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六 龍 文 / 獨孤紅
在「遼陽城」裡那家「龍記客棧」裡……
帳房計全正在擺弄著算盤,顯得很無聊,也有點焦躁。
胖掌櫃的范奎,就躺在櫃檯前那張躺椅上,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閉著眼在養神,不知
道他是否睡著了,一雙眉鋒卻微微地皺著,沒睡,那是在想心事,睡了,夢裡也憂愁。
「遼東」郭大爺這地盤裡,看似相當寧靜,既沒風,也沒浪,就跟「遼東灣」那片海—
樣,平靜得像面鏡子。
其實,你可以從計全跟范奎兩人的姿態跟神色看出,這「遼東」郭大爺的地盤裡,是否
像表面那麼平靜。
「龍記客棧」裡靜悄悄地,靜得接近陰沉,一上午沒一個客人進門,也許人家也怕這陰
沉氣氛。
眼看晌午到了,是吃飯的時候了,計全跟范奎沒一個動,似乎在等著後面的人出來請。
就在這時候,「龍記客棧」的門裡,跨進了今天頭一位客人,客人上門了,生意來了,
這是好事,范奎跟計全理當高興得起來相迎,熱絡地往裡讓才對。
而,理應如此,事卻不然,他倆似乎不在乎這上門的生意,不歡迎這難得的頭一位客人。
范奎閉著眼沒動,仍躺他的。
計全漫不經心,懶洋洋地抬了抬眼,很快地又把一雙老眼垂了下去落在那幾排算盤子兒
上。
可是,旋即他猛然一怔,急忙又抬起了眼睛,目光一凝,霍地站起來,老臉上是一片難
言的驚喜,脫口道:「您……」
就這一個字,沒了下文,這剛進門的頭一位客人,是位身穿黑衣,頭戴一頂寬沿大帽的
中年漢子,他,有著一付頎長的身材,俊逸超人的氣度,懾人的威嚴。
那頂寬沿大帽一圈寬沿的陰影下的那張臉,俊美而英挺,長眉斜飛,鳳目重瞳,懸膽般
挺直的鼻樑,唇上還留著兩撇小胡。
這兩撇小鬍子雖然跟范奎唇上那兩撇一樣,可是留在范奎唇上就跟留在他唇上,給人的
印象便絕然不同。
范奎那兩撇看上去有點滑稽,而中年黑衣客的這兩撇,看上去益顯他英俊、超拔,氣宇
軒昂不凡。
他滿身的風塵,身上、腳上、帽子上,都布著一層薄薄的黃塵,然而他精神奕奕,毫無
疲乏之色。
尤其那雙目光,像兩顆寒星,又像冷電,更奪人。
計全剛這麼一聲,中年黑衣客笑了,好白的一口牙:「計大哥好眼力,不錯,是我。」
計全一定神,抓起算盤摔在范奎身上,叫道:「阿胖,快起來,看看是誰到了。」
這一下砸得不輕,范奎「哎喲」一聲,翻身竄起,叫道:「大哥,你這是……喲……」
他突然向中年黑衣客凝了目,眼瞪得大大的,嘴大張著,跟計全剛才一樣,也沒了下文。
中年黑衣客笑了笑道:「怎麼,阿胖,不認得我了麼?」
范奎小鬍子一抖,一蹦老高,叫道:「六爺,是您,我的天,是您……」趨前一步,納
頭便拜。
中年黑衣客手快,一把抓住了他,道:「阿胖,別跟我來這一套,多年不見了,剛見面
你怎麼就忍心讓我難受。」
計全電一般地從櫃檯後閃出,道:「六爺,還有我。」他也要拜。
中年黑衣客兩眼一瞪,喝道:「計大哥,你更不許了。」另一隻手閃電探出,攔住了計
全。
計全拜之不下,抬眼說道:「六爺,您怎麼連個禮都不……」
中年黑衣客截口說道:「計大哥,你知道我的脾氣。」
計全道:「那……我跟阿胖恭敬不如從命,只好斗膽作罷了。」
中年黑衣客笑了,鬆了兩隻手。
他這一鬆手,計全跟范奎開始忙了,搬凳子的搬凳子,倒茶的倒茶,只差沒獻煙,那是
因為他倆知道,中年黑衣客不吸煙,水煙、旱煙,一概不沾。
中年黑衣客落了座,抬手摘下了大帽,正是郭家六爺,末者為最的六爺郭燕南,也就是
那位當年執掌「丹心旗」,號令天下使清廷頭痛喪膽,使內城那些格格瘋狂的「海貝勒府」
的郭總官郭璞(有關郭六爺當年事跡,見拙作「丹心錄」「滿江紅」。)
他抬眼笑道:「多年不見了,二位好。」
計全、范奎連忙欠身:「托您的福,您安好。」
六爺郭燕南笑笑抬頭說道:「老嘍,不過身子還算結實,筋骨還算健……」
計全、范奎齊聲問道:「她三位也安好?」
六爺郭燕南道:「還好,謝謝,雲珠跟德佳都顯老,惟獨硯霜還是老樣子,也許因為凡
事她都看得開,就拿玉霜失蹤這件事來說吧,玉霜是她生的,她像個沒事人兒一般,倒是雲
珠跟德佳急得不得了,茶不思,飯不想,成夜地不能合眼,催著我到『遼東』,一天就要催
上個好幾回……」
六爺談話自若,然而眉宇間也籠罩著一層薄薄輕愁。
范奎強笑著岔開了,道:「您是怎麼來的?」
六爺郭燕南道:「就用這兩條腿走來的。」
范奎一怔道:「您也真是,家裡又不是沒坐騎,哪一匹不是千中選一的異種良駒,您怎
麼還這麼累自己。」
「不然,阿胖。」郭六爺抬頭說道:「整天呆在家裡,把人都呆懶了,筋骨都呆硬了,
令我每每有脾肉復生之感,極希望出外走走,活動活動,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我豈會輕易放
過,好在從『獨山湖』到『遼東』也沒多少路……」
頓了頓,接道:「再說,我也想看看大哥在『遼東』這多年的佈署如何,走馬看花,我
能看多少,不如一路逛著到處看看。」
范奎道:「您這一逛不要緊,可讓大爺望眼欲穿……」一巴掌拍上後腦勺,道:「對了,
瞧我多糊塗,高興得把要緊事兒都忘了,您坐坐,我到對街找紀衝往裡報信兒去。」說著他
拔腿就要走。
郭六爺伸手一攔,道:「不忙,阿胖,在『遼陽』我還有點事兒要辦,要是大哥一來,
他絕不會讓我先辦這件事兒,你跟計大哥都坐下,咱們聊聊,多年不見了,藉這機會我也正
好先問問你跟計大哥,把情形做一個瞭解。」
計全、范奎依言坐了下去,剛落座,范奎便問道:「六爺,您還有什麼別的事兒……」
六爺郭燕南微一抬頭,道:「先不談這個,告訴我,玉霜是怎麼失蹤的?」
范奎轉望計全,道:「大哥,我嘴笨,說不清楚,還是你來吧。」
計全沉默了一下,道:「六爺,是這樣的,讓我從頭說起,咱們這條『萬安道』是長年
的平安,從沒出過亂子,也從沒人敢在這條路上伸手作案的,可是前不久不知從哪兒冒出這
麼一個膽大的後生……」
郭六爺道:「大哥在信上說了,玉翎雕。」
計全一點頭,道:「就是他,六爺,這小子可說膽大包天,他竟敢……」
郭六爺道:「我知道,計大哥,玉翎雕在『萬安道』上作了案,同時出現在『萬安道』
上的,還有關外的鬍子,這些都不必再說,我只問有誰知道玉翎雕是怎麼個來路?」
計全微一抬頭道:「六爺,這只怕沒人知道。」
郭六爺道:「誰見過他?」
計全道:「要說誰見過他,恐怕只有玉霜姑娘跟大爺,還有念月跟我,阿胖幾個……」
郭六爺道:「是怎麼樣的人?」
計全道:「很挺的一個後生,就是那張臉讓人不敢恭維。」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道:「誰跟他交過手?」
計全道:「那只有玉霜姑娘跟大爺,也許大爺在信上說了,前不久……」
郭六爺點頭說道:「我知道,大哥說了,前不久在別處一家客棧裡碰見了玉翎雕,大爺
竟也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只交過手便該能看出他的師承來路。」
計全道:「大爺在信上沒提麼?」
郭六爺抬頭笑道:「沒有。」
計全道:「那就是大爺沒能瞧出他的師承跟來路。」
郭六爺沉默了一下,道:「他原該有個姓名,有誰知道他的姓名?」
計全抬頭說道:「沒人知道,六爺,就只知道他叫『玉翎雕』。」
郭六爺道:「那該是他的名號。」
范奎突然說道:「可不是麼,有人說那小子養著一隻羽毛賽雪的通靈雕兒,所以他才叫
『玉翎雕』,可是我就沒見過……」
郭六爺點頭說道:「我也聽人這麼說過,這種白雕不常見,只有在大漠一帶的叢山峻嶺
中才有,我有點懷疑他是那兒來的……」
話鋒忽地一轉,道:「不管怎麼說,玉霜是在回家路上離奇失蹤的,是不?」
計全點頭說道:「是的,六爺。」
郭六爺道:「大爺在信上先說是關外馬家的人幹的,後來又說是『玉翎雕』擄走了玉霜,
大爺沒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計全道:「是這樣的,先是大爺聽說了消息,關外馬家的人揚言他們擄走了玉霜姑娘,
及至大爺帶著人趕到那兒的時候,玉翎雕竟也在場,而且他承認是他擄去了玉霜姑娘……」
六爺郭燕南道:「同時他也承認他是滿虜的人,可是?」
「沒錯,六爺。」范奎一點頭道:「話是那小子自己說的,要以我就乾脆上『北京』找
他們的主子去,可是大爺卻要等您來了之後,商量商量再說。」
郭六爺微一點頭道:「要是他們擄去了玉霜還好辦,我有把握把玉霜要回來,不過,我
不以為弘歷他有這麼大的膽,也不以為他會這麼做,要知道弘歷不是個糊塗人。」
范奎道:「可是那小子自己說……」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人確是玉翎雕擄去的麼?」
范奎道:「六爺,是那小子自己承認的,還會有錯。」
郭六爺道:「那為什麼馬家的人也曾一度揚言,玉霜是他們擄去的?」
范奎呆了一呆道:「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六爺郭燕南道:「馬家的人還在『遼東』麼?」
范奎抬頭說道:「沒影兒了,從那回大爺找過他們之後,他們就沒影兒了,以我看他們
是不敢在『遼東』再呆下去,溜回關外去了。」
六爺郭燕南道:「是不是回關外去了,沒人知道麼?」
計全突然說道:「當時注意力全集中在『玉翎雕』身上,誰也沒留意他們,所以……」
六爺郭燕南截口說道:「那麼『玉翎雕』又上哪兒去了?」
范奎道:「大爺帶著我幾個追他,卻把他追丟了,那老少三個可真夠滑溜的,身法也快,
沒出多遠就……」
六爺郭燕南一抬手,道:「你怎麼說,阿胖,老少三個?」
范奎道:「可不是麼,還有兩個老的,那兩個老的當初還住過咱們的客棧呢,當時就瞧
他倆不是好來路,偏偏玉霜姑娘攔住不讓動,結果我沒看錯,那兩個老的竟是那小子的老奴
才……」
六爺郭燕南道:「大哥在信上怎麼沒提……」
計全道:「那許是大爺認為那兩個只是奴才角色,不值一提。」
范奎道:「大哥說得是,奴才有什麼好提的。」
六爺郭燕南淡然一笑道:「別小看了奴才,有的奴才是一等一的高手。」
范奎一巴掌拍上大腿,道:「您說沒錯,六爺,那兩個老東西,身手還真不含糊……」
似乎覺得捧別人丟自己的臉,倏地住口不言。
郭六爺卻道:「本來就是,要是差一點兒,憑大爺的身手豈會把他們兩個也追丟了,應
該是絕不含糊,較諸大爺並不遜色。」
范奎遲疑了一下,囁嚅說道:「要照您這麼一說,紀衝他輸得不冤。」
「怎麼?」郭六爺凝目問道:「紀沖也跟那兩位動過手?」
范奎抬頭說道:「其實,那不能叫動手,紀沖一照面便被其中一個摔了個大跟頭,那手
蒙古摔跤可真俊。」
郭六爺道:「蒙古摔交,你看出那是蒙古摔交?」
范奎道:「我沒看出來,是那老小子自己說的。」
郭六爺眉鋒一皺,道:「這麼說,他們的來路倒有點像是滿……」
范奎道:「以我看絕對是,在旗的規矩多,那倆老的稱『玉翎雕』為少爺,玉翎雕卻叫
他們一聲叔叔。」
郭六爺道:「這並不是在旗的規矩,咱們也一樣,這是尊稱,也要看關係,看交情,有
誰知道那兩個老的姓什麼,叫什麼?」
范奎道:「六爺,這我知道,他兩個自己說的,姓馬……」話鋒一頓,忽然叫道:「對
了,這老少三個別是關外馬家……」
計全道:「阿胖,你嚷嚷個什麼勁兒。關外馬家都有哪些人,難道咱們還不知道,怎麼
冒出這老少三個來。」
范奎一下子洩了氣,道:「這!這麼說那三個不是關外馬家的人……」
郭六爺笑笑說道:「阿胖,世上也不只關外那一幫人姓馬……」話鋒忽頓,道:「玉
珠有消息麼?」
計全神色一黯,搖了搖頭道:「沒有,也不知道大少做錯些什麼,惹得大爺發這麼大的
火,竟頒下了『玉龍令』,大半大少做錯的事不小,要不然也不至於嚇得不敢回家,只是有
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啊,找回去打罵一頓也就夠了,大爺卻下令……」
郭六爺截了口,道:「大爺這兒一連串的發生事故,似乎意料著郭家要發生什麼大事故,
使得我很是不安。」
范奎道:「六爺,大爺這麼想,怎麼連您也這麼想,多少年了,誰敢動咱們南海門,打
當年到如今,南海門中的哪一位不是讓滿虜喪膽,不是讓……」
郭六爺抬頭說道:「范奎,別這麼自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世上
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就拿玉翎雕來說吧,小小年紀一身所學竟然比大爺還高,還有個什麼
神秘的『賣參人』,大爺竟奈何他不得……」
范奎道:「六爺,提起『賣參人』我想起來了,您看到『賣參人』跟玉翎雕會不會是一
個人?」
郭六爺抬頭說道:「應該不是,玉翎雕要是那賣參人,他怎會把那株千年參王送給郭家,
而且絲毫不索代價……」目中異采一閃,立即住口不言。
范奎忙道:「怎麼了,六爺?」
郭六爺沒說話。
計全望了郭六爺一眼,道:「六爺,您是不是想起那賣參人非見玉霜姑娘不可……」
「對,」范奎又一巴掌拍上大腿,瞇著眼叫道:「那賣參人說什麼都非見玉霜姑娘不可,
如今玉霜姑娘失了蹤,他要是以一株千年參王換得玉霜姑娘,那可就太便宜!」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阿胖,無論什麼事,在沒有確切把握之前,都別那麼肯定。」
范奎道:「六爺,怎麼您也……以我看反正不是玉翎雕就是那賣參人,再不這兩個傢伙
就是一個人……」
郭六爺一抬頭站了起來,道:「阿胖,這些事不提了,提起來徒亂人意,好在我已經來
了,等見過大爺再說吧,你如今可以去派人往山裡報信兒了,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說著,他抓起桌上的寬沿大帽走了出去。
范奎跟在後頭道:「六爺,您哪兒去,交待一聲。」
郭六爺回身說道:「隨便走走,沒個一定,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了話,他轉身走了。
范奎怔了怔,拔步奔向對街騾馬行。
六爺郭燕南戴上他那頂寬沿大帽,背著手,信步地往前走著,過了兩條街,他攔住了一
個行人。
「請問,獅子胡同怎麼個走法?」
那人立即抬頭告訴了六爺「獅子胡同」的走法,敢情「獅子胡同」就在前面不遠,那口
上有座牌坊的胡同便是。
郭六爺謝了一聲,抬頭微笑,邁步走去。
轉眼間,他進了「獅子胡同」,轉眼間,他停在兩扇窄門之前,那是凌慕南的家,原來
六爺是來……
郭六爺抬手輕扣門環,很快的門裡傳來了一陣輕捷步履聲,緊接著一個清朗的話聲問道:
「哪一位?」
郭六爺在門外揚聲問道:「請問這兒是仇家麼?」
門開,當門而立的是凌慕南,他眉鋒微鎖,帶著些輕愁,抬眼略一打量郭六爺,禮貌地
道:「是的,請問您是……」
郭六爺:「年輕人,先告訴我,你是……」
凌慕南道:「有勞老人家動問,我叫仇天齊。」
郭六爺「哦」地一聲,點了點頭,深深一眼,道:「果然,難怪,年輕人,你該叫凌慕
南吧!」
凌慕南兩眼一睜道:「老人家,您是……」
郭六爺含笑說道:「我姓郭,夠麼。」
凌慕南錯會了意,「哦」地一聲忙道:「原來是郭大爺,不,郭伯父,您請進來坐。」
他以為來的是郭大爺,心上人的爹,自己的准泰山當面,凌慕南顯得有點窘迫,也有點
不安,可也難掩驚喜。
偏偏六爺他也沒多說,在凌慕南的禮讓下,邁步就進了門,他進了門,凌慕南一聲:
「容晚輩帶路。」他輕快前頭走了。
進了堂屋,讓客坐下,獻過了茶,這也才說道:「您請坐坐,容晚輩去請家母。」
他剛說完話,只聽到房裡傳出個低微話聲,問道:「天齊,是哪位街坊啊?」
凌幕南忙答道:「娘!是郭大爺郭伯父來了。」
房裡傳出一聲驚訝輕「哦」,道:「請郭大爺先坐坐,我這就出來。」
凌慕南應了一聲,郭六爺卻問道:「令堂有什麼不適麼?」
凌慕南微一點頭:「是的,您聽出來了,家母前兩天受了點風寒,人不太合適。」
郭六爺歉然地道:「那我今天來得不巧,太打擾了。」
布簾兒一掀,房裡走出了那位中年婦人,的確,她那張臉白得厲害,兩眼失神,身子顯
得很弱,步履也顯得不穩,凌慕南忙上前攙扶住乃母。
郭六爺那裡當即就是一怔,脫口叫道:「秀姑,是你!」
中年婦人也是一怔,一怔之後,她臉上變了色:「原來是你……慕南,你怎麼說是郭大
爺?」
凌慕南愕然轉望郭六爺,郭六爺忙道:「我說我姓郭,令郎會錯了意,我也沒有說……」
中年婦人冷笑道:「慕南,上前見過郭六爺!」
凌慕南一怔,驚喜地道:「原來是……您就是當年執掌『丹心旗』……」
中年婦人冷笑輕喝道:「慕南,還不上前見禮。」
凌慕南忙應了一聲:「是,娘。」上前一步施下禮道:「凌慕南見過郭六伯父。」
郭六爺慌忙架住了他,道:「不敢當,說起來都不外……」
中年婦人那裡接口道:「慕南,你到外面走走去,我跟郭六爺談談。」
凌慕南呆了一呆,有點詫異,詫異為什麼讓他迴避?可是他沒敢問,他天性至孝,也不
敢不聽,當即應了一聲,施一禮退出了堂屋。凌慕南出去了,婦人一抬手,道:「六少請
坐。」
郭六爺欠身坐了下去,中年婦人也落了座,道:「凌家母子相依為命,一貧如洗,沒什
麼待客,還要請六少大度諒宥,別怪凌家母子不敬。」
郭六爺淡然一笑道:「秀姑,彼此不外,等於是一家人,何必客氣。」
他雖聽說這位彆扭,所以毫不為怪。
中年婦人道:「六少,如今我那個闞字上加了個凌字。」
這話六爺懂,她是說當日是一家人,如今已算不得是一家人了,郭六爺毫不在意,微微
一笑道:「沒想到多年不見,你生分多了。」
「是麼?」中年婦人闞秀姑道:「其實我跟六爺本來就不太熟。」
(有關闞秀姑郭六爺的當年,請閱拙作『滿江紅』)
郭六爺笑笑說道:「秀姑,大爺在信上對我說得很詳細,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
你……」
「當然!」闞秀姑道:「六少跟我本就不怎麼熟,自然早就記不得我了。」
郭六爺道:「秀姑,聽大哥說,你非要我來一趟,如今我來了,而且剛到『遼陽城』就
來了,一身征塵未除,你何忍……」
秀姑道:「為兒女輩,六少以為不該麼?」
郭六爺道:「我沒說不該,只是你何忍這般對我。」
闞秀姑一陣激動,道:「六少,你當年又何忍……」
郭六爺沉默了一下,道:「秀姑,我沒來之前,一無所知,也絕沒想到,如今我有點明
白了,我沒什麼話說,只請你原諒我當年粗心大意,以至辜負了你對我的這份深情……」
闞秀姑一笑道:「六少,是你粗心大意,還是我庸俗不配。」
郭六爺正色說道:「秀姑,你知道燕南不是那種人,與其說我粗心大意,不如說當年我
來去匆匆,也因為彼此的關係不同,我沒敢多想,倘若我在四川有一夜工夫停留……」
闞秀姑截口說道:「那情勢就會改觀,是麼?」
郭六爺道:「我不敢說絕對,至少那有可能。」
闞秀姑淒然悲笑道:「這麼說,是我命薄……」
「不,秀姑,」郭六爺道:「我無緣一見慕南的父親,但從慕南的一切,我可以斷言他
是世上一不凡,得夫如此,有子這般,秀姑,你說命薄?」
闞秀姑臉色一變,默然未語,半晌始道:「多謝六少,年紀這麼大了,已為人婦,更為
孀寡,兒子都這麼高了,還為當年事而耿耿難釋,經六少這麼一說,我自覺愧對亡夫跟慕南,
也深替自己冥頑得可笑……」
郭六爺道:「也別這麼說,秀姑,人總是人,非人上人,無了了心,倘使易地而處,換
換我是你,我也一樣,也許比你要更甚。」
闞秀姑微一抬頭,苦笑說道:「六少,別安慰我,也別護我的顏面了,六少肯來見我,
我的氣就已消了一大半,再經六少這麼一說,我更幡然醒悟,再說六少當年對我千里送藥活
命之恩,我怎能再……」
郭六爺趁勢說道:「秀姑,當年事已成過去,如今你我滿頭華髮,兒女輩俱已長成,何
必再去提它,多年未晤,相見不易,且讓你我趁此機會暢談些該談的,好麼?」
闞秀姑道:「六少既有所諭,我敢不敬遵……」
郭六爺道:「秀姑,闞叔好麼?」
闞秀姑神情一肅,道:「托六爺的福,他老人家安好,當年要不是六爺,他老人家也早
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千古罪人,老人家時刻不忘六少的大恩,也一直責我……」
郭六爺道:「秀姑,說過不提當年事,怎麼又來了?」
闞秀姑倏然而笑道:「是我說溜了嘴,六少的風趣不減當年!」
郭六爺道:「又是個當年。」
闞秀姑笑了笑,轉了話鋒,道:「六少剛到?」
郭六爺道:「是的,我只到『龍記客棧』拐了一拐就到你這兒來了。」
闞秀姑道:「我怎麼敢當,三位夫人都安好?」
郭六爺道:「謝謝你,她三個都好,只是也都老了!」
闞秀姑笑笑說道:「歲月無情,紅顏豈能長駐,人哪有不老的……」頓了頓,接問道:
「大少在信上對六少說得很清楚麼?」
郭六爺點頭說道:「是的,大哥在信上對我說的很清楚。」
闞秀姑微微一笑道:「大少在信上必然把我罵得很慘,世上只有男家求女家,如今不但
反過來了,而且我這老太婆……」
郭六爺笑笑說道:「那怎麼會,大哥只說不明白郭家怎麼得罪了你,絕無半句怨言,他
也沒想到會是你,要早知道是你,他就早代我登門賠罪來了。」
闞秀姑蒼白的臉上掠起一絲紅暈,道:「六少別臊我了……」
郭六爺道:「秀姑,我說的是實情。」
闡秀姑轉了話鋒,道:「玉霜姑娘我見過了,不是我偏心,您也別怪我,玉珮姑娘雖然
人間絕色,但比起玉霜姑娘來,畢竟還缺少點清靈之氣……」
郭六爺笑道:「那是你誇獎,怎麼,你有意思為慕南多娶一房麼?」
闞秀姑微一搖頭道:「我不敢,人福緣之深淺是有一定的,慕南沒有那麼深厚的福緣,
我怕折了他,再說玉霜姑娘也有了意中人了。」
郭六爺「哦!」地一聲凝目說道:「是麼?誰?」
闞秀姑呆了一呆道:「怎麼,六少不知道麼?」
郭六爺搖頭說道:「我一點也不知道。」
闞秀姑搖頭說道:「看來是我多了嘴,六少,您可聽說過『玉翎雕』……」
郭六爺一怔叫道:「玉翎雕!會是他!你怎麼知道?」
闞秀姑道:「女兒家都憋不住話的,尤其在心上人面前,是玉珮跟慕南說的。」
郭六爺道:「你可知道,玉霜在回家去請我的路上,離奇地失蹤了!」
闞秀姑點頭說道:「我知道,也是玉珮告訴慕南的,六少沒說,我也沒敢提。」
郭六爺道:「另有件事恐怕你不知道,玉翎雕他當著大哥的面,承認是滿虜的人,而且
承認玉霜是他擄走的。」
闞秀姑道:「這我也聽說了,六少,你以為可能麼?」
看來玉珮是真藏不住話,只差沒把心掏給人家了,不,不對,她的心早就掏給人家了。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難說,秀姑,這件事錯綜複雜……」
「六少,」闞秀姑截口說道:「假如我是玉翎雕,我絕不會劫擄玉霜姑娘。」
郭六爺道:「可是他為什麼當著大哥承認他擄去了玉霜,尤其他還承認是滿虜的人,把
郭家的動靜看得很清楚呢?」
闞秀姑道:「這我就不敢置喙了,不過我絕不相信玉霜姑娘是他擄去的。」
郭六爺皺眉說道:「玉霜卻又怎偏偏對他……這真讓人不懂……」
「六少,」闞秀姑道:「別人不懂還有可說,您絕不該不懂,情之一字玄奧難解,想當
年三格格貴為皇族,六少則……」
郭六爺兩眼一睜,道:「我懂了,秀姑,只是玉霜的下落跟安危……」
闞秀姑道:「六少,玉霜姑娘的下落雖不明,安危卻可卜。」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怎麼說,秀姑?」
闞秀姑道:「六少,難道您沒看出,玉霜姑娘天生福相,有這種福相的人,一生之中或
有驚,但不至有險……」
郭六爺道:「是麼,秀姑,這我倒沒留意。」
闞秀姑道:「縱然六少沒留意,傅姑娘也該知道的,她是傅先生的愛女,傅先生精擅風
鑒之學,傅姑娘怎會不懂相人之術?」
郭六爺一怔,瞿然說道:「怪不得她不急不愁,原來……」
闞秀姑笑道:「我沒說錯吧,六少,兒女是自己的,一如手指,根根連心,傅姑娘若非
有先見之明,怎會不急不愁?」
郭六爺道:「可是她怎麼不對我說,害得我也……」
闞秀姑笑道:「讓六少也急急,這總比催六少好。」
郭六爺倏然笑笑,旋又微微皺起眉鋒,道:「無論怎麼說,我總得趕快找到玉霜!」
闞秀姑道:「那是當然,儘管有驚無險,也不如看著兒女在自己身邊,只是六少將從何
處著手,又怎麼個……」
郭六爺道:「這我得等見過大哥之後,跟他商量商量再說,這件事先不提了,慕南跟玉
佩的事,你怎麼說?」
闞秀姑道:「六少既然來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也不敢再有異議,不過我想稍遲些,
慕南如今並無成就,郭家大家,別讓凌家委曲了玉珮,辱沒了郭家!」
郭六爺微微一笑道:「謝謝你,秀姑,我總算不虛此行,不怕無以見大哥了,別說什麼
委曲,休提什麼辱沒,凌郭兩家雖一面之緣,闞郭兩家卻等於是一家,玉珮她可以等,我只
問你想讓慕南有什麼成就?」
闞秀姑道:「漢賊不兩立,我自不會讓慕南去求什麼功名,不過他至少得有個養家之能,
在當世之中也能站得住。」
郭六爺道:「那麼我薦介他個去處,只不知你是否肯點頭?」
闞秀姑道:「他能得六少賞識,我只有感激,也是他的福緣,六少預備怎麼提拔他?」
郭六爺道:「老人家壽誕之期不遠,假如你願意離開『遼東』做趟遠行,我想請你帶著
慕南到大漠去,老人家那兒欠缺一名總巡察……」
「不行!」闞秀姑一搖頭道:「南海門的總巡察,慕南他哪有這大能耐……」
郭六爺笑道:「秀姑,你通相人之術,但在以武著眼相人方面,你卻大不如我,我敢說
只稍假時日,慕南的成就必在郭家諸小輩之上,幾乎能上追你我這一輩!」
闞秀姑兩眼一睜,難掩驚喜道:「只怕那是六少的……」
郭六爺道:「秀姑,你想我會向老人家推薦個怎麼樣的人?英才還是庸才?」
闞秀姑道:「真的,六少?」
郭六爺道:「只看你願不願離開『遼東』,做趟遠行……」
闞秀姑激動地點頭說道:「我願意,六少,我當然願意,我母子更感激六少的大恩,好
在『遼東』事已畢,我母子隨時可以離此!」
郭六爺目光一凝,道:「秀姑,你這句『遼東』事已畢,讓我想起了一件事,聽說你所
以帶著慕南搬來『遼東』,是為了訪仇?」
闞秀姑道:「是的,六少,慕南的爹是個讀書人,有一年外出時為川陝獨行大盜賈得海
殺害了,後來我聽說賈得海躲在『遼東』,所以才帶著慕南到了這兒。」
郭六爺道:「我聽說有個叫李克威的年輕人,不但大義伸手,殺了已為『遼東』總督護
衛領班的賈得海,而且幫了玉珮的忙。」
闞秀姑微一點頭,歎道:「此子是個難得的熱心人,無論人品、心性、所學,也都是一
流中的一流,慕南就最佩服他這位李大哥。」
郭六爺道:「大哥在信上說,這位李克威的出身……」
闞秀姑點頭說道:「沒錯,六少,他自己也這麼說,他是個孤兒,自小被一位愛新覺羅
氏的親貴撫養長大,他那身文武所學也就是那位愛新覺羅親貴教的。」
郭六爺沉吟了一下,道:「秀姑,你知道他是哪兒來的麼?」
闞秀姑道:「據他自己說他是從西南來的,這應該不假,因為他來的時候,爹還托他帶
了一封信給我。六少問這……」
郭六爺微一搖頭道:「秀姑,你知道,任何一個他們的人,只要出現在郭家勢力範圍內,
就是值得注意的,尤其這位李克威,他太接近郭家的人了。」
闞秀姑道:「六少懷疑他是……」
郭六爺道:「以你看呢?」
闞秀姑道:「六少,倒不是因為他是凌家的大恩人,我幫他說話,事實上我已經曉諭慕
南,往後少跟他接近,因為論私他雖是凌家的恩人,論公他卻是每一個漢族世胄,先朝遺民
的仇人,而,六少,我要這麼說,六少不該懷疑他。」
郭六爺道:「怎麼,秀姑?」
闞秀姑道:「六少,他殺了『遼東』總督身邊的紅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郭六爺點了點頭,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
「還有,六少,」闞秀姑道:「他替我爹給我帶來一封信,而我爹是個怎麼樣的人,六
少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郭六爺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就憑這兩點,對他就該有再衡量的必要,只是,我怎
麼不知道滿朝親貴中,何時出了這麼一位能教出這麼一個好徒弟的人?」
闞秀姑道:「對他們的事,六少應該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六少自己要是都不知道的話,
那就不會再有人明白了。」
郭六爺眉鋒微皺,道:「一個玉翎雕,一個賣參人,一個李克威,再加上玉珠的出走,
玉霜的失蹤,我真擔心郭家會發生什麼大變故!」
闞秀姑道:「真的麼,六少?」
郭六爺微吁一口氣,搖頭說道:「誰知道,事情將來的演變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我希
望我是白擔心……」
忽地欠身而起,道:「秀姑,我坐了不少時候了,該走了,你人不合適,在病中,應該
多歇歇,我也好早一點向大哥報喜訊去。」
闞秀姑跟著站了起來,道:「怎麼,六少這就要走?」
郭六爺道:「該走了,秀姑,好在我在『遼東』還有一陣子耽擱,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跟
慕南。」
闞秀姑道:「我不敢當,六少,我也不送了,我叫幕南代我……」
郭六爺一擺手道:「別,秀姑,誰都用不著送,你人不合適,慕南他該……」兩眼忽地
一睜,道:「慕南!秀姑,這名字是誰給他起的?」
闞秀姑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道:「我,六少看起得還好麼?」
郭六爺泛起一陣輕微激動,道:「秀姑,你這是……」
闞秀姑道:「六少要是認為起得不好,叫起來不順口的話,我可以給他改。」
「不!」郭六爺忙道:「就讓他叫慕南好了,他跟我頗有緣,我會對他略盡心力的。」
闞秀姑忙道:「六少幾度施恩,凌家存歿俱感……」
郭六爺不讓任何人送,但闞秀姑到底還是叫了一聲:「慕南,代我送送你六伯父。」
她聽見愛子在外面答應了一聲。
她自己,則扶著桌角站著,呆呆地,兩眼之中是一片迷濛,似乎籠罩著一層輕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