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 / 雲中岳
南面兩里外一座江濱的草棚中,張秋山在黑暗中默默地行功療傷。
要修至可排除體內異物與毒物的境界,天賦夠的人也需下一甲子歲月苦功。但他二十餘歲年紀,居然修至這種不可能境界。
這是供往來此地工作的村民歇息的草棚,用蘆葦搭建,聊可遮蔽風雨,附近三里內沒有居民。
葛夫人母女四人在四周警戒替他護法。一直就對地能行功排除毒龍掌餘毒的事存疑,所以小姑娘心中焦灼,不時悄悄溜進棚察看,像熱鍋上的螞蟻。
「娘,要不要用真氣助他一臂之力?」她出現在乃母身旁不安地說:「好……好像他有了困難,有……有點像真氣上不了重樓現象,只在冒冷汗……」
「女兒,關心則亂,你可不要自作聰明幫倒忙。」葛夫人拍拍她的背肩,用令她心安的平靜口吻說:「他如果沒有把握,決不會用自己的性命來冒險。先天真氣療傷是不是甚麼困難的事,但排除異物可是性命悠關的大險,稍一出錯,不死也將成殘廢,異物會堵絕或毀壞經脈,連你爹都沒修到這種神化境界。我想,他一定有成功的信心,任何人想插上一手幫助他,都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定下心來,別胡思亂想。」
「娘,大概要……要等多久?」
「誰知道?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估計。女兒,你太關心他,有時候反而會誤事的。」
「女兒該……該關切他的……」
「我知道,但是……娘只能告訴你,你年紀還小,不要太早就……」
「娘,也許女兒……」小姑娘期期艾艾,詞不達意:「不管怎樣,女兒是……是很……
很喜歡他……」
「感恩圖報?」
「女兒不……不是這意思……」
「好了好了,娘只是提醒你,感情的事,勉強不得,你必須在心裡有所準備,等到心收不回來,可就有苦頭吃了。」葛夫人語重心長地說。
「娘的意思是指……」
「他對你最多……最多把你看成一個頑皮的小妹妹,你本來就小。」
「這……」
「他在揚州灑脫地、無牽無掛地溜走了之,就因為他把你看成小妹妹,所以心中沒有負擔,沒有掛念,沒有依戀,你還不明白嗎?」
「女兒正在成長,正在……」
「不害躁,羞!」葛夫人笑罵:「我看你真需要好好管教了,再三偷偷溜走四處闖禍,現在你有更充分的理由發瘋似的……」
「娘!」
在棚南首戒備的奶娘方氏,突然發出一聲暗號。
四周都是及腰的篙草,積雪尚未溶化,視界可以遠及百步左右,但如不留心,便不易看到悄悄接近的人。寒風呼嘯枯草搖曳,視線易受擾亂。
片刻,南面十餘步外有人長身而起,然後接二連三出現七個人,全穿了灰勁裝,外加一件馬甲形的無袖皮祆。
八個人兩面一分,徐徐舉步向茅棚接近。
葛夫人長身而起,距棚十步卓立。
「不要再接近了,免滋誤會。」葛夫人沉聲說:「諸位有事嗎?」
「咦!是女人。」為首的人按在劍靶上的手鬆開了,大概認為一個女人不值得動劍:
「甚麼人?亮名號以免自誤。」
「沒有亮名號的必要,諸位何不先明示來意?」
「北關大道上,有四個人被殺,咱們是調查兇案的人,在附近搜查兇手。半夜三更荒野之中,你一個女人在此現身,想必是武林中人。」
「本來就是武林中人。」
「請教姑娘貴姓勞名。」
「恕難奉告。」
「哼!那麼,姑娘涉嫌重大,老夫必須盤根究底。」
為首的人一面向前接近,一面揮手命七名同伴跟上,八個人緩緩逼進,氣氛一緊。
「閣下的口氣,不像是公人,倒有點像強盜口吻。」葛夫人緩緩舉劍:「誰再接近,休怪老身劍下不饒人,生死各負其責。」
對方用行動作為答覆,中間的三個人一聲沉叱,三支劍狂濤似的湧到,劍氣破風聲如萬頃松濤,每個人都用內功馭劍,向一個女人發起群毆,毫無武林朋友的風度氣概,著陣勢就知不是好燃。
葛夫人怒火上衝,劍起處風雷乍起,一招濁浪排空攻出,向三支劍湧發的劍山楔入。
「錚錚……」金鳴震耳,劍光狂舞中,人影四分,一招勝負已決。
「聊施薄懲,下次必定有喪命。」葛夫人退回原位冷冷地說。
三個人皆是右脅中劍,傷肌而不曾損骨。
小小的創口,把三個人的膽都快嚇破了,那勢若狂濤的劍影封不住閃不了,排空切入一擊使中,假使存心殺人,三個人恐怕無一倖免。
其他五個人大吃一驚,忘了救助同伴,也忘了一擁而上拚搏,楞住了,似乎還不相信三個高手一照面便裁,這怎麼可能?
一聲呼哨傳到,八個人狼狽地徐徐後退。
葛夫人聽到呼哨聲,不再輕鬆,沉著地起劍立下門戶全神待敵,並發出大敵將至的信號。
突然,一道電虹從三十步外夭矯暴起,有如長虹經天,以懾人心魄的奇速射來,眨眼即至。
葛夫人裙扶飄飄,身動劍發,絕招驚濤駭浪出手,驚濤十二劍中的精華殺著,氣勢渾雄無匹,人與劍合而為一,迎著射來的電虹,迸發出無數驚心動魄的光華,她用上了真才實學全力以赴。
數聲懾人心魄的劍鳴進爆,風吼雷鳴中,兩人的身影向兩側急分。
勢均力敵,劍上的勁道難分軒輕。
是一個髮辮灰白的乾瘦老人,斜飄出丈外立地生根,手中電芒閃爍的長劍,仍傳出隱隱龍吟。
「原來是滄海幽城的妖婦。」乾瘦老人沉聲說:「驚濤十二劍果然名不虛傳。傅老,該你出面了,拖下去夜長夢多,這潑婦交給你啦!」
兩個穿了一黑一白怪袍的人,從十餘步外並肩緩步而來,似乎身上散發有死亡的氣息,陰森的形態也充滿懾人的鬼氣。
「真該由老夫出面的。」叫傅老的白袍人一面走一面說:「滄海幽城的劍術並無奇處,派得上用場的是玄門練氣絕學玄天神功,老夫的太極神功,自信還有與玄天神功分庭抗禮的把握。」
「我百毒真君可以讓這妖婦生死兩難。」穿黑袍的怪人說:「傅老,何必浪費元神真氣拚命?這是匹夫之勇,讓貧道伸一個小指頭把她弄成軟骨美人,根本就不費三五兩力道,豈不太妙?不過,人我要。」
百毒真君的名號、可把葛夫人嚇了一跳。
這玩毒的老道叫青松,道號平平凡凡,號稱玩毒的祖宗,所以綽號叫百毒真君,提他青松的道號,反而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多。
在魔道人物中,每個度頭都自稱魔中之魔,難免有自賣自誇之嫌。
而這位首毒真君,的確可稱魔中之魔而無愧色,施放毒物時人畜遭殃,一次毒死三五十個人,在他來說的確不費吹灰之力。他說用三五兩力道來對付葛夫人,已經說得大客氣,把葛夫人看成勁敵了。
葛夫人久走江湖,留意江湖情勢,見多識廣,自然知道百毒真君其人,難怪心中吃驚。
她也知道穿白袍的傅老是何人物,那身怪白袍就令人心中發毛。白無常銀博,姓很怪,綽號也嚇人。
夜間出現時,按例穿的是銀色怪袍,白天在外行走才穿白袍。
所以夜間看到銀白色,真令江湖的高手名宿心驚膽跳,是一個黑道中惡名昭彰的殺人魔頭,殺人越貨心狠手辣,但卻不是強盜,黑道與綠林道劫財殺人的方法是不同的,雖則手段相去不遠。
「人,當然無條件交給你,你百毒真君對鼎爐的選擇要求甚濫,甚麼女人都行,只要是女的就好。」白無常嘿嘿怪笑,說的話邪味十足:「但老夫堅持要見識見識玄天神罡的威力,你得讓銀某有鬆鬆筋骨的機會。」
「好吧!三招,如何?」百毒其君讓步。
「三招正好,這一來,銀某如果敗了,也在臉掛得住,不至於一招使灰頭土臉。」「少廢話!上啦!」
一聲怪叫,白無常手中的閻王令兇猛地衝上揮出。
這種外門重兵刃,外型與雁鋼刀相差不遠,不同的是鋒尖成三角形很像令牌,所以叫閻王令。
葛夫人的劍輕了一倍以上,怎能與男人比臂力?
但她別無抉擇,非接不可。如果白無常一衝落空,很可能乘機衝入茅棚,在棚內行功迫毒的張秋山,有死無生,所以她不能不接招。
金鳴聲與氣爆聲狂震,劍令瘋狂地糾纏片刻,突地狂嘯聲震耳欲聾,再傳出兩聲可怕的金鳴,火星飛濺,枯草亂舞中,驀地風止雷息。
葛夫人連退三四步,腳下虛浮,身軀似乎在這剎那間矮了半尺,以劍支地搖搖欲倒。
白無常退了五步,屈右膝著地,閻王今無力地斜支在一旁,渾身霧氣蒸騰。
「太極神功足以與玄天神愛分庭抗禮。」白無常的嗓音全變了,吃力地挺身站起:「滄海幽城的所謂蓋世玄功,未免誇大了些。老道,再給我三招的機會。」
「不行。」百毒真君斷然拒絕:「假使你們兩敗俱傷,我的損失大了,到何處去找有此慧根的鼎爐?你給我站到一邊去。」
葛夫人身側,出現二姨楊碧娥、奶娘方氏、葛佩如小姑娘,兩支劍一把神犀匕布下陣勢,掩護葛夫人調息,顯然已看出情勢不妙。
「不能全陷在此地。」葛夫人虛脫地說:「方嫂,速帶佩如脫身。」
「娘,女兒不走。」葛佩如咬牙說:「要死,就死在一起,女兒……」
「哈哈哈……」對面的百毒真君狂笑:「貧道的手下管制的生死,閻王爺也不敢與貧道爭。你們,貧道看中了你們幾個好鼎爐,就算你們大限已到注定三更死,閻王也不敢派使者拘你們的魂……」
四女身後,突然出現張秋山的身影。
「老道,真的嗎?」張秋山中氣充沛的嗓音震耳,舉步超越葛夫人:「我雷神卻是不信。閻王管不了你,神祇卻不容許你任意荼毒人鬼。你的時辰到了,妖道。」
「雷神?」一旁的白無常脫口驚呼。
雷神的名號,確有震撼人心的威力。
百毒真君哼了一聲,但似乎有所顧忌,不敢再逼進。傳聞中,雷神的霸道武器雷珠,威力可遠及百步外,擲出的距離也就是威力範圍,被擊中保證可以血肉橫飛,爆炸的威力令人喪膽。
「貧道也不信雷神能管得了我百毒真君的事。」百毒真君厲聲說:「你也不是神祇,你同樣是血肉之驅,禁受不起貧道的百毒……」
「當在下知道你是百毒真君時,你已經死了一半了。」張秋山搶著說:「你不會有搶上風放毒,或者近身以毒殺人的機會,在下可以在十丈外殺死你,而你決不可能在三丈外用毒物殺我,除非你能及時搶得上風。」
「你少吹大氣,貧道就可以……嗯……貧道可以在……呃……在三丈外……呃……
哎……」
最後一聲哀叫得尖厲刺耳,不住搖晃的身形突然扭轉,不敢用縱躍術,撒腿狂奔,像是見了鬼,奔跑時身形歪歪倒倒,像個醉鬼。
白無常與其他八個人,起初看到百毒真君一面發話,一面發出嗯嗯呃呃的怪聲,而且身軀隨怪聲而不時震顫,正感到莫名其妙,但還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等妖道轉身踉蹌逃命,他們才大吃一驚。
雷神說,可以殺人於十丈外。
目下雙方相距有四丈左右,妖道不但不出手反而逃命,逃走的形狀,已清楚的表明受了傷。
這可不是裝出來的,老道不是不動手就認輸逃走的人。
第一個一躍三丈飛逃的人,正是白無常。
八個人都不是笨蛋,像驚散了的鴉群一飛而散。
「你不要緊了?」小姑娘驚喜欲絕,忘形地收了匕,一把抱住了張秋山。
「先天真氣更精純了些。」張秋山挽著她走近葛夫人:「伯母,不要緊吧?」
「還好。」葛天人收劍苦笑:「白無常的太極神功,確是玄天神罡最強的勁敵,我幾乎毀了氣門。哦!你用甚麼把妖道嚇跑的?你不會用妖術吧?」
「棚柱上有幾枚船釘,可惜又短又小不足三寸,四丈外擊殺普通人尚無困難,想擊斃百毒真君這種有太極神功護體的高手,就難上加難了。」
張秋山沉靜地又說:「我利用他說話的機會,首先擊中他的下陰,斷了他的衝脈周天氣路。然後是鳩尾和左右期門,最後用全力貫入神關穴。如果我所料不差,妖道的腰帶內附有鐵鏡一類護身物,針可能貫穿了護臍鏡,能否貫入臍就無法判斷了。我從不使用暗器殺人,雷珠也不是用來殺人的。但對付百毒真君這種近身必被他毒死的凶人,只好用暗器計算他了」
「他會死嗎?」
「死不了,日後我得小心提防他。四枚船針都傷了穴道,但傷勢有限,要不了他的命。
葛伯母,謝謝你們趕來救援,感激不盡。再蒙諸位冒險阻止他們……」
「張小哥,你就不必說感謝的話了。」葛夫人阻止他繼續道謝:「你救小女在先,我還沒好好謝你呢!」
「伯母是跟蹤小佩來的?」
「是呀!她偷偷溜出客店,我就知道她要到何處找你了,神爪冷鏢糾眾聲稱對付你,乃是眾所周知的事。我晚到一步,小妖怪已跟了一批人繞城北走,幸好及時趕上了,設想到捉你們的竟然是天地會的人。
「恐怕不是天地會的人。」張秋山一語驚人。
「不是?他們已表明身份……」
「本來我也深信不疑,但……」
「有何可疑?」
「天地會不論開何種型式的堂,尤其是性質近乎刑堂的處理會外人的外法堂,不可能有人在暗處牽線掌握形同天外之天。該會畢竟是有組織有紀律,旗號鮮明以孤臣孽子身份:擁有強大潛勢力的秘會,不可能擺出這種黑道豪霸在暗中控制會場,躲在幕後不敢亮像的陣仗,那會引起會中弟兄互相猜疑,導致離心離德的惡果。所以我懷疑他們可能不是天地會的人,雖則穿著打扮與氣勢並無錯誤。天地會的底細,我對他們不陌生,就是覺得不對勁。」
「那你的猜想是……」
「想不起來,日後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哦!小佩,你發現我帶著的麻袋嗎?」
「裡面是不是盛有人?」葛佩如問。
「是的。」
「那人死了。」小姑娘歎口氣:「獵犬先找到麻袋,跟在犬後的幾個人立即用暗器襲擊,把人拖出,已經無數了。我還以為是你,剛要撲出和他們拚命,卻聽到有人叫不是你,幾乎嚇掉我的魂。你……你……」
「鎮定些。」張秋山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危險已經過去了,我得好好謝你。」
「那人是誰?」葛夫人問。
「小刀會的叛徒,陸一刀陸全,也叫安慶陸,江湖十大暗器殺手之一。」
「咦!你怎麼與他走在一起?」
「神爪冷鏢派他來誘殺我,卻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我要過江,快三更正了,你們盡快返城……」
「好啊!你又想獨自溜走?我不依。」小姑娘跳起來叫:「我一定要跟你走,不然……」
「丫頭,別鬧。」葛夫人喝止:「張小哥,風狂浪猛,三更半夜如何過江?如無必要,不宜冒險,有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明天,五萬兩不義之財泡湯了。」
「甚麼?五萬兩不義之財?」
「是的。」
「說說看!」
「是揚州府庫存撥出來的秘密開銷銀。滿人的皇帝十分可惡,吃定咱們漢人了,地方的稅賦不留分文給地方使用,全部得向京師繳交,地方上修一條路,也休想扣繳一文半文。地方沒有錢做任何便民利民的事,只好巧立名目向百姓攤派,地方官都是漢人,百姓恨官府卻不很皇帝,你看毒不毒?現在揚州府庫居然撥出五萬兩銀子秘密開銷,沒有任何一個知道官場規矩的人肯相信。我相信,所以我要去查明白。陸一刀有朋友在揚州庫存大使衙,知道有關撥銀的事,用這件消息換他的命,我答應銀子的事證實就放他逃生、沒想到他依然被殺死了。」
不遠處草梢一動,站起一個灰袍身影。
「請勿誤會,是友非敵。」灰袍人急叫。
張秋山已像個幽靈,幻現在灰袍人身左。
相距四五丈,連葛夫人也沒看清他是如何接近的,反正只覺眼一花,他就在五丈幻現了。
「他會變化?」暗暗驚心的葛夫人脫口輕呼:「那怎麼可能?」
張秋山也有點心驚,只覺神意一動,移動的身形任意所之,行動與神意合而為一,這是練武人夢寐以求,求之不可得的所謂通玄境界,玄門方土所謂地行仙的成就,也是他不敢妄想的境界。
他有點醒悟,先前他曾經告訴葛小姑娘,先天真氣更精純了些,沒想到比想像中的境界更精純。
那毒龍掌沉重一擊,掌毒深人體內奇經百脈,生死關頭,他為了自救,以元神精髓洗煉奇經百脈,競貫通了生死玄關,等於是經歷了一次蛻化大劫,道行更深三分。
玄門重視劫難,能度過一劫,結果有兩種極端情況出現,一是道基全毀,得重新修煉;一是死而復生,道行更深三五分。
這一退一進之間,差異極為懸殊。
他經歷這一劫難,幸獲後者的成果,等於是脫胎換骨,進入連他也大感驚訝的堂奧。
灰袍人假使出聲晚一剎那,可能就叫不出來了。
「你是甚麼友?」張秋山冷冷地問,立掌當胸,隨時可以伸出,將灰抱人控制在威力圈內。
「生死交情的朋友。」灰袍人沉著地說。
「我不認識你。」
「你救葛小姑娘時,同時救了另一個人……」
「哦!原來是你。」張秋山消去敵意。
「老朽姓尹,尹蕭蕭。」
「熊尹江?」張秋山一怔。
「對,尹二。」
「小刀會三祖師的尹二?風蕭蕭兮易水寒?」
「正是老朽。慚愧的是,老朽一輩子暗算人,卻一時大意,被人用接引浮香糊糊塗塗弄翻了。接踵而至的慘禍令老朽痛心疾首,三汊河塔灣事件,敝會精英幾乎被一網打盡。天地會江寧方面派來的會盟人員,也不幸傷亡殆盡,此仇此恨,沒齒難忘。老朽正為了此事進行偵查,也希望向老弟面致謝忱。」
「請勿掛在心上,在下之救前輩並非有意,順便而已。」張秋山搖頭苦笑:「貴會與天地會的事,在下從不過問,對你們所知有限,在下對組幫結會的事毫無胃口。三汊河事件,在下離開揚州才知道一些眉目。沒想到的是,一到鎮江,就有人指稱在下是出賣兩會結盟消息的罪魁禍首。不久前,天地會擺出九老開堂陣仗,指證在下的罪狀,真是莫名其妙。尹前輩,你也要指證在下……」
「老弟請勿誤會……」
「真的?」
「本會早就知道江湖上有一批極端神秘的人,與官府暗中通聲氣,而且專與滿人的方面大員交易。滿人出賞格最高的兩件事,一是告變,一是提出滿漢有別妄自刻書刊行的人。告變,包括招兵造反、謠言天命、組會結社等等,天地會與敝小刀會更是被禁黑名單中的首要。陸一刀是敝會的期徒,他往昔的確認識許多三教九流的狐鼠,他知道揚州府庫存有銀撥出並非空穴來風。老朽猜想這批銀子,可能與三汊河告變事件有關,老弟可否讓老朽一同前往一查究竟?」
「這個……」
「老朽指天發誓……」
「尹前輩,請不要這樣。」張秋山搶手架住了下跪發誓的尹蕭蕭:「在下相信前輩是誠意的,咱們這就找船過江,在船上再商量。」
「老朽有人在江濱,有快船可用。」
「這就走。」
「我呢?」小姑娘跳起來叫,要撒野了。
「你跟伯母回城歇息。」張秋山斷然拒絕。
「你……你……你休想趕我走,你……」
「張小哥,帶她去見識見識也好。」葛夫人說:「我相信你能照顧得了她。這丫頭心眼多,鬧起來真會影響你辦事。」
「帶人消災?」張秋山擰了小姑娘的臉頰一把:「你是個敲詐勒索的專家。好吧!但你得放乖些,你那毛躁性子如果不改,早晚會闖出大災禍來的。」
「我在改,你沒感覺出來嗎?」小姑娘幽幽地說:「我知道我有點任性……」
「知道就好。」張秋山誠懇地說:「人總會長大的,多活一年,你將多知道一些做人的經驗和見識,玩命的人必須克制自己的性情缺點。我對你娘有承諾,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知道嗎?」
「好嘛好嘛,人家聽你的就是啦!」小姑娘可懶得費神聽他說教,只知道可以跟他走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女生向外。」葛夫人半真半假地說:「這一路上,她在我面前,從來就沒有這麼聽話。張小哥,一切拜託啦!」
「伯母,小侄如果能平安返回,小佩一定也平安地在小侄身邊。」張秋山鄭重地說。
弦外之音,也明白地表示,如果他不能平安回來,那就不用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心了。」葛夫人抱了抱愛女,語氣難免有點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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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的富豪很多,最富的以包銷官鹽致富稱尊。
揚州一府的鹽稅計歲輸一百二十萬兩,每一分一厘皆須連往京師繳納。而前朝揚州的稅額只有三十萬兩,地方上可以留用十之二。
包銷官鹽的揚州巨富有十二家,負擔稅額八成左右。
光是這十二家鹽號,每年就付出一百萬兩,加上其他名目的活動費、火耗、釐金、捐輸,每家每年付出十五六萬兩並非奇事。
而那時,四或五兩銀子可買一畝肥田。
十二家大鹽號,有十家的棧倉貨號在儀真而不在揚州。
鹽船從運鹽河抵揚州,與運河(治河)會合,經三汊河走上河,在儀真的下江口聚泊,地名十二坪,在縣城東南十餘里,也是上運河的人口,鹽船以這裡為集散處,也就是十家鹽號所在地。
碼頭與漕運碼頭分開,形成另一小王國,設有鹽運司管制,由縣城南門外江口的奇兵營派兵支援。
奇兵營是八旗兵駐防,有數百名水陸勇健,由一名游擊統領,專向各商號與船舶大索常例錢。
當然他們不會親自出面需索,而是利用地方名人與地棍混混做中間拉線人。
所以,真正的億萬富豪在儀真十二坪,而不在揚州,揚州只是他們的別業所在地,享樂納福的銷金處而已。
鹽運碼頭鹽倉林立,工人們晝夜不停地忙碌,半夜三更仍有人活動,混進三五十個人,誰也不會注意。
有些船來自湖北、湖南、江西,各種聽不懂的方言大聚會,誰知道身旁的老兄是老幾?
每天都有數百艘大小只進出,生面孔誰也不認識誰。
四更將盡,一艘快船悄悄泊上了西碼頭。誰也沒注意這艘船,鄰舟的人甚至連招呼也懶得打。
碼頭靠西首的一座大鹽倉內,倉門緊閉,不再有工人活動,大概已經封倉了。
倉內的賬房燈火明亮,十餘名健壯的大漢在烤火喝酒取暖,三個穿袍著褂的中年人,則在案上清理一些文書單據,神情頗為嚴肅。
房外近壁處,堆放了五十隻麻袋,看了長方的外形,便知道不是鹽袋,裡面必定是木箱倉內鹽袋堆積如山,一股鹽味衝鼻,鹽袋比這五十隻箱袋大兩三倍,可知裡面所盛的決不是鹽。
十餘名健壯大漢似乎沒帶任何兵刃,三個穿袍中年人一佩劍兩佩刀。
一排四座大倉門,是從裡面上槓關閉的,除非破門而人。
而這種沉重的大倉門真不易撞破,撞則驚動碼頭上的人,在這一帶像強盜一樣破門,會被抓住砍腦袋的。
倉頂沒加建承塵,行家只須爬上去揭掉瓦,就可以開天窗進入,輕而易舉。
鹽包堆得幾乎高與梁齊,揭瓦開天窗的人降下毫不費勁。
十餘名以黑巾蒙面的人,就是從上面開天窗進入的,沒發出任何聲息,都是行家中的行家。
賬房附近空間並不寬闊,鹽包一堆堆排得整整齊齊,每一條走道寬不足八尺,賬房前面也只有兩丈左右的活動空間,十餘名健壯大漢就在這地方的長條凳上喝酒、歇息、或者假寐。
三個中年人在長櫃內的大桌旁,就燈低聲談論一些單據的事。
其中一人偶然抬頭站起伸伸懶腰,突然從櫃上的一排窗口向外瞧,看到兩堆鹽包中間的走道.魚貫踱出幾個蒙面人。
另一條走道,也有幾個人踱出,神態沉靜,腳下無聲,像是鬼魂出現。
「咦!」中年人諒呼:「甚麼人?」
外面的十餘名健壯大漢失驚而起,有幾個跳起來,火速從老羊皮大襖內,拔出暗藏的鋒利匕首,三面一分,布下陣勢嚴陣以待。
共有十四名蒙面人,只有四個人穿著不同,任由對方列陣,泰然地在倉門一面雁翅排列,無聲無息,對嚴陣以待的十餘名大漢視如無睹,也不回答中年人的喝問。
三個中年人急急外出,其中之一挾了一隻招文袋。
「你們到底是甚麼人?」佩劍挾了招文袋的中年人沉聲問:「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不要管咱們是怎麼進來的。」以黑巾蒙面的張秋山說:「東西準備好了嗎?」
「咦!你們……你們為何早來半個更次?」中年入頗感不悅:「在下必須按時交貨,不能提早,你們……」
「閣下,這種事如果按時辦理,萬一事先走漏了風聲,是你負責呢,抑或是我負?少廢話。」
「不行這……」
「那麼,咱們走,一切後果,由閣下負責。」張秋山欲擒故隊:「哼!說不定你們這邊走漏了風聲,半個更次誰知道會發生些甚麼可怕變故?告辭!」
「老兄,你別為難在下好不好?」中年人急了,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說:「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萬一出了繳漏,豈不是……」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老兄……」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不能稍留免生變放,閣下既然不變通辦理,在下只好走了,日後……」
「半個更次你們就不能等?」
「片刻也不能等,告辭。」
兩名佩刀中年人低聲商量片刻,與佩劍中年人低聲耳語,並且點頭示意。
「好吧!」佩劍中年人終於勉強讓步,伸手指指壁下堆放的五十隻麻袋方包:「東西都在這裡,你們先點數,再按規定點交。」
「晤!在下得打開檢查……」
「老天爺!你這豈不是存心找麻煩嗎?」中年人叫起苦來:「東西是鹽運司倉場大使派人運來的,在下從府城來,僅負責接收和點交,我帶來的這些人根本不曾動過這些東西,誰知道裡面盛了些甚麼物品?你老兄要打開檢查,我怎麼知道多甚麼少甚麼?豈不是任由你老兄說好說歹嗎?」
「你是府城來的?」
「不錯,在下是刑房譯字所的屬員,負責與滿城守備府的通譯連繫,前天到達此地,入黑時分方進倉接收這些東西,預定五更三點再開倉交給你們……」
「好吧!大概你也不知道詳情,點交吧!」
中年人從招文袋中,取出一根劈開成兩關的半根木簽,上面刻了徐朱的古怪滿文,和半張也寫了滿文的桑皮紙,往櫃上一放。
「在下要先核對信物。」中年人說:「請取出來併合核對。」
張秋山傻了眼,他那兒來的信物?
半根木簽,半張桑皮紙文書,他必須有另一半簽和另一半文書,而且必須雙方能契合才行。
「沒帶來。」他硬著頭皮說:「交給咱們就是了,何必那麼麻煩?」
「天老爺!你這豈不是存心要我的腦袋嗎?沒有信物,我回去怎麼交代?你……」
「少廢話!」
「他們是賊,冒充的接貨人。」佩刀的中年人拔刀怒叫:「擒住他們,死活不論。」
剛衝向張秋山,刀剛舉起,張秋山身右的一個蒙面人右手一拂,電虹一閃即逝。
是一把小飛刀,小刀會弟兄的暗殺絕技,近距離發刀快愈電閃,百發百中。
刀貫入中年人的右肩井,雖是重穴卻不致命,右半身失去活動能力,貫在穴上方奇準無比,血不至於沁人胸肺,醫治得當甚至不會成為殘廢。
「呀……」中年人叫,刀失手墮地,人仍向前衝,被蒙面人搶出一掌劈昏了。
這片刻間,砰砰噗噗倒了八個人。
佩劍中年人只攻出一劍,便被張秋山扣住右腕,左手扣住脖子,抓鵝似的吊起、扔出,立即被蒙了臉的葛佩如一腳踢昏了。
包括尹蕭蕭在內的十二個蒙面人,僅用飛刀傷人、打昏,根本無意與大漢們的匕首拼老命。
再片刻,另八名大漢全倒了。
「準備歡迎接貨人。」張秋山下令:「把這些人掘好藏妥,幾個首要的人以後要帶走問口供。」
眾人急急動手處理俘虜。
尹蕭蕭拆開一隻麻包,裡面果然是鹽運司經過改鑄的官定銀箱。撬開箱,廿錠五十兩重的紋銀光亮耀目。
五十箱,每箱紋銀一千兩。紋銀,也稱官銀,是官鑄的通用銀兩;但用來繳稅,同樣要加收火耗折損。
打開了後庫存門,十二個人一陣忙碌,將五十箱銀子先後快速搬上船。不久,鹽倉重歸沉寂。
巡街的更夫,敲出五更初的更柝聲。
碼頭上,仍有人在忙碌,有些船正在焚香敬神準備啟航。
黎明前的陣黑光臨,五更三點。
遠處,隱隱傳來寺廟的晨鐘聲,打破黎明前的沉寂。
雲沉,風黑。
十六名挑夫打扮的人,大搖大擺到了倉門外。一個挑夫上前,抓住門環敲出三、二、三,八聲三節暗號。
裡面的取下沉重的門槓,拉開沉重的倉門。
「請進。」啟門的人說,閃在一旁。
燈光明亮,四周共點了八隻燈籠。
賬房外,張秋山與尹蕭蕭帶了三位同伴迎客。
「請核對信物。」張秋山取出半根簽和半張文書放在櫃上:「諸位真準時。」
十六名挑夫全進來了,不住向四周察看。
為首的挑夫從懷中取出另一半木簽,和另半張文書,雙方合併十分契合。
「東西呢?」挑夫問。
張秋山收了信物,指指壁根下堆積的五十包鹽。
「那就是,在下這就點交,你們數數看數量是否相符。」他緊跟在為首挑夫身右:「在下驗收的,就這五十袋,這是你們的了。」
有十個挑夫不假思索地上前,毫不遲疑地推動鹽包。
一袋鹽是一百六十斤,真需要壯實的漢子才奈何得了,通常由兩個抬起,放在一個人的背肩上背著走。
「且慢!」為首的挑夫阻止同伴背鹽袋,鷹目中有疑云:「不對,在下所獲的指示,是每袋的重量約六七十斤,這些……」
「給多還不滿意?」張秋山失望地說:「在所奉的指示,就是這五十袋,要不要悉從尊便。」
對方既然不知道所盛的內容,也就表示與五萬兩銀子無關,至少也是不明內情,像那位點交的譯字所屬員一樣,根本不知道點交的是銀子,所以張秋山深感失望,對方安排策劃得十分周密,是犯罪的專家。
假使對方真把鹽撤走,他更失望啦!
一直站在人叢最後面的一位挑夫,突然排眾而出,伸手拍拍鹽袋。
「是鹽。」這位挑夫狠盯著張秋山說。
「也許是鹽。」張秋山指指四周如山的鹽袋堆:「除非那些袋裡盛的不是鹽。」
「貴上真要你移交這五十袋鹽?」
「我可沒說是鹽。」張秋山泰然地說:「反正我不知道盛的是甚麼,只知奉命移交這五十袋物品,至於裡面到底是些甚麼,我不知道。」「混蛋。」
「甚麼?你罵……」
「你給我聽清了,好好招來,到底是誰在玩弄偷龍轉鳳老把戲。」挑夫一把揪住張秋山的領口厲聲說:「守備府多繹參領親口轉達的承諾,親交的領賞信物,清清楚楚說明是五萬兩銀子,你這袋中是銀子嗎?」
「哎呀!你……放手……」張秋山尖叫:「不關我……我的事……」
「混蛋!守備府本身沒有錢,當然指定揚州府庫存墊發,府庫存自然也沒有這許多銀子,所以由鹽運司代籌,先由鹽稅款中抽調,責令十大鹽號提前繳交,日後再補扣。所以需要五六天時限才能辦妥。這也就是咱們籌劃在此地交付的緣故。你這混蛋趕快說,毛病出在何處?府庫?鹽運司?各鹽號?說!」
「毛病出在我身上。」張秋山說:「原來你知道內情,像這種牽涉到五萬兩銀子的大事,豈能派一些完全不知情的人來搬取?官司你打定了……」
「噗噗」兩聲悶響,兩記短衝拳全搗在挑夫的小腹上,左手扣牢了對方抓領的手,對方無法倒下。
挑夫呃了一聲,左手食中二指點在他的七坎大穴上。
他感到身軀一震,護體神功居然有撼動現象,這位挑夫的點穴勁道十分驚人,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瞬間,四周電虹來勢如狂風暴雨。擠在一團的十餘名挑夫,想躲也力不從心,狂叫著中刀掙命。
「噗』一聲響,他的右肘攻出,來一記凶狠的霸王肘,力道如山。
「呃……」挑夫支撐不住了,肘骨大概有幾根受損,內腑必定受傷,人向下挫。
「交給你了。」他將挑夫向尹蕭蕭一推:「二爺,知道該如何循線追查嗎?」
尹蕭蕭先將挑夫一掌劈昏,屈膝下拜。「老弟雲天高誼……」老人家淚下如繩:「二百一十三名男女老少九泉得以瞑目……」
「二爺,好自為之。」他急急扶起尹蕭蕭:「這該可以洗雪晚輩的嫌疑,逐一循線追索必可將罪魁禍首找出來的,祝你們成功。」
「老弟……」
張秋山一拉葛佩如的手,三兩閃便消失在倉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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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牌末,渡船靠上了西碼公渡口碼頭。
這是府城至對岸瓜洲渡的渡碼頭,也叫京口渡或蒜山渡,渡船一次往返,需一個半時辰。
十餘里寬的江面,風浪稍大使險象橫生,航線隨潮水而上下移動,載車馬的大型渡船,單程就需要一個時辰。
葛佩如緊挽著張秋山的手,得意洋洋地通過收渡錢的柵口,能平安地往返,她心滿意足,畢竟曾經與心愛的人一同歷險,雖則這次幾乎無險可言。
張秋山卻有點失望,對方策劃得太周全,未能捉住重要的人物,小刀會追查便得多費不少工夫。
那麼,天地會在這期間,很可能再向他採取行動,他的處境依然凶險,除非他能硬下心腸大開殺戒。
他不能殺天地會的人,儘管他對幫會的組織有反感。
「秋山哥,不要躲到城南山區裡去嘛!小姑娘興致勃勃地說:「沒有甚麼好怕的到城裡的京口老店去,我娘替你預訂了上房,他們敢在城裡撒野嗎?」
「在揚州有人敢撒野,在鎮江他們難道就怕了不成?你沒忘了你是在客店被擄走的吧?」
「這裡……」
「鎮江比揚州複雜十倍。」他笑笑:「歹徒惡棍也多十倍。我有事,不能躲在城裡避禍。」
「那你要……」
「我要找一個老混蛋,老漢奸,老凶魔,他也決不會放過我,很可能比我找他更迫切,他怕我把他的混帳事公諸天下,必須盡早殺掉我滅口。
我在郊區等他,可不希望走在大街上,被人在後面捅一刀,或者撤一把人鼻封喉的奇毒,你明白嗎?」
「是飛龍天魔嗎?」「你記性不差。」
「當然。」小姑娘毫不臉紅地說:「而且我很聰明機警。你所說的話,我都會記在心裡。」
「你是甚麼?記話的葫蘆?」他調侃小姑娘:「我的話你最好不要記,因為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從北門進城,我繞過西門往南走,小心啦!」
「哈哈!我跟定你了。」小姑娘欣然大笑。
「甚麼?你……」
「你不敢進城,我娘那邊你不交代?如果我獨自進城出了意外,你沒忘了你向我娘所提的保證吧?
「這……罷了,你這鬼丫頭難纏得很,先到城南,晚上我再送你回城。」
「這還差不多。」小姑娘得意地說:「秋山哥,人家肚子餓了嘛!早膳還沒著落呢!真該在瓜洲進食的,都是你,要十萬火急趕路又趕渡船。」
向南岔出一條大道,繞城而行,左面是城壕,右面里餘是槽河出口的京口閘,附近野林竹叢遍佈,路兩側視界有限,平時就很少有人行走。
「到京口驛進食,我請你吃綠楊春的精緻點心。」他信口說:「我上一次途經鎮江,曾經在綠楊春太快朵頤。小心!」
隨著他的叫聲,挽了小姑娘的小腰肢飛退兩丈外,反應之快,匪夷所思,心字仍在耳際,人已遠退止步。
三道電芒從路右的竹叢內飛出,一枚接一枚向前移,假使他不退而向前縱躍,決難完全避開三枚暗器的襲擊,向後退,暗器便追錯了方向。
「該死的鼠輩無恥地偷襲,給我滾出來!」小姑娘冒火地,大罵,驚出一身冷汗。
那是三枚小銀梭,也叫梭子鏢,第一枚幾乎貼她的酥胸掠過,危機間不容髮,難怪她心驚。
這瞬間,她突然發覺腰肢一鬆,挽著她的手不見了,扭頭一看張秋山也不見了。
「他快得像個鬼。」她心中暗叫。
竹絲後方,突然傳出張秋山的一聲怪笑,然後竹叢籟籟急動,竹葉紛落,強勁的氣流撼動竹叢,像是驀地刮起一陣怪風。
她知道,張秋山正向竹叢用劈空掌攻擊。
她心中一動,飛躍而進。
竹叢側方人影暴起,森森冷電人目。
「來得好!」張秋山迎著斜方向攻來的劍虹一掌虛攻,強勁的氣流更猛烈一倍。
破空而至的劍虹突發龍吟,一聲嬌呼傳出,撲出的身影一頓,隨即倒退入竹叢,枝葉搖搖。
噗一聲,背部撞在一株竹幹上,向側反彈。
「咦!是你?」張秋山大感驚訝。
是江南一枝春,由於風帽掩耳已經放下掩住口鼻,所穿的又是長褲短祆,所以男女難辨,要不是那一聲驚呼是女性嗓音,怎知是男是女?
張秋山記性特佳,聽出是江南一枝春的聲音。
江南一枝春穩下身形,似乎已把張秋山志了,一聲怒叫,重新挺劍衝出。
「我是張秋山。」張秋山急叫。
劍尖距體約尺餘,張秋山正要側閃。
劍突然頓止,劍氣徐消。
江南一枝春本來放射出怨毒冷電的明眸,突然換上了笑意。
「唷!是你。」江南一枝春劍垂身側徐徐走近:「你也從揚州趕來了?」
「咦!路姑娘,你不知道我來了?」他訝然問。
「嘻嘻……」江南一技春笑聲悅耳極了:「怪事,我該知道嗎?是不是你認為我對你有好感,所以……」
「我那敢有這種念頭呀?」張秋山也笑:「我是江湖浪人,你是江湖浪……江湖女傑,走在一起,蠻短流長就令人受不了啦!我是男人還無所謂,你是女人……」
「你胡說甚麼?」江南一枝春掀起風帽掩耳,白了他一眼,眉梢眼角流露出女性的風情。
「我知道你在三山園,與長春公子在一起,你那位風流倜儻的武林公子,正唆使一些無聊鼠輩計算我,我不信你不知道,除非你不在三山園。」
「唷!你說得多難聽?甚麼我的風流倜儻武林公子?你得解釋明白……」
「秋山哥小心……」小姑娘急叫。
葛小姑娘站在一旁,看張秋山與江南一枝春又說又笑,男的嘻皮笑臉,女的似在眉目傳情假嬌假噶,她愈著愈冒火,打破了醋缸子。
在她的心目中,張秋山是她的伴侶。至於張秋山怎麼想,她以為一定是相同的:我喜歡他,他當然也喜歡我。
這種想法很危險,不成熟,一廂情願,這是尷尬年齡的少年男女們的通病。
所以,她像一頭急將發威的雌虎,就在她即將爆發的瞬間,她發現了令她震驚的跡象。
江南一枝春的劍尖有聚勁的現象,鋒尖待升。
江南一枝春的媚笑,仍然掛在臉上。
隨著叫聲,她以前所未有的奇速,拔出了神犀匕,身形突進,化流光猛地一拂。
「錚」一龍吟,江南一枝春驟然升起、刺出的劍,被神犀拂中重新下沉,鋒尖觸地。
這電光石火似的剎那,江南一技春的左手同時扣指彈出,一縷罡風虛空射向張秋山的眉心要害。
張秋山就在指風及體前一剎那,險之又險地左移三尺,但劍尖重新疾沉時,劃破了他的褲管。
一聲怒叱小姑娘奮起攻擊,神犀七形成萬道霞光,向江南一技春連續吞吐,她怒極狂攻聲熱空前猛烈,每一皆貼身發招,凌厲無匹銳不可當。
江南一枝春連封十八劍,快速地閃退,竟然連反擊一劍的機會也沒抓住,封架得十分吃力,劍氣擋不住匕首的透入。
有幾次她幾乎被鋒利的匕首傷及右肩助,險象橫生,長度幾乎超過匕首一半的劍,佔不了絲毫優勢。
錚一聲劍匕再次接觸,小姑娘銳氣不繼,劍才能脫出糾纏,兩人的距離拉開了張秋山到了小姑娘身旁,伸手把她拉住了。
「算了,小佩。」張秋山說:「長春公子即將親自出馬了,咱們留些精力對付他,這位路姑娘替他打頭陣,為朋友赴湯蹈火值得原諒。」
江南一枝春知道對付不了葛小姑娘,不再逞強,臉上冷厲的神色,突然消失不見。
「我不是替長春公子打頭陣。」江南一枝春收了劍,臉上明媚動人的微笑:「他也不想有失身份出面找你的晦氣,無仇無怨無憑無據,他得保持風度。我找你,是想試試你的真才實學,想知道你來鎮江有何圖謀,希望不要影響我在鎮江的活動。唔!你很了不起。」
「誇獎誇獎,但是,比你仍然差了一截。」張秋山指指裂了三寸長破口的褲管:「你那一劍,在下幾乎無法躲開,右膝差點兒就被你割裂了。世間恩將仇報的人為數不少,似乎你江南一枝春不是這種人,但……」
「甚麼恩將仇報?」江南一枝春一怔:「你是說我嗎?要不就是你信口開河,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甚麼。我江南一枝春久走江湖,結交了不少朋友,也樹了不少強敵,恩怨分明,這也說是我頗有人緣的緣故,自問不曾做出恩將仇報的卑劣事情,你怎麼胡說影響我的聲譽?」
張秋山審視對方的眼神變化,找不出可疑神情,略一思付,有點恍然。
那天晚間他救醒的六個人,大概神智還沒復生,便碰上了兩個蒙面強敵襲擊,江南一枝春被一個蒙面人帶走,很可能江南一枝春根本不清楚當時所發生的事,所以不知道是被他所救。
「好好好,我道歉。」他放棄將那晚發生的事故說出的念頭:「在下也沒指證你是恩將仇報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替長春公子找麻煩而來,在下不介意。你已經證明武功比在下高明,應該滿意了吧?」
「你滿意,我卻不滿意。」葛小姑娘沉聲說:「秋山哥,她用詭計偷襲你,下手毒得很,這怎能證明她的武功比你高?呸!她配說比你高明?我要向她挑戰,我要她灰頭土臉,我要……」
說要就要,猛地身劍合一發起急襲,神犀匕再次發威,像是無數電虹經天,疾衝而上。
江南一枝春吃了一驚,來不及拔劍,以金鯉倒穿波身法倒躍而起。
一陣枝葉搖擺,倒飛入竹叢,半途翻正身形,手腳並用一沾竹稍,美妙地斜彈而起,兩起落便已飄落在竹叢後,飛騰的身法美妙輕靈,輕功之佳令人大歎觀止。
葛小姑娘衝過濃密的竹叢,確被江南一枝春的超絕身法所驚,即使能飛越追趕,也無法將人追上了,繞過去更耽誤時間。
「你給我記住,妖婦。」小姑娘隔著七八丈寬廣的竹叢大叫:「下次你再用卑劣的手段計算秋山哥,我一定要把你的手砍掉。」
「她走了。」張秋山說:「很可能把長春公子的孤群狗黨召來,咱們趕兩步,以免耽誤早膳。」
葛小姑娘曾經聽張秋山提及救江南一枝春的事,那晚她與奶母四個人在廣陵園捕殺,關沒出園追殺歹徒,不曾參予救人的行動,人沒救到手是事實,所以她不計較江南一枝春恩將仇報的荒謬行為。
她憤怒的是,江南一枝春不該笑裡藏刀,與張秋山眉來眼去,卻突然揮劍攻擊,這種女人太可怕,所以她也用突襲作為回報。
「要是碰上那甚麼花花公子,交給我。」她火爆地說:「他算甚麼東西?他憑甚麼理由找你的晦氣?哼!他來好了。」
兩人一陣急走,想早早趕到京口驛漕河碼頭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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