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童繪
陶知行應了聲明白,見大人回身開始收拾地上雜亂的筆硯、棋具,也上前幫忙。
「三年來沒這麼不得閒過,臨縣的幾位大人沒幾日便捎帖子來,我應邀離府時常不在府裡,」江蘭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盤,放回案上,才問道:
「總沒機會問你,福平生活,還慣嗎?」
「謝大人關心。小的不滿十歲便跟著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幾年間也去過了不少地方,最遠到過岳州,因此離家生活很快就慣了。眼下手裡有大人給的令牌,進出府裡自由;與胡廚子聊得上幾句話,得他特別關照,吃得也好,」兩人雖少面對面交談,但交換案帳一段時候,感覺彼此熟識,
也就多說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實說著:「日夜能讀大人的案帳,很是充實。」
江蘭舟但笑不語。很多時候為了生存,人便轉了心性;他遇過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數巧言令色,就算沒有惡意,也本能地討好他人,以求站穩一席之地。老友知方雖不至刻意巴結,說話仍是圓潤無角,前後顧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話直說,坦蕩得沒有防備……是他的三哥將他護得太好,他無需與人打交道,所以想什麼便說什麼,抑或是本性如此?還是真的全副心力擺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蘭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討論研究,耗上兩年應當能將那幾口箱子清空,怎知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緩慢的方式。」他真後悔立了兩年之約,還信誓旦旦揚言期滿絕不再煩陶家。
果然是為避人耳目……陶知行脫口問道:「是為了避何人耳目?」
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片刻,江蘭舟笑回:「自是臨縣的幾位大人。」陶知行這麼問,表示知道府裡有人看著?其實這府內哪還有什麼秘密?誰盯著誰的一舉一動、誰又能做出什麼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對事情一知半解的外來之人。
賈立不可能沒告訴過大人,魏師爺是來監視他的吧?陶知行沉吟著。
在她看來,賈立並非絕頂聰明,她總以為是大人先察覺了內奸,再囑咐身邊護衛小心以對。
「知行,」許多事,沒必要知道太多。江蘭舟棋碗收妥後轉開話題問道:「你可有事忙著?」
府中的秘密她無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說防的是臨縣幾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這些於她,毫無所謂。陶知行將疑問收回,應道:「沒有。」
「那滴蠟殺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結論,這本案帳暫且留在我這,下回還你。」江蘭舟翻起了陶知行帶來的案帳,一來一回交換想法,翻得勤了,書皮內頁皆有折損。摸著這新縫的厚布書衣,他眼底微軟。「今日得空,不如一同來看開棺驗屍的案子,你道如何?」
「樂意之至。」陶知行聞言,雙眼緩緩睜大,用力地點頭。看了看左右,替兩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鋪好紙張,打算記下重點,回去再裁了裝釘。
見他身手俐落地備好紙筆,像個孜孜不倦的學生,與早先見到的傻楞模樣難以連在一起。江蘭舟失笑,望著他專心磨墨的模樣一會,才坐下問道:「開了棺,若是你,首先當看何處?」
「頭。」陶知行隨口回著。磨好墨,鋪平了紙,又在幾處折出痕,以免寫得太隨性,不好裁切。
第6章(2)
「為何?」江蘭舟挑眉問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筆的手略停。若不從頭開始,當年大人又是從何驗起?「此案爭論在於死者是於死前落水,抑或死後落水,可此屍埋了許久,肺、腹中有水與否只怕已難辨。」
「案帳上記不詳盡,但開棺時此屍只餘白骨。」江蘭舟回憶著。
似是考慮了一陣,陶知行才道:「大人錄案一向錄得詳細,唯有此案……小的初見時還以為是漏頁了。」
聽著那話,江蘭舟嘴角不禁揚了揚,解釋著:「此案當年由我與另一位大人合辦,屍帳正巧落在他手上,記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負責問話,未曾參與驗屍。若能藉與你的討論,將屍帳補全,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陶知行恍然稱了聲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細細檢視顱骨,若無傷,小心拭淨,置於乾淨紗布之上,再燒熱水,由腦門穴緩緩灌入,若有細沙由鼻孔流出,留於紗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掙扎吸入;若無,即是死後才被拋入水中。」
「腦門穴?」他一愣。
「是。」低頭寫著字句,又隨手畫了一個圓當作頭顱,再抬頭時大人還是一臉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彎身越過隔在兩人間的長案,伸長兩手罩上他的頭,按住了腦門穴。
江蘭舟遽然楞住,兩眼慢慢上移,由低處往上盯著那張蜜色臉蛋。
長髮總是收在深色的頭巾後,露出鵝蛋臉形……從此角度能見到那纖長眼睫如扇,那雙眼眉明朗出色,透著正氣「與那個性相符;鼻鋌而靈敏,唇飽滿滑潤,是細膩長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絲軟弱……
發覺自己瞅著那一張一闔的唇瓣,江蘭舟心下一抽,欲別開面,卻被一雙手使力扣住。
耳邊陶知行還滔滔不絕地邊按邊說著頭上幾處穴位,何處通何處,絲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屍一條,任其擺弄,是吧?江蘭舟頓時冒出這想法,也只有苦笑著讓自己的頭被人辯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還不肯善罷甘休,順道說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連,他與他三哥又解過什麼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個午後,他們弄清了其實當年負責此案的另一個大人只開了棺,卻沒驗屍,多半是見了屍身驚恐,買通行人草率錄了屍帳便作罷。江蘭舟當年憑借多方的旁敲側擊,甚至使計才讓兇手說了實話,只是單憑問話推斷,心中多少有點不踏實。
若能早些與陶知行有此談話就好了。
他不愛瞻前顧後悔當初,可無法不這麼想。
眼前陶知行認真地書寫他們推敲出的結論,猶豫著該不該將同樣擾了他許久的上吊案子拿出來討論一番,不經意望向敞開的門外,一片霞色,再過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頸子,江蘭舟終是將陶知行揮退。
陶知行離去後的書房,是一片沉靜悶窒。
那記下關於開棺驗屍的紙張,被一併帶走,待裝釘完成再送來給他過目。說那話時陶知行的雙眼異常晶亮,令人懷疑他將徹夜縫書。
江蘭舟不自覺地柔了眉間,單手撥著棋盤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長指按在頭上的幾個穴位時,不可思議地緩了長年隱隱作疼的腦袋;而耳邊聽著那詳盡過頭的講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聲。
對於檢驗萬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興趣缺缺,陶知行是樂天知命抑或逆來順受?是專心,還是懶惰?
整個下午的應答討論間,他提及大哥與三哥多次,可以想見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話,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斂任性,乖乖順著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羈絆,是否血脈親人、手足間才有,又能否朝夕相處培養得來?
……貪,這念頭確實是貪。
正因不屬於自己,正因無法擁有,所以貪。江蘭舟自嘲著,撥空了棋盤上的白子,全都落於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點點。
老友肯應承兩年,已是夠好了;與其貪圖將來,不如珍惜眼前吧……
這麼想,才不會執著過了頭,屆時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後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擔。
江蘭舟呼了口氣,將黑子也掃入碗中,再抬頭時,門外一道人影叩門道:「大人,是鷹語。」
「進來。」江蘭舟推開了棋盤,應道。
魏鷹語在身後關上門,覷著屋內一會,道:「阿九於此待了一整個下午?」
「你經過廊下幾回,沒見著他嗎?」書房門沒關,迂迴的長廊可望進來,江蘭舟注意到廊上來回走動的鷹語、賈立,他們沒理由看不見誰在他書房內。感覺鷹語有話要說,於是他問道:「賈立呢?」
「捕頭帶了壇自家釀的好酒,賈立正與其他弟兄們喝得痛快呢。」魏鷹語一改斯文,嗤笑了聲,語氣有些輕蔑。
江蘭舟看著他,不知那酒真是捕頭家中所釀,還是鷹語送的?怎樣都好,既然鷹語要與他單獨說話,那他便乖乖地聽著吧。
「大人,您還要堅持到何時?」不介意自己將賈立支開一事被看穿,魏鷹語開門見山說道:「握著那本載了寺台陳大人安在刑部和幾個王爺府裡的密探名冊,對大人有什麼好處?這段日子以來,無論是陳大人還是錢大人都派人盯著您,弄得裡外不是人,這又是何苦?若是您肯將名冊交給鷹語,鷹語即刻上呈錢大人,您就能回京述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