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一九一章 (3) 文 / 還珠樓主
轉眼又是寒冬臘月。也是雷二娘命數該終。蕭逸見愛妻鴻飛冥冥,久不歸來,愛兒愛女逐漸長大,不時牽衣索母,絮問歸期,本來創巨痛深,與日俱積。山中地暖,自出事那一年起,再沒降過雪。這年偏在歐陽霜出事的頭三天,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接連三日,雪花如掌,連下不息。第四日早起,蕭逸因雪大停課,獨坐房中,睹景傷心,觸動悲懷,背人痛哭了一陣。想起祖父在日,最好交結方外,遍游名山大川,訪求異士,暮年舉族歸隱。曾說生平什麼能人都遇見過,惟獨心目中終生嚮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卻是空發許多癡想,白受許多跋涉,不特毫無所遇,連一個真能請召仙佛、用符咒驅遣神鬼的術士,都未遇過。就有幾個,也是處士虛聲,耳聞神奇,眼見全非。
甚至神仙的對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為了好奇心勝,不畏險阻,常在幽壑棲身,深山夜行,不下數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敵的毒蟲蛇蟒、奇禽異獸之類,也是一樣不遇。可見神仙鬼怪,終屬渺茫。自隱此村,到此已經三世,從無異事發生。怎麼單單愛妻自盡那一天,會有神仙降臨,既救其母,復救其子,說得那般活靈活現?彷彿神仙專為斯人而來。假如是真,珍兒曾聽仙語,不應醒來還那麼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暈厥醒轉,方改了語氣。此子雖幼,聰明異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這一套言語,故佈疑陣出走,托名仙去,藉以洗刷清白?當時聞言,本未深信,偏生三個子女同時病重,都好得那麼快法,不由人不相信。記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頭兩天事,回憶似不甚真。仙跡多由二娘、珍兒事後重述,甚是神奇。只恐並無其事,乍遭巨變,神志全昏,誤信小兒之言,以偽作真。照那晚風雪嚴寒情景,愛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謀,自然無顏回轉,勢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否則仙人不打誑語,既說過兩年來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鍾愛兒女,哪有說了不算,一去不歸之理?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蕭逸先對乃妻那樣忿極相煎,實由於愛之太深,故而恨之愈切。年時一久,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許多好處,已不再計及姦情真偽,苦思不已,越想念頭越左,直料到十有八九,決無生路。正在心傷腸斷,恰值雷二娘從家塾中陪著三個愛兒愛女回轉,淚汪汪齊聲哭進門來,吞聲哭訴道:「爹爹,今天是媽媽被神仙救去的日子,好多年了,怎麼還沒回來呀?」雷二娘也紅著一張苦臉說道:「他三個在塾裡,書也不念,話也不說。老師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怕急壞了他們,見雪勢漸止,不等放學,就叫回來。
想起來也真叫人傷心呢!」蕭逸聞言,悲痛已極,猛然心中一動,暗忖:「多年過信小兒之言,以為愛妻未死,不特衣塚未設,連靈位都沒有。如真仙去,可見仙人常由此經過,又久未歸來,當可誠求。就說她恨著自己,女子如此至性孝思,必可感其降臨。如已死去,多年未營祭奠,今值忌辰,更應哭祭一番,略盡點心,不枉夫妻一場。」想到這裡,忙命二娘去廚房趕備愛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燭。日裡先虔敬通誠,乞仙憐佑,賜歸一見,或是到時略示存亡靈跡。晚來率了子女,去至竹園當年自盡之處,先照日裡乞求默禱,靜俟仙人降靈。如無跡兆,事便子虛,那時再行遙祭。再等三日,設位立主,改葬衣冠,重營祭奠。
二娘心虛內疚,日懷隱憂,巴不得能判出仙跡真偽,好安點心;或是設法吐實認罪,挽蓋前愆。聞言大為贊同,忙即如言辦理去訖。這日門徒恰已先期因雪遣散,眾人也知是他傷心之日,不便相擾,無一外人在房。蕭逸便把前一段意思告知子女,勸道:「你們母親已成仙人,雖說遲早回家看望你們,但不知還要多久。今天是她仙去的日子,那位老神仙說不定要由此經過,恰好雪也止了。今晚人靜後,我父子四人同了雷二娘,備下香燭,給神仙和她上供,一同虔誠禱告。她心一軟,不該回來的,也回來了。你們單哭有甚用處?」蕭珍等三個小孩聞言,立時止了悲哭,恨不得當時就要前往。蕭逸說:「日裡有人過往,神仙必不肯降。只可先隨我往佛堂燒香叩頭,通白一陣,不要張皇,鬧得外人知道,反而不好。」三小孩連聲應了。
蕭逸見三個子女個個熱誠外露,孺慕情深。大的低頭沉思,一言不發;兩個小的,不住問長問短,到底今晚媽媽能回不,俱都滿臉切盼之容。好生傷感,隨口安慰了幾句。雷二娘回報,香燭備好,上供的菜餚酒果,已命廚房預備,俱是主母愛吃之物。等自己隨著主人進香通白之後,立即親往庖制。蕭逸聞言,便命子女洗漱,重整衣冠。大家同往佛堂,在觀音座前進完了香,父子四人先後跪祝了一番。雷二娘神明內疚,本已悔恨交加;再見三小兄妹祝時聲淚俱下,哭喊媽媽,甚是淒楚動人,愈發觸動酸腸。想起那年主母才走,不多一會兒,主人便回,自己如非誤受奸人誘迫,只要稍一抗拒,三奸陰謀立即敗露,主母還可挽救回來。即或不然,她一生清白,總算洗刷乾淨。何致把一個賢德恩厚的主母,害得夫離子散,生死不明?如真仙去,自己縱然負她,尚幸年來未有逾分之求,對她子女尤極用心照料。畹秋厲害,自己懦弱,均所深知。異日歸來,諉諸被迫無奈,也還有個解說,她為人厚道,必允將功折罪。最怕葬身雪窟,因為蕭珍一言,連神主都未給她立,三奸又復散佈謠言,村人背後頗多妄測,似這屍骨無存,死猶蒙垢,問心如何對得她過?又是愧悔,又是悲痛,不禁哭倒在地。
蕭逸見她如此,以為戀主興悲,不便拉她起立,忍淚勸道:「她乃仙去,並未真死,今晚不來,也必有感應,你何必這樣傷心呢?起來去做菜吧。」說了兩遍,二娘仍抽抽噎噎,邊哭邊訴,口中喃喃默祝,通莫理會。三小兄妹也跟著勾動孝思,哭了起來。蕭逸只得又去勸哄子女,無心中只聽得二娘低聲哭訴,大意說:「你是個清白身子,到如今還鬧得這樣不明不白。你如死去,就該顯靈,活捉你的仇人。如果是成了仙,哪怕不願在塵世上住,也該回來一下,把事情分個水落石出,就便看看你這三個愛兒愛女呀!我知我對不起你,太該死。雖然你托我照顧你兒女,曾盡了點心,到底也抵不過我的罪過,你要知道,我實在是一時鬼迷了心,被人所害,不是成心這樣,你無論是仙是鬼,你只顯一次靈,親身回來,我就死了,都是甘心,省得叫我白天黑夜,問心不過呀!」
二娘原是死期將至,近來天良激發,較前愈甚。當時悔恨過度,神思迷惘,自以為暗中通白。誠中形外,言為心聲,竟忘了有人在側,不禁把滿腹悲懷,順口吐出。蕭逸先聽兩句,並沒怎聽清。忽覺有因,湊近二娘前後,再一細心諦聽,愛妻之死,竟是有人暗算,身受奇冤,二娘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則不會多年不吐隻字。看她為人,又極忠正,不致若此,料有難言之隱。今日觸景傷情,一時愧悔忘形,無意中洩露。愛妻自盡,未見遺書,本覺出乎情理之外。聽二娘口氣,分明出事之時,不特愛妻向其托孤,連仇人奸謀也曾預聞,弄巧遺書被她藏過也說不定。當時心如刀絞,難受已極,本想喚起盤問。側臉一看,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側神案前,相攜相抱,也是連哭帶訴。心無二用,二娘之言似未聽去。
靜心耐氣一尋思,三個小孩,因為疼愛他們過度,又各聰明,肯下苦功,年紀雖小,已得蕭氏武功真傳,頗學會幾手絕招。平日口口聲聲,說乃母為人所害,早晚母親回來,問出是誰,便去殺他一家,為母報仇。如今事尚難定,全村中人非親戚即同族,愛妻與人並無仇怨,事乃自己發現,無人告訴。萬一她自盡以前,疑心有人告發,有甚誤會,二娘聽了,信以為真。一盤問,被小孩聽去,誓必不共戴天,一旦鬧出亂子,誤傷外人,何以善後?既有隱情,總可問明,何必忙在一時?想了又想,總以暫時含忍為宜。反恐二娘哭訴不完,被子女聽去。藉著往前剪燭花為由,故意咳嗽一聲,放重腳步,由二娘身側繞到她頭前佛案邊去,口裡大聲勸道:「二娘,天都不早了,盡哭作甚,還不做菜去麼?」二娘忽然驚覺,立時住口,又低頭默禱了一陣,方始含淚起身,往廚房中走去。
蕭逸憑空添了滿腹疑團,三個子女寸步不離,又不便調開來問。前幾次想到畹秋身上,又覺不對。愛妻冤枉,當是真情,所說仇人,許是一時誤會,必無其人。正在心亂如麻,苦無頭緒。這時三小兄妹已經乃父勸住了哭,愁眉淚眼,隨侍在側。內中蕭璉最是天真爛漫,忽然憨憨地問道:「聽哥哥說,媽去時沒帶什麼東西,只穿了一身舊衣服。這麼多年,想必都破了。新的衣服鞋襪,都被雷二娘鎖在樓上。爹爹還不叫她取出來,今晚回來,拿什麼換呀?」蕭逸猛地心中一動,想起愛妻視二娘如同親人,衣履均交存放。起禍根苗,乃在內弟箱中搜出一雙舊鞋。如今遍想暗害之人,俱都無因。
只二娘自出事後,對子女家務愈發用心,料理周至,今日卻吐出這等言語。莫不成賤人久守望門寡,看中自己,害死愛妻,意欲竊位而代?仗著取放容易,設此毒計?嗣見自己守義潔身,恥於自薦,不敢相犯,又欲借照料家務子女情分,打算磨鐵成針麼?愛妻赴死以前,必當她是個好人,卻誤會另有一人害她。遺書總顯破綻,故此匿而不獻。越想越對,轉誤疑二娘陰謀害了愛妻。心思一亂,竟忘二娘前半言語,怒火中燒,目眥欲裂,若非礙著子女,幾乎按捺不住。暗罵:「無恥賤人,今晚人靜以後,我必問出虛實,如所料不差,叫你死無葬身之地!」當時雖未發作,心內痛苦,實已達於極點。這一誤會,卻害了二娘一條性命。
人越有事,越覺時光難度,父子四人,好容易盼到天黑。連雷二娘,誰也無心再進飲食。料定雪夜無人上山,日裡又曾吩咐門人不令來謁,略挨了片時,等下人吃完夜飯,便令各自早早安歇。父子同了二娘,分持了祭品香燭,同往竹園昔年歐陽霜自盡之所,望空祭祝。剛把香燭點好,眾人已是淚如雨下,三小兄妹更是媽媽連聲地痛哭起來。蕭逸向著仙人默禱,隨又喊著愛妻的名字,通誠祝告。自述悔恨,請其寬宥,不說丈夫,也看在子女面上。三小也跟著跪在雪地哭喊媽媽,俱都淚隨聲下,甚是悲痛。雷二娘觸景驚心,越發悔恨,也在旁邊低聲含淚祝告,不知不覺,又露出了兩句心裡的話。這時蕭逸對她已是留意,一聽她在旁跪祝,立時住了悲泣,潛心細聽,不禁疑點更多,決心當晚盤她底細。礙著子女,仍未即時顯露。大家祝告一陣,起身靜候仙靈感應。
這時雪勢早停,雖在深夜,雪光反映,清晰可睹。加以寒風不興,燭焰熊熊,照見竹園內森森翠竹,都如粉裝錦裹一般。白雪紅燭,相與陪襯,越顯得到處靜蕩蕩的。除卻枝頭積雪受燭煙融化,不時滴下一兩點雪水,落在供桌上,發出噠的一聲輕響,更聽不到半點別的聲息。大家凍著一張臉,把手揣在懷裡面,一個個愁顏苦相,滿臉企望之容,時而看看天上,時而看看四外。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積雪重壓,成團下落,便疑仙靈到來。似這樣又呆過了好一會兒,仍無動靜。小孩家性情,哪裡還忍得住,有一個首先發問:「媽媽怎還不來?」第二個便跟著哭了。蕭逸見子女孺慕悲思之狀,不禁心酸,只得又拿話一一哄騙。
當晚的雪,深幾二尺上下,雷二娘命人打掃出上供的地方,只有兩丈方圓。雪後奇寒,菜還未到供桌,已是冷凝,晃眼便凍。人立四面雪圍之地,來時雖然俱加了重棉,持久禁受,仍是難當。蕭逸先還欲以子女的至誠來感格仙靈。嗣見久候無信,忽又疑妻已死。加以身凍足僵,小的兩個子女挨凍,哆哆嗦嗦,說話聲音都顫。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仙人不降,卻把兒女凍壞,豈不更糟?無奈子女滿腹熱望,急盼娘回,叫他們回房,空引他們懸望,決然不肯,話甚難說。幾番躊躇,果然才一張口,當下小兄妹異口同聲,齊說今日媽不回來,死也不回房去。言還未了,又顫聲悲哭起來。蕭逸看他們鼻青臉烏,不能再延,只得仍用苦肉計,裝作自己受凍不起,連哄帶嚇勸解;並說仙人所居必遠,當晚不能就來,須隔些日。這樣三小才哭哭啼啼,委曲答應,一同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