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死沼迷霧 文 / 上官鼎
眾人聞聲,立即聽出這婦人便是先前被姓張的東路招討使護送出去那位白髮老婆婆,不知她為何出而復返,而且口氣之間,對金光教大為不滿,不由一齊回頭探望。一看之下,正是教中幾名弟兄攔著她不讓進廣場來。
狄叔平叱道:「快放她過來!」
老婆婆擺脫了糾纏,立即顫巍巍地,枴杖一頓一頓地走向台口,那滿佈皺紋的臉上,顯露出一片無比的憤怒之色。
數十道目光一齊跟著白髮老婆婆轉動,偌大一座廣場,只有枴杖觸地發出來的「丁丁」
聲響。
她距離台口大約一丈左右,便白停住身子,擎著枴杖,顫巍巍地指著狄叔平怒聲道:
「你教那姓張的跟著老身,是護送老身,還是要害老身?老身只不過要見你們教主一面,問問兩個人的下落罷了,也犯不著你們暗算啊!」
狄叔平本不知道其中弄的玄虛,甘草立刻搶到台口,滿臉歉笑,柔聲問道:「你說什麼張招討使敢開罪您,對您無禮?!」不容白髮老婆婆置喙,忽然面罩寒霜,回頭叫道:「李招討使,你即刻去把張格抓回來,等教主回山之後從重發落,他倘敢拒捕,當場格殺不論!」
台上那人剛剛跳下台來,甘草叫住了他,轉向老婆婆問道:「啊,請問前輩,張格在哪兒對您無禮?如何無禮法?」
白髮婆婆氣猶未消,沉聲道:「老身從未練武,哪說得上前輩後輩的!」
甘草笑意不斂,仍然柔聲問道:「他此刻在哪裡?您說出米我好教人去抓啊!」
白髮老婆婆憤道:「你們指使他殺我,會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狄叔平插嘴怒喝道:「你休得以倚老賣老,血口噴人,本教幾時教他殺你了的?」
白髮老婆婆氣焰更張,大喝道:「你們如沒指使他殺害老身,那便是你們金光教規不嚴,使他毫無忌憚,才敢做出殺害老身之事。」
金光教今天才開教,便說教規不嚴,這比任何咒罵還難堪。話沒說完,狄叔平已大怒道:
「你敢侮辱本教,我先殺了你!」
白髮老婆婆突然縱聲大笑。好久好久才道:「慢說你,便隨便誰來殺我,也只須一指之力,你就當著天下英雄面前殺了我吧!」
甘草情知眼前這位白髮老婆婆必有來頭,聞言忙婉勸道:「你請先息怒,張格那混帳東西是怎麼冒犯您的?你說出來,本教也好治以應得之罪!」
白髮婆婆頓了一下!彷彿猶有餘悸地道:「他送老身才到半山,便繞到老身前面笑嘻嘻地說:『婆子,咱張格只是奉命行事,你須怨不得我』老身驚悸欲死,正要……」
才說到這裡,陡聽北面盡頭有人大聲叫道:「張招討使已吃這老乞婆毀了!」
群雄一驚:「老婆婆一點武功不會怎能擊斃你金光教屬下的東路招討使?」回頭望時,正是一個頭目般的人抱著張格飛步來到台前。
狄叔平面色鐵青,一示意,那人已將張格拋上台去。
狄叔平一探張格鼻息,不過才死不久,解開其上衣看時,胸前赫然一片焦糊,人眼便知,這是一種內家真力所傷甘草也看到了這等致命之傷,掉頭對白髮婆婆冷笑道:「老人家,你果然不曾練過武功啊!」
她這分明是說的反話。群雄雖沒看到張格所受傷如何,但從甘草神態言詞之間,可以想像到張格的傷定不尋常,而且也認定這傷極可能是白髮婆婆的傑作,個個投以驚異的眼光。
只見白髮婆婆憤憤道:「你不相信我?!」
甘草冷笑道:「那張格胸前的傷是自己作的?諒他還沒練到這等手法!」
白髮婆婆一拄枴杖,賭氣道:「信不信全在你們!」
狄叔平道:「你當著天下英雄面前說說當時經過情形可以吧?」
白髮婆婆道:「老身原就要說的,張格的屍體一來,便沒老身接口的餘地了啊!」於是她繼續說道:「張格正要殺害老身,老身只求他說出相害的真情,他說老身見到閻王便明白了,他說著,便一拳打來,老身當時心膽俱裂,幾乎嚇暈過去!就在那時,只見一道黑影倏一晃動,張格忽然躺下不動,老身害怕起來,便問他怎樣了?他說他遭了毒手,老身想了想,越想越覺有氣,便撇下他,一徑找你們評理來了。」
甘草淡淡問道:「你見那人的模樣如何?」
白髮婆婆道:「老身當時嚇都幾乎嚇暈了,哪還留意到那人的模樣!老身一概不知。」
所有全場的人,大都疑信參半,私下尋思……白髮婆婆又道:「你們也不消疑心我,我就借你們呂梁山住個三五天,等你們教主回來,那時真真假假,自然都清楚了。」
甘草心思靈敏,匡百度老奸巨滑,兩人微一思忖,立即交換一下眼色,甘草道:「好,就請移駕入內。」說著,示意手下肅客。
白髮婆婆又大叫慢來,甘草奇道:「這是您自己說的,還有什麼事情?」
白髮婆婆回過身子,向群雄高聲道:「有勞諸位都是見證,老身靳綠君今朝是住進呂梁山去了!」
群雄哄然答應。白髮婆婆這才隨著引導的人,蹣跚地向南面盡頭走去。
由於張格的離奇死亡,大家都猜疑不休,白髮婆婆報出的「靳綠君」是真的姓名麼?說的這番話也是真的麼?若果是真,則殺張格的人又會是誰呢?假如竟是白髮婆婆所為,她為何要隱瞞武功?又為何要白投羅網,住入呂梁山,等待「卜二」夫婦回來對付她一片竊竊私議不休,整個廣場都因此事騷動起來……狄叔平再次大聲道:「諸位都請回到下處歇息去吧!」
群雄聞言,頓時作鳥獸散。
一場震驚江湖的開教大典,就在這等極不歡娛的氣氛下結束了。
華心亭甦醒過來,神志立清,放眼打量之下這是一間巨大的書齋,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字畫古玩,琳琅滿目;壁問古劍瑤琴,桌上文房四寶。陳設富麗而不俗庸,佈置得極稱心意,想道:「我傷後暈厥,如何會到這兒來?」
略一欠身,胸腹間仍有痛楚,遂勉強坐起身子,走下床來。
突然床後面轉出一名小丫頭,盈盈笑道:「掌門人傷勢還沒完全復原,我家主人說,不宜動彈。」
華心亭一愕,急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小丫頭沒理會他,先向外面叫了一聲:「拿參湯來。」然後才笑回道:「你先別問,想起來坐一會也使得。」於是扶著他坐起來,伺候得極是周到。
華心亭殊覺不安,追問道:「你主人究竟是誰呀?」
這時正好有人捧過參湯來,小丫頭接過木盤,等華心亭端起盤中熱騰騰的參湯,才笑道:
「等會我家主人就來看您了,您何必急在一時?您先喝口參湯吧!參湯對您的傷最有幫助了。」
華心亭不覺疑心大減,一口氣便把那碗參湯喝完。
小丫頭笑道:「您服參湯雖然很在行,倒也虧您有那麼深厚的內功,能夠一口氣把參湯喝完,若是婢子便不成了!」
華心亭吃了一驚:「一個十來歲的婢女竟會知道這些……嗯,這有什麼可奇,諒來她家主人也是武林有名之士了,只不知他是誰?」當下笑了笑,沒說什麼。
便在這時門外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小丫頭喜道:「我家主人看您來了!」
華心亭又吃了一驚:「此人來到門外,我竟絲毫不覺!」連忙站起身子,整了整衣冠準備迎接這位厚待自己的賢主人。
門窗掀起,兩個人同時探首進屋——華心亭一見,頓時又怒又驚,「頓」地一屁股跌坐椅上,臉色鐵青。這時門外已走進一對少年男女,那女的腳才入房,便自大聲叫道:「姑爹!」原來此人正是他內侄女陳菡英姑娘。
華心事鼻孔裡才「嗯」了一聲,那個年輕男人也隨即恭恭敬敬叫了一聲:「華前輩您的傷好了點麼?」
華心亭兩眼一瞪,冷哼一聲:「謝謝你狄堂主的厚賜!」
此人果然是狄叔平,他尷尬地笑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一切都望華前輩擔待。」
華心亭把頭偏向一邊,不理不睬,陳菡英撒嬌道:「姑爹,您生他的氣是對的,我是您的侄女兒,您對我也為什麼生氣啊?」
華心亭中年喪偶,並未遺下兒女,一向以親生女兒視之,這時不覺心頭軟了,回過頭來,眼角一旦瞥見狄叔平,猛又怒生心底,目注一邊大喝道:「教他滾出去!」
狄叔平怒現眉梢,陳菡英忙投以一瞥乞求的眼色,然後對華心亭輕語道:「他只是陪我來探望你的傷勢的,求您別生氣。」
這話無異火上澆油,華心亭益發怒不可遏,大喝道:「謝謝他的好意,我見不得他,教他快滾!」
狄叔平忍不住立時回喝道:「這是呂梁山,你教我……」
陳菡英不等他說完,忙截住他嬌叱道:「你先說什麼來著?這刻又……」
狄叔平搶著說道:「你姑爹辱人太甚了嘛!」
陳菡英忽然變得十分溫柔地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是我的姑爹,也就是你的姑爹啊!豈有做晚輩的對長輩無禮,更何況你先還說了不管怎樣都不說話的!你就迴避一下好了。」
狄叔平似乎蠻聽她的話,當真默默退出房去。
華心亭耳聽狄叔平步聲去遠,猛回頭急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我會是他的……」
陳菡英忽地偎在華心亭的懷裡,吃吃笑道:「他不久可能就是您的侄女婿了!」大大方方說來,並無半點羞澀之態。
「不久?可能?」華心亭呆了一下,忽然恨恨道:「你要嫁給他嗎?!」
「看情形!」她站起身子,緩緩走到桌子對面,嚴肅地道:「假如他能將甘泉殺死的話,我當然嫁給他。」
「甘泉又是誰?」
「金光教鶴壽堂堂主甘草的親妹子!」
「你不怕甘草先殺你?!」
「這事甘草完全同意過!」
「難道金光教卜教主也肯同意?」
「甘草並不是金光教中的人!」
「她與你有仇?」
「不共戴天!」
華心亭似有所悟,問道:「你爹不是獨眼龍殺害的麼?」
「不是爹爹的事!」
「混帳!」華心亭氣咻咻地斥責道:「父母之仇,才不共戴天。既非父母之仇,如何不能並存!你如今寧願以委身相嫁為條件,必要殺死甘草,究竟為了什麼?」
「她偷偷跑了,跑去找她心愛的人去了!」說話時的感情包羅萬象,那裡含有傷心、惆帳、幽怨、忿怒……華心亭不覺惱意欲息,心頭發軟,和聲道:「我聽不懂,你倒是把事情始末說出來聽聽。」陳菡英臉上掠過一絲黯淡之色,倏又變得漠然表情,淡淡地說道:「好,我就說吧狄叔平和甘草同是卜二夫婦的門徒,甘草要下嫁狄叔平,狄叔平卻看中了甘草的妹子甘泉,單戀甘泉。甘草無法,便與狄叔平講好,她姊妹雙雙嫁給他一人,後來甘泉知道了就偷跑了!」
「她偷著去找她心愛的男人,與你有什干連,竟會仇深似海?」華心亭插口問著。
陳菡英臉上仍然一片淡漠之色,淡淡說道:「她不知怎地,忽然喜歡起宗鍾來了!便與宗鍾一道回到乾媽身處,說什麼也要侍候乾媽一輩子。」
華心亭心裡有數,當時「哦」了一聲,敢情還是醋海生波,不禁呵呵笑道:「姻緣不是勉強得來的,你多提防點也就是了。要不然,就再物色一個男人,何必一定死心眼,硬要嫁給那個傻里傻氣的宗鍾!」
陳菡英立刻怒容滿面,斬釘截鐵地道:「不!我不嫁宗鍾也行,我絕不讓她嫁給他!」
華心亭一想不對,也突然怒聲斥道:「你嫁誰都行,就是不准嫁給狄叔平!」
陳菡英倔強地道:「我答應過他,只要他拿甘泉的腦袋來見我,我便立刻嫁給他。」
華心亭一掌擊在桌上,桌上的筆硯,跳起老高,他也不理,大聲斥道:「你爹死了,我是姑爹,我有權管你,不許你嫁給他,你就不能嫁給他!」
陳菡英被罵得熱淚雙滾,心中無限委屈,忽然輕輕進出一句話來:「我姑媽也早死了啊!」言下這意,大有他們之間親誼已絕,他已無法再管束她了。
華心亭豈會聽不出她言外之意?登時氣得七竅生煙,隔著桌子就一掌劈了過去陳菡英一聲驚叫,竟硬生生受了這一掌!所幸華心亭內傷未癒,掌力不大,打出這一掌之後,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疲累。不過他仍餘怒未息,大聲罵道:「你敢目無尊長,老子趁早斃了你,免得落外人笑話!」說時,舉掌再要打去。
陳菡英話一出口,便悔之不迭,所以硬生生地受了這掌,以贖前愆。華心亭縱再嚴詞詈罵,仍只強忍傷痛,低首垂淚不語。
華心亭見了,想起亡妻的音容笑貌,不覺淒然,舉起的手掌竟慢慢垂了下來。
便在這時,狄叔平突然大步搶入,他是得了小丫頭的急報趕來的。一見陳菡英手捧胸口,淚痕滿面,情知受了責打,心痛美人,指著華心亭大喝道:「在我呂梁山,豈容你來作威作福!」
陳菡英立時站起喝止道:「狄叔平,不准你……啊!」
華心亭怒火再次升起,叱著陳菡英道:「馬上跟我一齊離開呂梁山這片齷齪地方!」
狄叔平還要說什麼,陳菡英橫眉瞪了他一眼,低沉有力地道:「英兒已跟狄叔平約定,恕不能跟您一道走,您自己回去好了!」
華心亭雙目暴張,大怒道:「你真不跟我回去?」
狄叔平攔在陳菡英前面,厲聲喝道:「哪來許多囉嗦,再不走時,未必再放你走了!」
華心亭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思前想後,悲憤齊湧心頭,突地大聲連叫:「罷了罷了!我如何有臉去見他們!」
回手一掌擊向天靈,陳菡英發覺趕來阻攔時,已自不及,可憐堂堂一派之長,竟然在呂梁山逼得羞憤自絕陳菡英撫屍痛哭道:「姑爹,都是英兒害了您!英兒也不要活了!」說時,一頭向地上撞去狄叔平是不願搶救華心亭,所以任他死去;陳菡英乃是他心目中認為的天下第一絕色美女,怎捨得讓她尋死?單手一扶,情急智生,柔聲道:「英姑娘,甘泉還沒死哩!」
陳菡英果然心動,立即站起身子,咬牙切齒道:「好,好!葬我姑爹之後,咱們一齊去找甘泉那個死賤人去!」
只因一句話鬧僵而送了華心亭一命。
狄叔平著急道:「這事要不要馬上告訴我師父?」
陳菡英反問道:「他們如今在哪兒?」
狄叔平頓了一下,說道:「就在山上嘛!」
陳菡英奇道:「他們忽然回來了?」
狄叔平笑道:「他們壓根兒就沒離開呂梁山半步!」
陳菡英沉吟一下,毅然道:「反正他們已經知道你我間的事,你就實話實說好了!」
且說宗鍾被塵玄禪師迫落斷命危崖,一個身子只覺永無止境的往下急墜,而一顆心房相反地猛向上衝,就像要奪喉而出似的,好不難受下墜之勢一直不衰,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人類本能的求生欲支使他兩手自然而然地一陣亂抓亂撈,指望抓住一點樹枝什麼的,可以不致再繼續下墜,再不然,緩衝一下墜落之勢也是好的。
殊不知斷命崖突出山壁好幾丈遠,他正好又是斜斜向外墜落的,距離山壁是越下越遠,四周空無一物,哪有什麼可以攀援借力的東西。
因此,他失望了但,出乎意外的,他彷彿感覺到,由於兩隻手的一陣亂抓亂撈,那下墜之勢,已略略減慢了一點似的。
也是他福至心靈。在生死一線中,居然被聯想到「霹靂八掌」中的一招「旋轉乾坤」,兩臂正是向左右相擊的心意才動,「旋轉乾坤」已經連番出手,拍拍打打,兩臂一直向左右分拍個不停。
果然,這倒很有點效力,下墜之勢竟緩去不少。
不斷拍打中,忽覺有樣東西觸到右掌掌心,練武人反應極快,忙就勢一抓,猛覺掌心一陣劇痛,拍出的掌一停,身子頓時急遽墜落原來他正抓住一株滿長刺荊的樹枝,把掌心刺得鮮血直流,樹枝細小,禁不住宗鍾本身和下墜的重大力量,連樹枝帶人,一齊往下墜落。
幸好這時離地只有兩丈來高,經他這麼一抓,已經卸去不少下墜之勢,宗鍾正驚惶間,突覺屁股和背心生出一陣無比的劇痛,旋即失去知覺。
也不知過了幾多時候——當他悠悠醒來,只感脊涼如水,迷迷糊糊信手一摸,涼晶晶,軟綿綿,而且滑不留手,再順著摸下去時,有些圓圓的,粗粗的,驀吃一驚,神志頓時清醒:「敢情是條大長蟲!」
他吃驚之下,連眼皮也來不及打開,雙手猛地一按,整個身子已向左方橫挪兩丈遠近那料這一動彈,腰背之間,竟是疼痛難禁!但此刻哪能理會這些,急急轉頭瞧時,赫然是條海碗粗細的巨蟒月光之下,但見他的頭和尾,各自延伸到兩三丈以外,那身子只盤兩三圈,面積便有兩張桌面大小,端的是條罕見的巨蟒宗鍾幾曾見過這麼大的蟒蛇,一見之下,登時嚇得魂飛天外,渾身癱軟再一細望,那巨蟒居然毫不動彈,不禁驚喜若狂:「原來竟是條死蟒!」於是試探著活動一下週身,幸而沒有傷及筋骨,死裡逃生,不覺大慰。
遊目四望,這是一片狹而長的地帶,谷不像谷,壑不像壑,大概兩里來寬,兩端蜿蜒伸出,望不到盡頭,不知有無山路。
仰望兩側山壁,但見一片雲海,阻住視線,想起自己便是從那雲海上跌下來的時候,不禁根根汗毛倒豎起來悵惘良久,拖著疲乏疼痛的身子,往南端蹣跚行去。
走不多遠,眼光瞥處,忽見左側有堆黃黃的東西停在那裡。
這時正是黎明前一霎,大地特別顯得黑暗,幸得下弦月尚未西落,仍能隱約辨出那是一隻老虎或另外什麼野獸似的。
他年輕好奇,戒備著走近看時,竟是一隻大與成人相等的大馬猴在那兒蜷伏著,一動也不動彈,不知是死是活若在平時,他定要看個究竟,這時卻因遍身疼痛,又甚勞累,怕那馬猴萬一沒死,一旦將他驚醒而無法抗禦,便只在一旁多看了幾眼,即行離開。
再走一陣,太陽已經爬了出來,但這片低澤地帶卻見不到陽光,他覺得口有些渴,腹中也是飢腸轆轆,抬眼四望,找不到一點可以止渴或充飢的果實,便支撐著再往前面走去。
一路走走歇歇,陽光已慢慢從山頂透射下來。此刻他既覺燥熱,也越覺口渴難挨,那份難受,幾乎和在太白山初飲螭蛙血時的情形差不多!心中突地著急起來,若在此時此地暈倒了怎麼辦驀地那面隱約傳來潺潺的流水的聲音——他一陣欣喜,凝神細聽,果然聲音不假,遂忍著身上痛楚,循聲奔去。
流水聲音越來越響,宗鐘的步伐也越跑越快,不多時刻,一道細小的溪流,在眼下出現。
那流水明澄清澈,一望到底,急灣巨石處,也偶然激起一層層雪白的水花,但那只是曇花一現,接著便又變成澄清晶瑩的碧水,隨波逐流了。
宗鍾眼望潺潺流水,未曾入口,已是滿嘴生津,忙伏在水邊,以口就水,真是入口生涼,沁及脾胃。
他飲了個夠,大是暢然,不覺倚在溪旁水邊,沉沉進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好甜,醒來已是不見陽光,試一起身活動,痛楚竟然減去不少。
腹中陣陣雷鳴,飢餓難忍,遂再向前走去。
未申之間(下午四時左右),這片低澤地帶雖然見不到陽光,景物卻是一目瞭然。走著走著,目觸處,前面山壁彷彿有個洞口。
走到洞口一看,洞口比人還高,裡面黑黝黝的,洞口雜草沒膝,但隱約現出一條小徑,心想:「洞口既有小路,想來定有人獸經常出沒,無論人獸都好,裡面必有果腹充飢的東西,我何不進洞去看看?」
等走到洞口張望了一下,又想:「這等荒僻地方,怎會有人住在這兒?多半是野獸的巢穴,而且定是龐大的野獸無疑!」登時回憶起夜裡所見到的那一蟒一猴,不覺心膽俱寒,忙又退了回來。
四下一望,更無充飢的食物,又僥倖地想:「焉知道洞就不是別的什麼小野獸的?在外面也是餓死,倒不如冒險去裡面試試!」這麼一想,便又自以為是地向洞中走去。
他戒備著探索前行,地面倒頗為平坦,只是洞身不高,偶然碰到了頂端下垂著的石乳,便嚇得一跳,後來摸索出來,也就見怪不怪,坦然不疑了。
洞中一片漆黑,便順著洞身拐了好幾個彎,突見前面盡頭處,閃出白白的光亮來,不禁暗罵道:「白摸索了半天,到頭來不過是個通道!」
便在這時,腦袋又碰到了一座垂乳,也不以為意,忽然心頭大疑,站著思忖:「不對每次碰到石乳的感觸都與這次彷彿不同!以前是硬硬的,也不大痛,這次是軟綿綿的,卻痛得……」
驚疑未定,頭上猛又痛了一下他急忙往上一摸,觸手處,果然是軟綿綿的,而且還毛茸茸的,繼知絕不是自己撞上石乳,而是遭什麼野獸襲擊了。敵暗我明,忙跨開一步,蹲下身子,遊目仰望,心裡卻不禁泛起陣陣寒意目光流轉,頂端突然發現兩道閃爍的紅光宗鍾就藉著那微微閃爍的兩點紅光,依稀看出那是一個小孩,他雙手攀住石乳,身子凌空懸著。
既然辨出是人,宗鍾膽氣頓壯,喝問道:「你是誰?為何在暗處戲弄我!」
那人沒理睬宗鐘,宗鍾心疑,厲聲道:「你再不回答我,我就打你了!」
換來的只是兩記「吱吱」的叫聲。
宗鍾恍然大悟,敢情是只猿猴,正待伸手捉他,眼前忽覺黑影一晃,便在前面光亮之發現一頭小猴,隨即消失不見,當真是猿猴身法,矯健靈活無比。
宗鍾眼前一片漆黑,不敢追趕,仍然探索前行。
走到盡頭一看,哪裡有什麼出口,依舊是座石洞,只是靠前面頂上,嵌了一顆光芒四射的夜明光珠那頭猿猴,已蹤影不見。
在這等荒涼的石洞中發現猿猴,殊無足怪,為什麼會有夜光珠?而且還懸吊起來呢?猴子能有這份智慧麼?……然則是有人住在這石洞裡石洞曲折蜿蜒,每拐一個彎,便有一顆夜光珠吊著,行走起來方便不過。
大約拐了十來個彎,突然左邊壁上出現一道石門,石門半掩著,宗鍾心想:「這裡可能就是那人住的地方了!」停步躊躇著,不敢徑入。
側耳細聽,裡面似乎有著輕微的呼吸聲音,呼吸聲輕微勻靜,諒必不是龐然巨獸了。
歇了一會,終於乾咳了一聲,硬著頭皮朝裡大步闖進。
觸眼處,室中央的一根石柱上面,綁著一個赤身露體的人那人臉朝裡面,不能轉動,聽到宗鐘的腳步聲音,立即說道:「朋友,你折磨得我也夠時,求你乾脆一刀殺死我好了!」聲音頗是微弱,也覺甚是耳熟,吃了一驚繞到前面看時,確實似曾相識,可又認不出是誰來。
那人猛一張眼,驀地見到是宗鐘,登時滿臉怒容,瞪視宗鐘,宗鍾不覺退了半步,正待詢問。那人臉色忽又變得十分恬適,靜靜說道:「想不到你也沒有摔死!只可惜……可惜……」話沒說完,忍不住幽幽歎了一聲。
「摔死」兩字一入宗鍾之耳,心中豁然明白,驚問道:「你便是塵玄禪師?!如何也跑下崖來了?又被捆在這兒?你的鬍子呢?怎麼一根也沒有了?來來來,我先解開你的繩子,咱們闖出洞去再說!」說著,用小刀迅速割繩子。
那人果然是少林掌門塵玄禪師,只見他幽幽說道:「你別理我了,趕快走吧!不要等那怪物回來,連你這張皮也留在這兒!」
宗鍾至性中人,認為前番和老和尚拚命是一回事,此刻共患難又是一回事,因之仍在不停的割動繩索。卻因老和尚說的話太過驚奇,便順口問道:「是個什麼樣的怪物?我又有什麼皮好留?」
塵玄禪師見宗鍾不念舊惡,十分感動,雖然自知生還無望,想到跑到洞外去死,究比在這裡活生生被剝皮而死要好得多。因道:「那怪物厲害得很,他曾說過,凡是落在他手中的人,便要剝掉這人的皮,老衲應該昨晚便沒命了,不知怎地,他卻始終沒有回來。」聲音微弱,顯已受了重創。
宗鍾猛想起剛才進來的那頭猿猴的快捷身法,大為驚惶,忙道:「剛才有個猴子跑進來了的!」
塵玄禪師大驚道:「你快莫顧我了,乘他還沒發現你,你趕緊逃命去吧!」
宗鍾哪肯聽他,割得更快,再有幾下,繩索全斷,只見繩索捆過的地方,露出一道道一寸多深的痕跡來見他寸絲未著,剛去室角拿那件被撕得片片條條的僧衣,塵玄禪師突然一跤摔在地上爬不起來,嚇得宗鍾連忙轉身扶持,塵玄禪師黯然搖頭道:「不要緊,我只是……」
才說到這裡,石室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吱吱」的怒叫聲。
塵玄禪師叫聲「不好」,宗鍾急抬頭看時,門口已出現兩頭小小猿猴。
這兩頭猿猴,都有十來歲孩子那麼大,四隻火眼金睛一齊怒瞪著宗鐘,毛茸茸的手臂揮來舞去,口裡也「吱吱」地怪叫個不停。
宗鍾大喝道:「你兩隻畜牲也敢剝人的皮,我先……」
「不是他們,你趕快去堵在門口,莫讓進來,先毀了它們再說!」塵玄禪師仍舊不能動彈,只是躺在地上干叫著。
宗鍾一愕,連忙跨到門口,舉掌便向其中一隻猴子的頭上劈下去被擊的這隻猴子倏地往旁邊一讓,另外那隻猴子,忽然長臂疾仲,電一般抓來。兩隻猴子的一避一攻,完全遵循武學要訣,中規中矩,一點也不忙亂。
猴子居然也通擊技之道,宗鍾不覺大是奇怪,讓過這一抓,剛慢得一慢,冷不防先前避開的那隻猴子,又已如驚風般抓來宗鍾被迫,只好倒縱退避,兩隻猴子便已乘隙竄進石屋,不過宗鍾仍然攔在它們前面,沒有讓開。
塵玄禪師大叫道:「宗鐘,你不可小覷這兩個畜牲,先下手為強,盡快用指力傷了他們!」他說不出宗鍾「天罡指」的名字來。
宗鍾強忍提氣的痛楚,「天罡指」立向前面靠近他的那隻猴子面門上疾力戳去「天罡指」乃是武林一絕,便第一流的高手全力防範,也未必招呼得了,何況一頭猿猴說時遲,那時快,宗鍾指力到處,那頭猿猴立時應指倒地氣絕身亡另外那頭猴子見了,似乎識得厲害,口中悲叫一聲,立即竄出室門。塵玄禪師急叫道:
「猴性極是現實,它再也不會與你正面為敵,趕緊把它毀掉,否則,它若一去喚那怪物,你我就難逃剝皮之厄!」
宗鍾聽得心頭巨震,拔腳就向室外追去少刻回來,塵玄禪師劈頭便問怎麼樣?宗鍾見他已能站立,心中大慰,聽他這麼一問,不禁面孔一紅,歉然道:「那畜牲好賊滑,跑得又快,我在有光亮的地方兜捕了它好一陣都沒得手,結果讓它跑掉了!」
塵玄禪師略帶埋怨,又甚是焦急地道:「你何必定要生擒它!它往哪裡跑了?裡面還是外面?」
宗鍾道:「他向洞外跑的!」頓了一下,又道:「當時我想它會武功,定必也懂人意,我是想把它制伏住了,好帶咱們逃到山頂上去!」
塵玄禪師沉默了一陣,毅然道:「咱們先逃出洞去再說!把上面的夜光珠摘下來!」
宗鍾如言摘下,交給塵玄禪師,心中卻想:「出家人還這麼貪心?」
塵玄禪師沒有去接,只道:「猴性極靈,你拿在手中,便不怕他躲在暗處偷襲咱們了!」
宗鍾心裡一陣慚愧,拿著夜光珠,當先出室。
塵玄禪師叮嚀道:「我的內力已耗損殆盡?你不可跑太快了!」
宗鍾一驚,問道:「你的內力耗損殆盡?怎麼耗損的?」
塵玄禪師頹然歎道:「那怪物的手段,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老衲一共和他對了七掌,每一掌發出之後,都覺內力源源湧出。而每發—掌,內力便不如一掌,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遲了!」
這是宗鍾聞所未聞的奇事,他急於要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還會和人類對掌?正要問時,只塵玄禪師警告道:「已到暗處了,多多小心!」
宗鍾不敢再問,借夜光珠的光亮,搜巡著向洞外走去,心中則驚疑不定。
幸喜一路直到洞口,都末發現猿猴的蹤影,心中稍慰,等出得洞口,不禁吁了一口長氣。
豈料目光轉處,夕陽餘暉映照之下,忽見那只猿猴隱在三丈以外的一株槐樹上,金光閃閃,目注這邊不動。
塵玄禪師也看到了,低低說道:「咱們走吧!目前只好聽天由命了!」說完,舉步向南面當先走去。
宗鍾心有顧忌,走不多遠,回頭望時,那只猿猴果已躍下大樹,跟蹤追來。宗鍾輕輕叫道:「禪師,那隻猴子跟上來了!」
「別理他,只切實注意他的行動!」
宗鍾心下生疑,沒有再問,當真依言行事,不時回頭察看那猴子的行動。
塵玄禪師一邊走一邊向兩側搜察,走得很慢很慢——走了約莫三里來路,忽然指著右面山壁大叫道:「看!那兒有個洞,足可容納兩人,咱們先進去歇歇,等明天再尋出路。」
宗鍾低低道:「你這般大聲,豈不教那猴子也聽到了!」
「正要它們聽見!」
「為什麼?」
「等會自會明白。」塵玄禪師說明,腳下已漸加快。
頃刻間,兩人已來到洞口,那是一個頗為潮濕,剛夠兩人棲身的小洞,宗鍾道:「咱們就在這裡呆一夜?」塵玄禪師悄聲道:「這個你別管,你只偷偷留意那畜牲的行蹤,它若走了,你便趕快告訴我。記住,要偷偷地,莫讓它知道你在留意它!」
宗鍾茫然地依言向那猴子偷偷注望著。
只見那猴子躲在暗處看了一陣子,突然回首向來路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