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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九 章  少俠落難 文 / 上官鼎

    且說陰魂客吳常扛起鍾宗沿大道一路飛奔,等脫離陳菡英的視線之後,忽然折入山中,專揀荒僻的小徑行走。第二天黃昏時分,業已抵達一座荒山之上。

    他試出鍾宗武功已失,這時便大膽活開他的穴道,著他並肩行走。

    來到林中一座荒廟前面,廟裡正好走出兩名彪形大漢,一見陰魂客兩人,忽然放慢腳步,不時拿眼掃望兩人。

    這時月華初現,鍾宗忽見這兩名漢子的袖口閃爍生光,正感奇怪,又見陰魂客吳常也突然翻起兩隻袖子,迎著月光,袖口金光四射。

    那兩名大漢見了,不覺一怔,立時停住腳步向陰魂客吳常仔細打量。

    陰魂客吳常拱手笑道:「朋友借光,小弟流浪江湖,路過貴地,想叨擾個一宿兩餐,不知肯接納麼?」

    其中一人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斗膽請問貴寓?」

    陰魂客吳常道:「小弟向住『無名山峰』。」

    兩人臉上微露驚容,其中一人立刻說道:「老兄少待,容小弟通報敝主人。」說完,返身入寺。

    頃刻,廟內走出一個瘦瘦長長的人來,這人年約五十開外,凹眼削腮,頷下幾根稀疏黃須,兩手擺動起來,袖口也是搖曳生光,鍾宗心想:「怎麼這些人的袖口上都綴上些金線幹什麼?」

    只見來人迎著陰魂客抱拳道:「貴客遠臨,本舵篷蓽生……」說到這裡,突見陰魂客對他使眼色,便把話頓住,伸手肅客。

    鍾宗十分納罕,便隨陰魂客吳常進入廟中,放眼打量。

    廟中佛像壯嚴,打掃得一塵不染,與外面荒蕪的情形完全兩樣,光看裡面,尚不失為一座宏偉寺院的氣派,只是大殿中卻有五七個人閒散站著,不見一名僧侶。

    這時陰魂客吳常與那出迎的人耳語已畢,在另一名健漢引導下,跟著陰魂客身後,進入後面一間精緻小室。

    健漢送來酒飯,鍾宗滴酒沒嘗,大口把飯吃了個飽。

    室中有兩張床鋪,鍾宗武功既失,又加上喪母之痛,心情消沉,萬念俱灰,吃飽之後,便爬在靠窗前的一張鋪上去自睡了。

    朦朧中,忽然被人搖醒,張眼望時,燭光之下,只見陰魂客吳常面露微笑,示意要他起來。

    鍾宗翻身坐起,心想:「他從沒對我這般客氣過,今夜為何例外?」因問:「要到哪裡去?」

    陰魂客吳常笑道:「不到哪裡去。一路上都苦無適當時機,今夜我要好好和你談談。」

    說時,挪了一張椅子在對面坐下。

    鍾宗沒有作聲,心下卻狐疑不已。

    陰魂客吳常笑問道:「聽說你的武功是你乾爹傳授的,是嗎?」

    鍾宗點了點頭。

    陰魂客吳常道:「他傳了你『霹靂八掌』,你只學會五六掌,對不對?」

    鍾宗心下奇怪,這事他怎麼會知道?因道:「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陰魂客吳常笑了笑,又問:「你乾爹縱橫天下,從來就沒聽說使用過霹靂八掌的招數啊!」

    提起他乾爹生前橫掃中原的事,鍾宗不覺十分興奮,想道:「他武功已臻化境,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是精絕妙學,哪裡便一定要用『霹靂八掌』?這霹靂八掌,不過就著我的資質臨時創造出來的。」想到這裡,自然而然地浮出笑容,說道:「是麼?我倒不知道。」

    陰魂客吳常道:「可惜你沒有學全,未免美中不足,不過,就這樣,也聽說好些高手接不下你一掌兩掌的,假若學全了,豈不是跟你乾爹一樣的不得了!」

    鍾宗生性忠厚,不知陰魂客吳常在設法引他高興好套他的秘密,聞言不覺喜形於色,謙讓道:「那是他們對我一個小孩子沒用全力,哪裡就會那麼厲害,你誇獎了。」

    陰魂客吳常益發恭維道:「你不必客氣了,如今鍾宗兩個字,江湖上誰不知道!」

    鍾宗心中如飲瓊漿,好不受用,忽然想到眼下武功全廢,不覺喜意全消,頹廢不已。這時又聽陰魂客吳常繼續說道:「聽說你乾爹兩年之前,在紅花谷中奪得了萬象寶錄,你看到是個什麼樣兒?」

    鍾宗連連搖頭道:「他只拿到一個空的包袱,那裡面什麼也沒有,我怎麼知道是什麼樣兒?」

    陰魂客吳常微微一笑,道:「『霹靂八掌』雖然厲害,卻也未必能夠抵敵張介寰成為武林第一高手,你說是麼?」

    鍾宗猛吃一驚,心道:「這些事情,他怎會知道?不成他……」不及答話,急往懷中摸索,那貼身藏著的遺物,已經不翼而飛卻見陰魂客吳常笑吟吟地說道:「在我這裡哩!」

    鍾宗喝道:「你為什麼偷我身上的東西?」

    陰魂客吳常嘻皮笑臉道:「真是好人難做,那天你自己不小心落在地上,我替你拾起來保管,反倒說我偷你的!你……」

    鍾宗半信半疑,伸手說道:「哪麼謝謝你啦,還給我!」

    陰魂客吳常抽出幾件東西一晃,笑道:「是這些麼?」

    鍾宗見了,伸手就搶,陰魂客吳常手一讓,笑道:「慢著,你得答應我兩件事,我才還給你。第一:這扁盒子你藏得那麼慎重,告訴我,是幹什麼的?第二:你把霹靂八掌中的前五掌傳授我,我便全部奉還。」

    鍾宗雖然敦厚,卻甚倔強,聞言怒道:「你想脅迫我?」

    陰魂客吳常奸笑道:「咱們只是交換啊!」

    鍾宗道:「我已失去武功,要它也無用了!」

    陰魂客吳常陰笑道:「還有你乾爹交給你娘的一封信呢,你也不要了?」

    這話不覺提起鍾宗久疑的心,厲聲喝道:「我正要問你,我娘是怎麼死的?」

    陰魂客吳常忽然嘿嘿乾笑道:「你猜呢?」

    鍾宗頓時怒火如熾,胸中熱血翻湧,大喝道:「定是你這狗強盜的好事,我與你拼了!」

    話未說完,霍地跳下床來,照陰魂客兜胸就是一拳陰魂客吳常不避不讓,哈哈大笑,硬生生受了他一拳殊不知鍾宗武功雖失,本身的力道仍在,加上三目螭蛙的血日漸增長,這一拳只打得陰魂客眼冒金星,幾乎要失聲叫出來但他啞子吃黃蓮,不但有苦說不出,而且還得打腫臉充胖子,哈哈笑道:「你打了我一拳,氣也出了,應該告訴我了吧?」他嘴裡雖在笑,心裡可恨不得啃下鍾宗一塊肉來鍾宗可不知道自己此刻一拳出去有多重,見陰魂客硬生生地受了,猶如無事一般,心想再打也無非徒耗自己力氣,便懶得打了,把頭偏過一邊,不理會他。

    陰魂客吳常繞到對面獰笑道:「你說是不說?」

    鍾宗抬頭道:「我不說!」

    陰魂客連聲冷笑道:「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老子不給你點苦頭吃,你是不會爽快說的!」說時,雙手在鍾宗前後心連點幾點。

    眨眼間,就見鍾宗頭上大顆的汗珠直冒,陰魂客吳常則在一旁連聲冷笑不已。

    再過片刻,鍾宗忽然就跟患虐疾一樣的週身顫抖,口發囈聲,頭上的汗,簡直就像大雨時的屋簷水一般,一線線往下面不斷地淌,瞬間連身上的綢衫,也幾乎全被汗水浸透,鍾宗只是咬牙忍受,一聲沒哼陰魂客吳常對用刑雖如家常便飯一般,卻很少見到像鍾宗這等頑強的硬漢,私下折服不已,冷冷說道:「肯不肯說了?不然,好味口更在後頭!」

    鍾宗拚命強忍,一言不發,如同未聞一般。

    陰魂客吳常心中發毛,厲聲道:「老子不相信你會比老子狠!」說時,伸手再向鍾宗頭頂百會穴上一捺但見他手才離開,鍾宗立刻發出牛一般的喘息聲,並且逐漸加快加大,裡裡外外的衣服,沒半寸是乾的,連長衫的衣角也不例外陰魂客吳常暗自得意:「你能熬得住這等『百穴齊鳴』的重手法,老子就服了你!」

    便在這時,鍾宗的身子陡然一挺,四面八叉地栽倒床上,嘴裡不再哼了,身子也不再動彈了陰魂客吳常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伸手在鍾宗口鼻之間急探,哪知一探之下,登時面色如土!心想:「鍾宗乃是本教指名生擒的人,縱然是當場格斃,已是罪在不赦,何況還是因為妄想偷學霹靂八掌用刑逼斃的!此時如教中三位先生中任何一位先生察覺,便難逃受刑之苦!」想到這裡,那些因觸犯教規,由他出手執行酷刑處死的教徒的各種淒慘情景,頓時一幕一幕幻現眼前,由不得當場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但一轉念到人一死了,身體便自然僵涼,為何他身體反而燥熱?莫非他只是暫時閉住氣了怔了一會,忙把加在鍾宗身上百穴齊鳴的手法解卸掉。

    眼望東方曙光漸露,而鍾宗仍然了無轉機,心忌天亮之後,廟中分舵的人便會前來探詢,如畢一旦發現他已死去,自己馬上便要被囚,越想越怕,惡念陡生:「老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斃了他,然後毀去搜來的一切東西,自絕了事!」他說做就做,立刻撿出那些東西來丟在地上,來到床前,舉掌便向鍾宗頭上劈下不料恰在此時,鍾宗喉間忽然咕咕嚕嚕連響,接著還長長哼了一聲。

    陰魂客吳常驚喜若狂,趕緊收住下劈之勢,去探鍾宗鼻息,只覺他呼吸雖然微弱卻甚均勻,心中安了一半,吁了口長氣,暗禱道:「老天爺保佑,我只求他趕快活過來讓我交差了事,再也不想偷學霹靂八掌了!」

    他焦急得如同熱禍上螞蟻一般,盡繞著圈子團團轉,每繞一兩圈,便又急不可耐地去探探鍾宗的鼻息,看看是否有了進展幸好鍾宗的呼吸逐漸轉強,但身上的熱度卻越增越高,急得他又頻頻暗呼:「鍾宗,你行行好,要死,也等見了三位先生之後再死吧!」

    便在這時,房門外忽然傳來輕微「畢剝」之聲,陰魂客大吃一驚,忙問是誰外面一個蒼老聲音答道:「快開門,二先生派來的人要見你。」

    陰魂客吳常更是心驚不已:「二先生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匆忙拾起地上散放著鍾宗的那些書信等物,前去開門。

    房門啟處,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俏麗青衣丫環當門而立,他認得這丫環正是二先生的貼身丫環愛玉,越發驚奇事不簡單,忙陪笑道:「什麼要緊的事,也敢勞動玉姑娘的玉趾!」

    愛玉臉上冷若冰霜,哼了一聲,冷冷說道:「點子怎麼樣了?二先生吩咐立刻解上山去!」

    陰魂客吳常不知鍾宗到底好了沒有?懷著鬼胎,連連說是。

    門邊閃出昨夜那個瘦瘦長長出廟迎接陰魂客的人,這時突然奸險一笑,插嘴問道:「吳掌刑,不知要本舵派多少人?」

    陰魂客吳常白了哪人一眼,尚未答言,愛玉已搶著說道:「不用派人了,二先生教我也解著點子一道回山。吳掌刑,咱們走吧!」

    途中,陰魂客試探地問道:「玉姑娘,山上怎麼知道我到了這兒的?」

    愛玉冷冷道:「我怎麼知道?二先生命我來我就來了!」

    陰魂客底細沒探到,反而碰了個釘子,心中惴惴不安,想道:「定是熊開騰這傢伙昨夜連夜報信立功了!」

    一路飛馳,不過午時初刻,又已抵達一座高山之上。

    兩人來到大廳前面,愛玉入內通報,少時出來,命陰魂客吳常獨自人見。

    陰魂客吳常職司該教掌刑,要候通報才能進見,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陰魂客預感不妙,戰戰兢兢穿過大廳,來到一間小型客廳門口,高聲喝道:「總舵掌刑吳常晉見二先生。」

    裡面一聲「進來」,那聲音嬌滴滴的,跟乳鶯唱歌差不多,令人聽了好生感受,但此刻飄進陰魂客吳常耳裡,卻如焦雷轟頂一般他垂下手,低著頭,一步一步進入客廳,也不抬眼看看,只顧朝上跪倒行禮。

    客廳右側的一張太師椅上,斜斜靠著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人,她生得明眸皓齒,風姿嫣然,可是此刻面如寒冰,當真應了「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兩句俗話,她就是他們口中的「二先生」。

    她見陰魂客吳常一副亡魂落魄的樣子,進來就朝上面行禮,不覺淡淡說道:「你是在拜祖師爺麼?」

    陰魂客吳常陡地從夢中驚醒過來,拜罷起身,再向婦人行禮道:「屬下參見二先生。屬下此番外出,蒙祖師爺暗中庇佑,無意中生擒鍾宗,怎敢不拜?現鍾宗就在議事廳外,請二先生示下。」

    二先生微微牽動一下身子算是答禮,道:「這次你功勞不小,但不知如何擒著他的?」

    陰魂客見她面色平和,稍微放了一點心,忙道:「屬下和張棟才、龔啞吧辦完事回來途中,無意中見兩人押解著一名婦人,打探之下,才知這名婦人正是鍾宗的母親赫連蓉姑。我三人一商議,便把他劫了下來,趕巧這時又遇從華山敗陣下來的青城派門人鑽天鷂子古雲登,說鍾宗此際尚在華山,便連夜趕去華山,指名要鍾宗出來見他的母親,鍾宗一見他母親被擒,情願捨身交換他娘,就這樣成交了。」

    二先生問道:「你不怕他們事後翻悔?」

    陰魂客吳常又把途遇聰淨大師和陳菡英之事說了,臉上還隱隱顯出得意之色。

    二先生道:「鍾宗既是獨眼龍的義子,據說獨眼龍的武功天下第一,兩年前又奪得『萬象寶錄』,此刻一定藏在鍾宗身邊,不知你搜著了沒有?」

    陰魂客吳常登時心頭打鼓,肅容道:「屬下防他暗中毀滅,曾經搜遍了他的身上,屬下不敢隱瞞,所有搜出來的東西都在這裡。」

    說時,獻上搜來的各項書信等物。

    二先生眼角瞟了一眼,問道:「你沒問他萬象寶錄的下落麼?」

    陰魂客吳常頓了一下,忙道:「這小子生性倔強得很,屬下無能,雖曾問過他,但是毫無收穫。」

    二先生微微一笑,道:「是麼?」

    陰魂客吳常估不透她這一笑裡面究竟藏著什麼?登時面紅氣促,硬著頭皮,低聲說是。

    二先生一擺手,著他帶鍾宗進來。

    陰魂客吳常暗暗吁了口氣,把鍾宗抬了進來。

    二先生一見,毫不可以驚奇,似乎鍾宗的失去武功和不能行動,早在她意料中似的,陰魂客暗想:「大概愛玉這丫頭早就說過此事了。」因道:「他昨晚去玉樓分舵時還好好的,今晨突然通身轉熱,陷入昏迷。」

    二先生回頭向裡吩咐道:「快取『雪枝』來!」又向吳常道:「等他醒來,我要親自詢問,你就留在這兒伺候著好了。」

    陰魂客吳常明知鍾宗不堪用刑,卻有難言隱,只好不說。

    鍾宗灌過「雪枝」頃刻便已醒轉,二先生命把鍾宗放在椅上,含笑問道:「鍾宗,你那萬象寶錄放在哪兒了?」

    鍾宗定了定神,見陰魂客吳常站在一旁,料想又是人了牢籠,自己武功既失,萬難逃出魔掌,想起昨夜所受的苦刑,仍有餘悸!一見她逼問此事,情知必難善了,霍地站起身子,一頭朝壁上猛撞過去二先生衫袖一拂,鍾宗只覺一團柔勁迎頭攔住,竟然衝不過去,暗歎一聲罷了!抬頭說道:「你再用刑吧!隨你問什麼,我不說就是不說!」

    陰魂客吳常一聽「再用刑」三個字,登時汗涔涔流下,斜眼正遇二先生的兩道眼神像利刃般掃來,嚇得面如土色,不敢仰視。

    二先生微微笑道:「人家都說你笨,如今看來,你果然很笨嘛!」

    鍾宗道:「我笨也好,聰明也好,你休想套出我一句話來!」

    二先生仍然輕笑道:「你也未免忒自私了!你以為你拿性命換了你娘的命,就算盡了孝道了麼?」

    鍾宗嘴唇動了兩下,想要說點什麼,但卻忍住沒說,只聽二先生繼續說道:「有道是母子連心,你救了她一命是真,假如你就此喪生,你娘也就從此見不到你了,你想一下,她將會如何地傷心?」

    提到他娘,鍾宗的週身血液,登時沸騰不已,他懶得理會後果如何?指著二先生厲聲痛罵道:「你們這般無信無義的東西,說好了放我娘的,為何又把她害死?你說!」

    二先生臉色大變,急向陰魂客吳常掃了一眼,只見吳常頻使眼色,頓時恍然大悟,立即回復笑容,說道:「也許我真的失信了,那你是從不失信於人的?」

    又道:「你先說出『萬象寶錄』的真象來,再談守不守信的問題好不好?」

    鍾宗斷然道:「除非你把我娘弄活讓我見了,我才和你說話!」

    二先生笑道:「你也累了,先休息吧!」

    韶華易逝,流年似水。

    鍾宗在不知名的山中,晃眼又過半個月了。

    他武功已失,父母雙亡,百念俱灰,無復逃念,每日只是吃飯睡覺困在房裡,等候死神降臨。

    這天,二先生又笑竟盈盈地走到鍾宗房裡來!

    她來過不止一次了,鍾宗從沒給她過好顏色看,而她呢?總是和顏悅色,笑語如珠,百般逗他開口,但沒有一次達到目的過。

    這次鍾宗見她進房來了,索性往床上一躺,面向床裡,連看也懶得她一眼。

    二先生涵養真好,仍跟往常一樣,天南地北,說東道西,一張嘴聒絮不休。

    鍾宗聽得惱了,陡然翻身坐起,大聲道:「你把我關在這裡,殺又不殺,放又不放,時常跑來囉哩囉嗦,究竟要幹什麼?」

    二先生「喲」了一聲,笑道:「到底你也開口說話了,真是難得難得!你是不習慣這裡生活麼?想離開這兒麼?那你……鍾宗白了她一眼,猛地把身子往床上一躺,決心不再理她。

    二先生繼續笑道:「那你何不早說,你要走就走好了,我還當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哩!」

    鍾宗本來打算不再理她,可是這話的誘惑力太大了,竟情不自禁地翻身坐了起來,試探著問道:「你當真肯放我走?」

    二先生吃吃笑道:「我何必要騙你呢?」

    鍾宗離床下地,雙手連拱,正要道謝,二先生忽又笑容可掬地繼續說道:「不過你講話也得算話才好。」

    鍾宗愣了半天,想不出對方說這話的用意,問道:「我說過什麼來著?」

    二先生嫣然笑道:「小小娃兒家就這麼健忘,你不是說過要告訴我萬象寶……」

    鍾宗一聽,知道她在欺騙自己,立刻氣往上衝,憤憤道:「你趕快跟我走開!」

    二先生忽然沉下臉孔,道:「這是我的地方,我為什麼要走開?還男子漢哩,說話比咱們婦道人家還不如!」

    鍾宗猛然省悟過來,怒道:「好,你把我娘叫過來嘛!」

    二先生忽又笑吟吟地說道:「這還像活……」

    鍾宗不禁大是驚愕,只聽二先生繼續笑道:「君子言出—如風,不能反悔的啊!」

    鍾宗暗想:「乾爹在紅花谷沒拿到萬象寶錄,這也不算秘密啊,真要見到我娘,我就實說又有何妨?」便道:「你放心好了,我只要見到我娘,一定講實話!」

    二先生纖掌連拍幾下,頃刻間,外面響起了腳聲音,越走越近,鍾宗睜大一雙眼睛注望門簾,心中卻在困惑:「英兒親口對我說娘已經死了,怎麼可能活過來呢?莫非又是戲弄我,教人冒……」

    疑慮未竟,門簾掀處,一個臉色憔悴,瞎了一隻右眼的中年婦人業已出現。

    前前後後鍾宗和她見過三次面,由於她挖了他乾爹的眼睛,第一次便在腦子裡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所以第二次在湖南會同一下子便能認出;當第三次在華山見到她的時候,那時她雖然消瘦許多,容顏尚無大變。

    但眼下這位中年瞎眼婦人,卻顯得兩顴高聳,削臉尖腮,竟然辨認不清,因此不敢前去相認,只愕在哪兒,懷疑地對她凝注著。

    那婦人臉上一片沮喪之情,一直垂頭望著地面,偶然抬眼瞥見鍾宗,目光中登時充滿了驚愕和喜悅之容。

    她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話,但不等說出聲來,哪一瞎一明的眼裡,突然湧出兩顆淚珠來。

    鍾宗心頭一酸,忍不住走近兩步,逼視著那婦人的臉,流淚道:「我是鍾宗,只想見我娘一面,你真是我娘麼?求你說實在的,莫要騙我!」

    那女人極力抑住心間的激動,勉強露出笑容,柔聲道:「宗兒,我母子在紅花谷山下,會同鎮郊,和太華山前三次相逢,如今你會否認……認……」話未說完,—時觸動傷懷,早又泣不成聲了。

    鍾宗一聽這聲音,頓時疑團盡釋,不顧二先生在側,霍地撲到他娘面前跪倒,牽住她的衣袖,仰臉泣道:「前番在會同不知你就是我的親娘,我……我真是罪該萬死!」

    赫連蓉姑連忙將他拉起,眼中流著淚,柔聲道:「快起來,那不能怪你的!哦!這裡是什麼地方?咱們能不能出去?」

    鍾宗十分困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二先生一旁接口笑道:「怎麼不能出去呢?自然可以!」

    赫連蓉姑定了定神,喜極說道:「天可憐見,我母子終於團聚了!」

    鍾宗道:「娘,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赫連蓉姑道:「聽說你乾爹已死,此話可真?」

    鍾宗傷心地微微點頭,心中忽然想起一樁事情,立向二先生道:「喂!我的東西呢?快還給我。」

    二先生笑吟吟地抽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鍾宗,笑道:「你母子好好談一會吧!」說著,姍姍走了。

    鍾宗壓低聲音問道:「娘,你怎麼來這裡的?不說你已經……已經……」

    赫連蓉姑緩緩搖頭,接口說道:「便我也迷迷糊糊,彷彿做了一場大夢似的!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剛才那女的怎地又叫『二先生』?你又怎麼來了的?」

    鍾宗跟她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搖頭歎息的份兒。

    他恨恨地兩手用勁一捏,忽然發覺二先生交他的那包東西,立時取出一封書信,交給赫連蓉姑,道:「這是乾爹生前留下來,教我交給你的。」

    赫連蓉姑震顫了一下,急忙拆開細看,但見她越看越傷心,淚水簌簌直落。

    鍾宗看得大是奇怪,什麼會值得她這般傷心呢赫連蓉姑含淚看完,忽然面露淒怨之色,幽幽說道:

    「宗兒,假如我做娘的有什麼不對,你會原諒我麼?」

    鍾宗迷惘不已,怎麼一些人說話老是轉彎抹角的,因道:「你是我的親娘,我是你生出來的,做兒子的人怎敢說娘不對?是什麼事說出來好了。」

    赫連蓉姑欲言又止,終於含愧低聲道:「你知道你生身父親是誰?」

    鍾宗睜大眼睛,迷惘地道:「我爹不是鍾克揚麼?」

    赫連蓉姑頻頻搖頭,黯然道:「不是!他只是你掛名的父……」

    鍾宗如焦雷轟頂,急急問道:「那麼是誰?」

    赫連蓉姑低下頭,吞吞吐吐道:「就是……」

    便在這時,門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打斷了赫連蓉姑未竟之言,母子兩人雙雙一怔,轉眼望時,門竊掀處,那個被稱作二先生的婦人正倚門而立,向赫連蓉姑含笑招手道:「蓉姑娘,你來一下好不好?」

    赫連蓉姑微微一愕,馬上向外走去,走了幾步,突然又轉回身子,把手裡那封信拋給鍾宗,然後返身走出。

    鍾宗十分奇怪,怔得一怔,立即追出房去,不想迎面就遇上陰魂客吳常正從外面走來,他露出一臉神秘笑容,對鍾宗慢條斯理地道:「恭喜你母子重逢了。」

    鍾宗人並不傻,只是淳樸忠厚,不善辭令,對事情的反應特點遲慢而已。他低頭想了想,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剛才這婦人究竟是不是他娘還有疑問,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淡淡地問:

    「那個二先生是什麼人?她喚我娘出去幹什麼?」

    陰魂客吳常聳聳肩,諱莫如深地奸笑道:「我跟你一樣的弄不清楚。」

    鍾宗憤憤斥道:「你們把弄我來究竟為了什麼?」

    陰魂客吳常嘿嘿笑道:「這個麼?等會自然告訴你的。」

    便在這時,那二先生在門外接口笑道:「好,我來告訴你。」隨著話聲,二先生已掀簾入室,盈盈笑道:「鍾宗,我女流人家說的話都兌了現了,就看你這男子漢的啦!」

    鍾宗一心惦念他娘,岔開話題問道:「我娘呢?怎沒和你同來?」

    二先生道:「她有點兒小事情,馬上就來的。你說,你答應過我什麼來著?」

    鍾宗一頓,木然道:「你問吧,我曉得的,一定據實告訴你。」

    二先生笑意盎然,道:「那你就告訴我,你乾爹奪來的那部『萬象寶錄』如今放在哪兒?」

    鈄味道:「我早就對吳常說過,我乾爹根本就沒拿到萬象寶錄嘛!」

    二先生笑意頓斂,沉聲道:「希望你識相點,不要惹我生氣!」

    鍾宗厲聲道:「我說的都是真話,什麼識相不識相!」

    二先生重重哼了一聲道:「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陰魂客吳常別有居心,從旁喝道:「這種不識好歹的東西,苦頭不吃在身上決不肯說實話的!」

    鍾宗想起半月以前的那頓毒刑,登時激起無限怒火,憤憤道:「你再學那晚吧!我若屈服了就不叫鍾宗!」

    陰魂客吳常原想激起二先生命他掌刑,便乘機下毒手,以瞞過那夜私刑逼供的事,不想弄巧成拙,鍾宗先提出那夜的事情,嚇得他退在一邊,不敢再言。

    二先生忽又放下笑臉,對陰魂客吳常緩緩說道:「喔!那是對待敵人的手段,我若這般做了,豈不辜負咱們從千里之外,迎接他娘與他相會的苦心了!」回頭又望鍾宗笑道:「咱們目前雖非友人,卻也不是敵人,你說對不對?」

    鍾宗心想:「她說得對,我和她並無仇恨啊!」因道:「你總不相信我的是真的,教我有什麼法子呢?」

    二先生和顏悅色地笑道:「你乾爹沒有得到萬象寶錄,你怎麼知道的呢?他告訴你的?」

    鍾宗道:「他曾在事後告訴過我,不過當時我就親耳聽到了。」於是把當年紅花谷中聽到的情景以及事後拾了那最裡層的空盒的事說了。

    二先生淡淡笑道:「是麼?能不能拿給我看看呢?」

    她雖然極力保持平靜,但那眉梢眼角,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

    陰魂客吳常冷眼觀察,忖道:「莫非這空盒中還有什麼蹊蹺?」

    鍾宗道:「你留下來了嘛,我還拿什麼給你看?」

    二先生和陰魂客同時一怔,陰魂客面色凝重,斥道:「說正經事,不要鬧著玩啊!」

    鍾宗平生最惱別人不相信他,正色說道:「誰和你鬧著玩?你搜了我的東西去,剛才她並沒交還我喲!」

    二先生斜斜瞪了陰魂客吳常一眼,吳常只覺她那道眼神猶如兩把利刃刺在胸口一般,嚇得膽心俱碎他認為鍾宗不該誣枉他,憤憤道:「鍾宗,你年紀還輕,不修今生修來生,說話要留點德性,不要胡亂冤枉人啊!」

    鍾宗道:「那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冤枉你幹什麼?我只說剛才她沒交還我,又沒說我以前交給你了!」

    陰魂客吳常料知這空盒子將與他的性命有直接關係,一聽鍾宗這似是而非的話,只急得頭上青筋暴露,大聲咆哮道:「人說你傻,其實你玩起手段來比誰都聰明!你的東西是從我手裡轉到二先生手裡再還給你的。你說空盒子剛才沒還給你,又說以前沒有把它交給我,我倒要請問你,那空盒子是誰拿了?如今又到哪裡去了?」

    二先生插嘴道:「好了!好了!鍾宗,我問你,那空盒子是個什麼樣兒?」

    鍾宗比著那六七寸來長的空盒子模樣說道:「是這麼長,這麼寬,用腳踏扁了的一個似鐵非鐵的盒子。」

    陰魂客吳常猛吃一驚,想道:「對呀,那晚上我是見過這麼一件東西的呀!但我沒交給二先生也是真的,那麼,那是到哪兒去了呢?莫非是那天早晨敲門敲得緊的時候,我匆忙中拿漏了?或者是在路上失掉了?」心裡頓時長了一個大大的疙瘩,焦灼不安。

    二先生冷笑道:「奇怪!你說你沒交!你說你沒交給他也許是他從你身上拿走了,你也會不知道?」

    鍾宗道:「當時我昏迷了,什麼都不知道!」

    二先生立即向陰魂客吳常狠狠瞅了一眼。

    陰魂客吳常暗一思量,紙裡包不住火,還是直說的好,於是戰戰兢兢把當晚私刑逼供的事簡略說了,但隱下想殺害鍾宗和毀滅物件之事不敢提起。

    二先生一聽,忽然大聲嬌笑起來那聲音,就像一串車鈴響起一般,非常悅耳。

    鍾宗頗為奇怪,這有什麼好笑的豈料她大笑未已,陰魂客吳常驀地雙膝跪倒,面如死灰,伏地不起道:「屬下知罪了只求二先生開恩,賞屬下一個痛快!」

    鍾宗大駭:「敢情她這一串長笑便是要殺人的先兆?」

    「你知罪就好!念你追隨本姑娘一年多來忠心本教,這次又能如實供認,讓你如願好了!」

    她「好了」兩字尚未出唇,左手五指往陰魂客吳常頭上一抓,陰魂客吳常當場腦漿進裂,栽倒身亡好嚴峻的教規!好殘酷的手段!只看得鍾宗心驚膽戰,不知她說的所謂「本教」是什麼教?

    二先生處置了陰魂客吳常,旋即向鍾宗笑道:「現下沒你的事了,我即刻送你出去。」

    鍾宗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座魔窟,聞言大喜過望,拱手謝道:「如此打擾了!」說著,向室外邁去。

    二先生尾隨在他身後,剛等他一轉身子,忽地玉臂輕抬,纖指猛向他那後腦抓去!只須她指頭接觸到鍾宗皮肉,鍾宗立刻便成為第二個陰魂客吳常了便在此時,陡地傳來一記輕咳聲音!二先生聞聲一驚,硬把去勢撤回,正要設法留住鍾宗,卻好鍾宗回過頭來問道:「我娘呢?」

    二先生乘機答道:「你就在這兒等等,我喚她去。」說完自去。

    鍾宗徘徊室中,暗想道:「這位二先生雖然手段殘酷,尚不失為信義中人。」

    他生性忠厚,還不知道剛才已經瀕臨死亡邊緣的事。

    少刻,二先生隻身入室,說道:「據弟兄們說,你娘急著去替你尋找恢復武功的藥材去了,並且留言教你在五月半以前趕回九連山順天幫去。」

    鍾宗猶豫了一下,忙問今天是幾時二先生笑道:「今天是四月十五,你如去九連山,還得兼程趕路。」

    鍾宗再要問時,突然眼前人影一晃,便自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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