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章 危機四伏 文 / 上官鼎
也不知道過了幾許時,當鍾宗甦醒過來睜眼望時,自己正在一座大山腳下。
當下定了定神,覺得十分奇怪,想道:「不知我是怎生來到這兒的?要說是她放我出來的麼?為何要點暈我之後才送來這兒?若說不是麼?哪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不管它!前番吳常背著我胡跑一通,也不知哪是什麼地方?這兒又是什麼地方?不如到前面問一下,免得五月半以前趕不到九連山!」
一望天色,不過未末申初時分,打量了一下方位,站起身子,慢慢向南走去。
豈知走不幾步,忽覺頭暈目眩,四肢發軟,腹中也是陣陣雷鳴,幾乎寸步難移!大驚道:
「定是哪個二先生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手腳了!」
抬眼見不遠處有戶人家,沒奈何,只好強打精神,慢慢向那戶人家走去。
一問之下,頓時使他吃驚不已,尋思道:「這一趟盡遇上些怪事,我明明記得二先生說當天是四月十五,怎會一昏就昏到四月十八了!此人定然不會說謊,大概總是那個二先生講謊話了!然則她為什麼要這般做法呢……不成我當真是被另外的人救出來的!那此人又會是誰呢?」
他越想越覺糊塗,找不出一件合理的答案。
胡亂向那戶人家討了點食物吃了,再又上路向南。
飯後倍加精神,這才感到四肢發軟的情形,極可能是因為腹中飢餓而引起的。
他奔行之間,念念不忘那封他娘拋給他的信件,心想:「這封信是乾爹敦我給娘的,照理我不應該閱讀,可是這卻是娘看了之後拋給我的,顯然是她有意教我看的了。」
於是取出懷中哪封信來,讀道:「蓉卿:余畢生無一無行事:要之,唯愧對愛卿及克揚兄一事耳「愛卿因余而寡,克揚兄由余而鰥,余雖萬死,猶不足贖取前愆,故兩逢而兩失目,毫無怨尤而樂於接受者,蓋所以求心之稍安也!方期拼此殘軀,假卿手代天懲罰,乃天不假年,遽爾物化,殊非始料所及也「兩年前,偶逢鍾兒於紅花谷峰,驚悉克揚兄死於紅花谷中,是我未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能不悲慟!故一怒而盡誅紅花谷中人物百十名以洩悲忿,惟令尊因有翁婿之實,故從寬,非敢邀功,聊以自明耳。
「鍾兒天性淳厚,心地善良,體質奇佳,又能持之以恆,洵為上乘可造之材,惟察賦魯鈍,厥為美中不足。但能假以時日,淬礪琢磨,來日必成大器,望善視之。
「鍾兒雖為你我骨血,實賴克揚兄撫養成人,且克揚兄無後,擬著鍾兒一年姓宗,一年姓鍾,庶免九泉之下,無顏以對克揚兄也,卿其裁之「嗚呼愛卿,從此別矣!人鬼殊途,幽冥異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卿蓋其宥我,死且瞑目矣!夫如儀默書絕筆。月日。」
鍾宗一氣看完,不禁百感交集!幽幽歎道:「誰知我的身世這般離奇,親父變乾爹,養父卻是陌路人?難怪娘說起這事的時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原來還有這許多秘密!唉!父親縱有不是,我做兒子的又該如何呢?又能如何呢?」
許多往事,這時盡都湧現出來,把他的腦子攪得昏昏的,一路行來宛如失魂落魄了一般猛然抬頭張望,看前面繁星點點,竟是萬家燈火,想來定是接近城鎮了。
進城一問,果然是和順縣城,便找了家店房落下。
夜半,鍾宗好夢正甜,忽然床下有種輕微的聲音把他驚醒,不覺吃了一驚,想道:「這不像是耗子走動的聲音嘛,那麼是什麼呢?是人?唉!我武功已廢,早就沒有抵抗力量了!若有人想對我不利,盡可明目張膽來對付我,還何必偷偷摸摸?」
索性佯作不知,假寐以待。
片刻之後,床下果然慢慢爬出一個人來。
月光反射之下,只見這人生得身材瘦小,頭帶文巾,身著儒服,仔細凝注,面龐卻是陌生,正想出聲問時,這人好快的手法,立即點了他的啞穴鍾宗有口難開,索性任他擺佈,倒要看他如何發落自己這人臉色冷峻,微微看了鍾宗一眼,隨即抓著鍾宗的右手,用手指在鍾宗掌心上面劃來劃去,劃了一陣。
鍾宗猛然省悟,敢情這人是在他掌中寫字!便順著這人手指的起落順序,暗中揣摩,乃是「……誰」字,前面是寫些什麼,因開始時沒體會到,所以弄不清楚。
他覺得這倒頂有趣味,便也拉過這人的手掌,不料觸手處,這人的肌膚竟然柔軟滑膩,宛若凝脂,心說這人好細嫩的肉。於是用手指寫道:「重寫一遍!」
這人不聲不響,又在鍾宗掌心上寫道:「你猜我是誰?」鍾宗驚愕了一陣子,頻頻搖頭。
又拉過他的手掌寫道:「不知道你來幹什麼?」
這人又寫道:「前途危機四伏,我心餘力拙,奉上藥水一瓶可速服下!」寫完,遞了個小瓶給鍾宗,並解他的啞穴,做出教他立刻吞服藥水的手勢。
鍾宗不暇細想,立刻揭開瓶蓋,正當仰臉要飲時,腦子裡忽然閃出一個疑念:「這藥水能隨便吃麼?此人會是誰呢?」心有疑忌,不覺猶豫起來。
這人似乎隱隱察覺到了,忙抓過鍾宗的手掌,寫道:「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有甚可疑快服下。」
鍾宗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一仰脖子,整瓶服下去。拿過這人的手掌,寫道:「你是誰?」
這人回寫道:「別問我是誰,你馬上到外面走一趟,引開暗中監視你的人,我好出去。」
這次他寫得很慢,鍾宗全領悟了。
想了想,當真穿衣下床,到街上溜了一圈。
一夜思維起伏,輾轉不能成眠,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分了。
店伙進房送茶,覷著室外無人行走,很快地遞給鍾宗一團小紙卷,並且用手指按住嘴唇,示意他不要說話。
鍾宗待店伙退出,關了房門,攤開紙卷仔細看了一兩遍,不覺面浮笑容,喃喃低說道:
「我只好照辦了。」
一晃眼,過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鍾宗結過店帳,懷著無限興奮的心情,登程上路。
走出縣城南行不過二十里,前面果有一座小小山坡,登上坡頂,忽見一個滿臉油泥,乞丐模樣的骯髒小廝,伸手塞給鍾宗一團紙卷之後,馬上便翻身跑了。
雖只一瞥之間,鍾宗已經看出這髒小子正是前幾天晚上,在他掌心上寫字的那個陌生少年。不覺暗笑道:「你倒頂會裝神扮鬼的!」
瞥眼路上沒有行人,很快的看了下紙捲上的內容,心驚道:「他們為什麼要一直跟蹤我而且還是兩撥人!真的就這麼殺掉他們麼?」
忙隱人路邊一座樹林邊緣的一株大樹背後,靜靜等著。
頃刻間,只聽樹上一聲輕響,抬頭望時,對面樹上的那髒小廝正用手勢告訴他說,頭一撥的兩個人已經來到附近了。
鍾宗心中惴惴然,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凝神注視。
耳聽步履聲音越來越近,隨即看到一男一女進入視線。
鍾宗的兩條腿,此刻好比拉滿了的弓,只一放手,便即暴射而出卻不料對面樹上這時忽然傳來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微哼聲,鍾宗抬眼望時,髒小廝正拿手勢示意他,說這兩人並不是要殺的對象。
鍾宗不覺吁了口長氣,剛鬆弛了一下緊張的心情,髒小廝突然又用咳聲暗示,說點子已經到來。
鍾宗再次由弛入張,等那兩個四旬上下的中年漢子剛剛走到面前,霍地一縱而出,雙手同點,那兩人連人也未看清,立刻應指倒地身死鍾宗許是興奮過度,出手之後,竟然木立當地,怔怔望著那兩具屍體,一瞬不瞬這時髒小廝已躍下地面,匆忙拖起一具屍體,急急說道:「不要盡發呆了,後面那兩人可比這兩個膿包高出許多,趕緊把這兩隻臭皮囊拖到僻處去!」
鍾宗如醉如癡,幾疑身在夢中,喃喃道:「我武功真的恢復了!」說著,滴下兩滴熱淚,自然沒聽見髒小廝的話了。
髒小廝藏過兩具屍體,走來拍著鍾宗的肩頭,微笑道:「後面來的這兩人,還得看你的啊!」
兩人分別藏在大樹背後,少時就見一老一少從北面並肩行來。
鍾宗打量兩人:老的一個步履沉穩,少的一個輕盈快捷。便決心收拾那個老的,留下少的讓髒小子去對付。
頃間,那老少兩人已走近鍾宗身前一丈遠近了。
鍾宗一躍而出,迎著兩人大聲說道:「兩位朋友辛苦了!」
兩人抬眼見是鍾宗,大大吃了一驚!老的一個驚問道:「你……你……」
話未說完,髒小子已現身出來截住喝叱道:「有什麼好你你你的!他謝謝你們兩人保護了好幾天,如今要送你們回老家去了!」轉頭又道:「鍾宗,沒什麼好客氣的,送就快送吧!」
鍾宗伸手一指哪老人,道:「我先送你回去!」說完,更不容對方答話,一招車前馬後,已向對方胸前擊去老人心疑鍾宗的武功,有心要試探一下,用了六成力道接了一掌一觸之下,老人站腳不穩,當場蹬蹬蹬一連急退三大步鍾宗驚愕了一下,只聽髒小子在旁急喝道:「用殺手!鍾宗!」
鍾宗踏前一大步,驀地食指疾點對方面門老者又驚又怒,也明知鍾宗的天罡指威力無比,可是他已被激怒了,見指頭點到,非但不避不讓,反而作勢前撲,兩臂分左右向鍾宗上身打來他的本意,是想博個同歸於盡豈知天罡指指出如風,霸道絕倫!不等他兩臂攻到,鍾宗的食指,早戳進老人的天庭老人頓感神志一昏,驚得那一旁的少年魂飛魄散,扭頭便跑髒小廝急喝一聲「追」,人已當先追去鍾宗怕髒小廝有失,也忙隨後追去。
少年人輕功不弱,髒小子也不馬虎,只聽髒小廝邊追邊喝:「兀的哪廝還不站住,真要討死!」
那人只如未聞,依然拚命飛奔。
鍾宗道:「英兒,饒他一命算了!」
髒小廝果然就是陳菡英喬扮的,聞言急道:「除非他肯供出他們的底蘊,我才肯饒他!」
那少年一聽,陡地停步回頭,大聲喝令兩人站住。
這時雙方不過相距十來丈遠近了,鍾宗以為他接受陳菡英的條件,順手拉住陳菡英的手臂站定,朗聲道:「只要你肯道出……」
突然他頓口不說,箭一般向少年人身前射去。饒是他身法再快,也已遲了一步。等他趕到看時,那少年兩眼兀自翻動,而天靈蓋上已經開了一道大裂縫,腦漿四溢敢情那少年已自劈天靈而死了陳菡英歎道:「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
「這幾人的來歷一定有問題,咱們好容易撞上,卻沒問到一點端倪,豈不可惜!」
鍾宗聞言,心中一動,俯身翻過少年的兩袖看時,兩隻袖口裡面各自綴著一寬一窄兩圈金線,陽光之下,顯得金光耀眼。
陳菡英也觸動心靈,立即跑到老人那邊翻開袖口看時,也是金線綴袖,不同的只是兩道寬線而已。
兩人不覺對望了一眼。陳菡英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袖口反面有金線的?」
鍾宗便把陰魂客吳常去荒廟前面,翻轉袖口現出金線的情形說了。
陳菡英沉吟道:「看來近日江湖上鬧得滿天風雨的,大概就是這些人了。」她陡然觸起另一件事,忙問:「你那……」突然又低下頭來,截斷不問了。
這時鍾宗也正好因陰魂客吳常的死,聯想到他娘復生的事,並沒注意到陳菡英反常的情形,喜孜孜地說道:「英兒,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娘沒有死!」
陳菡英聽了,只微微抬起頭來看鍾宗一眼,嘴裡淡淡應了一聲。
鍾宗無限惶惑,低聲道:「你身上不舒服,是不是?英兒。」
陳菡英臉上陡然變色,嬌喝道:「我豈止身上不舒服,我心裡還難過得緊哩!」
鍾宗不明就裡,陪笑道:「你多往開心的事情上想想,也就不會難過了。」
陳菡英突又連聲冷笑道:「我馬上便會不難過了的!」說完,霍地從懷中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來。
鍾宗見她神色不對,慌忙去捉她那拿匕首的右腕,不料陳菡英閃射不及,手腕微翻,鍾宗不曾提防,左掌掌緣被割了一刀,登時血流如注,浸濕了大片塵土。
陳菡英一聲驚呼,鍾宗已擒住她的右腕,奪下匕首,正要出言責備,忽見陳菡英掩面悲啼,極是傷心鍾宗慌了,低聲勸道:「你有什麼難過,說出來好大家想辦法,何必動刀動槍的,說呀什麼事使你這般傷心?」
陳菡英觸動傷懷,索性伏在鍾宗肩上痛哭起來。
鍾宗讓她哭了個夠,才柔聲勸慰道:「英兒,你平時最肯聽我的話了,快把難過的事說出來,免得悶在心裡生病。」
陳菡英抬起頭來,鍾宗見她滿面淚痕,心中好生憐愛,輕聲道:「咱們走吧!過些時候再說好了。」
「不!」陳菡英推開鍾宗堅決地說。才幹的眼睛,又湧出滿眶淚珠來。
鍾宗只好順著她的意思,連說:「好好好,你說,究竟是什麼事情?」
陳菡英猛抬起頭,大哭道:「我要殺死你!」
鍾宗不覺怔得倒退了一步,恰好這時陳菡英向他身上撲來,一退一進,幾乎一跤跌倒。
鍾宗忙扶住她的身子,低低道:「你說的當真麼?」
陳菡英仰臉看著鍾宗連連點頭。
「你能告訴我為了什麼?」
「我要報殺父之仇。」聲音很軟弱,像是被人強迫吐出來一般。
「殺父之仇?」鍾宗無限驚惶地道:「我沒有殺你爹爹啊!」
「是乾爹殺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是我不殺你又殺誰呢?」
鍾宗猛地想起了乾爹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時,就像一頭鬥敗了的公雞,頹廢地輕輕說道:
「應該應該。那麼請你動手吧!」
陳菡英頓了一下,咬牙說聲:「好。」立刻跑過去拾起地上那柄匕首,然後回過身來,目注鍾宗,一步一步逼過來。
她看不到自己的臉色,她只覺挪動的雙腿有些發抖,心裡也有無數種說不出的難過滋味。
她右手暗地用勁捏了捏刀柄,自己為自己壯膽:「你不要把他認著鍾宗,只認他是殺父的仇人,給他當胸一刀兩個窟窿,然後自己回手一戳,什麼都了結了!」
鍾宗見她倏忽之間,臉色數變,忽而幽怨,忽而悲切,忽而淒傷……最後變得一臉鐵青,兩隻水汪汪的眼裡射出兩道無比怨毒的眼神,狠狠瞅住自己!心說:「完了。」不覺幽幽輕歎一聲,垂下頭來,閉目等死陳菡英這時正好走到他面前站定,一見這等情形,意志頓時動搖起來,那剛要抬起的右臂,不覺隨之緩了一下但她立即暗自譴責道:「這是報仇呀!報仇豈能顧忌許多?」意動臂抬,明晃雪亮的匕首向鍾宗心坎上扎去這下去勢又急又猛,鍾宗猛覺一陣勁風撞來,本能地在垂死前張開眼睛,要爭取人間最後的一瞥。
陳菡英勢已用老,驀見鍾宗睜開眼來,陡吃一驚,手中的匕首,不自覺地頓了一下。眼前只見紅光崩現,同時又聽鍾宗一聲悶哼,知道事情已經解決,腦子裡登時變得云云霧霧,混濁不清,人也搖搖欲倒這只是剎哪間事。
陳菡英眼裡忽然出現了鍾宗無限痛苦的臉色,使得她猶如大夢初醒一般,定了定神。只見鍾宗胸前一大片殷紅熱血,芳心一陣傷痛,不禁大聲哭叫道:「你怎麼不躲?你怎麼不躲啊?」
叫聲剛了,驀地回手一送,匕首直向自己心窩戳去眼前只覺紅光一掠,一隻手鐵箍似地卡住自己的右腕動彈不得耳際只聽鍾宗的聲音淒惶地說道:「英兒!你……你這是……」
急抬眼望時,只見鍾宗那只先前被自己匕首鋒尖劃破,兀自鮮血汩汩外溢的手,正扣在自己的右腕間,一時又驚又痛,用勁一甩,要掙脫鍾宗的手掌。
這一甩並沒用脫,反而觸起鍾宗的急智,另一隻手徑來奪那匕首陳菡英吃了一驚,忙用左手去接匕首,許是驚慌過度,手一滑,匕首掉在地上了。
鍾宗鬆了扣著陳菡英的手,彎腰去搶地上匕首,陳菡英用腳使勁踏住,恨恨道:「你以為搶了我的刀,我就沒辦法死了!」說時,淚如雨下,哀怨至極。
鍾宗臉色蒼白,一面用勁拔哪匕首,一面氣沖沖說道:「你怎麼死法我都不管,我先死……啊喲!」
原來陳菡英見他不但不勸慰自己,反而要先尋死,另一隻腳猛使力向他拾匕首的手背踩了一下。鍾宗受了劇痛,叫了一聲,打斷了沒說完的話語,站起身子怒道:「你這什麼意思一刀不殺死我,又不准我自殺,你……你要……」他氣得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道:「要我死……死在你……你後面……讓……讓人家罵……罵我呀!」說到後來,眼眶裡湧滿了淚水陳菡英大哭道:「我為什麼要死……死在你……你後頭!」咽咽噎噎,泣不成聲鍾宗掉下幾滴英雄熱淚,忽然柔聲道:「英兒,你不應該死的!」
陳菡英頓足大哭道:「乾爹是你一個人的麼?」
鍾宗目注陳菡英,淚水像斷了線的串珠,一顆接一顆地不住下落,終於慢慢把頭點幾點。
陳菡英一怔之後,立即怒火沖天,「啪」地一聲脆響,她忍不住賞了鍾宗一記大耳聒子,掩面哭道:「我要臨死了你還要欺負我呀!」
鍾宗左頰上現出幾道紅紅的指痕,只覺熱辣辣地有些疼痛,用手輕輕撫摸著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沒有欺負你。」
陳菡英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索性大哭大叫道:「你還說沒欺負我呀!」說時,忽然掩面回頭急奔。
鍾宗怕她一時想不開而尋死覓活,慌忙奮力追趕,不料一經使力,胸口刀傷進裂,當時只覺氣血一翻,眼前便白天旋地轉,腳下一軟,人已栽倒爬不起來,嘴裡卻仍在頻喚「英兒」,那聲音卻越來越弱。
大概叫了三五聲,便自不聲不響了陳菡英猛覺情形不對,回頭望時,只驚得她花容失色,慌忙趕回來,翻過鍾宗的身子,觸眼處,鍾宗胸前鮮血直湧,衣衫全被染紅轉眸上望,但見他面色蒼白,眼球已失光彩,現出一副沒奈何出神情,急忙試探鼻息,竟是吸少呼多,顯已進入彌留狀態鍾宗饒是被她目為殺父仇人,必欲殺之而後快,這時目擊此情,又不禁悲從中來,無限哀慟,如怨如訴地幽幽泣道:「先前我刺你一刀,那時我是要你先死,然後我再自殺。不料只刺傷你,你沒有死,後來我變了心意,我要死在你手裡,你卻搶下了我的刀子,不讓我先死。我總以為我可以找到先死的機會,所以當時並不十分堅持,怎料你凡事都欺負我,連讓我先死都不肯,你……你好狠的心!……」
她因過度悲慟,竟在說到極處時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厥在鍾宗身上了這時忽地陰霾四布,天昏地暗,眼看一場傾盆大雨立刻便要來臨——樹林裡面,突然有個人無限感慨地低聲歎道:「世人大多爭著求生,不意這兩個娃兒卻搶著要先死,卻是罕見的事!我倒要看看他們是誰?究竟為了什麼!」
驀地雷聲過處,大雨傾注而下。
鍾宗經過冷雨一淋,覺慢慢甦醒過來,張眼看時,忽見陳菡英的頭正埋在他胸前傷口部位,壓得他十分疼痛。
他已自知不起,非常珍惜這垂死前的片刻時光,要把他心裡的話乘機說明,於是用手連連搖英兒的嬌體,一面頻頻低喚「英兒」不休。
半昏迷中的英兒,彷彿聽到是鍾宗在喚她,慢慢睜開眼來,鍾宗見了,低聲道:「英兒,我……我沒……沒死。」
陳菡英驚喜若狂,仰起粉臉凝注鍾宗,面上浮現出一種發自內心欣然笑意,而明澄如水的大眼裡,卻止不住簌簌滾下幾滴清淚來。
鍾宗見了,無限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暴雨仍在激射……四目相對,久久無言,臉上的水流個不停,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兩人片刻的默默相對,遠勝無盡的傾訴。
鍾宗只覺傷口越來越痛,呼吸也漸感窒礙,自知命在頃刻,如不趕緊說出,便永遠沒有機會了!於是忍住眼淚微弱地說道:「英兒,你聽我一句話好不好?」
陳菡英並沒覺鍾宗的傷口已趨嚴重,聞言欣然道:「我以後都聽依你的,你說吧!」
鍾宗心說:「以後?這已是最後一次,再也沒有以後了!」於是勉力說道:「你不要死了,好不好?」
陳菡英無限快慰,嫣然笑道:「好!咱兩人從今後都別說死的事情了!」
鍾宗只是搖頭,半晌,才吃力地進出一個「不」字來。聲音雖極微弱,然而語氣之堅決,卻如斬釘截鐵一般。
陳菡英微有慍意,暗道:「難道咱兩人必須死掉一個不成?」正待斥責幾句,瞥眼忽見鍾宗面色慘白,氣若游絲。這才心中發慌,放眼四望時,附近不見一戶人家,遂忙抱起鍾宗,先奔入林中避雨再說。
鍾宗吃力地掙扎說道:「英兒,我原應該死的,你不要死了,好不好?」
陳菡英無限悔痛,勉強笑著安慰道:「你放心養傷,別講那些廢話了!」
她認為眼下這等慘景,全是她一手造成,她已打好主意,他幸而痊癒,彼此重歸於好;否則,她也一死相隨。
鍾宗此刻傷口如刀割,不願多言,卻又不能不說,所以仍然極力支持著說道:「我姓宗,所以該死,你……你……」
陳菡英接口強笑道:「廢話!誰不知道你姓鍾?」
「我姓……姓乾爹的『宗』!」
「你能姓乾爹的宗,我便不能麼?我也跟乾爹姓宗好了!」
「哎!」鍾宗急得面紅耳赤,脫口說道:「我是乾爹的親兒子,他是我的親爹爹!」
陳菡英吃了一驚,愕然道:「真的?誰告訴你的?」
鍾宗探手入懷,意欲拿出宗如儀的那封遺書來,但未及取出,忽然心口一陣劇痛,人便昏迷過去。
陳菡英一見,由不得立即哭道:「鍾宗,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該逞一時之氣殺死你的!好我……」忽然她興起另一個念頭,收淚抱起鍾宗的屍體,向林外衝去這時,驟雨已過,只有浙漸的雨絲在飄灑著。
突然!樹林深處傳來一個聲音道:「四面俱是強敵,你還跑得了麼?」
陳菡英原只知道前途有個攔截,卻不料如今竟然強敵環伺,聞言不禁大驚,回首急望,林中闃無人影,靜得有如一片死水。腦子裡電一般地閃動了一下,茫然道:「他們要的是活鍾宗,眼下鍾宗已死,他們要作何用……」
「哼!你知道他們就是為鍾宗身上的東西麼?」仍然是那個沒有現身的聲音。
陳菡英道:「除非他這次又得了乾爹遺下的寶物了!」忽然轉念道:「不!不要這人是用話來套我的!」因道:「你是誰?他們要鍾宗身上的什麼東西?」
那人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冷冷道:「別狗咬呂洞賓!婆子只知道他們攔截鍾宗已非一日了,誰知道他們要什麼?」
陳菡英恍然大悟道:「大概你也是為覬覦他身上的寶物而來,對不對?」「婆子素來不打誑語,也可以那麼說!」那人笑道:「不過,婆子並不打算從鍾宗身上直接攫取!」
陳菡英一驚,這老婆子倒也直爽,因道:「這般說來,假如他們不發現鍾宗,你也會告訴他們,等他們得了手,你再從他們手上奪得過來,對不對?不過據我所知,這干人並非好惹的人物!你是誰?有必勝的把握麼?」
「婆子是誰,說出來,你小小年紀未必聽人說過,至於婆子告不告訴你們是婆子的事,不用你管,倒是你一路與他隨行,寶物十之八九已經落入你手,婆子卻放不過你!」隨著話聲,從樹林深處,施施然走出一位雞皮鶴髮,老態龍鍾,手拄鐵拐的老婆婆來。
她顫巍巍地慢慢踱到陳菡英身前站定,緩緩道:「婆子先要搜察你身上,看你是不是拿走了鍾宗的東西?」
陳菡英認為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勃然怒道:「放屁!我會乘機拿他的東西?你敢再走近一步,我就殺了你!」說著,一面緩緩放下鍾宗,一面從腰中撤出那根「龍鬚鞭」來,很快地橫跨幾步,信手一抖,「吧噠」一聲,鞭身抖得筆直,倏又繞了回來。
她右手執柄,左手捏梢,雙目凝注,蓄勢待發。
老婆婆一見,顫巍巍地笑道:「原來是『千毒人魔』的傳人,婆子便難顧宗如儀的情份了!」敢情她此刻也知道獨眼龍的真實姓名就是宗如儀了。
陳菡英喝道:「別血口噴人,千毒人魔惡賊早死在他自己的『千毒氤氳』中了!」
老婆婆不覺一愕,剛要踏出的腳,倏又收住不前,想了想,又道:「不是的也就算了,搜,總得要搜的。」說時,腳步已經慢慢移動,看那悠閒已極的動作,彷彿根本沒有把陳菡英蓄勢發待的情形放在眼裡。
陳菡英驀地急退一大步,手中龍鬚鞭閃電般地急掠而出沒等鞭身全部伸直,鞭身突然宛似靈蛇,半途拐了個急彎,攔腰朝老婆婆橫掃而去這是她鞭法中絕招之一的「龍口反噬」,不但迴旋之勢極大,速度尤其驚人老婆婆那慢騰騰、顫巍巍的身子,不料突在此時快了無數倍,一下竟然欺到陳菡英的身前,龍鬚鞭枉自在老婆婆身後繞旋了一個半圈陳菡英做夢也料想不到對方的身法會這麼快捷!兩丈來遠的距離,對方逃出了自己的鞭力之外不說,反而一下就欺到身前眼看對方的左手五指已經抓到,登時驚出一身冷汗,顧不得收回鞭子,慌忙往後一讓,估計對方抓來之勢已無法夠到,這才手腕一抖,要將龍鬚鞭收回。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間,老婆婆的五指已伸到極處,眼看已經夠不到陳菡英的身子了,突然她那五指根甲一齊暴長,憑空加長尺許,宛如五道鋼鉤,改向陳菡英右腕間拿到這委實太出人意料之外了陳菡英心餘力拙,避已無及,當覺右腕間一痛,手裡的鞭子自然而然地便拋下了老婆婆冷笑道:「婆子只道你口強手底下也一定強,卻不料這等膿包!看婆子搜……」
一語未絕,突然一股疾勁無比的力道從後面猛襲而來這股勁道來得太猛,老婆婆不遑回頭,右手枴杖猛一拄地,左手同時使力,身子猛向前面急躍避開「喲!」是陳菡英的痛極的呼叫聲。
「你……」是個男人聲音。
「咕咚!」彷彿是人體栽倒的聲音。
這幾種聲音,同時在老婆婆腳未落地之時響起老婆婆腳剛點地,立即回眸急掃——陳菡英面現苦痛之色,地上卻多了個鐘宗!心中極是奇怪:「是誰把鍾宗擲到這兒來了?」
方自驚疑,忽見陳菡英滿面肅殺,大喝道:「放開我!」聲音更是威嚴懾人老婆婆不覺,五指稍微鬆了一鬆。
陳菡英何等機智,就乘這能夠運力的一瞬間,閒著的左手立刻舉掌向老婆婆劈來老婆婆猝不及防,不得不急急避讓以求自保,於是忙鬆開扣著陳菡英的五指,眼睜睜望著陳菡英脫手縱開陳菡英掙脫老婆婆的五指,一徑撲到鍾宗身前,翻過鍾宗俯臥的身子,跪在地上,東摸摸,西捏捏,一點不避男女之嫌地替鍾宗遍體診視。
老婆婆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剛才莫非是鍾宗誤會我對她有什麼不利,突起襲擊……」
思忖之間,不覺走去陳菡英身邊,留心細察。
但見她診視的部位,無不中規中矩,私下大奇道:「這丫頭看來倒頂在行嘛!她如何會有這手歧黃妙術呢?」
忽見陳菡英回頭說道:「勞駕弄點淨水來。」敢情她早知道老婆婆站在後面了。
老婆婆開心地道:「這傷口見不得水的啊!」
陳菡英回頭白了她一眼,冷冷道:「死方活用。你可看到他剛才『無根水』(按系指雨水淋過了!」言下之意,顯然指老婆婆的醫術還差一籌。
老婆婆心服口不服,斥道:「等會傷勢惡化了婆子再和你算帳!」她也不待陳菡英的回話,自顧飛步走了。
陳菡英住手冥思:「這老太婆究竟是啥門道?敵人?還是友人?人心難測,我得多提防一點!」
少時,一陣急驟腳步聲傳來。
陳菡英循聲急望,老婆婆已提起一件濕淋淋的衣衫飛步奔來,口中只叫:「趕快動手替他醫冶!」
陳菡英心道:「看你急成那個樣子!只消些許淨水就夠了。」她以為老婆婆是怕淨水不夠用而著急,她還不知此刻的他們已危機四伏了老婆婆急沖沖地交過濕的衣衫,匆匆說道:「敵人久候不到,西面的強敵已經搜過來了快動手替他傷口縫合,揀株僻靜的大樹隱藏起來,其餘的事,一概不用你管。快!」
形態匆忙,不容陳菡英多作思考,連忙著手替鍾宗的傷口縫合。
她雖諸醫理,卻無治療經驗,耳邊西面果然隱隱傳來陣陣衣袂逆風之聲,芳心更是著忙,好不容易才算把傷口縫合了,自己也累得遍體是汗放眼四望,老婆婆已走得無影無蹤。
遂抱起鍾宗,朝樹林深處逸去。
便在這時,猛聽西面不遠處傳來一聲厲號,聲音淒厲之極陳菡英聽出那聲音不是老婆婆的,放了一半心,找了一株盤根虯結的大樹,托起半昏迷中的鍾宗,縱上樹身躲藏起來。金黃色夕陽,漸被西山吞噬,林中的光線逐漸模糊。這時西面的喝叱聲,金鐵交鳴聲,以及掌風撞擊,卻節節逼來,越逼越近,老婆婆顯然獨力難支陳菡英盤膝坐在樹上,一面運氣助鍾宗行功,一面尋謀對策,忖道:「老婆婆已露敗象,萬一敵人衝進樹林裡來,鍾宗身有創傷,絕難迎敵,不如趁機帶鍾宗逃走了事!」
心念已動,正待躍下樹來,忽然西面有人大聲急叱:「老乞婆,你說是不說?」叱聲掠空而來,轉眼已達林外。
陳菡英心忌此人的輕功,不敢妄動,只好耐心等候變化。
只聽老婆婆惡狠狠地罵道:「你們這干血手幫的猴崽了們真是瞎了眼,慢說婆子不知道鍾宗的去處,縱然知道,又豈肯受你們這干猴兒崽子們的脅迫!」
「那你是知道鍾宗的去處了?」剛才那急叱的人冷冷問著。
「知道又怎麼樣?」老婆婆厲聲回著。
話聲剛歇,突然南面遠處,傳來一陣冷冷笑聲笑聲不大,卻清清晰晰地襲人每個人的耳鼓,顯見此人的功力,已達爐火純青的地步血手幫的幫眾和老婆婆,似乎全被這笑聲震懾住了,頓時靜了下來此人笑聲一落,立即揚聲笑道:「筠姑娘和殷兄俱不是外人,霍逢光作個調人,咱們雨露均沾,如何?」隨著話聲,人已掠到林外。
陳菡英大吃一驚:「敢情血手幫的幫主和青城派的掌門都來了?諒來鍾宗身上的寶物,定然是價值連城的了!」於是目注鍾宗,意問他身上究竟藏著什麼寶物。但見他微合雙目,一心用功,又不忍干擾他,只好悶在心裡。
只聽那個被稱為「筠姑娘」的老婆婆淡淡說道:「霍掌門肯作調人,婆子豈能不識抬舉,但願霍掌門言而有信,婆子便即說出鍾宗藏身所在,不過『萬象寶錄』是否在他身上,婆子可不敢斷言。」
陳菡英心頭大恨道:「見利忘義,老乞婆果然不是善類!」急急推醒行功中的鍾宗,準備全力一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