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真樹
凜冽中,將呈書收進袖中的無垠回過身去,提步邁向策諭閣,但就在策諭閣的門口,他又序下了腳步,這次不是因為有人叫住他。
銀眸瞪著地上那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東西,一片埋在雪堆中的鮮紅花瓣。花瓣呈長條狀,色澤是搶眼的鮮紅色,但在冰天雪地之中是如何跑出這麼一片鮮艷的花瓣?他當然知道原因,因為此花只有一個地方能夠栽種。
他屏氣拍開房門,書房內一地的鮮紅隨風飛了起來。僵在原地的無垠不知該不該踏進這個被人動過手腳的書房,但最後他還是走了進去。
均勻散落各處的紅色花瓣是蓮,不同於一般常識所知的白蓮和粉蓮,這種如同火焰般燃燒著的蓮花名為紅蓮,需要特殊氣候、特殊土壤、特殊栽植手法,方能種出如此稀有的紅蓮。
無垠一步一步踏入這個原本他再熟悉不過、但此時卻已面目全非的書房,隨著每一步都會踩到的花瓣,他額角的青筋跳動得愈來愈明顯。當他來到桌案前,果不其然在灑滿了花瓣的桌面上看見了一張紅色的小紙,拿起一看,只見上頭寫著:
無垠哥哥久違了
別來無恙
特來送上新婚賀禮妹字
當他看到字條角落畫的那朵綻放蓮花,不禁將紙張揉進手掌中。
無奈地抹了抹臉。無垠還是想不透她是怎麼進到這戒備森嚴的凌霄殿、並且查出他即將前往的地方?最匪夷所思的莫過於這一地的嬌嫩花瓣,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帶來這裡還能夠保持鮮艷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此時上門來,難道她天生就愛找麻煩?
倏地轉身往門外走去,飛旋而起的披風將地上的花瓣掀起波波花浪。
站在策諭閣門口的無垠扯開喉嚨喊著:「來人啊!」
很快地,便有兩名宮女來到他的面前。「戰君。」她們整齊地揖身。
「將我的書房收拾乾淨。還有,派人去通知大臣們,大麻煩駕到。」拋下這句話的無垠頭也不回地走入風雪交加的走道中。
留下被一室嫣紅驚嚇得說不出話的宮女們。
第四章
細碎的白雪乘著風勢吹開珠簾,三三兩兩飄了進來,跌落在窗台上、地板上,靜靜的化成水,然後無聲地蒸發消失。
房內,放有三盆燒得火紅的爐子,用來驅走凜冽的寒意,然而此刻寧靜的氛圍卻只聽得見炭塊燒熔的聲響;空蕩的臥室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永晝正坐在桌前,拿著針線縫補一件墨色的衣裳──當然,不是她的。
針進,線出,蔥白似的纖指熟練地來回穿梭在布料之間,已經垂淚的蠟攀附著低首的棉線燃燒著,橘紅的火光映照著那細緻的面龐,在琉璃藍的水瞳中搖曳,她神情認真地專注於縫補的部位。
昨夜,她在他的睡袍上發現了一道撕裂痕,吃驚地看著破洞的無垠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造成的,不過因為他的衣料子都很輕薄,劃出這樣的口子並不是沒有過的事。令他意外的是,永晝竟然表示希望讓她來縫補。她說,在坤簌宮的時光實在太過悠閒,閒得發慌的她只是想找些事做,無垠驚喜之下當然就答應了。
然而,深深刻畫在永晝腦海裡無法忘卻的,是當他聽見她要為他縫衣裳時從內心深處綻放出來的笑容──那種天真的表情,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進宮一個月,永晝看過白天的無垠、夜晚的無垠、朝上的無垠,和大臣議政的無垠,昨夜卻是她初次看見擁有那般無邪笑容的無垠。是她的主動讓他這麼開心嗎?
不,永晝認為原因是來自「縫補」這個舉動。
當孩子的衣裳破了,該由誰來補呢?一般來說是母親。絕大多數的孩子都穿過母親一針一線縫紉過的衣裳,無論布料多麼的粗糙,因為有母親溫暖的雙手織進無限的關懷和母愛,那穿起來比任何一件新衣裳都值得驕傲。只有那雙神奇的手,才知道孩子什麼時候冷、什麼時候發燒、什麼時候餓肚子,即使貧窮,只要有母親,就好比擁有無限的財富。
但是無垠的母親卻在他最需要母愛的年紀離他而去,殘酷的命運竟又在他失去母親之後,間接讓他失去了父愛,頓時,他彷彿像個被還棄的孩子,站在全國的最高處,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樣幼小的心靈中,懂得什麼叫寂寞嗎?
希望他不懂,因為,那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上天是公平的,身為一國之主的黑冑戰君,卻連根本的親情都無法擁有。
被父王遣忘、被大臣期待的無垠是否曾經急於成長而偃苗助長呢?每晚當她看著他,看著那張沒有一絲猶疑不安的面龐,幾度差點脫口問出:那顆強壯的心臟,是否也有脆弱不願讓人見到的一面?但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徘徊在無垠內心邊緣的她,始終不肯去碰觸、打開兩人之間最後一道門的關鍵,即使永晝知曉,他夜夜都在等待她的行動,守在原地,不肯進一分,也不會退一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背負著千萬人的信任,轉而投入他的懷抱。
想得出神,永晝沒注意到尖銳的銀針穿過布料,深深地刺進了那白玉般的指腹,直到她吃痛地拿起手指檢視時,鮮紅的血珠已經滲出了傷口,凝結在指頭上。無聲地按住出血處,於是小小的血珠跌進了黑色的衣裳中,化為無形;鮮血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與黑融為一體,但即使看不見,它依然存在。
在永晝平靜如冰的面容上,忽然從眉心蹙起一道皺痕。
濺灑在黑冑戰君身上的,何只成千上萬滴鮮血,它們被黑所吸收,埋藏在黑冑深處,即使肉眼看不見,但它們仍然存在。穿戴著黑冑的無垠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盔甲,卻依然提著長刀揮舞出更多的鮮血,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是自願?還是責任使然?
羅剎將人命把玩於股掌之間,視痛苦為享受,不知憐憫為何物,因此被稱作羅剎。但他不是,無垠總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任何的小事都逃不過那雙銀眸,然而他注意這些不為別的,只因他在關心、在體察每件發生在他國內的事,彷彿是個付出一切的父親,那樣地令人敬佩。即使永晝從未說出口,但在她的內心早已體會到了這點,無垠為國家所做的,已超越所有人能夠做的──想必,也犧牲了更多。
忽地,門被推開的聲響擾亂了一室的寂靜,也打斷了永晝的思緒。
來人是神色慌張的默芸,踩著紊亂的步伐,呼吸急促地喘著氣,看得出來必是一路趕著來到這,白淨的小臉上此時泛著紅潮,額角滲出滴滴汗珠,她來到永晝跟前。
「參見王后。」她揖身後臉上還是寫滿了無措,這讓第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的永晝十分疑惑。
「發生了什麼事嗎?」永晝放下針線,審視著默芸亂了方寸的神情。能讓向來冷靜的默芸如此慌亂的,在這宮裡能有幾人?無垠?是他出事了嗎?這個乍現的想法無預警地讓恐懼爬滿了永晝全身,她急促的問道:
「是無垠出什麼事了嗎?」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又關心又擔心的語氣和表情,是多麼像一個擔心丈夫出事的妻子。
嚥下一口唾液的默芸邊搖頭邊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永晝。「戰君請王后到正殿一趟,有貴客來訪。」
放下心中一顆懸石的永晝在聽完默芸的話後,更是不解。
「貴客?是誰?」
來到黑沃國,無垠將她安置在坤簌宮,也鮮少讓人來煩她,或者該說是刻意不讓人接近她。除了默芸和少數宮女,還有無垠本人,她這個月以來看到的面孔屈指可數。永晝一度以為,他是否想囚禁她,讓她與外界隔離,與世界脫軌,終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的作他的籠中鳥。但與其認定這種悲哀的設想,永晝卻寧願相信另一種。
這個宮裡的人並不是全部都當她是國母,這在她初來到此地時就已經領教過了。然而就從那日起,永晝就再也沒見過那些嘲諷她的臉孔,服侍她的全都是溫順的宮女,口中喚的句句是王后。默芸說,這些人都是她的好姐妹。所以,無垠是想為她隔離惡意與危險?現在的情勢還不是她可以露面的嗎?
而方才默芸說要她去正殿見客,這可是頭一遭。是什麼樣的客人非要她去見不可?雖然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無法抑制的妄想了一下,是白露國的臣子或是使者來探望她了嗎?是不是父王掛念她,因此派人捎信來了?
真是可笑。白露和黑沃互視如仇,又怎麼可能讓國人跨越國境呢?永晝可悲地在心底嗤笑著自己。
「是個大麻煩。」沒頭沒尾丟下這五個字的默芸移開腳步往掛著永晝衣裳的木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