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祈求；永恆的歎息◇2 文 / MQ萱萱

    他看著我。

    而我，也看到了——那雙比愛琴海的海水還要澄淨透徹的眼睛之中，分外刺眼的分明就是我最恐懼的。但是……不僅是我的眼睛，現在，就連我的雙腳、我臉上的神色、我的一舉一動都已經不再受到我的支配了。無需感覺。即使我想去感覺，我也不可能做得到。但是，我能夠看見：我的腳，在帶著我的身體前進。沒有後退，是前進，不識輕重、不知死活地前進，就在海王那分明就是充滿了警告的目光之中；我的臉上，我已經感覺到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色了。那，分明就是在挑釁。對海王的、對命運的挑釁；而我……我正在做著什麼啊？如果，這是夢的話。我知道，如果這是夢，也只能夠是另外一場的噩夢。那麼，如果這真的是夢、一場最恐怖的噩夢的話，就請讓它醒來吧。醒來吧，就在現在！不要錯過了，就在現在。醒來吧！不要遲。錯過了，就不會再有機會！」

    他仍在繼續。但是在此時，他聲音中，在他的語氣之中已經有了最再明顯不過的東西。那，是哀求，苦苦的哀求。求告！祈禱！祈求！那被祈求的對象，是記憶之中的海王嗎？還是，那個一度讓他失去了自控能力的無形力量？又或者，那個正傾聽著這祈求的，正是他自己！

    「但是，一切都沒有過任何的改變。那個操縱著我的身體的、已經讓我感覺到了最深的恐懼的力量、那個我根本就沒有辦法看見的力量，它仍舊強橫地將我驅趕在外、強橫地在操縱著我的身體。我只能看到我的身體正在做的事情，雖然我非常想去阻止和改變，雖然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在努力了，但是，我仍舊只能作為我自己的那個旁觀者，我只能就這麼繼續被動地置身事外，去看著這件與我絕對脫不了干係的事情在發生、發展……

    甚至，在海王的目光中，我已經看到他的怒火了。嚴懲終將來臨，我的身體所犯下的罪行，終究要被我承受！那，將是怎麼樣的一種嚴懲呢？我的腦袋，在這個時候，它竟然突然地開始考慮著這樣的一個問題。難道，這最後的關隘也已經被那個無形的力量突破，就連我的大腦都已經不再屬於我了嗎？又或者，即將到來的、海王給予於我的嚴懲，並非我真正的懼怕？即使那一直都是被我認為的恐怖的東西，但就在它真的來到我的面前的時候，那怕的感覺已經不在了。我所懼怕的，被我真正懼怕著的，並非是所謂的『嚴懲』。

    是的。

    赫卡忒，我的朋友，我地府的朋友……我的孤獨……

    我終於完全地迷失了自我了。在海王充滿了警告意味的目光的注視下、在最嚴厲的懲罰臨近的時候，我終於迷失了自我——胡亂的思想、混亂的情緒……它們都已經完全地戰勝了我最後保留的那一點點的、可憐的理智……

    在海王警告的注視中，我的末日、最嚴厲的懲罰並沒有即刻到來。

    『你在看什麼？』是安菲特裡特的聲音，是女神的聲音。她對著注視著我的海王問道，她看不見我。

    『沒什麼。我們回去吧！』他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開，當它回到他的妻子的身上的時候，又回到了那種澄淨清澈，以及對安菲特裡特所特有的柔和。

    難道，是她解救了我嗎？雖然，是無意的。但是，卻是事實。

    可是，對於她的『解救』，我並沒有心存感激，我並不會因為她的這種『眷顧』而覺得歡喜。我的感覺，只有……只有！」他又開始了重複：只有……只有……每一次的重複，都被家中了語氣；每一次的重複，他的身體都在越發劇烈的顫抖。

    「痛苦！」終於，如決堤的洪水。當它突破了堤壩的禁錮之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如同置身於冰窟一般地不間斷地顫抖著。那劇烈的抖動，已使他連說話的聲音都開始了最劇烈的抖動。

    「就在她和他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的同一個瞬間，所有的意識、所有的控制力突然間回到了我的身體裡面。我終於再一次地獲得了操縱它的能力。但是，我能做到，我能夠做到的，又是什麼？

    雖然我已經度過了無數的歲月，雖然我的生命比人類的整個歷史還要恆久，雖然甚至連一些神的生命都沒我的長，雖然我的生命已經接近於神那樣的永恆，雖然……雖然有那麼多的雖然，但那又能怎麼樣？除了每天每夜地在天地之間、在愛琴海上無聊的遊蕩之外，我又能幹什麼？除了遊蕩之外，我又能幹什麼！我甚至連真正的身體都不曾擁有。一個透明的軀體，一個看不見的軀殼！

    我，與那些地府的幽魂們又有什麼區別？沒有，根本就沒有區別！我跟那些地府的遊魂們一樣，我就是那些鬼魂，我就是那種最虛無的存在。我沒有任何力量，我是最無用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有我、沒我都不會有任何的差異。我就像遍佈在所有地方的空氣中的一個分子，失去了我，空氣還是空氣，它還能為生命提供存在的必須。而我，絕對不是它的必須，絕對不是任何一個誰的必須。

    我，即是，天下最大的一個『無用』。

    除了終日終夜的遊蕩之外，我不曾做過任何的、哪怕只有一點點意義的事情。就連我的遊蕩都是無用的，那只是無用的我在排解著我更加無用的無聊罷了。我沒有力量，沒有力量，我什麼都沒有！即使現在的我，我的心裡已經出現了比最初的時候更多的感情和情緒。但是，仍舊是，無用！我的感情、我的情緒，那只是歲月為我這個無用的存在留下的痕跡罷了。它留下了這樣的痕跡，這完全都不是它的有意為之，那都是它在不經意間做的事——只是一個不經意而已，便賦予了這些比我原本擁有的快樂要複雜得多得多的東西。我的孤獨、我的恐懼、我的……

    我的愛情！

    它來得匆忙，它去得無蹤。它的離去，絕不拖泥帶水。其實，那又何嘗不是我的一相情願呢？她，從來都不知道世間有我這麼一個。她根本就看不到我。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它們的急促；我的顫抖、我的苦痛，它們的難耐……其實，一切對於她來說都不曾具有任何的意義。一切，都是我的一相情願。我的一相情願！而在她隨著她的丈夫、她愛的海王離去之後，她留給我的、我只能擁有的，就只有痛苦。只有痛苦！我只能讓自己、任由著自己在這洶湧的襲來的痛苦被擊倒，我只能讓自己全然無力地倒下，讓自己透明的身體跌進了海裡。

    第一次的，我的身體，我透明的身體真實地接觸了液態的藍寶石。雖然在我曾經度過的歲月裡，我曾經那樣地喜愛、那樣地眷戀著它，但是，與它真正的接觸，直至今日，直至我對它的眷戀已被恐懼所替代之後，才是第一次，才真正地成為了現實。我任由我透明的身體深深地陷落，在這液態的寶石中；我任由著我透明的身體在這液態的寶石中翻滾，我再也不會去管自己的方向。我將隨波逐流，如果它想，那麼就隨便它把我帶到哪兒去都好。或者，就讓它發揮一次它的力量吧！就讓它把什麼都做不了的我、世上最沒有用處的我，用它的那種流動著的力量將我殺死、毀滅，就讓它用它那沒有固定的形狀的、卻無疑是比我強大得多的力量將我徹底地幹掉吧！我的身體本就是透明的，那麼，就讓它用它的力量把我變得真正地『透明』吧。嗯，是真正的虛無。我本虛無，又何惶『真正的虛無』？但是，在它那麼做之前，我倒是必須問問它：『真正的虛無』究竟是什麼，會是怎樣的？那是真的不存在了麼，不僅是我本來就透明（虛無）的軀體，就連我的思想、所有的這些折磨我的東西，它們都會在那以後不存在了麼？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的寶石，來吧！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