑臉似無所動,但一雙眼自全佈滿了紅絲:「盡力而為,死而後已!」

    一爺凝神。

    聚力。

    他的刀平放置於預前,雙手握住了刀柄。

    他似已人刀合一,卻沒有即時發動攻勢。

    他仿似任由戚少商佈署、下令。

    他不急。

    下管。

    ——也許,他的任務正好就是:把敵人愈是吸引過他這邊來,皇帝就越安全,他就越是盡了職守。

    可是,一旦聽取了戚少商下今後的張炭,卻不是與他的樓主合攻一爺,而是拖著那妖異的劍手,直取朱大塊兒那一路!

    朱大塊兒要是懂得以俠持皇帝來阻止敵手的進犯,那麼,這兒的戰局一定會完全改觀。

    但朱大塊兒下會這樣做。

    他也不是這樣子的人。

    所以朱月明的救駕,就顯得十分及時和有效。

    朱月明的攻擊很奇特。

    他的人圓圓滾滾,他也真的整個人圓圓的「滾」了過去,又似整個人給什麼人或是什麼「力量」似的「踢」了起來,突然衝近、突然攻擊、又突然停止了一切攻擊,卻突然把趙桔護在他所佈的滾圓罡氣之下。

    他出手、出招都「突兀」至極,一下子,已把皇帝「奪」了過來。

    他的招數誰也摸不著。

    可惜他遇上的是朱大塊兒。

    朱大塊兒因不擅言、也不善表現之故,在」金風細雨樓」的地位不算十分之高,但曾參與」甜山之役」跟「六合青龍」劇戰過的人都知道:

    若論戰力,朱大塊兒只怕是樓子裡和「象鼻塔」裡新一代子弟實力最厚、功力最高的一個!

    朱月明一向深藏不露,在京城裡武功實力最堪稱諱奠如深的,就要算是他、方應看、大石公、黑光上人、米蒼穹、林靈素等幾人,但米公公畢竟也在破板門一戰露了底,但當年曾在「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和「金風細雨樓」總樓主大決戰時出了手、出過手的朱月明,就算是在場的人,也仍是一樣摸不清猜不透他的底子。

    ——一如他出招、變臉,誰也弄不清楚他的意圖。

    朱大塊兒更不消說,他本性魯鈍,比誰都更不通世務,更何況是奸詐人心!

    他根本摸不透朱月明的套路。

    他壓根兒就不去摸。

    他只一手刀一手劍。刀如大砧板,劍似軟麵條,他一刀一劍,一軟一硬,劍法大開大合,刀法大起大落,刀刀不留敵頭,劍劍不顧己身,步法錯落,腳法顛隕,卻每一招每一記都使朱月明既飄忽又突兀招式為之打散、攻破!

    連朱月明也忍不住喝了一聲:「好!」

    他知道這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

    ——瘋腿!

    ——癲步!

    一一大牌劍法!

    ——大脾刀法!

    這「瘋、癲、牌、脾」一旦結合起來使用施展,就成了一種絕世難破的怪招,況乎以眼前這勇悍無懼的「巨無霸」使來,更渾然天成,心專志堅,更難招架應對!

    何況,朱月明也生怕在如此猛烈的攻襲下,萬一一個失手,誤傷了聖上龍體,那就真要吃不了連兜著走也走不成了。

    是以他大有顧忌。

    投鼠忌器。

    朱大塊兒則沒有。

    所以他發揮淋漓,一往無前。

    這使得朱月明為了要全神貫注應對這巨人的猛攻,不得以讓皇帝先行退到他身後。

    可是,戚少商不止帶了一個朱大塊兒同來。

    趙佶一見一爺和朱月明及時趕援,簡直感激流涕,可是涕是流了,感激已轉為驚怖。

    因為一個連額頭也全抹黑的紅眼漢子,已掩了過來。

    他心中一驚,以九這一回大劫難逃矣……

    但那黑額漢子卻沒出手——說他沒「出手」,似也不盡然,反正,他雙肩聳動,雙手也似在搐動著:

    真正出手的卻是另一個似妖異長劍但動作呆滯的傢伙:

    這人挺著劍,舞動著似招非招、有劍訣無劍意的劍尖,直向他窩心刺來——

    這時,黑額漢子張炭其實就在這完全「身不由己」的使劍漢子孫憶舊耳邊說了一句話:

    「這黑鍋你背定了——誰教你出賣了你的同門孫尤烈他們!」

    孫憶舊聽了一震。

    但他穴道被封,不能作聲,自也不能說話,說了也語不成音。

    不過,卻自有人替他、代他、跟他「說話」:

    「賊皇帝,你受死吧!」

    說著,一劍向趙佶刺了過去。

    趙佶早已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冠落發披,狼狽不堪,不過,這漢子劍勢並不穩定,劍意倏忽,倒似是想刺又不刺,要殺又不殺,欲撤招不撤招似的。

    趙佶身後又來了七八名近身侍衛,都不惜捨死忘生,撲上前來救駕,不過這時又自屋瓦落下四條大雙,每人手上一柄斧頭,幾乎都同時砍在前來護駕高手的骨頭上:

    那斧頭人肉切骨的聲音,使趙情頓時腳一軟、膝一麻,整個人跪倒了下去。

    卻因此正好避過刺向他胸前的一劍。

    不過一劍落空,一劍又至。

    他情知自己避得了一劍,避不了一劍……這一場大劫,只怕是躲不了的了。

    他心中驚急,卻偏在這危急關頭,想到他一直寵信推崇為仙人的道長林靈素所言:「天有九霄,柳霄為至高,上帝號令長,神霄玉清王,主持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此神就是陛下,」他一念及此,只望帝父打救,心裡忙念」神霄玉清長生大帝君急急如律令咒」不已。

    不過,那劍手才不管他念什麼咒,一劍又刺了過來,他頭一偏,肩上給劃了一道口子,刺痛得驚叫一聲,他還以為自己立刻便要死了,只聽李師師一聲怒叱:

    「狂寇乃爾!」

    只聽那名白袍殺手卻也吒叱一聲:

    「非此不可!」

    卻在這時,那劍手微微一頓,劍勢稍止,趙佶這才如夢神覺,憬悟自己未死,以為念那」長生帝君咒」有效,又喃喃狂念不休,不料那劍手背後的額漢,反手一掌,把他打得金星直冒,才不管他念的是什麼咒,卻先讓他挨了揍。

    這時,一爺見皇帝遇險,揮刀回救,但戚少商單劍深入搶攻,使一爺自保力戰,無法救駕。

    朱月明也結朱大塊兒纏住了。

    他布槌般的驕指掌背已先後擊中朱大塊兒五次,按照道理,就算這巨漢是一塊頑石,內裡也定必「四分五裂」了。

    可是未大塊兒卻越戰越勇。

    愈受傷癒過癮——至少是戰志愈盛!

    他甩不開這「巨無霸」,自然也救不了駕!

    或許,以朱月明的怪異武功,就算遏上一個在武術造詣上遠高於他的人,只要他要逃要走,誰也截不住他那滾滾圓圓卻突爾彈起來跳出去的古怪輕功和身法的。

    同樣,就算是武功遠勝他的好手,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他那種霎時間一拳已攻到他腋下卻猛然發現他一腳已踹進你鼠蹊的奇門冷招。

    可是遇上這大塊頭他沒辦法。

    真沒辦法。

    這巨漢只攻不守。

    只進不退。

    ——就算遇上危險、絕境,他也一樣一往無前。

    他高大、豪壯。

    但他的腿在抖。

    這樣劇烈顫哆的步法,使跟他同步踩在一方地板上的朱月明也感到地為之震,連腳筋韌帶也為之激起了同一律動的震顫。

    這巨雙雙腿狂抖,就像一頭吃痛的狂牛,驚極了但不能止歇的奔馬,或如一個正在發羊癰病的狂兒

    但他卻不是因害怕而抖。

    而是一種極可怕極具殺傷力的步法:

    (——癲步!)

    接著下來,這巨漢的身法更是奇特。

    此人體積龐大,本來看來笨重魯鈍,但他卻不知怎的,只要一扭、一擰、一閃,就把朱月明突兀得絕不可能出手也就像壓根兒沒出過手的絕招避了開去了,朱月明力盡招空,正要收勢之際,這巨人卻只一閃、一扭、一擰間又回到原來的所在,且向他發動了攻襲。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攻擊。

    他的發招,本應是用手才能生效的,他卻用腳發出此招。

    也就是說,這看來愚魯笨重的巨人,一面踩出最奇最妙最巧又最凶暴的步法,一面又在如此繁複多變且浮移不定的步法中以腳進擊。以足代手。

    (——瘋腿!)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並不閒著。

    他從寬厚的背梁摸出一把刀。

    砧板一樣的厚刀。

    硬刀。

    旦在肥腰間掏出一把劍。

    棺板樣的劍。

    軟劍。

    刀似一把大葵扇,劍卻似一根廢柴。

    不過,這一刀一劍使來,卻軟時如麵粉、硬如磐石、而銳時卻似針尖之利。

    他的劍法大開大合。

    刀法更是大起大落。

    (——大脾劍法、大牌刀法!)

    最難對付的,還不是這刀這劍這腳法這步法,而是這「頭」巨漢的鬥志。

    他簡直整個身體都是「武器」。

    他用身體來攔住朱月明。

    他不惜身。

    他甚至以自己的軀體來。「抱」、「攬」、「截」、」擲」、「扔」、「掃」、「砸」,「撞」、」壓」向朱月明,其目的就只有一個:

    不許他搶救皇帝。

    實際而言、以朱月明只露出如冰山之一角的武功,未嘗不能突擊奇招殺傷這大塊頭,奪圍而出。

    可是這樣一定要有犧牲。

    要付出代價。

    ——「代價」可能是受點傷、桂點彩、甚至是斷一臂缺一腿眇一目。

    諸如此類……

    可是,朱月明是斷斷不肯的。

    萬萬不願的。

    ——他奮身救皇帝、原是為了立功:但若要自己先犧牲那麼大、付出那麼多,而且還不知救不救得了皇帝(看來,今晚叛賊中高手如雲),這種事,他是不幹的。

    命是自己的。

    不是皇帝的,

    ——自己不惜命,誰惜?

    ——自己不憐身,准憐?

    就算為了皇帝,教他缺了一隻尾指,他也決不情願。

    ——或許,只掉一根頭髮又另作別論!

    趙佶吃了一掌,給打得眼淚直流,眼看那出劍古怪的反賊又一劍搠來,他已退至牆角,無路可逃,援軍看來不是給殺完了,就是給纏住了,他一向養尊處優,幾時這般狼狽卑微過,雖然一時手足無措,乃至屁滾尿流,但也激發出一點豪氣來,朝指叱道。

    「呔!大膽刁民,卻因何事,竟敢犯上行弒,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所為!」

    只見使劍的漢於似微微一怔,居然住了手,尖著語音細著嗓子罵道:

    「我因何殺你!告訴你,殺你原因五百七十八,數到天亮破了喉短了手指也數不清,你逐賢任佞,迫害忠良,盡取國庫,漁肉百姓,荒淫元道,揮霍搜刮,窮奢極侈,追聲逐色,禽獸不如,種種罪狀,你有自知之明,不必我數;若無,我說一百句你聽一百次又有何用!你當百姓為芻狗,我就當你狗一般宰!」

    說著又要一劍刺下。

    趙佶聽了忙道:「壯士住手,有話好說!」

    他這時身歷險境,知命懸於一線,能拖得一時是一時,能說得幾句討好的話便說兒句。

    「你說的,朕有聽人心裡去;你罵的,也有的有理。朕只是不知,知了便可以改,你不予朕改,朕又怎麼將功贖罪?你殺了朕,今晚也決逃不了。何不棄劍投朕,朕保不追究,加封你為諫大夫,與朕一起易弊去陋,豈不更有意思……」

    只聽那劍手聽到這裡,全身一顫,似在忍受極大痛苦似的,暗吼了一聲,又似身不由己,一劍又將刺來,又像要自刺一劍似的。

    反正趙佶也摸不透此人來路,卻總覺有點眼熟,不過,既然對方看來不愛聽這個,他就改而說其他的了:

    「不過,壯士罵朕當百姓是芻狗,所以也當膚如狗一樣殺,那就不對了。芻狗不是狗,而是一種紙紮祭品,而不是真的是犬隻……」

    話未說完,只聽劍手(彷彿也自他背後)發出一聲低吼:

    「我不管你改不改過,千錯萬錯,今回我是奉人之命來殺你,決不能空手而回!」

    趙佶驚然一驚,忍不住問道:「你受何人之命,可知欺君犯上是彌天大罪!」

    只見那劍手全身搐抽似的顧動起來,皎緊牙齦,異常艱辛的切齒道:

    「反正你快要死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就是你身邊最信寵的、最有權的人下令殺你的。他殺了你,就可以另立天子,大權由他操縱於手,到時候,我非但不必治罪,還是大功臣一名哪……」

    趙佶聽了驚恐無比,一股怒憤,湧上心頭,衝口便問:

    「你說的是誰!?」

    就在這時,忽一瘦小的人影疾地衝近。

    這人隔在趙佶與劍手之間,叱了一句:「我不許你出賣恩公,也不許你傷害皇上!」

    這人一刀就刺人了劍手的胸腹間,那劍手大叫一聲,語音淒苦至極,那瘦小人影拔刀而退。只見他雙手捂腹,手中妖劍當然落地,血水嘩嘩自指間溢出,連腸予與內臟,淌了一地,也濺及趙佶一身。他尖聲嘶聲,眼神也痛苦已極,喊了一句:

    「——不是我!我沒害過我的同一」

    言至此盡。

    他倒地。

    歿。

    死時眼睛睜得老大。

    大變遽至,趙佶可謂喜出國外。

    大難不死,雖給血污濺了一身,但他死裡逃生,還真的大喜過望。

    那劍手一倒,劍手身後一直有著那名黑額漢子,「護法」一般的如蛆附身跟著劍手,而今變成了直接面對趙佶。

    趙佶忙向那瘦小漢子求救:「俠士,大俠,你快救朕,只要倒戈殺賊,朕許你要啥有啥,富貴功名,多大官兒,任你挑!」

    他雖昏淫,但也自有其精強處,也發現了這瘦小但亮眼睛的漢子是跟這干反賊同來的,而今卻為救自己一刀殺了那名劍手,那顯然就是「倒戈」、「窩裡反」了,他抓准這點:只求這人能救人救徹,解了自己危難再說。

    卻在這時,護駕侍衛源源擁入,連同龍八太爺的部下:「太陽鑽」鍾午、「落日杵」黃昏、「明月鈸」利明、「白熱槍」吳夜以及」開閻神君」司空殘廢亦已殺到,「救駕」部隊的聲勢於是大增。

    那黑額漢子猛上前一步,向那眼睛發亮著情感的持刃漢叱道:

    「陳念珠,你這算啥:你身受相爺厚恩,竟敢吃裡扒外!」

    趙佶乍聽這句話,腦袋裡轟了一聲,又覺得此語音有些熟悉,但細聆又覺混淆,這時外邊喊殺連天,趕來救駕的侍衛正不惜大殺特殺,都要保住天子安危。

    跟著那黑額漢正要動手,但那「陳念珠」橫刃攔在趙佶身前,大聲吼道:「相爺待我恩重如山,但萬歲爺如天如地,天不可欺,地不可棄,欺天遭夭譴,棄地元地容,他要我死裡死裡去,做牛做馬都可以,但殺夭子則萬萬不可、斷斷不能為!」

    黑額漢頓足道:「你這是背叛……相爺!」

    卻聽一聲忽哨,那白袍人一連十六招急攻、十九招快打,迫退一爺和他那把十八尺左右的長刀,急叱道:

    「不行了,狼來了,狗皇帝腦袋暫且寄下,咱撤!」

    他一說「撤」,那用大刀細劍大砍大殺的巨漢也忽爾住了手,朱月明也不反擊,第一件事便是掠到皇帝處,護住天子要緊。

    ——他後半生的功名富貴,就靠這一「護」。

    那黑額漢情知已殺不了皇帝,一跺足,向那雙目充滿感情的蒙面漢啐了一句:

    「陳念珠,你不得好死!……·爺下會放過你的,你瞧著吧!」

    話一說完,黑額漢、白袍人、巨無霸一同奪路殺出重圍,恰好遇上重貫帶了「五虎將」,拼將、狠將、天將、猛將、少將衝殺了進來。

    不過沒有用。

    這五將對老百姓雖然一向如狼似虎,但遇上了白袍人的劍、巨漢的刀和劍,以及黑額漢子的怪異掌法,全成了「廢將」、「倒將」,「吹將」「逃將」、「棄將」一般,摧枯拉朽的不成陣式,給這三人闖出了重圍。

    至於另外四名使斧的殺手,雖與龍八四大部將交上了手,但一時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四殺手見白袍人一撤,他們也不戀戰,龍八麾下的四名部屬正待追擊,但聽一爺大呼。

    「保駕要緊!」

    鍾午、黃昏、利咀、吳夜等也立即收勢,急回到房內,重重團團的護住皇帝。

    至於跟李師師交戰的纓槍客,已早一步掠出窗外,亡命而逃了。

    戚少商、孫魚、朱大塊兒、張炭等完成任務、使命,一氣殺出李師師的閨閣,就遏上正在小甜水巷屋上街角交手的戰

    雷卷正力戰多指頭陀。

    至於利小吉、朱如是、龍吐珠、洛五霞、唐肯等人,則跟龍八和趕援護駕的侍衛拚力交戰:不惜大殺特殺,無畏身死,也不讓援軍攻人這李師師的小館一步。

    戚少商正居高臨下,眼光瞥處,只見東南方有數條影子迅疾掠來,不知是敵是友,孫魚眼尖,只望一眼便道:

    「不好,這是劍神、魔、怪三人,他們自西北方來,看來已知『惜舊軒』發生的事!」

    戚少商情知此時不定,只怕就走不成了,馬上加入戰團,與雷卷聯手迫退多指頭陀,但保衛聖駕方面的又趕來了「五大刀王」:

    ——「八大刀王」中,勺L方風雨刀」苗八方已死,信陽蕭煞、襄陽蕭白亦已歿,但「伶仃刀」蔡小頭、「驚魂刀」習煉天。「五虎斷魂刀」彭尖、「陣雨二十八」兆蘭容、「相見寶刀」孟空空依然活著,仍然為皇帝和蔡京效力、效命。

    這時戰情緊急,只要諸俠中有一人給纏上,後果就不堪設想,但就在這時,小甜水上有幾處忽然生起了火頭,火舌閃爍,濃煙直冒,只見影影綽綽,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

    多指頭陀是老江湖,見了就喊:「快攻人』醉杏樓』,保護聖駕要緊,別遭賊人調虎離山!」

    這一下嚷嚷,只聽李宅裡的童貫也呼喝連聲:

    「快來保駕,他***,有多少人來多少人,你***,那些逆賊狠得不似人!」

    於是善戰重兵全調集回李師師閨閻,其他的人又忙著挽水救人,伯禍及天子,戚少商、雷卷等人才得以趁隙分頭殺出重圍、一路奔殺,不敢直返「金風細雨樓」,先在」破板門」會集,點清人數,除陳念珠、孫憶舊二人外,雖有負傷,但無折損,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雷卷冷哼一聲,第一句就問:

    「這火是不是楊無邪放的?」

    戚少商知道雷卷與楊無邪有隙,只好點頭,說:

    「是我叫他如此應合的。」

    「我呸!他忒也多事!」雷卷悻悻然啐道:「不過,沒他這幾把火,咱們今晚能聚在此地的,恐怕還不到一半的人!」

    大家這才聽出他沒有戒懷,都笑了起來,只張炭憂心怔忡,望月沉思,說了一句:

    「不知陳念珠那兒可濟得了事?」

    眾人不禁望向戚少商,卻只見戚少商在月下的神情,似悲非悲,似笑非笑,手裡還有一角香袖,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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