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蜀山劍俠傳·肆

第96章 第一九一章 (4) 文 / 還珠樓主

    蕭逸見雷二娘又獨跪地下,喃喃默祝,在在顯出失魂落魄之狀,越恨不得當時盤問清楚。便想了一個主意,推說怕小孩受凍足僵,須先抱送回去,祭品還要再供上一會兒,等小孩安睡,過了子夜再來。初意令二娘回房去烤火,少時再來。二娘死期已至,心還想背他父子,盡情通白一番,力說祝時無多,少停或有靈應,己不畏寒,願留在當地,再等片時,真受凍不起,再回房烤火不遲。蕭逸一想也對,如非怕凍了子女,理應如此。便囑她留下觀察,如有跡兆,及時奔告。果真大娘回來,千萬拉住她,說自己不好,但是兒女可憐,現恐凍病,逼回房去,務望到家一看。說完,抱了兩小兄妹,力逼蕭珍,同返臥室。

    蕭珍還好,蕭璇、蕭璉雖練過功夫,體力堅強,畢竟年幼,從未受過這般寒冷,回房先是週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熱氣一逼,又是悲思過度,當時發燒病倒,滿嘴囈語,哭喊媽媽,蕭珍雖未凍病,也是淚眼瑩瑩,如醉如癡。急得蕭逸萬分後悔,錯了主意,大罵自己糊塗,只顧思想愛妻,怎會忘了子女小小年紀,去叫他們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給三小兄妹洗了腳。又尋些常備的藥熬來吃。口裡還不住哄勸,心裡卻萬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時並用,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容易給子女脫了衣服,哄入被窩。蕭珍年長,還算能體乃父苦心,見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還不甚顯,叫睡就閉目裝睡,尚不磨人。這兩個小的,孝思誠懇,又在病中,這個剛哄得似睡非睡,那個又一聲「媽呀」哭醒轉來,身更火也似燙,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難受?蕭珍見狀,恐把父親急壞,急爬起來,與乃父一人抱一個在懷中臥倒,撫摸哄勸,費了一個時辰,好容易才將兩個小兄妹哄睡。蕭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園內,莫並病了,無人料理家政,又急於想問前事。知長子明白輕重,不會再鬧,假說要幫二娘收拾東西,並看仙人有無靈跡,弟妹都生病,千萬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會兒就來。蕭珍應諾不迭。

    蕭逸忙往竹園中跑去,身未近前,見祭燭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心方一動,忽一陣積雪群飛,繞身亂轉。昏林之中,彷彿有一鬼影閃動,不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當時只覺肌膚起粟,毛髮根根欲起。因是素來膽壯,略微驚訝,以為偶然風起,一時眼花,沒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所有香燭供品,全都被人發怒擲碎,燭淚油腥,滿桌狼藉。燭本長大,殘燭約有小半支,與臨回房時所剩差不多少,彷彿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顯靈,二娘尚在,不會不來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應通知,為何不在?心正驚疑,忽又一陣陰風,起自身後,似有一隻冷冰冰鬼手,又涼又尖向後腦抓來。蕭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經這一下,不禁嚇了一跳。仗著身法輕快,剛覺有異,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縱去。縱出老遠,覺未追來,方始奓著膽子,回頭細看。只見雪深沒膝,茫茫一片,風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見身陷雪內,知逃時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氣。憑自己本領,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風驚心,這般膽小?不禁失笑。

    繼而想:「適才明明有一物觸腦,並非積雪竹枝這類。」一奇怪,不禁把頭往上一抬,猛瞥見果有一條鬼影懸身空際,背向自己,兩手一張,依竹而立,心中大驚。一摸身旁,一樣兵器未帶,正發急間,漸覺那鬼呆立竹間,懸空不動,背影看去頗熟。同時天上雪花飄飄,又下了起來。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脫口喊了聲:「雷二娘!」忙縱過去,果是雷二娘,業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這一驚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見二娘吊的是她隨身絲絛,繫在竹竿中間有橫枝處,長舌外伸,手舞足張,死狀甚慘,並且離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凍堅滑,不易攀援。憑二娘本領,決縱不上去。估量兩番禱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亂翻倒之狀,定是遭了鬼戮。否則她性情柔和,與人無忤,村中素無外人,誰來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轉。這一來,越料愛妻中了她的陰謀。反恨她死得太早,沒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號一陣。因己立身為人,素得村人敬重,雖然無慮,終不願親手去解。忙趕回後院,將廚婢工人喚醒,將屍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內。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蕭逸召集村人,說妻室出走,久無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蹤之日,特就當年自盡之處,望空遙祭,攜子女先歸;雷二娘留後撤祭,忽然自盡,吊死竹林之中,死狀甚奇,想是遇邪等語。村人俱知二娘對於蕭氏夫妻父子,最為忠誠,相處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讚不絕口,毫無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憑二娘決上不去。俱猜竹林鬧鬼,並連歐陽霜之死,也由於此。歎息了一陣,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蕭逸對二娘雖然不無疑忿,因事未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勞操持之勤,依然給她從優埋葬。

    經這一來,仔細回憶愛妻生平心地為人,越斷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愛妻既將仇人活捉了去,可見仙人救去的事,是出於小孩夢囈,昏迷之言,無可憑信。想望一窮,不由悲從中來,愧悔無地。加以二娘身死,家務俱要親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歸,仙靈毫無感應,雖未哭哭啼啼,牽衣索母,總是愁眉淚眼,絮問歸期。有時放學回來,隨定乃父,圍爐談笑,論文說武。正說得好好的,方覺天倫之樂,略解愁煩,內中一個想起,只問得一句:「媽到底要哪天回來呀?」話才脫口,那兩個跟著笑容頓斂,潸然欲涕,立把滿室春氣,化成愁雲慘霧。又不知要費若干口舌,才能使他們止淚含酸,不歡而睡。小孩家純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雖聽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經野死,過了當年,就要告廟設主的信息,依然執意不信,斷定乃母仙去,總會有日歸來。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傷,悲而不痛。但惟其希望未絕,故此常時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過便忘。一會兒想起,又復情殷乃母,啼淚縱橫。日常如此。

    蕭逸本已悲深心碎,觸緒傷懷,不能自已,哪裡再經得起這三個愛兒愛女至性至情磨折和無人理家的煩擾,鬧得終日愁索心病,淒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連武藝都無法傳授了。畹秋雖然陰險狠毒,用情卻極專篤。見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洩露。嗣經仔細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於二娘之手,奸謀已遂,寬心大放。想起蕭逸絕好一個家庭,只為自己一念之忿,害得他這等光景,不由又憐惜起來。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兒及蕭元夫妻前往寬解陪伴外,順便並代指揮下人,料理家政,漸漸有了條理。又因年事將近,一切均為部署周詳。蕭逸見她諸事井井有條,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時那般事必躬親,雜亂瑣細,身心交敝,頗看出她多年來餘情未斷。但又每來必與丈夫相偕,發情止禮,言動光明,一協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愛妻出亡,二娘慘死,全出於她的陰謀毒計呢。

    原來三奸見雷二娘所求難遂,相待日疏,知她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蕭逸性情為人,三奸本人受報不說,全家老小,均難再在村中立足。因此,決計除她滅口,以防後患,蓄謀已久。無奈蕭家三子女,大的蕭珍已快成年,兩小兄妹也都生具異稟,神力兼人。乃父因念無母之兒,格外鍾愛,欲其速成,用盡心思,授以藝業,已得了蕭氏許多不傳之秘。平日一個對一個,同門中六人過手練習,往往吃他們佔了便宜。雖因年小,別人成心相讓,以博一笑。蕭珍卻是真有過人之能,小小年紀,心靈手快,力大身輕,尋常休想動他。二娘又守著主母臨去之誠,永遠和他們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離。有這三小孩在一起,簡直無法下手;只有夜間前往行刺,尚可成功。無奈蕭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愛門徒留住受教,稍有動靜,必被警覺,鬧穿豈不更糟?此外又別無良法,為難了好多日,老是遲疑不敢。

    這日畹秋同了女兒瑤仙,往蕭家隨同練武,大家都在場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一陣風過,隔門簾望見二娘在門外與一女婢閒談,猛地心動。走近間壁一聽,二娘正說道:「我近來也不知怎地吃不下,睡不安,彷彿有鬼附身一樣。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麼?有一肚皮話,也不好和人說。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託你一件要緊事:我現在白天黑裡,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這種人早就該死,死原不怕,只是氣他不過。不論什麼地方,尤其在我屋內,你更要留神。你只要聽見我快死的信,連忙趕去,我必留著一口氣,把心腹話對你說明。千萬不要忘記。」畹秋聞言,大吃一驚。方要再往下偷聽,場上小弟兄姊妹們練功已完,嘻嘻哈哈,紛紛縱步進來。愛女瑤仙,也在其內。恐被室中人覺察,也裝作一同走進,先趕向門前拉著女兒,再往裡走,故意高聲說道:「也沒見你們這般愛口渴,功才練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師兄、二師兄他們喝麼?」眾小兄妹本意穿堂而過,往後面山上玩,並非口渴。畹秋說完,隨掐了一下瑤仙,瑤仙機靈,頗有母風,聞言方欲答說不是,立即會意,改口道:「今早來時吃稀飯,鹹菜吃多了。」一言甫畢,二娘聞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簾一看,見是由外走進,未被偷聽,也未答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隨即由外屋跑進。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慮事機已迫,二娘業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洩無疑。連伺三四天,方苦無隙可乘,忽然大雪連朝,恰趕上第二次歐陽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這日,蕭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鬧一陣,門人弟子,不許進謁,不見一人。惟恐到了傷心至極,二娘漏了,好生憂急。又與蕭元、魏氏熟商一番,決計涉險一行,見機行事。出事的頭一天,便冒風雪,前往窺伺,有無下手之策。去時未帶兵刃,以便事發,推說愛女因師父不肯傳授心法,歸家痛哭,特來求教,以便有個借口。到時,二娘因蕭逸避嫌,晚飯後便令歸房,室中只有蕭氏父子四人圍爐傷嗟,聽口氣頗多可疑。算計蕭逸本領高強,村中外人不入,不會防備及此。但行刺暗殺,終是不妥,思量無計。第二日膽子稍大,又約蕭元同往窺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內,點傷她的要害。因知二娘樓居,睡時樓門關閉,只帶了根繩子備用,仍未攜帶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時窺見室內無人,悄悄繞出堂屋。

    方欲設法上樓,忽見竹林內燭光掩映,想是當夜是歐陽霜斃命之日,定在竹園高祭無疑。忙和蕭元悄悄繞路趕往,如遇上便說是望見火光而來,也不妨事。二奸伏身之處,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竟無一人覺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裡挨著酷寒,等了半夜。直到蕭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沒有顧忌,愈發肆無忌憚,連哭帶訴,把三奸毒計和胸中積怨,一齊說了出來。蕭元怕冷,自蕭氏父子一走,就要動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問實情,究竟漏洩機密也未。一聽二娘出聲禱告,說的正是經過和現在的情形,聲音又不低,聽得頗真,大合心意。忙將蕭元止住,靜聽下去。後來二娘訴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齒,把畹秋、蕭元罵了個狗血噴頭。知她膽小,事情未洩,心中大放。又查看她悲忿填胸之狀,久必生變。話已聽完,哪裡還肯容她活命。忙令蕭元裝作鬼聲,在坡下低聲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繞至二娘身後,去點她的要穴。

    誰知二娘故主恩深,當年內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極,恨不得主母歸來,以死明心;乍一聽鬼聲,當做主母顯靈,並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蕭元年近半百,血氣漸衰,武功又沒什麼根底,隨定畹秋,在深雪裡潛伏了半夜,身已凍僵,不能轉動,聲音也都發抖。當時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覺。以為在大雪深夜,無人之際,二娘聞聲必定嚇昏。不料剛顫巍巍叫了兩三聲,二娘已循聲趕來。偏是身在坡下,立處較畹秋先立之處較低,看不見上面,叫早了些,畹秋還未繞近二娘身後。兩下裡相隔又近,見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對面,畹秋相隔尚遠。蕭元心想二娘不會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時衝將上去,將她撲倒,那時畹秋也必趕到,一下就可了賬。方欲伸手,作勢準備,猛覺兩手不聽使喚,心中一驚。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雙手一樣,抬不起來,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離蕭逸所居樓房不遠,平日推窗可見,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聲一喊,立可聞警追來。即使畹秋已將二娘弄死,以蕭逸的腳程本領,休說自己,連畹秋也逃走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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