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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文 / 季巧

    長孫晉眼底透出無盡不捨。「雲兒,燕王爺不是那種人,他絕不會如先帝那樣加害於我,你別——」

    「我只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激動地吶喊,失聲號哭。

    她不懂,為何已經把他抱得這麼緊了,他待她也一直有情有義,他仍然執意離去?

    被她的哭泣與淚容刺痛了心,他輕輕撫拍她哭得顫抖的肩頭,伸手拭去她臉頰滾落的淚珠,眸中有苦澀的憐惜。

    冰冷的指尖撫上頰旁愛憐著自己的暖掌,她依戀他的溫柔,低泣道:「我不要『麟盛行』,只要你留下,你能答應我的,是不?」

    他不在她身旁,「麟盛行」於她又有何用?她不願他冒險,更不肯讓自己有絲毫失去他的機會,倘若他真的愛她,能體會她的憂懼與淒楚。

    「不行的。」他斷然拒絕妻子,柔煦的目光浮上無奈。

    他連她這樣微小的願望也實現不了。

    衷心的期盼猝然破碎,頃刻,她的滿腹酸苦化作了濃濃恨意。

    咬牙忍住就要衝動出口的哀求,她容雲尚未卑下到要乞求他留下!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回來。」他明瞭她的不安,只能向她一再保證。

    他的堅定讓她聽了更是心酸,與湯爺爺相似卻無法兌現的承諾使她心生恐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於他的平安,她太沒把握。

    「你意思就是你不會為我留下,是不是?」皓腕自他身旁緩緩滑下,她雙眸茫然,心像被什麼抽乾了似的,只餘一片荒涼。

    「雲兒——」

    「我不要你了!」容雲猛然推開他,哭著奔出房間,懦弱得不敢再聽他絕情的決定。

    明知他去意堅定,她為何還要問?為何要一再讓自己難堪?

    長孫晉杵在原地,看她跑開的身影又再折返,看她狼狽地扯下頭上的簪子,用力朝他扔來。

    「還給你!我跟你再無瓜葛!」她嘶啞吼叫,迅速跨出了門檻,熱淚剎那如泉洶湧。

    是橫蠻也好,任性也罷,她寧可先割捨他,也不要活在被他丟下的陰霾裡——

    長孫晉沒有追出去,就這麼讓她離開眼前。

    假如這樣能讓她好過,他並不介意……她對自己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過了半晌,他彎腰拾起被她丟棄的簪子。

    這支木簪,是他親娘的寶物,也是他的瑰寶。

    木簪輕如鴻毛,放在他掌中卻沈若千斤。牢牢握著他贈予她的信物,他的心被狠狠地、狠狠地擰痛了……

    終曲緣聚

    遼闊天地,踏破鐵蹄,也只為奪如斯錦繡江山。

    憑著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斷擴大了疆域,同時也壯大了他的野心,遙望這片象徵至極皇權的萬里河山,他難抵權欲的誘惑,終於在各藩王陸續被削的刺激下發難。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搖著「清君側,靖內難」的旗幟,以千軍萬馬之勢從燕京揮軍南下,進逼京師應天府。

    烽火相連的三年間,燕王踐踏過的土地與屍骸不可勝計,但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一一刻劃在長孫晉的心上。

    這是他第一回從軍,也是最後一回了。

    硝煙彈雨裡的婦孺悲泣,諸將奮戰中的刀光血影,這些預想得到卻從未觸及過的情狀,深深撼動著置身簾後獻謀劃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獲得宮中太監的裡應外合,抓緊京師虛空的絕佳時機,誓師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議和,燕王不予理會,一心直取應天府,最後得谷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進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臨天下的新時代。

    此時,宮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雖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但朱允炆的失蹤,將成他餘生揮之不去的最大憂患。

    歷經三年的奪嫡之爭,朱棣恍若第二個被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在群臣的擁戴下登上帝位,也展開了他對舊臣的報復與殘殺。

    那些忠於朱允炆的「奸臣」無一不被族誅,誓不對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長孫晉認識的燕王了。

    虎父無犬子——雲兒說的不無道理,權欲令人心腐朽,行徑越顯瘋狂的朱棣,鐵錚錚地在他眼前上演著她早早預見的殘暴不仁。

    大局已定,長孫晉溫言辭別,忙於除去從前心腹大患的朱棣頷首同意,深知他只欲歸往過去最平凡的道路。

    「長孫晉,朕仍想繼續得你佳釀。」

    新帝不變的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諾。「小民每逢新釀,必定呈獻皇上。」

    長孫晉能為他做的,真的只有這些了。

    「走吧。」他揚掌,不復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長孫晉拱手道,揚長而去。圓了承諾,他再無眷念。

    在此過後,他將徹底離開燕京,坐鎮鎮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賊篡位!燕賊篡位!燕賊篡位——」

    步出宮門,發了狠的呼嘯劃過他耳際,他別開眼,舉步轉往東行,不忍目睹那名被衛士強行押送鬼門關仍揚聲惡罵的老翁。

    是非功過,就等史官筆批定奪,再也與他無關。

    ★★★

    又到了這個斜風細雨的季節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遙望窗外那陣綿密秋雨,滿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紗似的,竹影細雨,朦朦朧朧得彷彿再也分不開來。

    她這麼一看,足足看上了半個時辰,思緒飄得老遠,不知身處何方,連喜姨的叫喚都聽不見。

    「雲兒、雲兒。」喜姨沒辦法,只好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呀?」容雲驚動回眸,呆呆地看著喜姨。

    瞧她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喜姨心口一陣抽痛。「他回來了。」將容雲抱擁入懷,她啞聲說道。

    看不見喜姨的淚,容雲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她的話。「誰啊?」她問,還是一臉呆呆的。

    「長孫晉。」舉手拭去淚痕,喜姨稍微拉開她的身子,卻見她雙目仍是呆滯。「他回來了,你的夫君回來了。」以為容雲聽不清楚,她重複說道。

    三年多了,自長孫晉離開後,加上受到打擊,容雲便成了這副模樣,終日癡癡傻傻,她幾乎要時刻守著才能放心。

    喜姨的話,似乎並未勾起她多大的注意,她的目光又飄出了窗外,眼神依舊空洞無神,沒有焦點。

    「他人正在『麟盛行』,和喜姨一道兒去嗎?」瞧她又出神了,喜姨拉了拉她的手,想喚回她的注意。

    容雲失神的視線忽而變得迷濛。依稀記得在另一道窗前,是哪個夜晚,她趴在窗下自言自語,然後,有人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就佇立在寒風裡,那個人……

    「唔……」她蹙了蹙眉心,不適忽然迎頭襲來。「我頭好疼……」

    「你怎麼了?」

    「我想睡了。」她推開喜姨關切的雙手,蹣跚往茅廬中唯一的矮榻走去。

    喜姨心裡又是一陣痛,無奈離去時,看見門外站了個男人。

    片晌,大門終於關上,該是回歸靜謐的茅廬,卻又響起了一道沉穩足音。

    看著蜷縮在矮榻上的人兒,長孫晉眼底佈滿了幽暗的沉痛。坐上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輕輕地將之裹在掌心裡,默默候她醒來。

    被他滋暖了手心的冰冷,那如陽熾暖的溫度讓容雲在夢中更是恍惚,緩緩翻過嬌軀,她模糊的視線對上了守在榻旁的男人。

    見她欲撐起身子,他立刻俯身抱起她,讓她挨在自己懷裡歇著。

    她瘦了好多……

    大掌扶著她骨瘦如柴的臂膀,再撫上她尖瘦的下頷,長孫晉擰起眉。她蒼白的臉色教他的心隱隱作痛。

    容雲仰著臉,輕瞇起眸,凝睇他眉間那道摺痕,又瞧得出神。

    「你我之間,如何再無瓜葛?」再次親手將不曾離身的木簪簪進她髮髻中,他們拜過天地、喝了合巹、釀了百合,此情此愛如何斷絕?

    沉沉淺歎敲進了容雲心坎最深處,從他指間傳來的溫熱觸撫、屬於他的氣息,一切來得如此真實,她混沌許久的思緒霎時清晰起來,癡望他俊顏的一雙美眸,忽地濕潤了。

    她不是作夢,這不是夢……

    「放開……放開我……」她手足無措地推開他的擁抱。

    她不知該怎麼抱緊這個失而復得的夫婿,不知該怎麼……她慌亂得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

    妻子突然的掙扎揪緊了他的心,摟緊她羸弱的身子,他不由得徬徨。「還在生我的氣?」親眼目睹這樣蒼白孱弱的妻子,他痛徹心腑。

    他不怕他們在那空白的韶光中丟失了什麼,只怕她對自己的怨恨,讓他再也無法挽回她的心。

    聽著他悔愧的語氣,她的心酸透了,長久以來被狠狠扯緊的心弦倏然繃斷,她依偎著這份久違的暖和,把眼淚印進他的衣襟。

    自從離別後,她的心魂彷彿不再依附於這副軀殼裡。

    失去了他的懷抱,過往的夢魘又向她襲來,她無法入睡,夜夜埋在被窩裡思念他,天天活在為他擔驚受恐的日子裡。

    烽煙四起,她怕他永無歸期,怕那一別便是永別,那麼多的心願和約定,她懼怕自己來不及實現,便已逐一破滅,終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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