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童繪
「埋骨。」眼神飄了飄,陶知行照實答著,語氣自是有些不甘願。
「埋骨?」江蘭舟挑眉,隨即懂了又是某個實驗,閉眼搖了搖頭。
「那衝進我房裡做什麼?」若在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陶知行又怎麼會蠢到自暴行蹤?摸了摸炭盆中尚曖的茶壺,倒了杯茶給他暖手,轉身也為自己添了些。
陶知行接過言謝,才道:「小的……小的見到有小偷進了大人房裡,然後見到房中有火光,以為是著火了……」聽著自己的話,再瞧瞧自己一身狼狽,她越說越小聲。
江蘭舟聞言停頓了一陣,才緩緩側過頭來。陶知行是見到有人摸黑進了他房裡,擔心他安危才破門而入?
「……是小的衝動行事,唐突了大人。」陶知行有些委屈,但仍彎身,長揖到地。「小的給大人賠不是。」頭一低,蓋在頭上的長衫落地。
江蘭舟背著身添茶,未回頭,思索一陣,放緩聲音說道:「知行,如你已知的,這府裡有人盯著,細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今夜之事,莫要與旁人提起。你若有何實驗要做,我明日便吩咐下去,不會有人阻攔,往後深夜莫要再出房走動,明白嗎?」
「明白……」大人的聲音和緩許多,陶知行乖巧地點頭,可他仍背對著自己,是還未消氣嗎?
須臾,江蘭舟心下歎了口氣,溫聲道:「夜了,你回房吧。夜裡涼,定要熱水沐浴,浸身過喉去寒氣,長髮定要拭乾方能睡。」
「……」
「明白了就退下吧。」
應了聲是,陶知行拖著濕透的步伐往門外走。一直到關上門前,都沒見他回頭看她一眼。
微風輕拂,白雲輕飄,陶知行輕輕歎氣。
她的埋骨實驗已經完成,那藥粉果真可以化骨為泥,是個不錯的發現。可……
唉……
過去有這種發現,心情應該無比雀躍、無比春天、無比開花,如今……如今她只想著,半個月了,送去的案帳遲遲未回,見到大人在府裡走動,卻始終在遠處說不上話。
……這府裡有人盯著,細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道理你明白……
是。道理陶知行明白,明白得比誰都透徹。
但明白歸明白。知道有人監視大人,半夜又有黑衣人闖入他房中……
若那夜是真的著火呢?若是真有人要對大人不利呢?這些猜測與不安並不是輕易可以消除。
第7章(2)
……不安?
陶知行傻了傻。
她沒做過虧心事,俯仰無愧,所以沒有經歷過如此不上不下的心情;她敬重的大哥、碎嘴但總護她讓她的三哥,都獨當一面,少教人操心,於是她更沒有經歷過擔心一個人是如何的忐忑。
如果大人與一般縣令無異,如果沒有交換了不下百回的案帳屍帳,如果沒有那個午後書房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開棺驗屍,如果……如果沒有發現這世上竟有一人能平心靜氣地看待她不可自拔的堅持,這忐忑不安是否就不會存在?
唉……
陶知行兩眼無神,枕在了靠在迴廊花窗的手臂上,手中的石子隨手一拋,穿過窗,落到石盆中,濺起水花。
石子沉了下去,水面掀起一陣洶湧又平復,有如那日的小草劃過水無痕。然而,石子確確實實是留在了盆底。
她楞楞地,發起呆。
陶知行自然不會注意到,遠處,一抹人影在庭院矮牆下的陰影處立了許久。
江蘭舟不是沒有察覺數日來,陶知行忽而歡喜忽而惆然,始於他闖入房中那夜。
他自是不會因為衣冠不整的模樣被瞧見而生氣,他一向隨性得很;他也並非刻意疏遠,但這陣子臨縣的李、吳兩位大人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拿了年輕時審過的舊案說要與他討教……同樣是議論過往案件,差別甚大。他近來睡得不錯,可以歸功兩位同僚。
那頭,兩眼瞇起就要睡著的人兒攤軟斜倚著窗,微風帶起從頭巾下散出的幾綹細軟髮絲,露出了頸部的一片肌膚;同刻,江蘭舟已別過臉,看向另一頭時,見到朝自己著急走來的鷹語。
魏鷹語神色不定,來到他面前停頓一陣,才臉色沉重、壓低聲音說了些話。
語未竟,江蘭舟遽然變了臉色,旋身邁開大步。
一片火紅。
色略沉的血泊四處流散,上有大紅紗與緞交織的牡丹華服,染血的纖指,染血的烏絲……點滴染血的雪頰,是唯一未被那火紅吞隨之處。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碧落閣夜裡喧囂,各人忙著各自的熱鬧,昨夜又是一年一度的點花日,賓客滿樓,往往上半夜在一姑娘房中飲酒作樂至夜深,下半夜又與另個姑娘一同吟詩聽曲到天明
過午,丫鬟端了白粥與醒酒茶入房,驚見此景差點嚇暈了過去。
碧落閣的日陽死了,眾人議論紛紛。
煙花之地該是讓人尋歡作樂之用,如今廳中魏鷹語指揮著,儼如審案公堂。許多姑娘不禁吵,起身出房才知出了人命,也有許多客人衣衫不整便被喚去錄口供。另一方面,賈立領數名衙役在城中尋找可疑之人,謹慎起見,也細細盤查進出城門商隊;才從年初命案中恢復平靜的福平,又瀰漫起一股人心惶惶。
然而,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始終在這碧落閣最華麗的房中——紅,一片的火紅。
江蘭舟立在房門邊,單手在身後藏於袖下,緊握成拳,黑眸盯著流竄至邊緣已然乾涸的血跡,仍沒有踏入。
「江大人,自家的姑娘都問過了。」作主報官的自是甘錫母,此刻踉在大人身後,滿腦子想的不是哪個姑娘死了,而是該如何大事化小。
江大人與日陽私交甚篤,此事眾所周知,但少人知道日陽三年前投身碧落閣時,確實提過會從京中來此是因江大人。江大人乃福平縣令,年初一案已展示出其刨根究柢的性子,甘鴇母雖不想把事鬧大,甚至因害怕從此沒生意上門而有過私了的念頭,只是衡量過後仍差人向魏師爺送了信。
「說。」隔了一會,江蘭舟才冷聲令道。,
以往見江大人總滿臉笑意,如今在日陽房門口站了許久,不發一語。
方纔他交代魏師爺及賈護衛辦妥幾樣事時,語氣平穩,沒什麼太大的異樣,臉色卻是極沉,沒來由地令人心生畏懼。甘鴇母偷偷覷著江大人的側臉,怯懦地點點頭,回道:「點花日咱閣裡都會開壇私釀的酒,首杯倒入陶碗中,由主客先飲一口,再將酒杯傳出去。日陽接了酒杯沾了口便宣佈今年好酒已開,依例大伙各自斟酒喝了開……就是那時起,沒人再見過日陽……」
「嗯。」他輕輕應了聲,便沒再說話。
江大人不喜太熱鬧嘈雜的場面,因此過往的點花日自是不曾參與。甘鴇母不知這麼說他信了幾分,以昨夜的盛況,只怕不會有人記得日陽究竟跟誰一同,去了哪兒,又做了些什麼。
甘鴇母的話聽在江蘭舟耳裡是有些敷衍的。閣裡的姑娘,尤其日陽是紅牌,能在點花日與她共飲、入她房中的又有幾人?鷹語正在一一問話,遲早會查出來,甘鴇母只是不想得罪恩客罷了,所以寧可是衙門問出也不主動去提。
他該再細問,他該再逼進,可……眼底一片紅,喉間像是梗住了什麼,他連日陽的名都說不出口。
沉默持續著,沒人再開口,只有風從窗外拂進,掃了燈罩上的紙剪山水,落在那片血紅上。
眨眼,糊成一片泥。
江蘭舟閉上了眼。
黑暗中,他回到三年前大理寺最偏的惠堂。該是進出自如的令牌卻只能讓他留在緊閉的大門外,於是費盡心思,多方斡旋甚至買通,才在一個深夜,看守衙役交班空隔了一刻渡他入內。
親眼所見,方信了他不殺伯仁,伯仁仍舊為他死了。
他斷獄無數,見過的屍體無數,卻是第一回覺得——髒。
人可以為了自身利益去爭個你死我活亦無怨無悔,然而事實不是你死我活,或是我死你活。死的從來都是旁人。
人死了,當入土為安;可屍體會說話,其上的傷會說話,斷不能落到對手那兒,教人抓住了把柄。
一方絕不肯放手,一方絕不肯收手,所以,最骯髒手段也用上了。
大理寺被封起的惠堂裡,一具枉死之屍只能置於此,不見天日、不容人收屍、不容人看最後一眼。冰冷潮濕的石板上,蛆蟲啃咬至最後,怕只剩碎裂不成形的白骨。
原以為除去一身精繡的官袍,是種贖罪,如今看來,三年不是沉潛思過,只是單純逃避……
他本就是是非之人,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江蘭舟睜開眼。
血泊中的身軀已被撈起,回到了福平惠堂中,放到了新架起的木架上。四周窗子敞著,暖陽透進,他方能看清,一滴一滴,滴在石板地上的是濃得化不開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