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金吉
兩人出了霍府,黎冰低垂著頭不說話,鳳旋拉著她走到轉角的李樹下,又忍不住揉著她因為梳起雲髻而露出的纖細後頸,像安撫小動物那樣。「不用放在心上,以後不會再碰上她們。」
黎冰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一群沒有什麼威脅性的女人,因為鎮日無事所以只能東家長、西家短,相比過去面對太平宮隨時隨地能壓迫得她們毫無立足之地卻還要假裝仁慈寬容,根本算不了什麼。「對不起,還要你撒謊維護我。」主帥帶女人進軍營,這不是害得鳳旋自己承認,他那些同僚扣在他身上的莫須有罪名都是真的嗎?他明明是個很盡責、很愛護部下的將領……
她的話讓鳳旋窩心地笑了。「我不在乎。我現在做的是一直以來最想做的工作,娶的是最喜愛的女人,天底下誰比我幸運?」
所以……黎冰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喜愛和愛,很接近了吧?她知道他們的愛情還未成熟,依然一日日的在醞釀,他是疼她憐惜她的,終有一天那會變成愛吧?
他會愛她,而她始終戀慕著他。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補償,如果鳳旋就是她這輩子從未得到過的幸福與渴望,那麼……也許她能夠放下所有的怨恨,也許她不該再想早已成為往事的仇恨,只要想著他,看著他,與他廝守,就這麼並肩攜手走下去,那會多美好?
夕市開始了,鳳旋索性牽著她的手逛起市集,還買了一串糖球,豆沙餡外裹瓜子仁的,還有山藥和荸薺沾糖稀的,一顆顆都做得精巧又好看。他拿給黎冰,她吃了一顆後,舉起糖球串喂丈夫也吃一顆,兩人把那串糖球分著吃。
平凡夫妻小日子,因為很簡單,所以也很容易滿足啊。
後來,鳳旋還放話,以後他要到霍家拜訪時,若那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也在,那就恕他另擇良日再登門。
在親情裡失去的,能夠在愛情裡找回來,也許真是一種補償。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些夢魘與怨恨就好了。
她是真的幾乎要放下的,鳳旋讓她相信,當兩個人相愛相守,平淡知足,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那些怨恨,那些不甘,似乎就要在丈夫的呵護與疼愛下被安撫了。
然而讓黎冰輾轉難眠的,卻是來自太平宮如影隨形的嘲弄。
太平宮只是炎帝城的東宮,卻彷彿掌握炎帝城的一切,掌握那座黑色巨城裡所有人的生死和喜怒哀樂。沒有任何秘密能逃過太平宮的監視,沒有誰的尊嚴是一回事。她總是覺得好不公平,她都出嫁了,太平宮還是不肯放過她!
不久,炎帝城卻傳來讓黎冰失笑的消息。那時鳳旋不在,她聽完李嬤嬤從宮裡打聽到的消息時,笑得身子都顫抖了,忍不住雙手撐在桌緣。打磨得光可監人的黑檀木桌几上,倒映出她扭曲嘲諷的笑臉。
皇后病了。什麼病不得而知,倒是最近宮裡人人都知道,有個小宮女,竟然大膽接近熙皇自薦寢席,結果懷上龍種了。
帝后情深,有多情深,情深到凌遲另一個女人至死?她是不得而知。但她很好奇,那些深情能敵得過比皇后年輕數十歲的對手嗎?
皇后以為她裸了這輩子最怨恨的對手,誰知道年輕的新人更快後來居上,威脅竟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想必是恨到病了吧?九五至尊身邊的位置,多少女人虎視眈眈?她防著另一個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然而走了一個蘭妃,她還可以防得了其他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嗎?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冰笑到流淚。既痛快,又覺得悲哀。
其實皇后也挺可憐的。這輩子巴不得丈夫眼裡只有她,認定她才是他的唯一,好不容易,那個不該出現在她愛情之中的可恨眼中釘走了,誰知道馬上又冒出另一根肉中刺。
又過幾日,黎冰回宮給蘭妃過冥壽。其實在宮外過也行,但她就是故意找理由回去,還穿上母妃最愛的紺紫色黑蝶紋袒領華袍,細腰束上黑櫻紋腰封。婚後的她雖然圓潤了一些,但猶比過去更艷光照人,而她偏要打扮得像母妃一樣,連首飾都是母妃生前所佩戴的黑鑽石項鏈與耳墜——以前戴在母妃身上,雖然好看卻有些死氣沉沉,如今她春風得意,在她身上只顯得貴氣又華麗。
雖然非皇后所出,但禮數上,黎冰還是得到太平宮去向皇后請安。宮奴以皇后正在養病為由,拒絕放行,黎冰這回可沒那麼容易打發。
「我帶了補品孝敬母后呢。」她皮笑肉不笑,推開宮奴強行闖入太平宮。太平宮,就像陰森清冷的長樂宮永恆的對比,雕欄玉砌不見褪色,圜中百花盛放,群蝶漫舞,金陽斜灑在琉璃瓦和琉璃壁上,讓整座太平宮都浸潤在光澤之中,豎琴與洞簫偶然奏起天籟,鳥囀與風鈴聲此起彼落,這才真正配稱天上神仙府,人間帝王家,哪怕是傳言皇后大病的此刻,依然如昔。這幅景象讓黎冰心裡更不痛快。
太平宮是面闊七間,進深三間,總共三進格局,硬是比長樂宮大了一倍。
黎冰冷著臉走進明間,宮奴雖試圖攔阻,但她仍是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稍間的寢殿,皇后果真臥床不起,咳嗽聲一下急過一下。
她應該退開的。那一刻黎冰動了念頭,有些心軟,然而母妃臨終前的模樣卻在同時浮上腦海,那椎心刺骨的痛,那孤立無援的徬徨無助,至今每每讓她自睡夢中驚醒,早該成為過往的情緒仍然沖刷得她泫然欲泣,直到丈夫抱著她柔聲安撫,那一切痛苦才慢慢沉澱……啊!母妃那時被逼得連御醫都看不得,不像皇后,太醫院每日讓院判領著五六名太醫來看診。當下她眼神一冷,大步跨進皇后的寢殿。
「孩兒來給母后請安了。」
「誰?」皇后倉皇地從床上坐起,一見黎冰,她瞬間睜大眼。
黎冰知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誰,她衰老的臉龐慘白如紙,揉合了痛楚與不敢置信——她以為她終於贏了,那女人不再能威脅她,但為什麼……
最後,像是終於想起黎冰是誰,一切的情緒轉為憤怒。
「誰讓你進來的?」她厲聲斥責。
「那班狗奴才想必是在母后大病後沒人管束,倒是越來越大膽了,竟敢頂撞我,於是冰兒便自個兒進來了。冰兒聽說母后病得嚴重,趕忙回炎帝城探望母后,母后可別怪冰兒來得匆忙啊。」
「誰是你……的母后?咳……咳……來人……」
「這話可別讓父皇聽見了,母后。您不是一國之母,難道那個伍昭儀才是嗎?還是您希望我喊那個伍昭儀母后?」
「你……不用你來貓哭耗子。你想看什麼?看我失寵?」皇后笑了起來,「我還活著,我的女兒會成為女皇,那個小小的昭儀我還不放在眼裡!」話落,又是一陣連肺也要咳出來似的劇烈咳嗽。黎冰上前倒了杯茶,藉機坐在床畔。
「是啊,但父皇龍體還硬朗,伍昭儀也許會為父皇生下他一直期待的皇子呢!」她呢喃低語,卻字字如刀刃,如荊棘!
皇后大怒,揮開她遞上的茶水,茶杯滾到床底下摔個粉碎,茶水潑濕了絲被和她倆的衣裳,黎冰不為所動,驕傲地武裝起她美麗的盔甲和傷人的刺。
「輪不到你來得意!你母親輸了,你也一樣,這輩子就只能活在你弟弟妹妹的陰影下,你得意什麼?」皇后邊笑邊咳。
「得意我終於有伴了,也許霜華妹妹很樂意也一起待在陰影下?」
皇后發狠地甩了黎冰一巴掌,然而終究是病體,那力道還不足以把黎冰打痛。黎冰抬起頭,美眸狂亂,被報復的快感所驅策,她逼近皇后,用陰毒的、嘲諷的口吻道:「真可憐吶,我母妃走了以後,你就覺得能夠高枕無憂了吧?瞧你讓自己變成這副蒼老醜陋的模樣。」
當年皇后在母妃病中駕臨長樂宮的情景,對她而言不過是昨日,那份恐懼,那份屈辱,那份卑微,那份無奈,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你什麼都想把我母妃壓下去,但你絕沒想過,最後會輸在一個其實什麼都不如你們倆,但就是比你年輕的女人手上吧?你可以打壓你的敵人,但『敵人』真的能永遠消失嗎?父皇真應該來看看,他的皇后竟然變成這副德性。我剛才見到了伍昭儀呢,雖然沒有我母親漂亮,但也比你好看多了,父皇最後會記得他三個妻子的模樣——一個來不及見最後一面就走了,多年來托你的福,他甚至不曾見過她年華老去時的模樣,但她年輕時是絕世美人,以後每當他看到我,就會想起她;一個如今青春正好,他應該很懷念年輕女子的肉體;還有一個,現在就像個老妖怪,而且會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變得更恐怖。你覺得他還會回心轉意嗎?我看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