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梁心
他承認,冬晴的模樣與他腦海幻化而出的樣子無一處相似,但他心意始終如一沒有變過,反而更加強烈。她個子嬌小柔弱,彷彿一陣輕風就能吹折她的纖腰,過去八個月是她費心照顧,接下來的八十年,就換他為她付出。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顧冬晴竟然用力將他的手揮開,他慌了。從他能視物開始就不曾對上她的視線,他的眼神追逐不上她,他的呼喚得不到回應,這讓他的心莫名慌了起來,彷彿圈握在手中那只得來不易的蝴蝶,就要不受他控制地脫手飛了。
「冬晴,你看著我!」
顧冬晴不理會他,直接推開房門,明亮的光立刻透門而入,趙系玦輕呼一聲,馬上舉袖架擋,猛烈的陽光阻絕了他的腳步,她於心不忍,卻強迫自己忽視。
她幽幽淡淡地說:「你留下好好調養,別跟我出來。你大可放心,以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作數,用不著緊張。」
「等一下,你是不是誤會什——」
顧冬晴不給他機會解釋,趁著他尚在適應強烈的西照日頭時步出房門,半甩門扉,快步離開。
師父交代她的事已經辦妥,她的責任已經卸下了,之後他是好是壞,與她無關。
已經與她無關……
那,為什麼她的心還是這麼痛?
★★★
空氣中瀰漫著下過雨、濕氣混著泥土的味道,銜春邁著細碎的腳步,不顧泥濘飛濺髒了她新裁製的繡花裙擺,飛快且慌張地奔向藥室,祈禱能在顧冬晴離開之前,將她攔截下來。
「大師姊!」她還沒進到藥室,就在外頭捏著嗓音疾呼,幸虧老天有眼,讓她在努力十來天後,逮到了許久不見的顧冬晴。「大師姊,我總算遇到你了!你快去看看趙公子吧,他不吃不喝三天了,再這樣下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命又要耗損啦!」
銜春都快急壞了。大師姊平日深居簡出,明明同在「百花谷」內,就是有辦法躲得不見人影,就連細微的桂花殘香都嗅不到,偏偏趙公子復原那日師父便離谷外出,迄今未回,她實在找不到人作主,現在總算讓她遇上了。
「……他不吃不喝,找我就願意吃飯咽水了嗎?」顧冬晴從藥爐取下剛熬好的滾熱藥汁,緩緩地倒入已經備好放在一旁、用熱水燙過的瓷碗。
雖然嘴硬說過趙系玦不再是她的責任,每天一早她還是會固定為他熬上一碗湯藥,擱在藥室等銜春來取,半個月來不曾間斷,卻再也不見趙系玦,所以復原的情形如何,她一概不知。
「藥熬好了,你端過去吧,我等會兒還有事。」得到谷外東村一趟。
「百花谷」東邊不足三十里的地方有座小又不起眼的村落,傍溪立村,全村上下不到百人。這幾天她心煩意亂,在谷中遲遲無法定下心來,索性到谷外教導村民辨識幾樣簡單又容易取得的草藥,換取片刻的忙碌。
信誓旦旦說要做回八個月前的顧冬晴,但少了趙系玦當生活重心,她突然忘了八個月前所過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模樣,不管做什麼,看書也好、製藥也好,通通把他考量進去,甚至還想趕在除夕之前,為他縫製幾套新衣。
但想到他視力恢復,瞧見她時錯愕的反應、難過的眼神,她的心便像被什麼東西給擰住了,緊緊揪著不放,掐得她呼息窒塞……
停!她不能再想了。
顧冬晴急促地喘息著,握著藥壺的素手差些滑鬆了開。
「端過去有什麼用?趙公子連藥都不喝!大師姊,你就行行好,親自端藥過去,讓趙公子好好看看你吧!那天你跑了出去,趙公子撕下衣擺蒙眼後,立刻跟著你的腳步衝出去,你知道他回來時的表情有多落漠、多失望嗎?趙公子為了找你,睡在清心坡上好幾回了,只因為你跟他說過,清心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銜春說著說著,不自覺紅了眼眶,撲簌簌地淚掉下來。「大師姊,趙公子真的很可憐,看起來像是去了半條命,你就去見他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銜春聲淚俱下,顧冬晴有些震撼,事情當真這般嚴重?
她還沒有做好見趙系玦一面的準備,心智尚在游移之間,然身體卻早一步有了動作,端起剛熬好的湯藥往他房裡走去。
才剛到他房門口,纖指離門還有兩、三個拳頭的距離,門突然被人用力向後拉開。她還來不及反應,便連人帶藥被擁個滿懷,湯湯水水灑了胸前半片濕,幸好她一路走來涼風拂面,湯藥已呈溫涼,否則此刻她早就推開了他。
「抱夠了嗎?」連他的樣子都還沒看個仔細就先撞進他的胸膛,他究竟知不知道懷裡抱著的人是誰?
「冬晴……你跑哪裡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不知道?」趙系玦死都不願放,就怕他一放手,當日顧冬晴拂袖而去的情景又會再次上演。
他沒有嫌棄顧冬晴的意思,絕對沒有,這半個月來他無一刻不活在懊悔之中。那時他一心一意只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就算她再淡然無謂,過年就是個二十三歲的姑娘了,但看起來依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心裡對此多少都有些厭煩的,而他竟然……就算他是無心的,終究還是傷害了她。
「找我做什麼?銜春顧你不是正好。」她這句話說來怎麼帶點嫉妒的味道?顧冬晴抿起櫻唇,不習慣這樣的自己,甚至有些討厭。她推開趙系玦,拾起地上的木托盤,將瓷碗碎片全收到木托盤裡,眼神刻意不與他接上。「湯藥全濺到我身上了,我回頭熬去。」
「不用熬了,你要是走了,我喝再多藥都沒有用,我寧願一輩子不好,就留在『百花谷』等你!」他眼睛剛好沒多久,就算以前摸黑探過「百花谷」的路又如何?絕對比不上在谷中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她,她有心要躲,他即便翻遍「百花谷」的草皮也找不到她的蹤跡。「你答應過我,等我傷好心意不變就願意跟我談出谷的事,我自始至終心意一致,現在你還想撇下我離開?」
「……那句話是用來打發你的,別跟我認真。」以前的她是不想想,現在的她是不敢想,這中間牽扯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我想對你認真!」他簡直氣炸,她的腦袋是石頭做的嗎?趙系玦一把搶過她手裡的東西丟向一旁細心種植的矮唐竹,不管滿地凌亂,猛然地握住她的雙肩,不知道要往懷裡帶好,還是狠狠搖醒她才是。
他怒道:「我要是對你沒有感覺,你一走了之對我根本不痛不癢,我何必急成這樣?你仔細看看我,你看看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道我有因為你自以為識相、自以為成全的離開而感到開心、覺得慶幸嗎?」
顧冬晴此時才定睛一看,震撼不在話下,他怎麼又把自己搞成這樣?眼窩泛黑深凹,雙眼黃濁無神,臉龐消瘦枯槁,幾乎不成人形,簡直就像上回她前往燕歸山採藥回來所見到的樣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他那時是有傷在身,不像現在餘毒盡清,身子骨已好轉泰半。
「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嗎?你以為把你從鬼門關前拖回來很簡單嗎?」她氣得手腳不住發顫,辛苦幾個月養出來的肉全不見了。「你下回再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不如死了乾淨,省得費事,還要多花時間補回來!」
「以後你別避著我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瞧她為他動怒的模樣,連日來的陰霾如雨後天青,全數消散了。「難道你都沒發現嗎?如果你對我沒有感情,以你的個性,豈會為了這件事跟我嘔氣半個月?」
「我——」
第3章(2)
「先聽我說完,這是那天你來不及聽見的話。」顧冬晴才剛開口,趙繁玦長指便擱上她的唇瓣,制止了她,隨後長指游移至她的頸間,以略帶哀痛的神情,細而緩慢地撫弄著。「你不是說不嚴重嗎?都留疤了還說不嚴重,這麼長、這麼深,當時你是流了多少血?」
他神情驟變,眼帶淒絕,顧冬晴起先不解,後來領悟他所指的是上燕歸山採藥時落下的那道寸長傷口,從左耳蜿蜒到接近鎖骨的地方,樣子已經不像初受傷時驚人,現在是一道突起的肉疤。
為了同時解開那兩道對沖的毒性,她必須爬上峭壁尋找生長在裂縫中的解毒良方,這本該是由師父或其他深諳武功的師妹幫忙,但燕歸山的山壁裂縫狹隘,一行人就數她手臂最為纖細,是山雨濕滑,她才失足遭樹枝劃傷。
「無妨,我看不見。」嘴上這麼說,她心裡還是高興的,原來趙系玦不是因為她長相普通感到失望,而是因為她脖子上的疤痕。
想想確實是如此,他的確是打量到她下顎後,神色才有所不同的。
「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我,不然你也不會一面同我嘔氣,一面又日日為我熬藥。我找了你好久,最後只好刻意不吃不喝逼你出來,這真的是我不得已的下下策。冬晴,我是認真的,我再問一次,你願不願意隨我出谷?」趙系玦左等右等,等到的卻是表情益發冷靜的顧冬晴,他手心克制不住地盜汗,緊張地猜想著她究竟萌生出什麼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