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故人 文 / 獨孤紅
郭六爺出了凌家,在「獅子胡同」裡邊走邊想,他心裡有無限的感慨,當年的一切,又浮在了眼前。當年的一切,既然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地從眼前浮起,那就免不了有很多位故人。
這些故人,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
突然,他看見了一個不該看見的當年故人……
要說當年故人,那浮在眼前的,應該是故人的當年模樣,而這位故人卻只能從那滿頭灰髮、皺如雞皮的老臉上,依稀辨出,依稀找出幾分當年模樣。
這不對,郭六爺他連忙停了步,凝目一看,不是幻覺,而是事實,這時候他站在「獅子胡同」大街上,靠對街廊簷兒處,快步走著兩個人,從東往西打他眼前走過。
這兩個人,一個是身穿長袍馬褂,衣著氣派,服飾講究,灰髮灰須的瘦削老者,他,挺精神的,步履也夠穩健,而且滿臉透著精明幹練,更透著歷練。
他身後,緊跟在身後,神色恭謹,步履小心,寸步不敢落後太遠,也寸步不敢靠近的是個瘦高黑衣漢子,他人在中年,面色有點黑,也一臉地精明幹練色,更透著點奸滑。
郭六爺看得出來,前面那瘦老者是當年曾經他提拔過的大內侍衛二等領班,四川唐家的唐子冀,至於後面那個中年漢子,他就不認得了。
唐子冀當年是個二等領班,事隔這多年,他的職位應該不止是二等領班了,這,從他的服飾跟衣著上也能看得出來。
那麼,像他這麼個身份,應該是難得出大內一步的,如今他怎麼會便裝簡從到了「遼東」,這絕不簡單,必定有大事。怎麼個不簡單法,有什麼大事,不得而知。
就在郭六爺這微一怔神間,唐子冀帶著那瘦高中年黑衣漢子已走出老遠,郭六爺略一沉吟,當即邁步跟了過去。
他在後面跟著,一條街,又一條街,越走他心裡越覺不對,最後他簡直就怔在了街口。
他看得清楚,唐子冀帶著那瘦高中年黑衣漢子,竟然走進了「龍記客棧」,這是幹什麼?又為什麼?他沒過去,就站在街口看。
他看見那瘦高黑衣漢子為唐子冀介紹了范奎,又見那唐子冀跟范奎交談了幾句,沒多久,唐子冀帶著那瘦高黑衣漢子又出來了,順著「龍記客棧」門口,拐進了一條胡同裡。
這時候,郭六爺才放步走了過去。
他還沒進客棧,范奎就急步迎了出來,劈頭便道:「六爺,您上哪兒去了,這麼大半天……」
郭六爺道:「怎麼,大爺來了麼?」
范奎微笑說道:「哪有這麼快,從這兒往山裡去,馬快得兩個時辰,一去一回就得四、五個時辰,屈指頭算算,大爺要來也該在日頭下山之後……」
郭六爺道:「那我回來得就不算遲。」
范奎還待再說,郭六爺一聲:「阿胖,進來,我有話問你。」
當先進了客棧,計全早在門裡等候了,躬身一禮:「六爺,您回來了。」
郭六爺答應了一聲,點頭打招呼致意,這時候後面范奎跟了進來走到眼前,望著郭六爺道:「六爺您要問我……」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嗯,剛才那兩個是幹什麼的?」
范奎道:「您是說……」
郭六爺道:「那穿長袍馬褂的瘦老頭兒,跟那穿黑衣的瘦高漢子。」
范奎「哦!」地一聲笑道:「您說那兩個呀,您瞧見了?」
郭六爺點了點頭,范奎道:「那漢子是客棧裡的熟朋友了,計大哥跟我,還有客棧裡的弟兄們都認識,也很熟,這個人很能交朋友,為人爽快,夠義氣,所以大夥兒都喜歡……」
郭六爺截口說道;「阿胖別說那麼多,只告訴我,他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
范奎斂去了笑容,睜大了一雙眼道:「怎麼了,六爺,他得罪您了?」
郭六爺眉頭一皺,計全在旁忙道:「六爺,他姓沈,叫沈振東,是城裡『遼東鏢局』的一名副手,您說那個瘦老頭兒是他的一個朋友,剛從外來,到咱們這兒來找人的。」
郭六爺道:「找人,找誰?」
計全道;「咱們這兒的客人,前兩天還住在咱們這兒,才走不久,姓李,李克威,大爺也見過……」
「李克威!」郭六爺目光一凝,道:「他找李克威幹什麼?」
計全道:「六爺,這李克威……」
郭六爺道:「大哥在信上跟我提了。」
計全「哦!」了一聲道:「聽沈振東說,這瘦老頭兒是李克威一個多年不見的忘年交,聽說他在這兒,趕來找他的……」
郭六爺道:「李克威的忘年交……」淡然一笑,凝望計全道:「計大哥,沒錯,這姓沈的是『遼東鏢局』的副手?」
范奎嘴快,計全還沒答覆他已搶著說道:「絕錯不了,六爺,這還會有錯麼……」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既然錯不了,那就好,阿胖,這家『遼東鏢局』是誰開的?」
范奎訝然問道:「六爺,您問這……」
郭六爺道:「待會兒我再告訴你,先容我問話。」
范奎滿臉疑惑,但沒敢再問,忙應了一聲道:「六爺,這家『遼東鏢局』,是一個姓任的兄妹倆開的,男的叫任少君,外號叫『小孟嘗』,人廿近三十,長得夠好,算得上少見的美男子,手底下也不含糊……」
郭六爺道:「當然,要不然能開鏢局麼!」
范奎陪上一笑道:「您說的是,他妹妹叫任梅君,外號叫什麼『羅剎』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六爺您不知道,提起他這個妹妹,可是個尤物……」
猛覺不妥,窘迫一笑道:「該這麼說,她人長得美,而且,而且簡直風靡『遼陽城』,可是一天到晚寒著一張臉,就像……」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那該叫艷如桃李,冷若冷霜。」
「不錯,一點也不錯。」范奎忙點頭說道:「她就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可是她那艷裡還帶著……」抬手抓了抓頭,窘笑說道:「六爺,您知道,我天生的嘴笨,書又沒讀多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總之……她……她有點不正經……」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我懂了,你說下去。」
范奎忙答應了一聲道:「別的不說,就拿她那笑來說吧,她難得一笑。有時候向誰一笑,那誰就會……就會……有時候向誰一笑,誰就倒霉了,絕活不過三天……」
郭六爺「哦!」地一聲道:「是麼?阿胖!」
范奎道:「六爺,我沒說半句假話,也毫無誇張,這是當著您,我有的話不便說,要在別的人嘴裡,那說出來的話就不能聽了,不信您可以問問計大哥……」
郭六爺他沒問計全,但盯著范奎問道:「阿胖,這姓任的兄妹倆,是什麼地方人?」
范奎微一搖頭道:「這就不知了,只知道三、四年前他兄妹倆到了『遼陽』沒多久就開了這家『遼東鏢局』,說起來可算是盛況空前,『遼陽城』難得一見的熱鬧事,開局的那一天,他兄妹倆大擺宴席,城裡有頭有臉的全請到了,還派人給大爺送了張帖子,可巧那時候大爺不在家,夫人派了念月送了一份賀禮……」
郭六爺道:「可知道這兄妹倆是什麼來路麼?」
范奎道:「這不用問,準是別處江湖上的,看中了這塊地兒,所以在這兒開了這麼一家鏢局,這總比……」
郭六爺道:「阿胖,我要問,我想知道這兄妹倆的來路。」
范奎怔了一怔道:「這……這,六爺,我也不知道,沒聽人說過,也沒聽人間過,總之這兄妹倆有的是雪花花的銀子,為人慷慨好義,出手闊綽大方,交遊廣,朋友多……」
郭六爺道:「那是當然,不然怎麼會叫『小孟嘗』!」
「可不是麼。」范奎道:「這『小孟嘗』的美名還是大夥兒公送的呢!就是因為瞧著慷慨好義,古道熱腸,尤其一身俠骨……」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阿胖,你就知道這麼多了,是麼?」
范奎一點頭道:「是的,六爺,您還想知道……」
郭六爺道:「我就是再想多知道點兒,從你這兒也難問出什麼來了,不過我相信真正知道兄妹倆的不多,八九跟你一樣,一知半解……」
范奎訝然說道:「六爺,您說這……」
郭六爺道:「我要告訴計大哥跟你,那瘦老頭兒是來自『北京』的大內侍衛,而且身份職位不低,在大內算得上……」
計全跟范奎俱是一驚忙道:「六爺,他是……您怎麼知道?」
郭六爺道:「因為他算得我一位當年故人,當年的大內侍衛二等領班,四川唐家三兄弟中的唐子冀,難道沒聽說過?」
計全跟范奎臉色大變,范奎冷哼一聲:「好個老小子,原來他是……早知道他是個鷹犬……」
計全突然驚聲問道:「六爺,您問『遼東鏢局』是……」
郭六爺淡淡說道:「我奇怪一個『遼東鏢局』的副手,怎麼會跟個大內侍衛在一起……」
范奎這才有所醒悟,急道:「六爺,難不成您懷疑這『遼東鏢局』……」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這很難說,目前還不能確定,也不敢斷引此事重大,冤枉人不得,要查查看才能明白。」
范奎道:「我這就派人去查去。」扭身就要走。
郭六爺及時喝道:「阿胖,站住!」
范奎沒敢動,睜著眼道:「六爺,怎麼?」
郭六爺道:「哪有你這般冒失的人,阿胖,你可不是一點歷練都沒有的庸手,能這麼冒冒失失地派人去查麼?」
范奎臉一紅道:「那……您指示,該怎麼辦?」
郭六爺道:「一方面我要查明『遼東鏢局』任家兄妹的來路,另一方面,我要弄清楚唐子冀突然到『遼陽』來幹什麼!」
范奎道:「姓沈的說,他是來找李克威的……」
計全道:「六爺,唐子冀怎麼會找上李克威?」
郭六爺道:「那誰知道,這也要去查……」
范奎道:「那李克威別也跟他們……」
郭六爺道:「這也很難說……」話鋒一轉,凝目問道:「阿胖,你對唐子冀怎麼說的?」
范奎道:「我是實話實說,我告訴他李克威已經不住在這兒了,走了,可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也不知道……」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夠了,很好,且讓他慢慢去找吧。」
計全突然說道:「六爺,那李克威可不是……」
郭六爺道:「計大哥,你可知道李克威是被滿朝親貴撫養長大的,他一身高絕所學也得自那位滿朝親貴麼?」
計全忙道:「真的?六爺。」
郭六爺道:「當然,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計全道:「六爺,您是怎麼知道的?」
郭六爺道:「很簡單,大哥告訴我的,還有……」接著,他把聽來的說了一遍。
靜靜聽畢,計全跟范奎都沒說話。
好半天,才見計全滿面沉重神色地搖頭說道:「六爺,稀奇事兒接二連三,我怕……」
郭六爺一抬手,道:「夠了,計大哥,可知道唐子冀跟沈振東上哪兒去了?」
計全搖頭說道:「沒聽他說……」
范奎道:「以我看準是回『遼東鏢局』去了。」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抬眼說道:「阿胖,『遼東鏢局』怎麼走法?」
范奎忙道:「六爺您是要……」
郭六爺道:「我打算去看看去,好在他們沒人認識我。」
計全道:「六爺,您看這樣兒妥當麼?」
郭六爺道:「計大哥有什麼高見?」
計全道:「您這話我怎麼敢當,我怕萬一打草驚蛇……」
只聽一陣急促蹄聲傳了過來。
范奎忙道:「哈,大爺來得可真快……」
計全道:「不可能,大爺來得哪會這麼快……」
話聲未落,一騎健馬轉進了這條街,飛一般地往「龍記客棧」門口馳來,馬上是個健壯的黑衣漢子。
范奎一怔道:「是朱武,什麼事這般匆忙,也不怕傷了人……」
健馬馳到,鞍上健壯黑衣漢子沒等停住便飛身跳下馬鞍,腳一沾地,閃身便往門裡撲。
范奎當即喝道:「朱武,別這麼冒失,六……」
郭六爺抬手攔住了他。
這時,健壯黑衣漢子已進了門,他臉色有點白,神色驚慌匆忙,進門躬身便道:「計爺、范爺,您二位快派人往山裡給送個信兒,『溝幫子』的弟兄們出事兒了……」
計全輕喝說道:「出了什麼事兒了,慢慢的說。」
那健壯黑衣漢子道:「回計爺,幾個弟兄一個沒剩,連住處都讓人燒了。」
計全臉色一變,范奎探掌抓住了他,震聲說道:「朱武,你怎麼說?」
那健壯黑衣漢子朱武,被范奎抓得眉頭一皺,還沒有說話,郭六爺已然抬起了手,平靜地道:「阿胖,別讓朱兄弟再說了……」
轉望健壯黑衣漢子朱武,問道:「你是『溝幫子』那邊的弟兄?」
計全喝道:「朱武,六爺當面,還不見過!」
健壯黑衣大漢子朱武「哦」地一聲道:「是六爺……朱武見過六爺。」
他開始才要施禮,郭六爺已攔住了他,道:「現在這是小事,答我問話。」
健壯黑衣漢子朱武忙道:「回六爺,朱武被派在『盤山』一帶……」
郭六爺道:「那麼,消息是誰傳過來的?」
健壯黑衣漢子朱武道:「回六爺,這件事不算小,『溝幫子』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百里之內的人全知道了。」
郭六爺道:「可知道是什麼人幹的麼?」
健壯黑衣漢子朱武道:「回六爺,當時有人看見,那些人黑衣蒙面,全騎著高頭健馬,身手很是了得,來去如風……」
范奎咬牙說道:「六爺,只怕是他們向咱們下手了。」
郭六爺道:「阿胖,你是說……」
范奎道:「六爺,您說還會有誰。」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朱武道:「你就知道這麼多麼?」
朱武道:「回六爺,消息是別人傳過來的,只有這麼多。」
郭六爺一揮手,道:「好,那麼你回『盤山』去好了,路上小心,回到『盤山』之後,告訴弟兄們,要加倍小心,只一有所驚變,能拼則拼,不能拼就往回退,不許強動硬拚,知道麼?」
朱武躬身應了一聲,拔腿起身而去。
門外蹄聲響動,這裡范奎開了口:「六爺,您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郭六爺道:「現在派人往山裡送信,不如等大爺到了之後,你把這件事報大爺,請他做主,我要到『遼東鏢局』去,無法兼顧,記著告訴大爺,別管我,要全部心力應付眼前這件事,我走了,如果能的話,最好命令所有的兄弟,嚴加戒備,特別小心,但不許硬拚。」話落,轉身出門走了。
他前腳出了「龍記客棧」,范奎後腳奔向了對街「騾馬行」,六爺燕南走了一條街,才想起忘記問范奎「遼東鏢局」的走法了,但不要緊,隨便找個路人都能問得出來。
六爺找了個路人,問明了「遼東鏢局」的所在之後,邁起輕快的行雲流水步,往「遼東鏢局」行去。沒多久,他到「遼東鏢局」之前,抬眼略一打量,他只覺這座「遼東鏢局」過於深沉廣大,較諸當年「北京城」裡的四海猶過之。
六爺站在街角處打量了好一陣之後,才邁步往「遼東鏢局」那石碑分峙,宏偉寬敞的大門口行去。
到了門口,很自然地他被擋了駕,但那趟子手走南闖北,兩眼雪亮,眼見六爺的氣宇,可沒敢輕慢,點頭開口笑問:「請問,您這位是……」
郭六爺道:「我要見任局主,在麼?」
那趟子手未置可否,接著問道:「您有什麼事兒,請先交待一聲……」
郭六爺道:「我有筆生意,想交給貴局。」
生意上門,那趟子手並不見得怎麼高興,只輕「哦」了一聲,道:「原來您是位主顧,請裡邊坐,請裡邊坐。」
他把郭六爺讓了進去,就讓進當日李克威坐候沈振東的那個小客廳裡,他請郭六爺坐下,奉上茶然後說道:「您請坐坐,我這就進去往裡通報。」
在六爺「有勞」聲中,他走了。郭六爺坐在那兒打量上了這座小客廳,六爺的感覺跟李克威當日一樣,鏢局又不是官府衙門,似乎用不著這麼一處類似門房的客廳。
用不著歸用不著,然而這「遼東鏢局」裡畢竟有這麼一處待客所在,而且佈置得還挺不錯。
沒多久,步履響動,趟子手帶著一人進了客廳,六爺聽范奎說過任少君的模樣,一看就知道這人不是任少君。
趟子手帶來的這個人,是身材瘦小的老頭兒,小眼,高鼻樑,薄薄的嘴唇山羊鬍,耳朵招風,兩腮沒肉,往裡頭凹著,一看就知道是個富心智,陰滑難鬥的人物。
這瘦老頭一身紫緞長袍,外罩團花黑馬褂,手裡端著一袋水煙,挺氣派,挺講究,可是這身行頭配他,頗令人有糟蹋之感。
瘦老頭進門,郭六爺站了起來,趟子手一哈腰道:「文爺,就是這位。」
瘦老頭將頭連點,揮手說道:「嗯,嗯,好,好,你去吧。」
那趟子手走了,瘦老頭抬手轉臉假笑:「這位,您請坐,您請坐。」
分賓主落了座,郭六爺搶先就是一句:「是任局主……」
「不,」瘦老頭咧嘴一笑道:「兄弟我姓文,蒙局主賞識提拔,在局裡當一名總管……」
郭六爺禮貌地拱了拱手道:「原來是文總管,任局主他……」
瘦老頭道:「容兄弟我先請教。」
郭六爺道:「不敢,我姓燕,『奉天』來的。」
瘦老頭「哦」「哦」兩聲道:「原來是燕爺,『奉天府』的燕爺,久仰,久仰……」
聽這話有多假。
一頓,他接著說道:「燕爺來得不巧,我們局主有事兒看朋友去了,一兩天之內恐怕回不來,您有什麼事,交待兄弟我也是一樣。」
郭六爺道:「那的確是不湊巧,不過文老是貴局的總管,當然能代表任局主,跟文老談也是一樣……」話鋒一轉,道:「想必那位已跟文老提過了,我有一筆……」
瘦老頭捋著鬍子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他跟兄弟我提過了,說燕爺有筆生意想交給敝局,燕爺跑這麼老遠來到『遼陽』,足見對敝局愛護之深,容兄弟我這裡先行謝過。」
他起身舉了舉手中的水煙,這就算一禮。
郭六爺含笑道:「好說,這全是貴局平日闖出來的金字招牌,一趟鏢安全、可靠、負責,這就是最好的信譽……」
瘦老頭樂在臉上,透著假,連道:「燕爺誇獎.燕爺誇獎,敝局能有今天,固然因為敝局主有過人之能,絕對重個信字,但一半也因為江湖朋友的愛護跟主顧們的照顧……」
一頓接問道:「但不知燕爺這批東西是……」
郭六爺伸出三根指頭,道:「三樣,關外的特產……」
瘦老頭接口道:「人參、貂皮、烏拉草?」
郭六爺收手點頭道:「不錯,但是大概總值要在十萬兩之上。」
「哦,」瘦老頭瞇眼一睜,道:「這麼多?燕爺是做這一門生意?」
郭六爺笑笑說道:「不瞞文老說,我也在江湖上混過幾天,但因為所學有限,混不下,為吃這口飯,只得改了行,這只是開始,只要這一趟順利,往後那就不必說了。」
瘦老頭忙道:「是,是,是,沒想到燕爺原也是道上的朋友,在江湖上闖過,我說嘛,瞧燕爺這身打扮、氣度,哪像個生意人,足見我這雙老眼還管點用,還管點用……」咧嘴一笑道:「燕爺這批貨如今在……」
郭六爺道:「還在『奉天』,只等跟貴局一談妥,我馬上派人回去押運,這一帶郭家的勢力範圍諒必不會出什麼紕漏。」
瘦老頭眼一瞇,搖頭說道:「那可難說啊,燕爺。」
郭六爺目光一凝,忙道:「怎麼,文老,這一帶也不安寧麼?」
瘦老頭笑笑說道:「燕爺想必離開江湖日久,對江湖事也生疏了,郭家已經不是從前的郭家了,南海這兩個字也唬不住人了。」
郭六爺道:「究竟是……文老,這一帶常出事麼?」
瘦老頭道:「可不是麼,打從前些日子到如今,一連串地鬧了不少事,出了不少亂子,這兩天更妙,郭家在『溝幫子』的人全讓人毀了,連房子都給燒了。」
郭六爺臉色一變,「哦」地一聲道:「有這種事,這是哪一路的,這麼大膽……」
瘦老頭一付幸災樂禍神色,搖頭說道:「哪一路的不知道,燕爺想在江湖待過,江湖上大膽的朋友可多得很,過的是刀口舔血生涯,誰怕誰呀,怎麼都是死,又怕什麼呀。我可不是危言聳聽嚇唬您,您在江湖上待過應該明白江湖事,而也該有顆鐵膽,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總之一句話,郭家已不是以前的郭家了,一天天往下坡走,以我看哪,不出一年……」搖搖頭,住口不言。
郭六爺問了他一句:「怎麼,郭家要完了?」
瘦老頭狡猾一笑道:「燕爺,瞎子吹燈,完不完我不敢說,只不過郭家一天天在往下坡走,這是有日共睹的事實。」
郭六爺道:「不會吧,『南海門』實力雄厚,威震天下,連朝廷都讓他三分,再說郭家有六兄弟,這『遼東』不過是……」
瘦老頭嘿嘿一笑,道:「燕爺,咱們不淡這個,您只管往後瞧就是,好在您今後也要在這條路上常來往的,您是主顧,兄弟我忝為主人,咱們談生意,咱們談生意……」
郭六爺接道:「是,是,是,文老說得是,反正事不關我,只要能順利做我的生意,誰沉誰倒都是一樣……」
瘦老頭嘿嘿笑道:「燕爺,這是老實人的老實話……」一頓,接問道:「您這批貨是打算運到……」
郭六爺道:「湖北武昌。」
瘦老頭「哦」地一聲道:「那算南路,而且路不近,燕爺這批貨貴重,敝局派出的人手不能少,這段路不近,加上吃住……」
他拿話扣人,郭六爺可不是點不透的人,微微一笑道:「文老開出價來就是。」
瘦老頭有點窘,撇嘴笑道:「兄弟我沒說錯,燕爺的確是個爽快人,也不愧在江湖上闖過,處處不失江湖朋友豪爽本色……」三個指頭一伸,道:「燕爺,您一定知道,按同行的老規矩,因貨關係……」
郭六爺一點頭道:「我懂,文老的意思的三成。」
瘦老頭笑道:「其實,燕爺跑這麼多的遠路,對敝局這麼看重愛護,兄弟我已經算得客氣了,要不然的話……」
郭六爺道:「比這價錢還得高一點。」
瘦老頭哈哈笑道:「燕爺,您是位明白人……」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文老,恕我直說一句,貨值十萬,我這一趟下來能賺多少,除非對倍賺,要不然只怕我……」
瘦老頭道:「燕爺,路遠,多少人的吃住,您知道,保鏢這行飯不好吃,是隨時玩兒命的。」
郭六爺一點頭道:「這話不差,也是實情,保鏢的各位流血流汗……」
瘦老頭笑道:「而燕爺您等於是坐享其成,只派人在武漢接貨,貨一到手,就等於雪花花的銀子進了手,保鏢就不同了……」
郭六爺道:「得擔上這麼一段遠路的風險,流血流汗,必要時還得賣命。」
瘦老頭一點頭道:「說燕爺您是位明白人,半點都不差。」
郭六爺笑道:「我不算糊塗,文老你更見高明,打了對賺的算盤,我可以落下兩萬,可是我不能不打個小賺的算盤,文老也該明白,做生意也得看風險,中則一本萬利,順順當當,不中只怕會落個傾家蕩產。」
瘦老頭目光一轉,道:「那麼,瞧燕爺,意思是……」
郭六爺伸出兩個手指頭道:「兩成,文老,我只能出這個價錢,再多……」
瘦老頭表現得異常爽快,其慷慨大方也出人意料之外,郭六爺話還沒說完,他便一點頭道:「行,燕爺,咱們交個朋友,做生意不能只顧眼前,要得看下一回,一回愉快,不愁沒有下一回,燕爺,兩成,咱們就這麼說定了。」
郭六爺笑道:「看來文老才是位真正的爽快人,什麼時候我做東,請文老到外面找個地方吃喝一頓去。」
瘦老頭笑道:「兄弟我生平無他好,唯愛杯中物,燕爺可別做應許,這一頓我是吃定了,不過別忙,等燕爺從奉天押貨再來時不遲。」
郭六爺一點頭,道:「行,這頓吃喝也這麼說定了,我走了……」欠身而起,接道:「等我押貨再來時,兩成薄酬當即付清。」
瘦老頭假客氣,搖著手道:「不忙,不忙,燕爺不再坐會兒麼?」
郭六爺道:「不坐了,貨是我的,我比誰都急,巴不得早一點把它運來上路,文老忙吧,我走了。」一抬手,轉身走了出去。
瘦老頭急步趕出送客,這時候鏢局大門外匆匆忙忙地進來一個人,是沈振東,他一個人。
他一見瘦老頭,連忙停步施禮:「文爺,您有客?」
瘦老頭「唔」了一聲,道:「回來了,裡面歇著去吧。」
沈振東應了一聲,又向郭六爺點了個頭,匆匆往裡面去。
郭六爺道:「文老,這位是……」
瘦老頭陪笑說道:「局裡的一名副鏢師。」
郭六爺微一抬頭道:「文老過謙了。」
瘦老頭為之一愕道:「怎麼?燕爺。」
郭六爺道:「我在江湖上混過,有道是,『光棍眼裡揉不進一顆砂子』,我也算得明眼人,瞧這位的身手足列一流,文老怎說是位副手?」
瘦老頭哈哈笑道:「燕爺原來是說這,燕爺您是位明眼人,可是兄弟我也沒把話說差了,他在局裡確實只是個副手。」
郭六爺道:「副手尚且如此,一位正手就可想而知了。」
瘦老頭得意地道:「不瞞燕爺說,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一旦進了鏢局,只怕都要委曲任個副手,這理很簡單……」
郭六爺道:「貴局這些位正鏢師,全是一等一的好手麼?」
瘦老頭猛一點頭,道:「不差,燕爺,不是我賣瓜的說瓜甜,吃誰的向誰,等日後貨上了路,一趟下來您就知道了。」
郭六爺笑道;「文老,我早就知道了。」
瘦老頭一怔忙道:「燕爺早就知道了,這話……」
郭六爺倏然一笑道:產文老,要知道我那批貨價值在十萬之上。」
不錯,沒有把貨往窩囊廢手裡交的人。
瘦老頭明白了,笑了:「燕爺精明,是個做生意的好手,哪怕不商場得意。」
郭六爺道:「多謝文老這句話,只要有這麼一天,我絕不忘文老今天這句話……」
話鋒忽轉,接問道:「剛才那位從哪兒辛苦回來?」
瘦老頭抬頭說道:「不,不是保鏢出遠門,就在城裡,是局外來了幾位朋友,他忙裡忙外地忙著招待……」
郭六爺道:「原來是……任局主出門看朋友去了,只怕這幾天文老得代著任局主著實地忙上一陣了!」
瘦老頭微一抬頭道:「燕爺料錯了,沒我的事兒,局主的這幾位朋友不住在局裡,所以我樂得清閒,哈,哈……」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怎麼,任局主的朋友不住在局裡……」
瘦老頭笑道:「燕爺,沒什麼好奇怪的,敝局主在『遼陽城』裡另有產業,那地方可比這『遼東鏢局』好得多了。」
郭六爺「哦」地一聲道:「是別業?」
瘦老頭一點頭道:「算得。」
郭六爺抬頭說道:「我還沒聽說『遼陽城』裡,有這麼一處應是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家的別業。」
他試著套取那「別業」的所在。
無如瘦老頭狡猾機警,他微微一笑道:「那是因為鏢局主不願外人知曉,要讓人說句財大燒得慌,那多不好,您說是不?燕爺。」
郭六爺一點頭道:「誠然,這年頭閒話人的人太多,有道是:『財不露白』,有嘛,還是藏著點兒好,文老以為然否?」
瘦老頭帶笑點頭,連聲應是。
郭六爺卻抬了頭:「要命,又耽誤不少工夫,我這個人真是……說來也是因為跟文老一見如故,再來時咱們找個地方暢飲幾杯,再好好聊吧,文老忙,我走了。」
這回他是真走了,一拱手邁步而去。
瘦老頭熱絡,直送到了大門口。
郭六爺走了,這一趟出乎他意料之外,第一、他沒想到「遼東鏢局」有這麼一處待客所在,根本不讓人往裡走。第二、任少君他不見客,卻弄個總管來應付一切。
不過還好,總算知道了一點,唐子冀等並沒住在「遼東鏢局」裡,雖然還不知道那「別莊」在哪兒,也不能說是有虛此行,沒半點收穫。
郭六爺邊走邊想,接著他想到了另一事,唐子冀為什麼要找李克威,找李克威幹什麼?難道說有什麼急事,非李克威不可。難道說有用李克威之處?
這,他想弄清楚。
天已經黑了。
「遼陽城」裡有好些地方已然上了燈。
剛才出「遼東鏢局」大門的時候,鏢局門口那高懸著的兩盞大燈也已經點燃起來了。
郭六爺踏著剛黑的夜色,背著手,皺著眉,順著大街往前走,他在想,任少君的這處「別業」,可能在城裡什麼地方?他對「遼陽城」不算太熟,可也並不完全陌生。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遼陽城」裡,哪個地方會讓任少君置為別業,那也許是個從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對,一定是,應該是。
任少君他是這麼個人,他既然買有別業,那必然是秘密的,既是秘密的,他就不會讓它引人注意。
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當然是極平常的地方。
那麼,極平常的地方又在哪裡?「遼陽城」裡到處皆是。
那就不好找了,極平常的地方多得很,總不能挨家去查,挨戶去問呀,想到了這兒,郭六爺的眉頭又皺深了一分。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候,郭六爺背後響起了步履聲,越來越近,郭六爺是背著手緩步,那人則是匆忙快步,自然很快地便趕到郭六爺身後,只聽身後響起了話聲:「燕爺,走著回去呀,沒騎馬坐車?」
郭六爺聽過這聲音,心裡一跳,連忙停步轉回了身,眼前是一張笑臉,赫然竟是「遼東鏢局」的那位副手沈振東。
郭六爺心頭一陣翻騰,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沈爺……」
沈振東微微一愕,道:「怎麼,燕爺知道我……」
郭六爺道:「聽文老說的。」
沈振東欣然地笑了:「可不是麼,瞧我多糊塗,我也是從文爺那兒聽說您姓燕的。」
郭六爺話鋒一轉道:「怎麼,剛回來,這麼晚了,又得出去忙去?」
沈振東抬頭笑笑說道:「有什麼法子,局主來了幾位朋友,他自己不在,文爺也離不開局裡的瑣事,正手們誰都有誰的事兒,只有我這個副手閒著,事兒嘛自然就落到我頭上來了。」
郭六爺打著哈哈道:「沈爺這是能者多勞……」
「燕爺好說。」沈振東道:「這是趕鴨子上架,燕爺,您……」
郭六爺知道他要說什麼,當即含笑說道:「沈爺要忙,只管先請。」
沈振東歉然一笑道:「那我就失陪了,我這個人生平無他好,就喜歡交朋友,這兩天我忙,等過兩天您押貨從『奉天』回來時,咱們再好好聊聊,您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先走一步了,燕爺。」
一拱手,快步越前而去。
郭六爺叫了一聲「沈爺慢走」,旋即他笑了,容得沈振東走得遠了些,他才放步跟了過去。
左拐右拐,穿大街,走小胡同,著實拐了一陣之後,沈振東停在南城一條胡同裡,兩扇朱漆大門之前。
這兩扇朱漆大門挺氣派,很寬闊,高高的門頭,兩盞大燈,一對石獅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大院落,大戶人家。
沈振東輕扣了幾下門環,很快地有人開門,他進去了,連往身後看一眼都未曾,顯然他沒想到有人綴著他。
沈振東進去了,兩扇門又關上了。
郭六爺看看沈振東進了那座大院落,站在暗處沉吟了一下,騰身而起,直上夜空,轉眼之間,他停身在一株枝葉茂密的大樹上,由枝葉縫隙裡往下看,的確,是個大院落,夜色中有幾處亮著燈,畫廊緩回,小橋臥波,亭、台、樓、榭一應俱全,不亞於那「北京」內城裡的任何一家,任何一個府邸。
從這兒看,那任少君兄妹的確稱得上一個富字。
庭院裡空蕩而寂靜,沒人走動,也沒見那沈振東的蹤影,就這一轉眼工夫,沈振東他不知道鑽到哪兒去了。
正尋找間,只見後院燈光透窗的一處精舍,兩扇門豁然而開,沈振東從裡面退了出來,低著頭,恭謹異常。
隨聽一個話聲從精舍裡傳了出來:「告訴他,要快一點,老爺不能在這兒多耽擱。」
沈振東一連應了好幾聲,門開了,他才直起腰轉身而去,他走了,很快地隱入夜色中。
郭六爺從樹上騰身落下,比一片落葉還輕,真可以說是點塵不驚,他落在精舍前,當即輕咳了一聲。
咳聲方起,只聽精舍裡有人喝問道:「誰在這兒咳嗽?」
郭六爺應道:「是唐領班麼,我喉嚨有點不舒服。」
「大膽!」
一聲沉喝,精舍門又開了,唐子冀滿面怒容,當門而立,兩道犀利的眼神直*郭六爺。他一見身穿黑衣,頭戴寬沿大帽的郭六爺,一怔叫道:「你是……」
郭六爺微一抱拳,道:「江湖草民,見過唐領班。」
唐子冀滿臉詫異色,目光一凝,道:「朋友是唐子冀當年舊識中哪一位?」
郭六爺訝然說道:「唐領班怎知我是唐領班當年舊識……」
唐子冀道:「朋友一句一個唐領班,唐子冀已經不任領班多年,而朋友仍以舊識稱呼,足見朋友是唐子冀……」
郭六爺倏然笑道:「多年不見,唐領班高明不減當日,不錯,我正是唐領班當年的舊識,不知唐領班還認得我麼?」
唐子冀不愧是經過大風浪,磨練十足的老江湖,再說他也幹過幾乎半輩子的大內侍衛,面對這種明知不是好來路的不速客,他能鎮定,能神色自若,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只聽他道:「唐子冀知交遍天下,多年不見彼此也都有所改變,請朋友恕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朋友是當年舊識中的哪一位。」
郭六爺笑笑說道:「這也許是實情,唐領班還記得當日『貝勒府』郭璞否?」
唐子冀一怔睜眼,震聲說道:「怎麼,你是……」
郭六爺抬手摘下大帽,含笑說道:「唐領班請看看,眼前是否當年郭璞?」
郭六爺除了唇上多兩撇小鬍子,人微微顯點老之外,可說沒什麼大改變,唐子冀神情猛震,臉上大變,往後退了一步,失聲叫道:「你果然是……」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難得唐領班還認得我。」
就在這一句話工夫中,唐子冀已恢復平靜,垂手欠身:「唐子冀見過郭總管。」
也不知他是鎮定過人,還是老奸巨滑,說起來應該兩者都是,郭六爺受了他一禮,卻含笑說道:「唐領班,如今的郭燕南只是個朝廷叛逆,江湖草民,已不是當年『貝勒府』總管郭璞,唐領班這是折煞郭燕南。」
唐子冀表現得激動而熱絡,更誠懇,道:「郭總管,您說這話那是打唐子冀的嘴,要不是當年郭總管的提拔,唐子冀焉有今日,這恩德多年來唐子冀未曾片刻或忘,郭總管,多年不見了,您安好?」
郭六爺道:「托唐領班的福,我尚稱粗健,唐領班如今是……」
唐子冀赧然而笑道:「您別笑話,唐子冀蒙聖恩,獲天眷,如今是伴駕。」
郭六爺「哦!」地一聲道:「一如當年之海爺,我為唐領班喜,為唐領班賀。」
唐子冀陪笑說道:「您這是臊唐子冀,我這是蜀中無大將,說來您是知道的,雲領班幾兄弟全離開了大內,『血滴子』死的死,散的散,等於就沒能人,所以唐子冀就……」
郭六爺截口說道:「唐領班,四阿哥可好?」
他指的是弘歷(乾隆),他不願稱一聲聖駕,再說當年他也一直這麼稱呼那位老四寶親王的。
唐子冀神情一肅,忙道:「聖駕安好!」
只見從前撲來幾條人影,疾如鷹隼,一看就知道是幾個大內侍衛,現在才來,耳目未免太遲純了些。
郭六爺視若未見,卓立未動。
唐子冀卻陡然喝道:「沒事,退回去!」
幾聲答應,那些人立即折了回去,很快地又隱入了夜色中,郭六爺這時候才淡然一笑道:「多年未見四阿哥了,讓人想念得很!」
唐子冀道:「聖上可也時常懷念著您,聖上常說,您是他生平唯一至交,要不是彼此的立場不同的話……」
郭六爺道:「唐領班,立場是無礙私交的,只要不衝突。」
唐子冀忙道:「是,是,是,您說的是,像您跟年大將軍、海爺,就是過命的好朋友……我忘問了,雲姑娘、梅姑娘跟三格格三位安好。」
「好!」郭六爺道:「托唐領班的福,謝謝。」
唐子冀他老奸巨滑,絕不動問郭六爺的來意,郭六爺話鋒一頓之後,卻來個單刀直入:「唐領班,我想進去坐坐,方便麼?」
唐子冀臉色微變,一驚,抬手拍上後腦勺,笑道:「您瞧我有多糊塗,到底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請,請,您請,您又不是外人,哪有不方便的?」他往後退了一步,哈腰欠身,往裡讓客。
郭六爺謝了一聲,邁步走了進去,進門他先抬眼打量四下,雙眉為之一軒,這間精舍佈置之講究,擺設之富麗堂皇,較諸王公之家絕無不及,猶有過之。
頂上是一對八寶琉璃燈,地上紅毯鋪地,舉凡一幾一椅,無一不是上好的精製品,尤其屋中的那張小圓桌,別的不說,單看那整塊玉磨成的桌面就夠了。
桌上另放有一盞八寶琉璃燈,燈旁卻擺著一塊小巧玲瓏的玉如意,看顏色,看手藝,一望可知是上品,價值連城。
玉如意邊還有只鼻煙壺,金穗絲囊,一般地名貴。
桌子後面是張錦椅,墊子厚厚的,坐上去夠舒服。
同時,在鼻煙壺旁還放著一隻掀開蓋兒的茶杯,郭六爺是行家,一聞那茶香,就知道是貢品。
就這麼一間精舍,可是左邊牆上還有一個垂著珠簾的門兒,想必那兒還有一間套房,裡面黑黑的,沒點燈,看不見裡面的景象。
郭六爺這裡直打量,唐子冀那裡趨前躬身讓座。
郭六爺收回目光,謝了一聲,坐了下去。
坐定,唐子冀奉過一杯香茗,然後他垂手站立一旁,竟然沒敢坐下,郭六爺含笑抬了手:「唐領班,你也坐,別讓我這個江湖草民不安。」
唐子冀答應了兩聲,可是站著沒動。
郭六爺一再讓坐,無如唐子冀始終不肯,他會說話:「郭六爺面前,哪有唐子冀的座位!」
郭六爺淡然一笑,沒再勉強,話鋒一轉,問道:「唐領班這趟出京,輕離大內,是……」
唐子冀道:「聖駕幸熱河,現在『承德山莊』,趁聖上打圍,我抽了個空,偷了個懶,跑到『遼陽』來看個朋友。」
郭六爺「哦!」地一聲道:「那麼這兒是……」
唐子冀道:「這就是唐子冀朋友的家!」
郭六爺「哎呀!」一聲道:「我夜來打攪,翻牆而進,既冒昧又失禮,唐領班該請出主人來,讓我當面賠個罪!」
唐子冀忙道:「我這個朋友是個生意人,他怎麼敢當,再說……」
郭六爺道:「唐領班怎說貴友是個生意人?」
唐子冀微愕說道:「怎麼,郭總管?」
郭六爺道:「據我所知,這兒是『遼東鏢局』任局主的別業,唐領班的朋友,不就是這位『遼東鏢局』的任局主麼?」
唐子冀一驚紅了老臉,乾咳了兩聲,陪著窘迫尷尬的笑道:「是的,是的,郭總管,開鏢局的不是生意人是什麼?」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也對,開鏢局的的確算得生意人……」
目光一凝,望著小圓桌上擺設,道:「唐領班什麼時候也愛上鼻煙,玩上玉器了?」
唐子冀忙道:「噢,噢,咳,唐子冀這是附庸風雅,學人……」
郭六爺目光一轉,笑道:「唐領班又什麼時間學小氣了?」
唐子冀愕然說道:「您這話……我怎麼敢……」
郭六爺抬手往桌上一指,笑道:「唐領班自己喝的是貢茶卻給我這個客人倒的是普通香片,這不是小氣是什麼?」
唐子冀那張老臉像笑又像哭,只聽他不安地道:「原來您指的是……您原諒,這貢茶是唐子冀在『承德山莊』偷偷捏了一撮,恰好沏了這麼一杯,您要是……」
郭六爺一擺手,道:「唐領班,我還不至於那麼饞,我只是覺得唐領班你不該欺騙我這個當年舊識,要知道,在你我之間,用不著這一套,也沒有玩虛假的必要。」
唐子冀心驚肉跳,忙道:「您這話……我怎麼敢……」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唐領班,我的耳目還不算太遲鈍……」
忽地站了起來,向著垂著珠簾的那扇門叫道:「四阿哥,多年不見,思念可支,今故人來訪,四阿哥又何忍避而不見,莫非嫌郭燕南江湖草民……」
他話還沒說完,只聽那門裡有人接口說道:「小郭,夠了,我算是服了你,你永遠高明……」
珠簾一掀,從裡面走出一個身穿青袍,個子頎長的中年人,他,卅多近四十年紀,長眉鳳目,留著鬍子,氣度雍容華貴,一望可知為非常人。
他,赫然竟是當今乾隆皇帝,當年的四阿哥寶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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