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金吉
在慶典當中,那些成了親的,就在人群最外圍,夫妻倆手牽手,或扶老攜幼,逛市集,找個茶攤或點心攤,坐下來看遊行。
過去和現在,所有曾經經歷過、羨慕過、渴望過、悲傷過的那些情緒與回憶,就像穿梭在慶典之中那些紅的、白的、黑的身影,幽靈也似的朝她襲來,而她毫無抵抗之力,任由它們穿透她的身子,把它們再嘗過一回又一回,她猛地回過神來,卻驚覺丈夫不知何時離開了身邊,不見蹤影。她慌了,心痛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淚霧漫上了眼眶。
原來,太幸福也會恐懼,恐懼這一切是一場夢,醒來後她仍在高塔上,燈火闌珊之中沒有守護她的人。
鳳旋買了籐蘿餅,轉身卻不見黎冰,但他個子高,四下一探也就找到了。
本來就沒走遠,他跑回妻子身邊,卻見她慌慌張張、泫然欲泣,見了他,更是委屈地扁起嘴來,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
「我說我買個餅,你沒聽見嗎?」他抬手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珠,怕碰碎似的輕,卻忍不住好笑地想著:只不過不見一會兒就掉淚,要是他沒注意,她豈不是真得哭著回家?怎麼像小孩子似的。
黎冰小嘴顫了顫,看見他似笑非笑地,不禁有些生氣。「沒聽見!你那麼高,我那麼矮,我怎麼聽見你說什麼?」她說得忒委屈,讓鳳旋實在忍俊不住了,可又是自己理虧在先,只得好辛苦地忍著笑意。
是啊,他怎麼都沒想到,她得抬起頭看他,而他眼睛瞟過去就只看見她頭頂呢!鳳旋本來在南方身子就算高的,年少時來到大辰從軍,又練成了武將體格,饒是慕容家女子尚稱高挑的身段,往他身邊一站也顯得嬌小了。
「知道了,以後我會記得要這樣跟你說話。」他彎下腰來,在她唇邊親了口。「好不?」
黎冰不知道她算不算很好哄?這會兒又心窩甜滋滋地,臉蛋冒著熱氣,沾了水氣的長睫下,大眼閃閃發亮,看得鳳旋一陣心癢,忍不住又在她頰上和唇上親了一口。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夫妻——雖然成親也數個月了,但不滿一年,說是新婚也沒錯吧?總之那旁若無人的甜蜜,看得路人都搖頭失笑啊。
不過她掉淚的樣子,讓鳳旋心裡還是有些介意,於是那一晚都記得不再放開手,把她的柔荑牢牢握著。
早在數天前他就買好了票,卻仍是到後台會會老朋友。這已經是在大辰這幾年的慣例了,後來他和霍磊一起進軍隊,霍磊每年這時候都是被他父親留在軍隊裡狠狠地操練,他反而自由許多。
黎冰看著那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在她還不懂得恨的時候,她總在夢裡回憶那一夜,總在高塔上幻想著他們又表演了什麼,幻想他們有一天會神奇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鳳旋仍然記得她。在她的想像裡,他們之於她是如此熟悉,但現實畢竟無情,每個人經過這幾年來都有些轉變,獨獨她的心裡某一塊還遺留在過去。
鳳旋沒對黎冰提起小雪的事,就怕她胡思亂想。因此他在後台明示又暗示老半天,以免這群傢伙哪壺不開提哪壺,給他露了底。
也不知他們是聽懂了,或者因為後台來了個大美女而傻愣住,總之直到敘舊結束、表演開始,還真的沒有一個人提起小雪的事。
「那個傻蛋王子剛才說那些是什麼意思?」慢半拍的女歌者回過神來。
「娶了大老婆,卻以為自己娶到小老婆的意思?」畫了丑角妝的團長語畢,後腦被妻子狠狠拍了一掌。
「這樣都認不出來?」戴著面具的奇術師,依然還沒出場就能引來全場女士尖叫。他搓著下巴,遠遠看著那對在貴賓席上入座的男女,嘖嘖稱奇。「真是奇葩。」
那七天七夜,黎冰既快樂又害怕。究竟是害怕慶典太快結束,或者是結束後會證實一切仍舊是場夢?她不知道。只知道每當入夜後,她總是渾渾噩噩,既感到幸福,卻又覺得茫然不真實。
不!不!幸福需要代價,即便是神祇也不能強取豪奪!
公主不願屈服於不朽的神力,她以凡人之軀,對夜神設下三道考驗——什麼能穿越死與生?什麼能驅逐傷悲?
什麼能讓荒地開出花蕊,讓荊棘開出薔薇?
什麼能帶給人煩惱,卻又讓人忘卻煩惱?什麼能讓人笑著流淚?
把它帶來給我,我便成為禰的後。
第7章()
鳳旋在天京並非無親無故,因此逢年過節總得去霍家向姑母和姑丈請安。黎冰身為公主,霍青雲夫婦當然不敢對她端長輩架子,不過黎冰對於民間禮數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每到霍家,就乖乖跟在丈夫身邊當個負責微笑的小傻妹,丈夫餵她吃什麼她就吃,丈夫拜見姑母和姑丈她也跟著拜,聽話極了,就只有一點——和女眷交際這件事,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打發。
鳳旋心想她從小就不習慣這些,也沒什麼不好,三姑六婆的可怕連男人都知道。於是大多吃完飯,送上禮物,小倆口就打道回府了。這一來一往幾次,有人說公主看起來挺好相處,就是木了點;有人說鳳旋非要把媳婦綁在褲頭上才安心;也有人說公主不和親戚交際是看不起人——三姑六婆嘛,要講得出好話早就天下太平了。
但是,好歹霍家也收留了鳳旋數個寒暑,有時候不見得真的吃了飯就能告退,長輩總有些話要交代,於是不得不讓黎冰先待在花廳等著他。
鳳旋的姑母,霍夫人算是天京貴婦團裡號召力頗強的人物,沒事便會召集貴族人家的女眷打牌看戲遊湖,就是心眼直,什麼事情都見山是山。鳳旋住在霍家時,霍青雲幾個侄女、甥女都對他頗有好感,這天正好幾個女孩也在——前幾次鳳旋帶新娘子回霍家,她們沒趕上,這回終於趕上了。
霍夫人對此也沒多想,畢竟鳳旋都成親了,還是聖上賜的婚,她們能怎麼著?於是她把所有的晚輩都一塊兒照應了,連黎冰也沒漏掉,讓他們聚在一起打牌喝茶下棋。
黎冰一直插不上話,也不會打牌,但默默聽著也挺有意思,畢竟這是她從未擁有與接觸過的新奇事物,哪怕對老百姓來說再平凡無奇,卻彷彿為她那座高塔的小窗外展開一個無垠新世界。她索性就坐著邊喝茶邊聽邊看。
「我聽說鳳哥哥去永濟國平亂時,大公主跑到前線去,鳳哥哥為了保護公主,跟公主睡在同一個營帳裡,聖上才不得不賜婚呢。」
那個誰來著,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別亂造謠,公主是金枝玉葉,潔身自愛,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這到底是平反,或者落井下石?
「我母親的姊姊是太平宮的管事,這些事在宮裡早就不是秘密了。皇后娘娘雍容大度,不跟庶出的公主計較,可我真是覺得太不平了,鳳哥哥本來該娶的是我們大辰未來的女皇,結果卻為了保護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而委屈求全。鳳哥哥那麼優秀,本來可以成為輔政親王,將來還能回高陽做他想做的事,現在卻全都成了泡影!娶了庶出又什麼都不是的公主,他還有機會回高陽嗎?」
花廳一片靜默,有人覷眼看著面無表情的黎冰,和那位好有正義感的表小姐。霍夫人乾咳兩聲,正要發話打圓場,另一位表小姐又開口了。
「真是替嫡公主不平啊,品行端正的人就是鬥不過厚顏無恥的小人!」
「你之前不是罵嫡公主仗勢欺人搶你的鳳哥哥嗎?」怎麼這會兒又替人家抱起不平了?這抱不平還真廉價。
「真正可憐的是鳳哥哥啊!皇室又怎樣?皇室就能不講理了嗎?」她才是真心真意地在為鳳旋抱不平,天底下有誰比她更體貼鳳旋的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公主嫁到民間來也只是人家的媳婦,我希望嫂子到時可別為難鳳哥哥,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了真心話!」
「你什麼時候聽得懂人話了,還會替人講真心話?」霍夫人一臉稀奇,某表小姐氣得踩腳。
「我和大公主情投意合,是我要她到前線陪我一陣子。」
霍磊一聽花廳這裡的氣氛不太對,立刻就去把表哥拉來,還很快地把某表妹的正義之鳴大略講述一遍,是以鳳旋一進花廳就往黎冰身前一站,好像老鷹護著小雛鳥似的。
「我想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不會喜歡有人把太平宮說成專門道人是非的地方,如果有人狐假虎威冒充太平宮的立場說三道四,讓炎帝城的主子知道了,我很好奇這種造謠生事的宮奴還能在太平宮留多久?」他拉起黎冰,向霍夫人道別,離去前又道:「就算我成為輔政親王,大辰也未必會放我回高陽,史上從來就沒有親王與女皇分隔兩地。」熙皇所說的條件,充其量就是畫了個比現實更大的大餅,他很清楚。「能不能回去就看天意,但最起碼我可以娶我想娶的女人,我很快活,不需要替我覺得委屈。你不如替你過去自以為是傷害的那些人覺得委屈,還比較實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