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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一七六章 (3) 文 / 還珠樓主

    等把內衣烘乾著好,又想起鞋襪也都濕透,何不趁著余火,烤它一烤?便盤膝坐在火旁,脫下鞋襪一看,鞋底已被山石磨穿了兩個手指大小的破洞,襪線也有好些綻落之處。想起五姑不知何日回洞,分別之時也忘了求她帶些衣服回來,就算明日能趕將回去,這雙鞋襪經過這般長途山石擦損,哪裡還可再著?便是這幾件衣服,常服不換,也難曠日持久。何況外衣上又被籐網掛破了好些,洞中並乏針線可以縫補,日後難道赤身度日不成?愁思了一會兒。那鞋曾被水浸泡,急切間不能幹透。閒中無聊,左手用一根松枝挑著去火上烤,右手便去撫摩那一雙白足,覺著玉肌映雪,滑比凝脂,腔附豐妍,底平指斂,入手便溫潤纖綿,柔若無骨,真個誰見誰憐。暗暗好笑:「幸虧小時喪母,性子倔強,老父垂憐過甚,由著自己性兒,沒有纏足;否則縱然學會一身功夫,遇到今日這等境地,沒處去尋裹腳布,怎能行動?明日回山,如五姑再不回轉,想法弄來衣履,衣服破了,尚可用獸皮圍身,鞋卻無法,說不得只好做一個赤足大仙了。」

    正在胡思亂想,似聽洞外遠處有多人吶喊之聲,疑是黃昏時所見小人。夜靜山空,入耳甚是真切。連忙穿上半干的鞋,輕輕走向洞口,就石縫往外一看,只見月光已上,左近峰巒林木清澈如畫,到處都可畢睹。除那片桃林外,地多平曠,看得甚遠。只聽萬樹搖風,聲如潮湧,與多人吶喊相似,卻不見一個人影。細看並無可疑之兆,知是起了山風,自己一時聽錯。再看天上星光,時已不早,鞋已半干,懶得再烤,便將殘火弄熄,放置火旁,就在松枝上打起坐來。雲鳳這多日來,起初是勤於用功,坐了歇,歇了坐。後來功候精進,成了習慣,一直未曾倒身睡過。當日雖是過於勞乏,等到氣機調勻,運行過了十二諸天,身體便即復原。做完功課起身,略微走動,覺著百骸通暢,迥非日間疲敝之狀。

    自思:「難怪真修道人多享遐齡,自己才得數十日功夫,已到如此境地。只要照此去練,再得五姑指點,前程遠大,真可預卜。」正在欣喜,猛又想起昨日失足,不啻天邊飛墜,下落深淵,雖然前進方向不誤,目光被雪山擋住,只一翻越過去,便可到達白陽山麓,究是出於臆斷。再者,下落時雲層那般濃密,即使到達山麓,由數千百丈的高山絕嶺穿雲上升,知道有多少危險?想到這裡,不由又怕又急,恨不能當時就走往洞窟外觀看。月光業已隱去,四外黑沉沉的,風勢彷彿已止,不時看見曠地上有一叢叢的黑影。先疑是原野中的矮樹,算計月光被山頭遮住,天色離明尚早。決意再做一次功課,把精力養得健健的,那時天也明瞭,再多採集一點山果食糧上路,以免前途尋不到吃的。於是二次又把心氣沉穩,調息凝神坐起功來。

    等到坐完,微聞洞外有了響動。剛一走到洞口,便聽洞外眾聲喧馳,聲如鳥語,又尖又細,腳步甚輕,好似多人在近處飛跑。就石隙往外一看,天已微明,上次所見一叢叢的黑影,俱都不知去向,也不見一個人影。方在奇怪,忽聽一聲驚叫,三五個二尺長短的黑影,從洞窟外飛起,疾如飛鳥,直往前側面土坡之下投去,一瞥即逝。雲鳳眼光何等銳利,早看出是幾個小人影子,料是昨日所見無疑。心裡一好奇,也不管是人是怪,忙將堵洞大石推開,拔劍在手,縱身追出一看,只見洞窟外面已滿積樹枝,堆有尺許高下,便往土坡上縱去。剛一到達,便見土坡下面一片平地上,聚著千百鮮花衣帽的小人,每個高僅二尺,各佩弓刀,班行雁列,排得甚是整齊。中間三把小木椅上,坐著一男二女。男的身材略高,像是小人之王。面前跪著三人,正在曉曉陳訴,神態急迫。雲鳳才一現身,那群小人便像蚊蟲聚哄般,嘩的一聲吶喊,如飛分散開來,成了一個橫行,站在小王前面,各自張弓搭箭,作出朝上欲發之勢。那小王倏地從座中起立,走向前面,嘴裡「咿呀」了一聲。群小中便閃出一人,戰兢兢地朝雲鳳走近了幾步,先將手中弓刀擲下,不住地手指足劃,嘴裡咭咭呱呱說個不休。

    雲鳳看出群小空自人多,並無什麼本領。雖不通他言語,看出並不是懷有惡意。知道走近前去,必定將他驚走,便不下去,只將手連招,引他上前,捉住看看到底是人是怪。那小人見狀,仍是怯畏不前。雲鳳也學他將劍還鞘,以示並無惡意。那小王原疑雲鳳是妖怪,見用火攻未遂,雲鳳業已追來,要派那人求和,問雲鳳要什麼東西。及見雲鳳將手連招,又以為想吃那小人。那個派出去的小人,只管膽怯不前,恐將雲鳳招惱,亂子更大,又咭呱咭呱叫了兩聲。便從身後隊裡面又走出五個小人,內中四個先走上前去,把先派出的那一個小人按倒,從身旁取出籐索捆起,押往小王面前跪下;另一個便將衣服脫下,露出一身雪白皮肉,戰兢兢往坡上走來。雲鳳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小人轉把自己當成妖怪,特地選出一個臣民,來供犧牲,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本心想考查他是否人類,這般送上門來,正合心意,暫且由他。等那小人近前,索性伸手提起一看,只見他生得如週歲嬰兒一般長短,只是筋骨健壯,皮肉堅實得多,其餘五官手足,均與常人無異。背上還印著一行彎曲歪斜類似象形的朱文字跡,不知是何用意。小人因為受驚太甚,業已暈死過去。

    雲鳳見他二目緊閉,心頭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氣還未絕。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憐惜起來。暗忖:「古稱僬僥之國,莫非便是這種人麼?可惜言語不通,沒法詢問。」想到這裡,便坐了下來,把小人仰放在膝頭上,輕輕撫摸,想將他救轉。忽聽「嚶嚶」啜泣之聲,起自下面。低頭一看,那小王已復了原位。先派出來搭話的一個,正被四個手持籐鞭的同類按在地上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頗嚴,被打的人伏在地上,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連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高聲哭泣,只管咬牙忍受,嗚咽不止。雲鳳見點點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間小人,緩緩走下坡去,連喝帶比道:「你們不要打他,我並不要吃人。你們找一個懂人話的來,我有話問。」雲鳳往下走沒兩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聲,各將片刀舉起。雲鳳仔細一看,人數少了好些,不知何時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進,勢必群起來拼,這等小人,怎禁一擊?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殺生靈,以傷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幾句幼稚的話比說不休。經過幾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裡咿了一聲,便即停刑。眾小中又走出數人,也是走到雲鳳面前,將週身脫淨,戰兢兢站在那裡,意似等雲鳳自己取食。雲鳳將手連擺,隨意又提起兩個一看,生相均與先一個大同小異,只背上字跡和身著衣飾不同罷了。這幾個膽子似較略微大些,雲鳳放了手,他們也不走,只管仰頭注視雲鳳動作。再看坡下那一個,業已醒轉,仍伏在原處不動。雲鳳見怎麼比說,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日所採大枇杷和許多果實尚在洞中,打算回洞取了起身,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誤了正事。

    雲鳳才回到坡上,又聽身後群小吶喊之聲。回頭一看,那赤身小人連先前那一個,共是七個,俱都滿臉驚懼之色,跟隨在身後不去,不禁心中一動。暗忖:「山居寂寞,這種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兩個藏在懷裡,帶回山去,無事時照樣教他們練習功夫,日久通了言語,豈不有趣?」便解開胸前衣服,挑了兩個面目清俊的包在懷裡,外用帶子紮好,逕直回洞,取了昨晚所採的果實,走將出來。正待起身,見餘下五個赤身小人跟出跟進,仍未離開。猛想起自己還愁沒有衣履,仙山高寒,這小人不知能否禁受?他們現有衣服,何不給兩小多要一些帶走?於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剛一到達,還未看見群小所在,便聽下面一聲暴噪,那數寸長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射將上來。

    雲鳳劍已還鞘,手裡滿持著連枝帶葉的果實,猝不及防,只得拿果枝當了兵器,去擋那亂箭。好在此時雲鳳身子已練到尋常刀劍不能損傷的地步,何況這些小人弓箭,施展身法略一撥弄,那箭紛紛墜落,一支也未射中身上。因見小人這般詭詐,不由心裡有氣,往前一探身,剛要往坡下縱去,擒那小王。忽見路邊桃林內又衝出一隊小人,約有百十來個。內中三十多個,用幾根竹竿抬著一個籐兜,中坐一個身材佝僂,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後面數十人,分抬著幾個大蛇的頭,飛也似往小王面前跑來。還未近前,駝女已咭咭呱呱,高聲大喊。喊聲甫息,那小王將手中一面綠色小旗一揮,口中喝了一聲。群小立即各棄弓刀,跟著小王朝雲鳳跪下,舉手膜拜不置。

    雲鳳見他前倨後恭,方要喝問,忽聽那駝女用人言高叫道:「這位女仙休要見怪。他們都是這山中天生的小人,適才無知得罪,望乞原諒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稟。」隨說隨從兜中扒起,左腳已殘,只有一隻右腳。旁立小人遞過一對枴杖,駝女接過,將兩杖夾在脅下,一跳一跳走來,雖是獨腳,行動卻是敏捷。一到便擲杖跪下說道:「小女子閔湘娃,原是楚南世家。十數歲上,因受繼母虐待,輾轉逃入此山,被猛虎吞去一足,眼看待死。多蒙這裡老王用毒箭射死老虎,救到王洞,割去一腿,用土產靈草治痛,才得活命。他們雖舌頭太尖,不能學我們說話,其他卻同我們一樣。小女子多年不見同類生人,也學會了他們所說的語言。這裡耕織狩獵,大半為小女子所傳。新王又是小女子徒弟,故而相待極厚。

    「王洞先前原不在此,只因那裡近年不知從何處移來成千條雙頭怪蛇,新王的臣民被它們吞吃不少。雖然小女子也曾設計驅除,毒箭火攻,般般用到,無奈人小力微,蛇數太多,實無法想。去年小女子見情勢危急,才勸新王遷居,只留下小女子和數百不怕死的勇士,留守原洞,立誓要將群蛇除盡,以報老王相救之恩。費了無數心機,在蛇窟大樹之下,乘蛇群每日照例翻山曬皮,傾巢而出之際,在樹下周圍,偷偷撒了九爪鉤連籐子。此籐名子母吃人草,一根籐上有九根子籐,每根子籐上又各有九根小籐,俱都生有倒須堅刺,層層糾結,自織為網,能收能合。凡是有血肉的東西,不論是人是獸,只要沾著它,便被網住,非等被陷的人獸血消肉盡,只剩幾根殘骨,不會鬆開。人若誤踹上去,如身旁帶有極快的刀,尋到母籐上的結環,用刀尖慢慢將它刺斷,再挑開子籐,如是籐少,還可脫身。手仍不能挨觸它一點,否則越掙越纏得緊,不消片時,全身皆被纏住,除死方休了。這東西生長雖然極速,但是生在深壑絕壁之下,要十年工夫才開花結籽。籽一落地,老籐便即枯死。不久新籐出土,一株可長到半畝方圓地面。

    那雙頭蛇不但厲害凶毒,而且行動如飛,能在草地樹枝上滑行,如魚游水,迅速非常,簡直無法可制。去冬恰趕上此籐結籽的時候,費了許多心力,遭了無數危難,還傷去幾條人命,才在挨近籐邊上採集了數千粒籐籽。做蛇窟的古樹,三面靠平原,一面靠山。撒籽時,原想四面合圍,都給撒上,等籐一長成,便可使群蛇一齊落網。撒到靠山的一面,籽剛撒好,忽被山洪衝去好些,僅離樹十餘丈有籐。先還以為蛇出遊時,總是身在樹上,一躥多少丈遠。等曬罷太陽歸巢,多半慢騰騰地遊行而上,那籐子又非慢慢生長,冬天撒了籽,便漸漸往土內鑽去,地面上看不出一點痕跡。但一交春,趕上一夜大雷雨,第二日一早,便枝枝糾結,遍地佈滿,和織成的獵網相似。那蛇決想不到,無論如何,總要纏死它好些條。誰知那蛇甚是靈巧,籐長成之後,僅有一條半大不大的蛇落網。余蛇以首尾銜接,由樹上掛起一條長虹般的蛇橋,直達無籐之處。等將樹上小蛇渡完,再微一伸屈,甩將過去,一條也不會落在網裡。回巢時也是如此,總是沒奈它何。靠山的一面籐少,更成了它必由之路。此籐油重易燃,本想放火去燒,也因這面籐少,恐將群蛇驚散,為禍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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