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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寂寞淒清雪夜時 文 / 獨孤紅

    在另一方面,那晉冀交界的雲家堡中,年殘歲底又下了一場大雪,漫山遍野,都成了玉琢山河,銀裝世界。這時候,中鳳方從千里之外奔馳回來,因愛那天風樓高,四山在望,可以賞玩雪景,便命乳娘孫三奶奶督率丫頭僕婦將樓上打掃了一番,索性將自己的香閨搬來樓上住下,這天快雪初晴,中鳳閒極無聊,將從羹堯處所得劍譜,展開自己看了—番,不知怎樣,忽然生了一陣異常感觸,轉覺小樓岑寂,反不如長途馳逐,躍馬橫劍之樂,勉強跑到琴台上去彈了一曲,愈覺有說不出的煩悶,一賭氣,索性推開窗戶,憑欄遠眺,忽見那小峰側面,大雪地裡,一帶寒梅,已經冒雪盛開,紅遍了小半個山巒,那老樹下面,正是自己和羹堯並肩小語的地方,不禁呆了半晌,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托著下頷正想著那天情景,猛然背後噗哧一聲笑道:「姑娘,你在這裡想什麼心思?這樣大的風,也不怕冷嗎?」

    中鳳不由一驚,回頭一看,卻是大嫂宮氏,不由嗔道:

    「你這人,為什麼一聲不響的跑上樓來,倒嚇了我一大大跳。」

    宮氏笑道:「姑娘,你這趟從外面回來,為什麼老是懶說懶笑,好像有什麼心事一樣。在那邊上房裡住得好好的,大家談談說說,多麼熱鬧,怎麼偏又要搬到這座樓上來,是嫌這家裡住得膩了,有一點討厭我們嗎?」

    中鳳不禁臉上一紅,笑罵道:「大嫂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人家不過因為這樓上地勢高些,看起雪景來比較眼界空闊,所以才搬來住上幾天,怎麼一到你嘴裡,話便兩樣了。」

    宮氏又笑了笑道:「我的話一點也不兩樣,你試想想看,你從前多麼愛說愛笑,一到哪裡,沒有看見人,先聽見說笑,這趟回來,為什麼老是靜悄悄的,一聲不響,呆在哪裡,一呆便是大半天,這不是有心事是什麼?」

    中鳳紅著臉嗔道:「這還不是因為你們常常討厭我,說我愛說愛笑,所以才把老毛病改了。現在我改了,你又說我不說笑是有心事啦,這個年頭兒還有我走的路嗎?」

    宮氏看了她一眼道:「吆,我的好姑娘,你真生氣啦,算我說錯了好不好?不過,嫂子我是關心你,我不怕你惱,有什麼心事,還是告訴我的好,要不然,只悶在心裡頭那怎麼是好!」

    說罷又格格一笑道:「嫂子我向來就疼你這個小姑子,只要你對我把這個心事說了,多少還可替你出點主意。就你哥哥和老爺子面前,多少也可以說幾句話。要不然,你厲害死了也還是一個小姑娘,有些話能說嗎?到那個時候,要想再求我,可就晚了。」

    中鳳臉上愈紅道:「你今天瘋了嗎?我有什麼事要求你,倒得說說看。」

    宮氏笑道:「你問這個嗎?那你只要自己想一想,這幾天你那小心眼兒裡面,想的是什麼?悶的是什麼?不就自己明白了嗎?」

    中鳳不由急了,冷不防,一下便把宮氏推倒在那張床上,笑罵道:「我把你這壞透的東西,沒有事坐著閒磕牙,就是在編排我,那笑面羅剎的外號,不也就是你們說出去的嗎?如今倒惹得人家,不知道底細的人,當我真正是一個母夜叉一樣的人物哩。現在又來了是不是?」說罷一哈手,便伸向宮氏腋下搔她癢處。

    宮氏一面用手來擋,一面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滿腹心事,原來就為這個外號,是不是人家對你這個外號有點……」

    說著格格連笑,已經被中鳳搔得喘不過氣來,一面道:「那……那……那也不要緊呀!你只好好求我一下……叫……叫你大哥去向那一位說…一下……格……格不也就行了嗎?」

    中鳳越發不依,一面加緊搔著,一面笑罵道:「你還敢胡說,今天我不把你整夠了決不住手。」

    宮氏只笑得說不出話來,一面喘著氣,一面告饒道:「好……好姑娘,你饒了我吧,下……下次……再不敢呢!」

    兩人正在鬧著,樓下忽然又是一個清脆喉嚨笑道:「姑嫂兩個,說笑得好熱鬧,你們笑的是什麼,能給我也笑笑嗎?」

    中鳳手下一鬆,宮氏連忙嚷道:「香姨娘你快來,鳳丫頭說我們編排她,送了她笑面羅剎那個綽號,害得她找不到婆家,要治死我呢!」

    中鳳一聽,恨了一聲,兩隻手又向她那腋下搔去,一面高聲叫道:「姨娘,你也不管管她,你看她這張嘴多麼討人厭?」

    一面又道:「你敢再說,我不把你腸子搔斷才怪!」

    那樓下來的,原是雲霄的第二個侍妾香紅,年紀還比宮氏小,只大中鳳兩歲,平日在一處也是鬧慣的,一聽宮氏說話忙也笑道:「誰說她找不到婆家?老山主早跟我說過了,她連親都相定了呢,只等新年一過,便要到北京城去謝媒呢!」

    說著,一路登登登的趕上了樓,向中鳳笑道:「鳳小姐,您放心,人家媒人都已寫下了包票呢,還有個不成的嗎?至於您那個雅號,只等新姑爺一來,我便替您註解明白,包您那一位不會疑惑還不行嗎?」

    中鳳不由唾了—口道:「香姨娘,我可沒有得罪你,為什麼也助紂為虐起來?」

    宮氏笑著坐起來一面掠著鬢角一面道:「姑娘,這可不必生氣呢!事情已經有八成了。」

    中鳳把嘴一噘道:「我不來呢,你們大夥兒合起來欺負我!」

    香紅笑道:「您這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人家特為趕來跟您道喜,您倒說大伙合起來欺負您,這樣還有好人走的路嗎?那麼,我馬上回老山主去,鳳小姐對這親事很不高興,誰要再提這件事,誰就是欺負您,您看好嗎?」

    宮氏也笑道:「對,對,我們就這樣和老山主說去,真要把事弄砸了,誰也不能怨誰。」

    中鳳把小臉一繃道:「隨你們說去。」

    說著,把頭一低,口角眉梢忍不住隱含喜意。

    宮氏又覷了她一眼道:「哎呀,姑娘真生氣呢,香姨娘,您可得留點神,要不然,人家的劍術現在可又受了高人的傳授,不教您身上帶點記號才怪。」

    香紅向宮氏一擠眼道:「還等到現在?我早知道呢!」

    說著,把桌上那本中鳳抄的劍訣一揚,笑道:「你瞧,人家連武當派看家本領的老本見全搞來呢,憑我們還能擋得住三招兩式嗎?」

    中鳳臉上不禁有點掛不住,一把奪過那本劍訣,向樓下就跑,香紅連忙攔著笑道:「鳳小姐,您別惱,大家全是逗您玩兒的。」

    宮氏也攔著樓梯笑道:「好姑娘,您千萬別生氣,老實告訴您,我跟香姨娘全是奉了老山主之命來的,說笑是說笑,真話是真話,您先坐下來,我們還有話說呢!」

    中鳳被兩人央求不過,又回到窗前坐下來氣憤憤的道:「既是老山主教您兩位來,為什麼放著正經話不說,倒只管開我的玩笑,這能怪我嗎?」

    宮氏知她驕縱慣了的,向來得理不讓人,先輕咳了一聲,又向香紅一擠眼笑道:「據老山主說,上次來的那位高明高爺,就是雍王爺本人,並不是什麼雍王爺的總文案。」

    中鳳嗔道:「這個我早知道了,還等今天嗎?他是王爺,又干我什麼事?」

    宮氏道:「你這人,性子怎麼這麼急?我話還沒有說完咧。」

    說著又笑了一笑道:「老山主為了我們一家,決不能在這山宅裡住上一輩子,而且既已得罪了前明的宗室和一般遺老,這個局面決不能長久支持下去,二則你姑娘人也不小了,又是一身文武全才的大美人兒,要沒有個蓋世英雄,決配不了你,本來想設法將您配給那雍王爺……」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冷笑道:「這真是老山主的意思嗎?」

    香紅連忙笑道:「鳳小姐,您別生氣,等您嫂子把話說完就明白了。」

    宮氏不由嚇得一哆嗦,向香紅道:「這差事本來是我們兩個人的,如今我這拙口笨腮的,說不下去呢,還是您說吧!」

    香紅接著笑道:「後來老山主看出來,您很是討厭那位雍王爺,所以翻轉來請雍王爺替您做媒,打算將您許給那位年二爺……」

    中鳳又冷笑一聲道:「嚇!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們大夥兒拿我送了禮,好換那大家的功名富貴。不管是誰,只要人家願意就給,不是你這一說,我還睡在鼓裡呢。可不是我姑娘家不害羞,說話不怕磣牙,既然是老山主差你們來的,還請你兩位對老山主說去,我這薄命的女兒決沒有那個福命,任憑他是王爺公爺,我決不嫁人,再逼急了我便剪了頭髮去當姑子去。」

    說罷,兩淚交流,忍不住掩面悲啼起來。

    香紅一聽,不禁看看宮氏默然不語,半晌,還是宮氏賠著笑臉道:「好姑娘,雖然老太太過世得早,我們向來處得不錯,方才是我把話說錯了,你就不能多擔待一點兒,免得我受老山主責備嗎?再說,現在提親的不是那雍王爺,乃是年二爺,那天你們在射圃練功夫的時候,我也偷看過了,人家武功、文學、門第、小模樣兒,哪一項配不上您?真要錯過了,恐怕就是找遍了中國十八省也沒有地方尋去,您可不要後悔。」

    中鳳驀地裡臉色沉道:「任憑是誰我也不嫁,我後悔什麼?你們當我也和你們一樣,利慾薰心,只要有錢有勢,就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嗎?」

    宮氏不由心中十分不快,把臉一沉,也冷笑道:「姑娘,您說話可不能一腳把人全踹到泥裡去,我和香姨娘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為了自己的富貴把您賣了,這可是老山主的意思,您要是真不願意,我們也只有回老山主去,還能硬勸您嗎?」

    說罷,立刻起身告辭下樓,香紅也勉強笑著,只說了聲:「鳳小姐,這是終身大事,您再想一想。」

    便也告辭跟著下樓而去,中鳳向來主張見解就和父兄不同,自從兩人走後,想起了個人的身世和家國之恨,不由伏在幾上痛哭不已,半晌之後,把牙一咬,自忖道:「任憑他是誰,我決定終身不嫁,趕明天,我就離開這裡,去侍候師父去。好便好,不好,真個把三千煩惱絲一削,當真出家當姑子也可以一身清淨,了此餘生。」

    但是心頭上,老浮起一個羹堯的影子,再也除不去,推不開。哀痛之餘,不禁愈加煩躁,猛聽那樓梯,登,登,登,又是一陣怪響,孫三奶奶忙不迭的走上來,睜大了一雙母狗眼看著她道:「小姐,你是瘋了嗎?怎麼連年二爺那樣好的人也鬧翻了?」

    中鳳一見孫三奶奶氣急敗壞的樣兒,這兩句話又無頭無尾的,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怎麼知道我跟他鬧翻了。」

    孫三奶奶怔怔的道:「那麼,方才雁大奶奶和香姨娘來跟您提親,您為什麼發大脾氣,把她們轟出去,又在這裡,背著人哭咧?」

    中鳳怒道:「這關你什麼事,又要你來管?還不快給我下樓去,我心裡煩得很呢!」

    孫三奶奶又是一怔道:「哦!俺明白了,一定是那姓年的小子,仗著官大勢大沒有把你放在眼內,說不定又變了卦呢,你吃了啞巴虧,所以氣得一下連提親的人全恨在心上,自己也哭了。那也不要緊,別看俺口口聲聲叫他年二爺,那樣侍候他,那全是為了你,只要他敢瞧不起人來欺負了你,俺不照上一次對那個什麼巡撫少爺的法子去治他一下才怪。」

    中鳳想起上次孫三奶奶對那巡撫少爺的一手,又胡扯一陣,不由又嬌喝道:「你胡說什麼?人家何曾仗著官勢來欺負我?又有什麼事變了卦?這事用不著你問知道麼?」

    孫三奶奶把一雙母狗眼一抬,猛一拍手掌笑道:「俺這回可真明白咧,這一定是雁大奶奶和那香姨娘,跟你鬧著玩,把話說擰了,你就再英雄了得,到底是一個女孩兒家的身份,怎麼能痛痛快快說得出口?她們兩個促狹鬼,再拿話一僵,所以把你急哭呢。這也不要緊,停一會兒,我再跟老山主說去。本來嘛,小姐們提到婆家,還能有個不害羞的?不用說你這樣文武全材,又是一個千金小姐的身份,便是俺當年,那一口子來相親,心內雖然一百二十個願意,也要哭上三天呢,要不然不給人家看輕嗎?」

    說著齜牙一笑,猛一扭水桶也似的腰,看了中鳳一眼道:「小姐你放心,俺這就去見老山主去。」

    說罷便要下樓。中鳳不禁又喝道:「教你不用管,為什麼不聽話?你敢去對老山主說什麼,我不把你的嘴撕爛才怪。」

    孫三奶奶笑道:「俺這張嘴,是你從小就撕慣的,只要你高興,就給撕爛了也沒有什麼,千萬不要悶在心裡才好,」

    中鳳不由站起身來,推著孫三奶奶道:「你為什麼又倚老賣老起來?快下樓去,讓我靜靜的坐一會兒,不許再胡說。」

    孫三奶奶身不由己的被推下樓去,又尋著劍奴、侍琴兩個丫頭,教兩人替中鳳預備手巾擦臉,泡上茶去,在樓下等了好半天,沒聽見中鳳再哭,才悄然回去。這裡中鳳自從孫三奶奶一場莫名其妙的勸慰,轉把心中幽憤去了五分,擦過臉,呷了一口茶之後,自己將窗兒關上,看著室內的一個火盆在出神,好半會之後,忽聽樓下一陣腳步響,雲霄在下面道:「鳳兒在樓上嗎?」

    劍奴連忙代答道:「小姐在這兒呢,老山主,您請上來吧!」

    中鳳也連忙站起身,迎下樓去道:「外面這麼冷,爸爸您又到這兒來幹什麼?」

    雲霄一面上樓,一面向中鳳臉上一看,捋鬚大笑道:「你這小妞兒真淘氣,要不是你奶媽去一說,我還真擔心這一趟北上和那年羹堯又鬧翻了呢?原來是為了和你嫂子姨娘兩人嘔氣。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是一團孩子氣?自從你媽去世以後,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咧。」

    說著又長歎一聲道:「唉!假如能天從人願,把你這一件人事了卻,我也少卻一樁心事。」

    中鳳忿然道:「嘔氣?我和她們嘔氣做什麼;」

    說著兩隻眼睛又流下淚來。

    雲霄一面在琴台前面椅子上坐下來,一面道:「既不和她們嘔氣,又沒有和那年羹堯斗翻,好好的又哭什麼?」

    中鳳不語,半晌方道:「爸爸,您真打算就此投靠韃子嗎?」

    雲霄捋著鬍子,看了她一眼,又長歎一聲道:「你打算在這深山窮谷之中過一輩子嗎?」

    中鳳猛然一抹臉上淚痕道:「如果爸爸能全晚節,女兒也願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侍奉您一世。」

    雲霄沉吟半晌道:「你嫂嫂和姨娘已經把你說的話,全告訴了我。做爸爸的雖然老悖,還不至於就用自己的女兒去換取功名富貴。再說你看我這大年紀,便在滿人手下能弄到一官半職,還能有幾天後福可享?空自倔強了半生,到頭來,還落個晚節不終為人笑話,那又何苦呢?不過你也應該為你自己你全家想一想。如今為了你二哥的事,我已不諒於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若我再和清廷硬拚,即使我以一死了之,你們這許多人又該怎樣呢?再說,古人曾經說過:『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大丈夫也要講個恩怨分明。你看清廷諸王對我不是卑詞厚幣遣人來聘,就是降貴紆尊,登門來訪。尤其是那雍王爺為了我,不恤在邯鄲城裡住上好多天,這是你親眼看見的。人家對我的恭敬誠懇,也是你親身經歷的,你看能辜負人家這一番恩遇嗎?我想他雖並未說明身份,便昔日的劉先生於諸葛公也不過如此,我為了你們一家禍福,為了報答雍王爺的知遇之恩,能說不出山嗎?」

    中鳳冷笑一聲道:「所以你老人家,就不恤把女兒獻出去了!」

    雲霄不禁老臉通紅,把那琴台一拍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是請他做媒,讓你嫁給姓年的,何嘗是把你獻給他?照你這一說,我這做爸爸的簡直是個無恥之尤的小人了。連你也這樣說,又怎麼怪得那些以孤臣孽子自居的遺老在外面罵我呢?」

    說罷,又長歎一聲道:「總怪你母親死得太早,我把你驕縱得太過份了,要不然敢這樣出言無狀,以小犯上嗎?」

    中鳳見狀,連忙道:「並非女兒敢於以小犯上,出言無狀。你老人家不是向來也以忠孝教人嗎?如今只為了全家的安危禍福,難道就不為自己身後的毀譽打算嗎?再說,爸爸常說我們這雲氏門中,歷代都是大明世宦,縱使那雍王對你老人家不錯,難道又比得上大明對我雲氏世代的深恩厚澤嗎?事實說,女兒是父親生的,慢說是您請雍王為媒,教我去嫁姓年的,便是真的把我獻給雍王,我除一死之外,也決不敢對您放肆,不過對於您自己的出處還請三思才好。」

    雲霄道:「我意已決,用不著再為三思,從前伊尹不也曾五就湯五就桀嗎?老實說,前明氣數已盡,目前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大家到北京城裡去共享幾年富貴,一條路便是只有等待那班前明遺孽和大清朝的兵馬前來夾攻,你想我們能坐以待斃嗎?」

    中鳳默然半晌道:「爸爸既已決意投靠清廷,女兒決不敢勉強。不過依我看來,那雍王雖然胸懷大志,一旦得手,不愁不登大位。但是您是精於風鑒的,他那副鷹視狼顧的相貌是個能共大事的嗎?您已這大年紀,何苦又去染上一水?設若一旦不能始終其事,女兒就不忍說了。」

    雲霄又一捋鬚哈哈大笑道:「我也就為了這一點,所以你一上來只微露不願之意,就不讓你嫁他。老實說,我們現在不過窮途末路,暫時借他的力量,避一避那班前明遺孽來攻,又免得清兵時常囉嗦。我雖老了,壯志猶在,難道真會甘心做個待烹的走狗嗎?」

    說罷,一振雙臂,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比雁燕兩兒強多了,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要不然我便更放心了。」

    中鳳一聽,不禁微怔,又看了雲霄一眼道:「女兒一向悶在心裡要說的話全說了,爸爸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決沒有不依從的,不過您的年紀太大了,自己還得留心才好。」

    雲霄又笑道:「年紀只能限得住常人,卻限不住非常人物,能道你也把爸爸看成常人嗎?」

    說著又道:「這且不說,到底你對那姓年的小子如何呢?你看他還有幾分出息嗎?」

    中鳳不由粉臉通紅,把頭垂下去道:「這人如論文學武功原都高人一等,只不免驕矜之氣過甚,有時又不免有點婦人之仁,不過和世俗一般紈褲子弟比較起來,也可算得鶴立雞群了。」

    雲霄不禁搖頭道:「你這小妞兒,眼界也太高了,連這等不世出的人物,都不免下這等考語,還到哪裡去找全才去?」

    說罷又笑道:「來年新正之約,無論如何,我是非踐不可的,到時你是去或不去呢?」

    中鳳把頭一抬,又低下去道:「您如果命我去,女兒當然遵命。不過,在這未去之前,對於您自己的出處,還宜再想一想。至於女兒的事……」

    說到這裡,又把臉漲得飛紅道:「您……還是慢一步。」

    雲霄不禁大詫道:「為什麼要慢一步?難道你對那年二爺真看不入眼嗎?」

    中鳳又把頭連搖。雲霄更加奇怪道:「既不是對他看不入眼,為什麼又教我慢—步是何道理?是不是你因為我曾說過是個二房,所以不願意?要知道,這是你命中注定如此,要不然又到哪裡去找這樣出色的英雄夫婿呢?」

    中鳳又把頭一搖嗔道:「爸爸,您今天別問這好不好?」

    雲霄不禁怔怔的看著她,正要再問,究竟是為了什麼,猛然孫三奶奶又趕上樓來道:「老山主,現在離開您到北京城去還有好幾天呢!小姐請您別問,您不會就停幾天再說嗎?」

    說著一雙母狗眼連眨,雲霄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好,反正這事也不一定是今天就要決斷的。既然如此,小姐是你奶大的,我就先回去,你再問問她罷。」

    說罷,下樓徑去,中鳳送走父親,心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下躺在床上,心裡也不知是在想著什麼,孫三奶奶見狀,悄悄的走近床邊低聲道:「小姐,你方才和老山主說的話,俺在樓梯上全聽見了,你所以要請老山主慢一步辦喜事俺倒知。」中鳳不禁大為詫異道:「你知道什麼?」

    孫三奶奶笑道:「你別害羞,俺知道,你聽說那年二爺是湖廣總督的少爺,媒人又是一位王爺,多少總要爭點面子,那副嫁妝萬不能寒酸,所以才請老山主慢一步。這個你放心,俺停一會就和老山主說去,反正咱們拿出去的東西總不能讓人家比下去。」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我的事便老山主也不能完全做主,你再強不知以為知,擅作主張,去對老山主胡說可不用怪我。」

    孫三奶奶一見中鳳真的生了氣,不禁慌道:「好小姐,你是俺奶大的,就算俺是猜錯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不能告訴俺嗎?」

    中鳳一見孫三奶奶一股惶急之色,不知怎地想起羹堯說她嫵媚的話來,忍不住口角忽露笑意道:「好嬤嬤,今天一天我已夠受了,你不用再嘔我呢。這件事不用說你,便是老山主也猜不上,我也一時不能對他說,不過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說罷臉色又一沉道:「現在我心裡太煩了,你先下樓坐坐,誰也不用給他上來,讓我好好的靜一靜。」

    孫三奶奶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半晌,怏怏的又走下樓去。中鳳等她下樓之後,一賭氣,又躺到床上去,扯過一條錦被向頭上一蒙,端自——睡去。半晌之後,忽然聽見樓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再睜眼一看,天已全黑,孫三奶奶愁眉苦眼的,捧了一畚箕獸炭,正在向火盆裡添著,不由一揉眼睛道:「外面什麼時候了?你又拿這許多炭上來做什麼?」

    孫三奶奶道:「俺已上來好幾次咧,看見你睡得正香,一直沒有敢驚動,外面北風又大了,天氣冷得很,所以再給你添上一次炭,你那份飯菜也早送來咧,現在全都涼了,我已替你溫在下面爐子上,要是肚子餓了,俺替你立刻拿來就可以吃。」

    中鳳把頭一點,孫三奶奶放下了炭,立刻下去,先提了水壺上來,讓中鳳擦了臉,漱過口,然後送上飯來。匆匆飯罷,中鳳因日間睡得太久,精神轉旺,不思再睡,一個人獨自坐在燈下,命劍奴泡了一碗好茶,又揭開那本劍訣在體會著。看看已過二更,忽聽樓房上瓦聲微響,聽去絕不似貓鼠之類,連忙就壁上摘下寶劍暗器,噗的一聲將燈吹滅,輕輕推開後窗,正待出去。猛聽房上一聲冷笑,接著有人叫道:「雲中鳳,你這賤人聽清,你家李大太爺與你向來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為何將我兩兄弟殺死,又將我妻妹打傷送到北京城裡去,是好樣的快些出來與你李大太爺見過高下。」

    中鳳一聽,來人竟是李如虎的哥哥,張桂香的丈夫李飛龍,不由也冷笑一聲道:「原來李大寨主到此和我論理來,這倒也好,要不然我也得到河南去一趟登門拜訪哩。」

    說著,一手推開窗戶,單劍護著頭臉,一個燕子穿雲架式俏生生的在樓外耳房上面踏了一腳,又化成一鶴沖天架式,平步竄起丈餘,落在樓房上面一看。星光下只見房上緊靠著中脊站著一人,頭裹黑紗,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左手叉腰,右手握著一柄單刀,丁字步站著,不由冷笑道:「你那二弟李如虎確係傷在我的手下,你那老婆和妹妹,也確實是我派人送到北京去。不過你說和我雲家堡向來河水不犯井水,這話我卻不能承認,此次如非你那三弟雲鵬在我雲家堡境內,行刺我雲家的貴賓,怎麼會死在馬天雄鐵掌之下?你那二弟如虎倚仗十四王府勢力,膽敢不依江湖規矩,挾制官府拔我雲家鏢旗已是該死,事後斗勢不過,又不按江湖過節找場,這能怪得我嗎?至於你那老婆,也是她來找我,並非我去找她。因系行刺活口,所以我才手下留情,用錯骨分筋之法將她制住,令其到京自行投案。老實說,這是看在你那妹妹份上,要不然憑她這等淫賤無恥的下三濫女人,能容她在我手下活命嗎?你既尋上門來,意欲如何?」

    李飛龍聞言也冷笑道:「照你這麼一說,江湖過節倒全給你雲家堡佔盡了。不過今日之事勝者為強,你李大太爺一家也不過只有五口,如今在你雲家堡的威勢之下,死傷之外,也只剩下我一人,今夜你如能勝得你大太爺這一口刀和一身功夫,不妨斬盡殺絕,也好永絕後患,要不然,咱們是另說另講。」

    說著把頭一低,一枝緊背低頭花裝弩,嗖的一聲,直向中鳳咽喉射來。中鳳舉劍一撥,那箭才被打落,李飛龍左手一揚又飛出一粒酒杯大小彈子。中鳳身子一側,讓過一邊,那彈子向房上一落,嗶噗一聲,立刻爆開,火光一閃,忽冒綠煙,發出一種刺鼻香味。中鳳連忙竄步,搶向上鳳,從懷中掏出兩個藥丸塞向鼻中,冷笑道:「原來你們一家,只仗著這一類下流暗器取勝,這就難怪你家姑娘心狠手辣了。」說罷,乘勢身子向上一竄,縱起二三丈高,一個細胸翻雲,頭下腳上,直向李飛龍當頭罩下,李飛龍一見平日仗以取勝的追魂神彈竟然失效,不由大吃一驚。再看中鳳在星光下面,已像一隻鷙鳥從空中撲將下來,連忙舉刀護臉向旁邊一閃。才躲過劍鋒,中鳳身子一落,兩隻小腳向下一翻,右腳又向著腰背之間踢到,李飛龍說聲不好,身子連忙挫下來,舉刀一個回頭望月架式,來劈中鳳右腳。誰知中鳳右腳猛然一縮,手中寶劍又沉下來,李飛龍萬想不到中鳳身手如此矯捷,只在空中落下來,這一剎那當中,其中便藏許多出神入化的招數。一見那劍光華有異尋常,又不敢用刀硬接,只得身子向後一仰,使出鐵板橋功夫,打算倒竄出去,再避過這一劍。誰知中鳳更不容他緩手,右腳才落地,那只左腳一揚,接著在他右膝上踢個正著,那隻鳳頭鞋上所藏的鐵尖,一下竟深沒入骨。李飛龍痛澈心肺,忍不住狂叫一聲,直向瓦壟上倒下去,手中那口單刀也嗆啷一聲擲向院落裡。中鳳更不怠慢,右腳一起,在他脅下一點,只聽得狂吼一聲,便不再動彈,星光下看去,便像一隻死狗一樣,直挺挺的躺在房上。中鳳見狀笑了一笑,手中劍鋒一起便待向他項下斫去,猛一沉吟,忽又高聲叫道:「你們下面難道全是死人嗎?怎麼屋上已經來了賊人,一個也聽不見?」

    忽聽三奶奶在下面大叫道:「小姐,俺早聽見了,你難道不知道俺沒有上房的能耐嗎?只要你快叫他下來,等俺揍他好不好?」

    中鳳不由失笑道:「天下有個願意自己送到你面前等著挨揍的嗎?」

    說著,右腳一起,將李飛龍挑了起來,嬌喝道:「這賊人已被我制住了,你快些接著,不要把他摔死,我還要留著活口問話呢!」

    接著單腳挑定李飛龍,向院落當中踢去。樓下上宿諸人一聽賊在房上發話,本已驚覺。莊中各人,照例是兵刃隨身,從不輕易離開的。劍奴侍琴二婢早就持劍掩身牆角之下準備接應小姐。那孫三奶奶更來得別緻,此時正一手抄著一根鑌鐵大棍,一手卻握著一束麻繩,站在院落當中,睜大了眼睛看著房上,預備小姐一經將來賊打落,接著就捆,一聞中鳳呼喝,立將右於鐵棍向一株花樹上一倚,左手麻繩搭向肩頭,兩手一張,便來接人。都不料李飛龍個兒太大,從空中跳下來,又是一股猛力,接雖接著,卻連自己也壓得挫下去,咕咚一聲,好似倒了半堵牆,那李飛龍的身體卻正好壓在她的身上,一點沒有受傷,孫三奶奶轉跌得屁股生痛,小肚子又不知被什麼頂了一下,不由怪叫起來。二婢趕來一看,見狀不禁捧腹大笑,這時中鳳也翻身縱落,忙喝道:「你們兩個死丫頭笑什麼?還不快些取燈來,看著孫嬤嬤受傷沒有?」

    二婢正在取燈,孫三奶奶已將李飛龍推過一邊,雙手在地下—撐站起來道:「俺雖被他壓了一下,頂得小肚子怪痛的,一點傷也沒受。倒是這砍了頭的死王八,不知為什麼不聲不響的,老不開口,他媽的,也許完咧?」

    說著,二婢燈已取來,孫三奶奶看時,只見那李飛龍躺在地下一動不動,正橫著一雙凶睛看著自己,不由大怒,一伸手,啪!啪!先揍了他兩個嘴巴,大喝道:「你他媽的死王八,方才壓得老娘好痛,現在先叫你嘗嘗厲害。」

    說罷猛又一伸手,在李飛龍腰間摘下鏢囊道:「俺道是什麼東西,頂得你老娘肚子怪疼的,原來卻是這個玩藝兒。」

    再打開鏢囊一看,一槽鋼鏢之外,還藏著一個仙鶴式的薰香盒子,幾個小藥瓶,中鳳一手奪過道:「他已被我點了麻穴,你不趕快將他捆上,只顧看這個做什麼?」

    孫三奶奶這才從肩上取下麻繩,將李飛龍倒剪兩臂捆好。中鳳走了過去,又在他腦後拍了一下,李飛龍猛覺渾身血脈一暢,立刻便恢復知覺,一看自己已被人家捆上,心知已落對頭之手,萬無幸理,不由雙眉直豎,瞪著一雙凶睛道:「你這賤人將你李大太爺擒住便待怎樣?趁早給我—個痛快,咱們有緣二十年後再見,你要羞辱於我,可別怪我要罵人呢。」

    說猶未完,啪!啪!左頰上,早重重的著了兩個嘴巴,接著只聽孫三奶奶高聲喝道:「你砍了頭的死王八,他媽的還敢在俺面前硬充好漢出口傷人。如敢再嘴裡不乾不淨的,俺不拿溺盆兒來灌你個飽,也不算孫三奶奶。」

    李飛龍只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順嘴流血。一聽孫三奶奶口氣,竟要拿溺盆兒來灌自己,萬一真的做出來,不用說活著難以見人,便死後傳出去也是奇恥大辱,不由急得高叫道:「雲小姐,你也是江湖上的女中豪傑,今天我已輸在你手,你便將我一劍兩段,我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決不能怪你心狠手辣,如果真的叫這位奶奶糟蹋我,那可不是江湖行徑,你也在我身上缺德咧。」

    中鳳聞言,忙向孫三奶奶喝道:「既是李大寨主如此說,你暫時不得無禮,我還有話說。」

    接著又道:「李寨主,你那兩個兄弟雖死,妻妹尚在,我雖命她二人向雍王府自行投到,以我揣測,那雍王未必便為難她兩個,也許還有意外賞賜都說不定。你如為了替兩個兄弟報仇而來,我們不妨把話說明,暫時放你回去,哪怕三年五載,只要你能學成絕藝,我都等著你的。如專為妻妹而來,也不妨再到北京去看看,我姓雲的在你身上缺德沒有。」

    李飛龍萬想不到,這江湖上著名的笑面羅剎,竟有釋放自己之意,連忙高聲道:「我李飛龍向來做事恩怨分明,決不拖泥帶水。此番你如真個放我回去,殺弟之仇決無不報之理。不過今天的事,我總有二分人心。至於妻妹到京以後如何,我也必去一看,果如尊言自無話說,即使有了差錯,我也必先和雍王算帳再來尋你。如不後悔你便放我回去。」

    孫三奶奶不由又瞪起眼睛,正待發話,中鳳已先冷笑道:「果真如此倒也光明磊落,不管將來如何,此刻我決放你回去,不過我還有一言,你能答應嗎?」

    李飛龍道:「雲小姐有話但說無妨,我李飛龍無不答應。」

    中鳳臉色一沉道:「我此番放你回去,完全為了免得江湖人物道我笑面羅剎善善惡惡,專以殺人為能事,所以才放你一條生路。不管你將來如何,只要你以後再敢為惡,如犯在我手,那可決沒有這樣便宜。」

    說罷,又向孫三奶奶道:「你可用我的金鳳令押他出寨,取那山下第一卡子對牌見我。路上如他不再無禮,決不許毆辱。」

    孫三奶奶心雖不願,但視中鳳面色鐵青,意甚堅決,又不敢說什麼,只有噘著嘴,取了金鳳令,掮了那條鐵棍,押著李飛龍一瘸一跛的向山下走去,這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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