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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為義千里送玉人 文 / 獨孤紅

    傅小天環目炯炯,望著烏扎克背影消失,臉上突然浮現一抹陰影,濃眉微皺默默不語。

    德貝勒如夢初醒,入目傅小天的神情,呆了一呆,道:「小天,你這是……」

    傅小天搖搖頭,歎氣接道:「帝都陰雲密佈,危機四伏,我探為擔憂……」

    德貝勒大不以為然,挑眉笑道:「閣下縱橫疆場十餘年,一向叱吒風雲,氣吞河岳,難不成今天竟然為區區一個番僧驚了虎膽?我以為這件事不足為慮,大內侍衛,侯府精英,再加上紀澤一眾手下,傾帝都各方之力,我不相信……」

    傅小天聽得連連蹙眉,接道:「這批人若是那麼易與,烏扎克今日也不會在紫禁城中出現了,如我料得不錯,此刻潛入帝都之密宗高手,絕不只黃衣四尊者少數人,布達拉宮雖不致傾其全力來擾,但所遣來者定為主力。皇上安危重於一切,大內侍衛必須坐守大內,我不能調用他們;至於九門提督府,所屬的所謂帝都鐵騎,對付一般叛亂自屬可恃,對付這些武林高手,卻是派不上用場。目下可用者,僅我手下十二護衛,而相比之下力量實在薄弱得可憐,茲事體大,一個應付不好,後果不堪設想,你能怪我擔心麼?」

    傅小天那隱透懾人威嚴的魁偉背影,良久方始突然轉移話題,有心找茬地憋出一句道:「閣下,我覺得你不該輕易放走那個番和尚。」

    傅小天又復回身,笑道:「你別不服氣的故意找碴!我沒有做錯,擒賊擒王,射人射馬,留下一個烏扎克於事何補?我不相信這樣便能使他們全部束手就縛,甚至退出帝都。烏扎克不過是一個打探虛實的嘍囉角色,留著既然無補幹事,何不索性大方一點,縱他回去?你若認為我放得不對,那麼請,他此刻尚未出得紫禁城,你盡可再把他抓回來。」回身負手,大步走入府內。

    德貝勒再次碰了一鼻子灰,俊面煞白,怔立著作聲不得。

    美郡主德怡幸災樂禍掩口竊笑,朝他扮了個鬼臉,扭動腰肢,跟在傅小天身後,裊裊登階走進府門。

    任燕飛不敢驚動,悄悄拍開兩個黑衣大漢受制的穴道,也自進入府中。

    石階下,只剩下垂手怔立的德貝勒……

    夜色深沉,紫禁城中萬籟俱寂-

    鉤冷月,靜靜地懸掛枝頭。

    神力侯府沐浴在一片略顯昏暗的月色裡。

    今夜的神力侯府中,似乎有異於往日,顯得特別靜,靜得出奇。

    四下聽不到一絲聲息,有的只是樹叢中輕柔夜風拂動細枝,所發出的簌簌聲響。

    整個神力侯府內也看不到一條人影,但如果仔細地看,花樹叢中,亭、台、樓、榭的暗影內,卻到處都是憧憧人影,潛伏著許多威猛的黑衣大漢。

    這些,顯示出戒備森嚴。

    後院小樓中,紅燭高燒,珠簾低垂,由外內望,無法窺見樓內有何動靜。

    其實小樓內,神力威侯傅小天憑幾端坐,左手捋髯,右手執書,似乎正全神貫注於一部「春秋」中。

    神態肅穆中適著悠閒。

    唯一和往日不同的該是他勁裝未卸,與幾頭橫放一柄斑斕長劍。

    夜涼如水,時間在寂靜中悄悄地遭過……

    驀地,梆柝聲劃破夜空,更鼓敲出了二更。

    就在這時候,庭院中霍然響起一暴喝:「什麼人?膽敢夜闖侯府。」

    暴喝過後,隨即又復歸於寂然。

    傅小天像一尊石像,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片刻後,小樓下有人恭謹揚聲道:「稟侯爺……」

    余話猶未出口,博小天已然放下手中「春秋」,急急道:「請客人上來。」站起身子。

    樓下恭應了一聲是.隨即,橙梯上響起步履之聲,緊接著小樓內走進一個蓬頭垢面、衣衫檻樓、鬍鬚如蝟的中年化子,睜著一雙滿佈血絲的眼睛,向著傅小天微微躬身為禮。

    來的赫然竟是那丐幫北京分舵主火眼狻猊郝元甲。

    博小天含笑迎了過去,執起郝元甲雙手:「閣下,辛苦你了。」

    郝元甲神情恭謹,微挑雙眉:「不敢,能蒙侯爺差遣,丐幫深感榮寵。」

    「差遣?」傅小天濃眉微皺:「郝獅子,你這豈不是罵我,像這樣,以後找還敢勞動大駕麼?咱們相交已非一日,對我,你應該瞭解得很清楚,你是我朋友,朋友用不著來這-套,丐幫眼中不會有神力威侯這四字頭銜,我能勞動你,憑的是傅小天這三個字,說得更明白點,是靠著夏夢卿的面子,因此感到榮幸的應該是我。來,放輕鬆點,咱們坐下談。」拉著郝元甲向几旁走來。

    威侯鐵腕,容不得郝元甲推拒,他望著傅小天那豪邁隨和的神色,頗為窘迫地赧笑說道:「侯爺,我謝座了,我覺得你有點言之過重,雖然我聽侯爺差遣並不是因為當朝的神力威侯。

    卻的確是敬佩侯爺你英豪蓋世,作風超人,可絕非看在你和夏大俠交稱莫逆分上,這一點,我不得不說明。」

    傅小天濃眉微軒,一笑說道:「好啦,有完沒完,郝獅子?不管你衝著誰,總之丐幫對我大義伸手,鼎力相助,這個你總不能否認,是吧?」

    郝元甲濃眉一挑,還待再說,傅小天卻已輕輕一掌拍上他的肩頭,微笑說道:「閣下,你忙了一天,晚上跑到我這兒來,應該不是為了和我抬槓的吧?」

    郝元甲不便再說,只好赧然一笑,道:「侯爺,我這就向你稟報……」

    隨即皺起雙眉:「未出你所料,這次潛來帝都的,雖不能說是已傾布達拉宮所有高手,但為數的確不少……」

    傅小天點點頭,微笑接口:「除了號稱黃衣四尊者的那幾個,還有些什麼人?」

    郝元甲神色越顯凝重,道:「八大喇嘛、十二殿、三十六壇各出其半,連同黃衣四尊者一共是三十二名番僧,而黃衣四尊者還只是這三十二名番僧中身份最低者,由此可知,其他各僧的功力一定比他們更高。」

    傅小天笑容擻斂,蹙眉點點頭道:「以我日間觀察所得,似乎還不只此數。」

    「侯爺高明!」郝元甲道:「千毒門已現燈使,據此推斷,斷不會就這兩人,另外,布達拉宮二流喇嘛尚未計算在內。」布達拉宮高手已出其半,再加上神秘詭譎、殘忍毒辣的千毒門,以及那難以數計的二流喇嘛,布達拉宮何異已傾巢來犯?

    問明這種情勢,縱然傅小天鐵膽傲骨,英豪蓋世,身具莫測功力,也不禁心神震動,大為動容。他默然不語,沉吟良久方始恢復他那超人鎮定,淡淡一笑,道:「都來了也好,本未出我所料,可笑皇上和那些大員們猶在夢中而不知大禍之將至……這麼看來,今夜委實不宜力敵,只有採取我那非不得已,不肯輕易採取以備萬一的下策了。」

    話鋒微頓,揚眉又問道:「看見莫洪他們幾個麼?」

    郝元甲呆了一呆,惑然道;「怎麼?侯爺以為……」

    「不!」傅小天搖頭說道:「羅剎諸君心高氣傲,絕不會就此俯首認命供人驅使,也不會受人延攬,我擔心他們會趁火打郝元甲道:「聽說莫、單、衛三魔早離北京。」

    傅小天道:「焉知這不是故佈疑陣,聲東擊西?我寧願證實他們現在北京,這些人俱都心智深沉,陰狠狡詐得可怕,對付他們三個,只怕要和對付那些布達拉宮的數十密宗高手,付出同樣的精力和代價。」

    面對高明,郝元甲只有為之心折,深為歎服,肅然點頭,道:「侯爺高見,郝元甲現在請令,若是莫洪等三魔屆時突現,並果然有所圖謀,可否由我負責應付?」

    傅小天環目中異采閃動,難掩心中激動,對於誠懇好意,他只有點頭:「郝獅子,傅小天生平從不欠人人情債,除了夏夢卿,你是第二個,我不敢言謝,你也不會喜歡聽,就這麼辦。不過,我希望你別和他們正面衝突,只須設法把他們引開去,越遠越好,待我料理好這邊,再去招呼他們。」

    郝元甲自然聽得出傅小天是不願因己累人,使丐幫遭到任何損傷。而事實上,他也清楚,就是煩出丐幫北京分舵全部實力,也未必能與昔日羅剎三君對抗,滿含感激地望了傅小天-眼,咧嘴笑道:「侯爺,郝元甲敬遵令諭。」

    傅小天揚眉笑道:「別開玩笑了,現在,我想聽聽對方的佈署情形。」

    「他們談不上什麼佈署,侯爺。」郝元甲道:「他們只準備分出一部份人,赴侯爺今夜三更萬壽山巔之約,另一部份,則按兵不動,似有所待。」

    傅小天濃眉突皺,沉吟說道:「你可知道赴約的是哪些誠,手撫郝元甲肩頭,淡淡一笑道:「老弟,用不著瞞我,傅小天雖屬滿人,任職當朝,卻不是人間賤丈夫,們你我縱是朋友,立場畢竟有點不同。我適才說過,事關滿朝,你沒有伸手出力的義務,甚至可以站在他們那一方;不過老弟,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事情不如表面的那麼單純,這次興風作浪的不是發於民間,而是另有異族心懷叵測,誘惑一些野心人物,從中加以利用,意圖坐收漁人之利。」

    郝元甲心弦震動,血氣翻湧,久久未能答話。

    傅小天環目輕注,一笑又道:「好啦,老弟,這種討厭的話兒就此打住,天時已經不早.三更將屆,你請回吧!深夜客來.我連茶都沒有準備,委實太以怠慢。」收回那隻大手,緩緩站起身子。

    郝元甲隨著起身,神色已趨平靜,滿佈血絲的雙目凝注傅小天,惑然問道:「侯爺,你真的就這般地只身前去赴約?」

    傅小天淡淡一笑道:「約由我訂,大丈夫豈可失信於人?」

    「那麼大內……」

    傅小天大笑接口道:「老弟不用擔心,我早已有佈置,九門提督府人手已全部調入大內,加上大內侍衛,諒來可保一時無虞。」

    郝元甲還想再說什麼,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微微躬身。

    「那麼,我告辭了。」轉身走向樓前窗邊。

    傅小天送至窗邊,揮手笑道:「老弟好走,恕我不遠送了。,』郝元甲道:「不敢當,侯爺留步。」身形拔起,電射而去。

    望著郝元甲背影遠去,傅小天臉上強持的鎮定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無限凝重:「禍起兩端,顧此失彼,我分身乏術,這該怎麼辦,這……」。

    突然.他濃眉挑煞,環目暴射寒芒:「我原想息事寧人,不願意看到血濺帝都,如今你們既然這樣逼迫我……」

    剎那問,神色忽又一轉肅穆。砰然一聲,面西跪下下:「小天身為人臣,情非得已,恩師恕宥。」

    一躍而起,回身抄起幾上長劍,大步下樓而去,朔風呼號,塵沙蔽天。

    這是關外大漠習見的景象。

    這天傍晚時分,風沙特別猛烈。

    驀地,如泣的風聲中,傳來一陣轆轆車聲,緊接著,便見如霧黃塵內,由一座土崗轉角處,緩緩出現了一輛雙馬篷車與一人一騎。

    那輛馬車,厚厚油布製成的車簾低垂,遮掩得密不透風,在高低不平的黃土路上,不住地顛簸晃動,車蓬上滿積的黃塵。隨風飄逝,但隨即又布正了新的一層。

    車轅上,趕車的車把式,是個身形略顯拘樓的瘦削者者,衣領翻起,一頂風帽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整個臉孔,只能看到頷下一部銀髯.而那本該銀白的美髯,也圍染滿塵沙而變成了黃色。

    另外的一人一騎,緊靠馬車之旁,是一匹毛色白裡帶黃的健馬,卻似因經不起長途跋涉,千里奔馳,顯得有點疲憊不堪,失去了應有的神駿。

    馬鞍兒的人,是位俊美絕倫的文士,一襲白色儒服不僅好像多日未經換洗,佈滿塵垢,而且多處殘破,血跡斑斑,血跡已早黑紫,顯然為時已久。

    他入鬢劍眉緊鎖,星目黠然無光,俊美的臉龐清瘦憔悴,一片慘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可怕。

    本來讀書人體質贏弱,怎經得起長途勞頓,千里風霜?

    他和車轅上那駝背老車把式一樣,也緊閉著嘴,默默地策馬趕路。

    也許是風沙太大,一開口便滿嘴黃沙。

    夜幕,垂得更低,風,終於有點轉弱了。

    黃塵漸漸靜歇,衣袂也不再拂動,可是,這老少兩人仍然沒有-人開口。

    這荒涼、遼闊的原野裡,一時顯得十分寂靜,自然,那車輪聲,馬蹄之聲也就越發清晰,可以傳出很遠。

    但不久之後,驀地,一個無限甜美的聲音突然劃破了寂靜,為這荒涼、遼闊的原野,平添一分生氣;這甜美的聲音,輕柔地透過厚厚低垂的車簾,傳自車內:「夏大哥,風停了麼?」

    馬上白衣文士聞聲抬頭,隨即淡淡答道:「是的,夫人。」他似乎不願多說。

    車內一陣寂然,未幾又柔聲發問:「到了哪兒啦?天黑了吧?」

    白衣文士雙目呆呆前視,依然談淡答道:「天是黑了,夫人,前面就是呂梁山了。」

    車中人「啊」地一聲輕呼,好像透著驚喜,去又似難掩一點惆悵,低低說道:「好快,這麼說我們已脫離險地,再過幾天就到了?」

    「是的,夫人。」白衣文士微微地皺了皺入鬢劍眉:「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到北京了,只是,在我未把夫人送抵達侯府之前,我不敢輕言已脫離險境,而且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往北京……」

    「夏大哥。」車中人又一聲輕呼,生音有一點激動:「你能否像以前一樣,叫我小妹或梅霞?」

    白衣文士神情微震,身形一陣輕顫,而話聲更為冷淡:「事過境遷,夫人何必再提往事?如今,夏夢卿所護送的,乃是夏夢卿極為欽佩的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夫人。」

    車中忽歸寂然,過了一會兒,車中人又微帶哽咽地說到:「夏大哥,可以掀開車簾讓我透透氣麼?」

    白衣文士面有難色似乎有所顧忌,但終於轉過頭去向那車轅上駝背車把式道「老爹,偏勞一下。」

    老車把式沒有說話,神色卻極為恭謹,伸手掀開車簾。

    車簾啟處,車中人一身白衣,花容憔悴,烏髮蓬鬆,臻首半探,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噙淚的美目略做環顧,最後停留在白衣文士身上。

    正是那傅小天夫人薛梅霞。

    那白衣文士,薛梅霞口中的夏大哥,也自然就是宇內第一奇才,玉蕭神劍閃電手夏夢卿。

    入目他那一身為她所負的傷勢,為她所濺的血跡,清瘦的嬌靨上,像不久以前地,湧現一片憐惜、感激、歉疚之色,以及一些複雜難解的束西,顫抖著失色香唇,無限柔婉地輕聲說道:「夏大哥,你……可覺得好些了麼?」

    夏夢卿沒有看她:「多謝夫人關注,我現在很好,傷勢已無大礙。」

    「夏大哥,你何必瞞我?」她聽得出他那勉持平淡的聲調,也深知夏夢卿傷勢不輕,短期內絕對無法痊癒;強忍心中如絞悲痛,卻忍不住垂下早已孕滿眼眶的淚水:「你該記得,受先父母的熏陶,我也頗懂一點醫道,你的外傷也許已無大礙,內傷卻斷非短期內可以復原,普天之下,誰能使你負傷如此?這是第二次了,又是為了我,上次也許值得,這次你實在不該來的。

    夏大哥,你知道我有多……」

    「夫人!」夏夢卿突然側首輕喝,聲音有點顫抖:「天時不早請早些安歇,路程尚有數日,再下去,夫人會支持不住。」

    「不!」薛梅霞連搖螓首,聲音低得像喃喃自語:「肉體上的任何痛苦,我自信能忍受得了,也支持得住,唯-使我受不了的,是你這令人心碎的稱呼,我求你改一改,我求求你。」

    夏夢卿身形驟起一陣極其輕微的抖顫,對她這幾句話恍若未聞,也沒有說話。

    薛梅霞那失色香唇,一陣劇烈的抽搐。為免徒亂心意,她只有轉移話題:「夏大哥,我可以聽聽你如此急著趕抵北京的理由麼?」

    夏夢卿早已恢復平靜,點頭淡笑道:「很簡單,這次我們得能脫險,可說十分僥倖,因為布達拉宮大部份的密宗高手均已外出他往,否則後果實難想相。而那些密宗高手外出他往的目的當是北京,他們的用心很明顯,傅小天雖然英豪蓋世、神功莫測,但一個人的能力到底有限,我擔心他不能兼顧;再說護送夫人,肩負重大,布達拉宮不會就此甘休,沿途難免再有驚險,能早一日把夫人安然送同侯府,我的責任才算完了,不然……」

    薛梅霞突然接口,竟然出奇的平靜:「夏大哥怎不說想早一點擺脫我,免得『觸人』傷情?」

    夏夢卿神情一震,鎮定地道:「夫人,你想錯了,夏夢卿早已心如止水,再難揚波,我說過,我送的只是傅侯夫人,對朋友之妻,我無須有此顧慮。」

    他答得很高明,可是薛梅霞卻仍不放鬆,說得也毫不遜色:「是麼?我以為一個人的身份可以改變,但我究竟還是薛梅霞,這個應該永遠也變不了。」

    夏夢卿皺眉強笑:「夫人探具辯才,我自認不如,不過夫人如今是傅侯夫人,當不會有錯,這也是永遠變不了的……」

    話聲方落,強持的笑容未歇,突然目射逼人寒芒,眉挑重煞,怒聲冷哼:「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不相信殺不盡你們。」

    話聲微頓,威態一斂,輕喝道:「夫人請坐好,老爹,垂簾。」

    夏夢卿人雖受傷,功力猶在,薛梅霞心知他必有所見,立把螓首縮回車內。

    車轅上,佝僂的年老車把式從容放下車簾,繼續趕著馬車馳進,竟然一絲驚慌之色也沒有。

    轉瞬間,遠處蹄聲急遽塵頭大起,暮色中,十餘匹高頭大馬,疾如風馳電掣一般飛捲而來。

    馬,是清一色的蒙古種罕見神駒,鞍上,則俱是身軀高大、剽悍兇猛的黃衣喇嘛。

    容得喇嘛們迫近十丈,夏夢卿突然桃眉揚聲:「老爹,護住馬車,我沒有工夫和他們多說廢話。」

    話落,人起,身形倒射,有如銀虹劃空,直撲逼進車後的十餘來騎。

    只見白影飛閃,連聲砰然,十二個黃衣喇嘛已有十個墜鞍落地,一陣滾翻寂然不動。

    十匹空鞍座馬,昂首長嘶,鐵蹄飛騰激起滿天黃塵,向茫茫暮色中四散奔去。

    另外兩個喇嘛幸保性命,卻仍不逃走,一左一右,撥馬衝近馬車,同發獰笑,就待揚掌。

    驀地忽聞豪笑震天,車轅上那身形佝樓、老態龍鍾的車把式,長鞭怒卷,疾如靈蛇,分點二喇嘛胸前大穴。

    出手之快,認穴之準,堪稱當世罕見。

    兩個喇嘛怎料得到區區一個老弱的車把式竟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兩聲悶哼,應鞭落鞍,又是兩匹空鞍健馬狂奔著消逝於暮色中。

    佝僂老者斃殺兩人恍若無事,剛剛收鞭,夏夢卿也已折身落回馬上,右掌撫胸,一陣急喘,面色更形蒼白,身形搖搖欲墜。

    他內傷未癒,哪堪再動真力?尤其是像如此般足不沾地的凌空搏敵。為了護衛薛梅霞的安全,他不得不拚死出手,枯禪掌威力無倫,天龍身法冠絕宇內,但這兩種神功也最耗內力,雖然斃殺十個喇嘛於剎那間,可是如此一來,他那本就極重的內傷,又加重了一分。

    車轅上,那佝樓的老車把式目睹夏夢卿的傷情,難掩心中重憂,目射關切之光,輕歎說道:「夏大俠你的傷勢……」

    夏夢卿強忍痛楚,連忙揮手向他示意。

    無奈為時已晚,車簾掀處,薛梅霞已探出螓首,珠淚如泉,香唇劇顫悲聲說道:「夏大哥,你,你叫我如何心安……」

    夏夢卿神情一震,大為不忍,改了稱呼,強笑安慰道:「小妹,別這樣,我很好,一點傷勢,別擔心,沒有什麼……」

    雖然改了稱呼,卻並未能使薛梅霞感到絲毫慰藉,反之,那有氣無力的微弱話聲,已使她心碎片片、柔腸寸斷。

    玉簫神劍閃電手宇內第一,叱吒風雲睥睨武林,豪情萬丈氣吞河岳,除了八年前南荒一次會戰,蹈陷負傷之外,何曾遭到過任何挫折?但如今他心靈與肉體兩方面,卻同時受到無形有形的兩重巨創,這都是為了她,為了古往今來,無人能解的一個「情」字,面在「情」字上,她又給了他什麼?一時羞愧難當,芳心中百味俱陳,再也按撩不住,突然埋首車欄,失聲痛哭起來。

    夏夢卿身形一陣微顫,不知是肉體上的傷痛,抑或是那心靈受到撞擊,忍不住地發出一聲悶哼,卻仍強露笑容,笑得令人心酸:「小妹別這樣好麼?這樣於我傷勢無補,反更令我難受。」

    薛梅霞聽若末聞,依然埋首痛哭不已。

    夏夢卿慘白的臉龐上,浮起一片難以形容的神色,緩緩地轉過頭去,失神落魄地,呆呆地望著前方。

    車轅上,那掌車老駝子,對眼前情形不聞不問,生似置身於另一世界,佝僂著瘦削的身子,默默地趕著馬車。

    這荒涼、遼闊的原野上驟歸沉寂,也更淒涼,只有那陣陣令人斷腸的哭聲隨著夜風遠揚。

    漸漸地,薛梅霞哭聲越來越低,變成了低聲飲泣,似乎已是欲哭無淚。

    胸中積壓已久的鬱結,也似乎隨淚水發洩廠不少,終於,她緩緩地抬起了螓首,烏雲更形蓬鬆,美目業已微紅,長長的睫毛上猶掛著淚珠,幾分嬌弱,無限淒楚,令他觸目魂銷:「夏大哥萬勿生氣,我無意惹你心煩,實在是情難自禁。」

    夏夢卿緩緩轉過目光,停留在那梨花帶雨的憔悴臉龐上,目光中好似有物閃閃發光,一笑說道:「小妹別這麼說,我什麼時候怪過你?永遠不會,我剛才沒有再勸你,那是因為我也想讓你趁此機會盡情發洩一下,這些日子來,你受的委屈太多了,悶在心裡反而不好。掃興的事兒,咱們永勿再提,帶著淚水,眼睛紅紅地回去見傅侯,這樣我擔待不起,時已不早,原野風大露重,早點休息吧!」

    最後幾句話兒,近乎詼諧,笑得也很開朗,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多麼勉強。

    薛梅霞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夏夢卿這時已收回目光又轉向前方,她那失色雙唇微微地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終於退回車簾內。

    功力雖減,目力猶健,何況還有那昏暗的星月之光。

    入目堪憐,薛梅霞已似受不了長途行車勞累,再加適才哭得聲嘶力竭,在車身顛簸搖晃中,不知何時已然昏昏入睡。

    秀眉輕鎖,憔悴嬌靨上淚漬猶存,似乎睡夢中又淒惋哀絕地流過傷心之淚。

    婉約嬌軀微微曲蜷,顯然是因為衣衫單薄,不耐秋夜寒涼。

    夏夢卿輕輕一歎,探身拉過車內一襲風氅,小心翼翼地為她蓋上,凝注那張嬌靨良久,才緩緩放下車簾,馳了開去。

    就在這個當兒,他突然又有發現,轉向車轅上老駝子,星目寒芒連閃,挑眉冷笑:「老爹……」

    「我聽見了。」車轅上老駝子點頭接口,話聲中難掩心頭重憂地接著說道:「猶在里許之外,是不是還很難說,夏大俠不宜再動真力,老駝子不自量力,拚命效命。」

    夏夢卿略作沉吟,微笑點頭:「好多年未睹大漠駝叟無影神鞭之威,適才那一手太快,我正在遺憾未能盡飽眼福。」

    車轅上老駝子咧了咧嘴,銀髯顫動:「無影神鞭,威震大漠,但那只是大漠,比諸中原武林,那地方實在太小,假如再當著夏大俠之面……老駝子這條鞭就更要變成提不起的爛草繩了。」

    入耳這輕鬆詼諧的話兒,夏夢卿禁不住啞然失笑。

    老駝子話聲方落,突然抖色一變,目射奇光,凝注前面遠方:「老駝子業已聽出來人只有兩個,功力俱都不弱,猶在老駝子之上。」

    夏夢卿雙目突現異采,挑眉笑道:「老爹好俊的聽覺,這兩人所用身法我聽來頗為熟悉,只怕老爹的無影神鞭不能大展神威,我也飽不成眼福了……」

    話未說完,遠方那茫茫夜色中,已現出兩條淡淡人影,昏暗月色下看去,直如隨風飄來的兩縷輕煙,身法之快世所罕見,也錯非是宇內第-的夏夢卿與那毫不起眼的風塵異人無影神鞭大漠駝叟,換了別人,縱然竭盡目力也難有所見。

    夏夢卿注目遠方來人,淡笑發話招呼道:「佛門禪功,道家心法,來人莫非霍、岑二弟。」

    話聲不大,相隔也足有半里,但遠方那兩條人影卻似已有所聞,同發龍吟長嘯,身形如疾,直如劃空長虹,一閃已至近前。

    車馬倏停,夏夢卿含笑離鞍,馬車之前微風颯然,一個衣黑、人黑,全身俱墨的精壯少年和一個身著青衫的俊美書生聯袂射落。

    足方沾地,黑衣少年便大步奔過去,一把抓住夏夢卿雙手,萬般激動,無限歡欣地叫道:「夏大哥,多年不見,差點沒把我和小岑想死,設非適才夏大哥神功傳話……」

    青衫書生閃身上前,沉聲喝道:「小霍,放手!你難道沒有看出夏大哥身負極重的內傷?」

    黑衣少年這才注意到夏夢卿那色呈慘白憔悴不堪的瞼龐,與那殘破儒衫上的斑斑血漬。倏地收手,霍然變色,垂首說道:「夏大哥,原諒我無心,並恕我兩人接應來遲。」

    夏夢卿目注青衫書生,皺了皺眉,笑道:「小岑,你怎麼們然難改你那多嘴的脾氣?」

    話鋒微頓,伸手反握住黑衣少年雙腕,含笑道;「小霍,別難過,我們交非泛泛,誼同手足,你不該這麼說。身在武林,難免搏鬥,哪有不負傷的?夏大哥又豈會在意這區區傷勢。若說接應來遲,那該怪我沒有事先通知……」

    黑衣少年突然抬頭,目射奇光濃眉挑煞:「夏大哥神功舉世無匹,我不相信那些番和尚能傷得了你,有機會,我必要……」

    「你也想鬥鬥密宗高手,是麼?小霍和小岑一樣,你也末改火爆性子。」夏夢卿含笑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霍,不可坐井觀天把我捧得太高,須知捧得高、掉得重,密宗我見識過了,果然不凡,能全身而回,已屬萬分僥倖,不過,小霍也不要難過,我身中三記大羅印,布達拉宮卻賠上了十大高手和許多二流喇嘛,應該很划得來了。」

    大羅印密宗秘技絕學,掌力陰柔歹毒中者無救,夏夢卿幸好有大靜神功護體,但身中三掌,也難免受了內傷,而且受傷的程度,頗為嚴重。

    青衫書生神情大震,急形於色,突然接口道:「夏大哥,大羅印非同小可,你怎能……」

    「小岑!」夏夢卿一聲輕笑,道:「何必這麼大驚小怪的,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麼?你們放心,夏夢卿若是死在大羅印下,豈不辜負了那宇內第一的頭銜?來,讓我替你們引見一位前輩。」

    向站在車旁的老駝子微一舉手:「這位就是大漠駝叟無影有什麼顧慮,有話快說!」

    霍玄黑臉飛紅,頗為窘迫,摸著一雙大手,赧然笑道:「我口齒笨拙,辭難達意,夏大哥還是問小岑吧!」

    夏夢卿探深地看了他一眼,劍眉微揚,轉注青衫書生,含笑不語。

    岑參略一遲疑,目注低垂的車簾,沒有說話。

    夏夢卿睹狀瞭然,點頭笑道:「小岑,你很機警,車內是神力威侯傅小天夫人,薛梅霞,說來你應該知道她……」

    岑參仍然面有難色,示意夏夢卿離開車旁找地方談話。

    夏夢卿淡淡笑道:「昔年我不能分身馳援武當,便是因為作客薛家,彼此交稱知己,她不是一般世俗兒女,對她對我,不必有什麼兩樣,說吧!」

    岑參領悟絕世,一點就透,不再猶豫,立刻探懷取出一封函帖,雙手遞了過去。

    夏夢卿接在手中,略一注目笑容盡斂,神色驟轉靛重,目光投向岑參,蹙眉問道:「這,你接自何人之手?」

    岑參俊面微紅,赧然說道:「不認識,一個黑衣人送來就走了。」

    夏夢卿皺了皺眉:「什麼時候接到的?」

    「半月之前。」

    夏夢卿沉吟著說道:「時間不差,該是我離開斷魂谷以後,到達布達拉宮之前,他們行動很快,有點令我佩服,我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意見。」

    岑參很鄭重說道:「武林帖非同小可,這件事更是關係重侯,我只是敬他為人中英傑,雖然惺惺相惜,但彼此立場畢竟不同,更不會因為他而有所顧忌。我要你們置身事外,回去閉門讀書,自然有我的道理在,否則我期待多年,怎會放棄這大好時機?但這道理,目前我還不願說明,而且也沒有告訴你們的必要,我只要你們聽話。小霍,他暴躁而容易衝動,你比他冷靜得多,我以為你應該瞭解我的苦心……」

    後面的話,說得有點激動,也因此牽動了傷勢,一陣微微輕喘,住口不言。

    霍玄的頭,垂得更低。

    岑參卻滿面愧歉不安地毅然答話:「夏大哥頂天立地,奇男第一,我不該有那種瀆冒不敬的想法,不敢再問理由,我和小霍聽話就是。」

    夏夢卿蒼白憔悴的臉龐上,浮現一絲談淡笑意,笑得很安慰,目射友愛,微微點頭:「那麼,這帖子放在我這兒,你們走吧!」

    岑參星目凝注,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夏大哥,我和小霍這就遵命告辭,只是你傷勢嚴重,我和小霍實在放心不下……」

    夏夢卿突然朗笑揮手:「鬚眉漢子丈夫氣.哪裡學來的婆婆媽媽女兒態?再不走我可下手趕了。」

    岑參、霍玄四目深注這位一身傲骨的夏大哥,淚光閃爍,終於同時揚聲:「夏大哥多多保重.莫使我兩人終日掛懷,寢食難安,恨會短離長,願早日見召。」躬身一拜,相率飛馳而去。

    夏夢卿再也難忍滿眼熱淚,向著夜空頻頻揮手。

    望著岑,霍兩小身形消逝不見,那憔悴的俊臉上.突然浮差別,而且差別很大。如今置身此處,遙望那靜峙於晨曦下的太原城,在意識上,令人覺得已歸自異域,返回故土,輕柔的晨風中,似乎還微送帶土的芳香。

    夏夢卿仰首晨空,深探地吸了一口清氣,再呼出時,那心頭鬱結與大漠風沙,多日勞累,似已隨之盡消,那嚴重的內傷也好像減輕了不少,精神為之一振。

    獨孤奇聞聲側顧,雙眉微軒,彈丁彈滿身黃塵,也自心情一朗,笑道;「夏大俠,是否在太原略事歇息後再過太行山?」

    夏夢卿一時沉吟未語,旋即微微搖頭:「一日不到北京,我心中一日難安,請老爹繞過太原,逕渡太行吧!」

    獨孤奇聽得雙眉一皺,道:「由怔北京,至少還有數日路程,夏大俠不宜強持傷重之軀……」

    夏夢卿仍自搖頭道:「我心靈的負擔,遠較傷勢為重,也正為我傷勢很重,短時期內不能妄動真力出手,所以才急著盡早趕抵北京。能把傅夫人安然送回侯府,在我來說實比傷勢痊癒還要使我覺得輕鬆,否則,傅夫人萬一再有任何失閃,我便對不起傅小天。」英雄肝膽,令人敬佩,不世至情,更是感人。

    獨孤奇悚然動容,銀髯皆顫:「夏大俠,能為你稍盡綿薄我已深感榮幸,如今卻更覺這趟千里駕車,再入中原沒有冤枉。這多天來,我領悟了不少,懂的事更多,看來跟在你這位宇內第一奇才身邊能得無窮好處,老駝子敬遵令諭,這就改道。」抖韁輕喝,一帶馬頭,避開官道,問著另一條岔路上馳去。

    這條岔路橫跨太行,原是晉冀兩省間的捷徑,可是天下事,有時往往令人意想不到,夏夢卿如果聽從獨孤奇的話兒,在太原略事歇息再走,便可免去一場麻煩,這一改道緊趕,競反而欲速不達地遇上事端,耽擱了行程。

    就在轉入這條岔路不久,忽見遠遠地迎面走來了一名灰衣芒鞋的行腳僧人。

    行腳僧人足跡遍天下,化緣十方,這條路上雖然難見人跡.可也不足為怪。

    夏夢卿奇才第一。獨孤奇見識多廣,對此自然毫未在意。

    然而,當雙方的距離漸漸接近,行腳僧人容貌清晰入日之後,夏夢卿卻禁不住呆了一呆,「咦」了一聲,喃哺說道:「少林藏經堂住持怎地輕下江朋,莫非……」

    少林絕學掌執武林牛耳,藏經堂住持更是身份極尊,獨孤奇聞言神情一震.不由也凝神向前望去。

    但見百丈外那位行腳僧人,雖然年事頗高,卻健步如飛,銀輯飄拂,寶相莊嚴,隱隱有種懾人威力。

    收回目光,轉注夏夢卿,軒眉說道:「如果老駝子料得不差,這位少林藏經堂住持輕下江湖,必也與岑、霍兩位所接獲的武林帖有關。」

    夏夢卿輕蹙劍眉,點頭未語。

    說話間,雙方相距已只有二十丈,行腳僧人此刻亦有所發現,神色問突然難言驚喜,倏然住足,合十退立道旁。

    獨孤奇咧嘴一笑,道:「看來老駝沒有料錯,麻煩來了。」

    車馬馳行甚速,話落時,已至那行腳憎人附近,行腳僧人突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請稍留俠駕。」

    末等夏夢卿指示,獨孤奇已徑行勒韁控馬停車。

    馬停車止,夏夢卿就鞍上拱手含笑道:「荒郊野徑,得遇佛門故人,欣喜何似,大和尚別來無恙?」提真氣,飄身高鞍,牽動傷處,胸口一陣抽痛,他不禁微微皺了皺劍眉。

    行腳僧人正是那少林藏經堂住持大慧禪師,聞言肅然躬身道:「峨嵋金頂拜別迄今,數易寒暑,施主猶能記得貧衲,貧衲好不榮寵,峨嵋初瞻神儀,今日再睹風采,此生可以無撼了。」

    夏夢卿輕笑接口:「大和尚太謙,彼此既屬故識,何須如此?容我請教,大和尚喝令停住馬車,似乎非為招呼把晤,莫非有何見教麼?」

    「貧衲不敢!」大慧禪師再次躬身,莊容說道:「貧衲所以斗膽請施主暫留俠駕,實是有所稟告。」

    夏夢卿立即心中瞭然,微微一笑道:「那麼,大和尚是有意相尋,並非逆旅不期巧遇了?」

    大慧禪師神情微震,毅然點頭:「施丰神目,貧衲怎敢妄言.如今找尋施主者,豈只貧衲一人?諸大門派,天下群豪莫不踏遍四誨、窮搜八荒。」

    夏夢卿「哦!」了一聲,挑眉笑道:「這樣看來,事非小可,但我不明白諸同道因何為區區一人而勞師動眾,大和尚可否告?」

    大慧又一躬身,肅然說道:「施主請恕貧衲斗膽,此事關係重大,貧衲不敢擅自進稟,容貧衲請敝掌門人趕來面陳。」

    夏夢卿呆了一呆,隨即恍悟:「貴教掌門人莫非就在左近?」

    大慧禪師點頭道:「施主高明,敝掌門人與各派掌門人,以及天下群豪,此刻大部份均在太原。」

    夏夢卿雖然急著趕路,但卻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當下只有答允等候,淡淡一笑,道:「那麼,大和尚請!」

    大慧禪師不再說話,突然仰首發出一聲長嘯。

    少林絕學,佛門禪功,果然不凡,聲似龍吟直透雲霄歷久不散。

    嘯聲未落,太原城方向立即也劃空傳來一聲長嘯,聽聲音,功力竟與這位少林藏經堂住持互為伯仲,不相上下。

    劃空傳來的嘯聲猶白縈耳,遠遠地便見太原城頭之上,一連騰起數十條人影。

    飛掠縱躍,有如飛蝗快捷如電,轉瞬間,已來至百丈之內。

    夏夢卿目力如神,早已清楚地看出,這數十人中,為首一憎年事甚高眉須俱白,身披一襲大紅袈裟,步履之間穩穩從容,正是那當今少林掌門,大悲撣師,緊隨大悲禪師之後的是童顏鶴髮,得道全真,武當掌教無為道長,與其他各門派掌門至尊。

    再後面,是少林四大護法,各堂住持,武當七劍以及各門派輩分最高的-流高手。

    其中竟然還有不歸谷的端木少華、天龍堡的齊振天與另外五莊四寨之主。

    全是領袖一方的人物,聲名卓著的絕頂高手,可以說,當今武林精英,已盡數薈萃。武林帖果然已傳遍宇內,震動天下,夏夢卿不由心頭暗震,深蹙劍眉。

    一丈外,群雄相繼住足,大悲禪師顧不得理會道旁合十躬身相迎的藏經堂住持大慧禪師,大步趨前,肅然合十,向著夏夢卿微微躬身為禮,道:「再睹風采,足慰平生,施主別來可好?」

    夏夢卿雖然武林輩分極尊,較諸大悲禪師猶高一輩,但人家究竟是一派掌教身份,而且他也索性謙恕,自是不會托大,當下忙自還禮說道:「托掌教洪福,夏夢卿尚稱粗健。」

    大悲禪師躬身合十再拜:「峨嵋金頂,施主仗義維護,神龍一現,貧衲末及言謝,忐忑迄今。月前北邙斷魂谷中,大智師弟又蒙解救,貧衲感同身受,謹此一併謝過。」

    「掌教言重,夏夢卿愧不敢當!」夏夢卿淡笑說道:「峨嵋我只為護寶,北邙也不過適逢其會,若說言謝,只有使我汗顏,掌教萬勿耿耿於懷。」

    他這裡話聲方落,群豪中又走出那位高年全真,武當掌教無為道長,肅然稽首:「八年前,施主頒下珠符令,差人馳救武當,逐退羅剎諸凶,挽敝派於浩劫,隆情高義,貧道亦補致謝忱。」

    顯然,這位武當掌教所說的,乃是指昔年羅剎教為了遮天下人耳日,便於潛往峨嵋盜取三聖遺寶,大舉侵犯武當,霍玄、岑參受命珠符令,聯袂馳援武當之事。

    夏夢卿忙自還禮,淡淡一笑道:「事隔多年已屬陳跡,掌教何必還要提起?且盡綿薄者另有其人,我不過從中傳話而已,怎敢當掌教一個謝字?」

    無為道長白眉微軒,目光疑注,滿含感佩道:「施主不必謙遜,岑施主道聖高足,由於乃師與敝教的一點怨隙,對敝教仇視猶恐不及,若非施主頒以珠符令,岑施主絕不會暫置積怨,義施援手;而設非岑施主駕臨武當,挽敝教一劫,道聖一脈與敝教之間的積怨也永無化解之日,如此大恩大德,敝教世代感戴,貧道終身難忘。」又一稽首,飄然退回。

    看來,無為老道對昔年岑參被迫馳援武當之事,頗為自知,他的話說得不錯,岑參為三聖中大木真人傳人,昔年大木真人被武當拒於教外,一怒下山,曾誓言終生不入武當,徒承師怨,若非礙於珠符令,岑參斷不會對武當施予握手,而若非岑參暫置積怨,義施握手,也不會使武當五老愧疚俯首,盡釋前嫌,論因說果,功德自應歸夏夢卿一人。

    無為道長方退,接二連三地又有少林羅漢堂住持大智禪師、不歸谷少谷主端木少華、天龍堡主齊振天等人,越眾而出懇摯致意。

    為的是北邙斷魂谷內得以保全聲名,脫險生還。

    夏夢卿不是施恩望報之人,而且他也不認為那些舉手之勞的事便是施恩,不過人家施然感恩圖報,誠懇致謝,他也只有一一還禮遜辭,應付過去。

    待得諸人都退回大悲撣師身後,他方始暗暗透了一口氣,目注那似為群龍之首的少林掌門人大悲禪師道:「禪師以一派掌教之尊下江湖,偕天下群豪遍搜宇內,相尋於我,想必定有見教,如今是否可以示下了?」

    大悲禪師神色一轉肅穆,目光輕掃車轅上的獨孤奇及車簾低垂的車廂一眼,壽眉微皺,說道:「貧衲斗膽,可否請施主借一步說話?」

    顯然這位少林掌教有著與昨夜岑、霍二小相同的顧忌。

    夏夢卿心中瞭然,淡笑搖頭:「掌教不必有所顧忌;我忘了奉告,駕車的這位前輩,掌教不會陌生,大漠駝叟無影神鞭……」

    人名樹影,大悲禪師聞言驚然動容,立即合十致歉道:「原來是獨孤大俠,貧衲眼拙,多有得罪。」

    獨孤奇車上拱手,咧嘴笑道:「掌教大和尚不必客氣。」

    夏夢卿一指車簾低垂的車門,道:「車內,乃是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夫人……」

    大悲禪師神情一呆,霍然變色。

    夏夢卿視若無睹,接道:「她本武林兒女,昔年薛家雙龍一鳳,掌教想必也該有個耳聞,若是信得過我,也請不必有所顧慮。」

    大悲禪師仍然面有難色,猶豫難決。』

    夏夢卿劍眉一挑,笑道:「掌教既然信不過我,何必相尋?……」

    大悲禪師忙自合十,道:「施主言重,貧衲焉敢信不過施主?實在此書關係太以重大,車中人雖然也是武林兒女,但她如今究竟已是滿……」

    一觸夏夢卿那已透不悅的逼人寒芒,任他身為少林掌門人,佛門得道高憎,名重宇內,也不禁心頭微懍,倏然住口。

    夏夢卿星目凝注,淡淡一笑道:「緣慳一面,身份特殊,我不敢怪掌教對她有所顧忌,然而,我卻以為掌教不該信不過我。掌教若執意不願明示,我絕不會強人所難……其實,諸位來意,我已略知大概.掌教因她而有所顧忌之事,當是為了一張遍傳宇內的武林帖……」

    大悲禪師心神驟然一震,滿面詫異之色地望了他半響,毅然點頭說道:「施主既然已經知道了,那是再好不過……」

    猛有所觸,目注低垂的車簾,變色接道:「貧衲斗膽請教,傅夫人,她也知道麼?」

    夏夢卿含笑點頭:「我所知道的事,從不瞞她……」

    大悲禪師大吃一驚,兩道白眉方自拽起。

    夏夢卿一笑又道:「她雖然身為滿族皇室貴眷,卻曾勸我參與帖中所倡之事,共襄盛舉,這應該可以證明她仍是我漢家熱血兒女,與眾不同。」

    大悲禪師暗吁一口大氣,慈目凝注,似乎信疑參半,默然不語。

    他年老事故深,對夏夢卿這話自然不肯就此採信,但當著這位宇內第一奇才卻又不便說出口,故而乾脆來個閉口不言,這種做法委實高明。

    夏夢卿既稱宇內第一奇才,對此豈會看不出來,淡淡一笑,道:「話是我說的,信不信全憑掌教。」

    大悲禪師面上一熱,忙道:「施主又言重了,貧衲豈敢……」

    夏夢卿揮手接口道:「我時間不多,也覺得爭論此事,不是正題,我想知道掌教等為什麼要找我?」

    大悲禪師神色立轉肅然,合十躬身道:「施主奇才第一,身懷珠符令,這等大事,非施主參與難期有成.故此貧衲邀約同道,遍尋宇內,想請施主出面領導我等,與發帖首倡者互相策應,共襄盛舉,事關公仇私恨,漢家榮辱,施主幸勿見拒。」

    一話直聽得夏夢卿心頭連震,卻劍眉深皺,道:「那是掌教獨垂青睞,過於看重,我卻自認後學末進,德能兩薄,不足擔當大任,再說眾英雄中不乏俊彥,掌教更是德高望重……」

    「施主!」大悲禪師肅然合十,懇摯陳情道:「貧衲適才說過,事關公仇私恨、漢家榮辱,非同小可,再說論才,施主稱絕宇內;論輩分,天下武林,無人比施主再高。珠符令出,四海服膺,施主是我等唯一領導人選,貧衲斗膽以為施主對此沒有理由遜辭。」

    「掌教誤會了。」夏夢卿搖搖頭,淡淡一笑道:「我不是遜辭,也非懼於責任重大,而是另有我不能從命的原因在,我不但不能從命出面,而且還要奉勸諸位與我一樣地置身事外。」

    大悲禪師萬萬料不到他會如此說法,呆了一呆,詫異欲絕地道:「貧衲愚昧,不懂施主此語何意。」

    夏夢卿淡淡說道:「我知道各位一定會感到很詫異,我也很想做進一步地說明,只是如今言之未免過早,掌教若是信得過我言出有因,那麼就請偕眾英雄各回來處,莫再過問此事。」

    大悲禪師白眉雙挑,微微變色:「貧衲早想到施主所言必然有因.否則以宇內奇才如施主者,斷然不會做如是語,不過此次接到武林帖的非只貧衲一人,也非少林一派,貧衲斗膽以為,施主若不把那原因明示出來,不但天下英雄俱感失望,而且也難令天下英雄心服。」

    這話不錯,天下群豪滿懷熱血而來,旨在請他出面領導共襄盛舉,報雪公仇私恨,重振漢家聲威,豈是幾句寓意不明的話所能打發得了的?

    夏夢卿似乎無可奈何,略作沉吟,突然說道:「既然掌教這麼說,我不敢不讓各位有個明白。請問掌教,這件事系由何人發動?那武林帖上署名者為誰?」

    大悲禪師呆了一呆,道:「千毒門主。」

    夏夢卿點點頭,笑道:「那麼這原因就簡單了,月前北邱斷魂谷中的種種遭遇,各位想必記憶猶新,以千毒門主那種人物,用心叵測,是否能成得了大事,各位應該比我瞭解得更為清楚。」

    凶狠毒辣,觸目驚心,無影之毒,餘悸仍存,大悲禪師不得不點頭:「施主所言極是,天下英雄莫不有此同感,只是……他這次遍傳武林帖之舉,卻極為神聖、光明正大,我等身為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為了公仇,只有暫置私怨。」夏夢卿淡淡-笑,冷冷說道:「掌教這活本來不錯,只可惜掌教不知千毒門主也是一個受人操縱利用的可憐角色。」大悲禪師呆了一呆,一時無語。

    「無量壽佛。」武當掌教無為道長突然越眾而出,神情肅然地,微一稽首道:「施主請恕貧道斗膽,有幾件事兒.想請施主釋疑。」

    夏夢卿星目深注,還禮說道:「掌教請講,我有問必答。」

    無為道長雙目神光湛然,淡淡發問道;「施主想必也接獲一份武林帖吧?」

    夏夢卿搖頭淡笑:「掌教想差了,千毒門主豈有這個膽子將那看來神聖,實則包藏禍心的武林帖送到我的手中。」

    無為道長白眉微軒,道:「那麼,施主怎知貧道等來意?」

    「很簡單。」夏夢卿微笑說道:「因為昨夜已有兩人以此事徵詢於我。」

    無為道長呆了一呆,道:「施主可否示那兩人是准?」

    「我說過有問必答,自當奉告!」夏夢卿笑道:「這兩人掌教認得,便是昔年聯袂武當,為貴教稍盡綿薄的霍玄、岑參。」

    無為道長似乎頗覺意外地「哦」的一聲,道:「原來是霍、岑兩位施主……」

    深注夏夢卿-眼,接道:「旋主也是以今日之言,應付他們兩位麼?」

    「不錯!」夏夢卿聽出對方話中有話,星目寒芒一閃,揚眉笑答道:「只是,我昨夜措辭與今日稍有不同,我說他們輕舉妄動,要他們立刻回到住處,閉門讀書。」

    無為道長老臉一紅,稽首說道:「施主莫要誤會,貧道不敢存有那個意思。」

    夏夢卿淡談揚眉:「掌教言重,夏夢卿也不敢妄自度人。」

    無為道長頗為窘迫,但旋即又白眉雙揚,肅然說道:「那麼貧道愚昧,施主乃智蒙神僧高足,神僧赤膽忠心,每以無力驅逐敵寇為恨,貧道實在莫明施主何以竟阻攔此一盛舉?」

    一句話直聽得夏夢卿劍眉連軒,目射奇光,但想到對方的失態也是因為急於公仇,發乎忠誠,只不過有點審事不明,卻又不忍發作。當下暗暗一歎,倏斂威態,說道:「誠如掌教所言,家師赤膽忠心,一生時以無力驅逐敵寇為恨,耳提面命也每以大仇大恥誨我,我夏夢卿又豈是掌教所責的那種大逆背師之人?不過我不敢怨怪掌教有這種想法,易地而處我也會有這種想法,我和諸位一樣,也是漢族世胄大明遺民,說句唐突一點的話,我的仇恨也許比諸位更探,光復神州驅逐敵寇的心志也比諸位更!我之所以不願對這次所謂盛舉加以贊助,反加阻攔,那是因為我比諸位多知道一點,千毒門主受惑於西藏布達拉宮,而布達拉宮之後更有操縱之人,其目的在造成中原鷸蚌相爭之局,而坐收漁人之利,我等如若不察,誤中奸謀,一旦陰謀者侵據華夏,所蒙恥辱,所受災難將較今日猶甚百倍,各位均為一時明智之士.請問,似這等引虎驅狼,開門揖盜之舉,能夠附和麼?言盡於此,還請各位各返來處,伺機再動,屆時我必當有所交代。」

    聽了這番話,群豪俱皆怵然動容,默然不語。

    無為道長微一稽首,就要退回。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震耳撼心,大悲禪師突又跨前一步,肅然合十道:「貧衲斗膽,請施主再示那幕後陰謀之人?」

    夏夢卿淡淡說道:「掌教胸羅淵博,當知白衣大食此名。」

    大悲禪師呆了一呆,意猶難倍,慈目疑注,道:「施主怎知……」

    夏夢卿劍眉倒剔,星目寒芒電射,突然沉聲接口:「大和尚,你這是逼我?」

    探懷取出一物,冷冷通過。

    那是一塊玉珮,正面左右兩邊,各鐫-龍,翻騰雲中,首尾相對,栩栩如生,二龍之間,刻有幾個隸字:「忠孝傳家,世代慎藏」。

    大悲禪師入目這瑰玉珮,神情狂震、臉色劇變,突然下拜:「出家草民,有眼如盲,懵懂無知……施主恕罪。」

    大悲禪師德高望重,領袖武林,他這一拜下,誰敢怠慢,一時紛紛下拜鴉雀無聲,夏夢卿閃身避禮,激動說道:「今非昔比,夏夢卿蒙羞在身,不敢受各位重禮,還請……」

    群豪一拜而起,大悲禪師恭聲答話:「草民等緬懷先朝,思念故君孺慕若渴每感無依,今日得知施主身份,驚喜之餘,豈有不拜之理?更當謝天謝地。草民等這就遵諭各返來處,靜候施主復興之召,草民等告辭。」

    躬身再拜,領著群豪悄然退去。

    夏夢卿星目微濕,拱手揚聲:「諸位走好,恕不能遠送。」

    望著群豪漸去漸遠,唇邊突起一陣輕微抽搐,臉上一片難以言喻之色,呆呆凝注,默然不語,良久方始一歎回身。

    他剛轉過身來,面前如飛飄落大漠駝叟無影神鞭獨孤奇,神情肅穆,無限激動地道:「夏大俠,你瞞得老駝子好苦……」納頭便要拜下。

    夏夢卿出手如電,托住對方兩肘,皺眉苦笑:「老爹,別再令我難受了好麼?動身吧!」

    夏夢卿雖然身負重傷,獨孤奇卻仍然使盡力氣也無法拜下分毫,明知差人太多,只有一歎作罷,懇求道:「夏大俠,老駝子以前不知,情猶可原,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了,這『老爹』兩字請……」

    夏夢卿沉聲接口道:「老爹,你還要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獨孤奇哪敢再說,老眼凝注,顫聲道:「恭敬不如從命了,老駝子生受了。」轉身就待登上車轅。』車簾掀動,薛梅霞突然探出螓首:「夏大哥,他們都走了麼?」

    夏夢卿呆了一呆,道:「小妹何時醒來的?」

    薛梅霞柔婉一笑,道:「我早就醒了,人家既然有所顧忌,加上我衣衫不整,多日來未曾梳洗,怎好出來?」

    「那麼,適才之事,小妹想必都已聽到了?」

    薛梅霞又柔婉一笑,微頷蜂首。

    夏夢卿心中微震,默然未語,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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