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雷恩那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著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髮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髮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盪開她髮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裡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郁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干,他長衫虛貼著修長身軀,眉宇間複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脫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
第4章()
將懷裡一團衣物攤開,外衫、中衣和用過的棉布稍作整理後,擱在公子寢房臉盆架旁的小籃裡,明兒個一早會有僕僮過來收去洗滌。至於公子的貼身衣褲則暫時放在她房中臉盆架邊,那是她的分內活兒。
當年搬進「空山明月院」,見公子留下裡衣、裡褲自行清洗,她當時滿腔熱血直想回報他,很自然地把他當爹那般伺候,爹在世時,她洗爹的衣物,如今追隨公子,公子是她的主子、她的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洗公子幾件裡衣、裡褲算得上什麼?
分置好之後,她終於坐上榻,看著那碗老早就放在她榻邊小几上的鹿血。
端起碗,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含進一口嚥下。
那年她雪崩遭埋,七日後重見天日,全賴公子將一方「血鹿胎」剝碎餵食。
她之後才曉得,那是塊千年珍藥,可遇不可求,公子費盡千變萬苦才從域外血鹿牧族那兒弄到手,結果……整塊全被她吞食,連渣都不剩。
剛得知實情時,她內疚到哭出來,很害怕很害怕怕自己搶了小姐的靈藥,以為那方千多「血鹿胎」是公子特意為小姐求來的,但公子卻對當時尚臥榻將養的她徐徐笑,再三勸慰又再三保證,他說,她絕對沒搶走誰的藥,至於能讓小姐變得身強體壯的藥材也已找齊,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還得慢慢養,只要有耐心,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再深吸一口氣,雙手捧碗,硬著頭皮連吞三大口,吞得她眉心發皺。
不行不行……快嘔出來!
她娃娃臉揪成小籠包,很費勁調息,要真嘔出來,公子絕對會去取第二碗鹿血,她不喝,他肯定要強灌。
所以打死都不能吐!
活埋於雪中七日,公子說她小命雖被「血鹿胎」吊活了,但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因從未練氣,無真氣護身,而寒氣又連著七日逼侵,多多少少滲入骨血裡,因此每遇女子月事,氣血皆虧,情狀較尋常人嚴重許多,就必須飲足一大碗鹿血。
他說,「血鹿胎」融進她體內,時不時有鹿血滋養,方能保她氣足命長。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所以儘管她自覺身強體壯,與那場雪崩發生前沒多大差別,甚至因為習了武,五感變得更敏銳,身手更加矯捷,但公子要她飲鹿血,她飲了便是。
每月就這麼一次,咬咬牙便撐過去了,至少能讓公子安心,而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圈養在居落內的幾頭純北冥品種小花鹿,因為她,它們每月得輪流放血,可沒少受過苦。
第三次深深吸氣,她仰頭把剩餘的鹿血全灌完。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既腥又稠的血液滑過喉頭,落進胃袋,她丹田處有熱氣彙集,熱力透至指尖,比浸在溫泉池內更能行氣。
當陸芳遠回到「空山明月院」,跨進自己的寢房,再從相連的小門步入她的房內時,就見她已乖乖灌完鹿血,擺出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他打開桌上茶籠蓋,從茶壺中倒出小半杯水,朝她走去。
杯子湊過來時,樊香實張嘴就喝,灌了水,沖掉口中黏稠感,她喝得有些急,嘴角都弄濕了,水滑到下巴。
「喝慢些。」陸芳遠連歎氣都靜靜的。
她抓起衣袖隨意拭過嘴角,揚睫看他時,眼神有些哀怨,也有幾分認命,跟著悶聲從矮拒裡取出一條厚長棉布,對折成兩層鋪在自個兒榻上。
她脫鞋上榻,讓腰部以下的地方壓在棉布上,剛躺好,陸芳遠已拉來收在榻內的被子為她蓋上。
他凝視她,看得她頰面微暈才沉靜道:「再喝個兩年看看,兩年後該也養得差不多,到那時若不想再喝,不喝便是。」
樊香實不由得挑高秀眉,暮氣沉沉的表情陡然發亮。
「公子說真的?!真的可以不喝了?!」士指緊抓被子。
他帶笑領首。「只要這兩年養得再好些,自然不需再喝。」
「好!就、就再兩年……公子,我努力!」
有期限總比遙遙無期來得強,她不想像小姐那樣,成天被盯著進補、喝藥,連想出去騎騎馬、透透氣、散散心都得跟公子抗爭再抗爭。
思及什麼,她眼珠子一溜,興奮語氣回復尋常,慢吞吞問:「公子,今日『武林盟』請人來訪,是不是因『五毒教』又在中原惹事?」抿抿唇。「公子前陣子應『武林盟』所求,連續解掉『五毒教』幾種獨門配製的大毒,後來就發生有人夜探咱們『松濤居』……公於是否覺得這事跟『五毒教』脫不了干係,事情混沌未明,所以才一直不讓小姐外出?」以往小姐要出去走走,吵個兩、三次公子總要答應,但這一次吵得頗久,直到今兒個鬧凶了,公子莫可奈何才點頭。
他面龐微垂,眼神闃黑,伸手挑起她一縷紫澤髮絲在指間挲了挲。
「還是阿實心細如髮,最知道我。」
聞言,她心音一促,血液加速奔流,剛這過鹿血的身軀渾身火熱,連呼出的氣息都熱呼呼。
士為知己者亡——這句話公子曾教過她,現下似乎有點體會。人家拿她當知己看待,她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流血斷頭!
「公子,難得的春回大地,小姐想騎馬散心,讓阿實也跟著去吧?我會保護小姐,一直貼著她,公子不要煩心啊!」
他像似一怔,隨即淡揚嘴角。「好啊,我不煩心,有阿實在,什麼都能搞定。」他放下指間那綹發,柔聲道:「睡吧。」
「嗯……」她點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放鬆吁出一口氣。「……呃!」突然間,她竟又擁被坐起。
已舉步打算離開的陸芳遠腳步一頓,疑惑地瞥向她。「怎麼了?」
「公子……我……那個……沒、沒事……只是……只是……」癟癟嘴,臉膚紅撲撲,最後下巴都快垂到胸前,很悲慘地囁嚅道:「人家……那個來了……」說來就來,一來就波濤洶湧,底下棉布肯定沾上了啦!嗚嗚……好丟臉、太丟臉,公子竟然還、還笑出聲?!
怎麼這樣嘛……
*
七日後
春夏兩季,北冥十六峰的各村村民每月皆有趕集。
今日在接近谷地的油菜花野原上有疑熱鬧春集,四面八方往這兒趕來作買幸的山民們多得數不清,不管是牲口、農具、獵具的買幸,或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茶等等交易,應有盡有。
有些山民們住得遠些,為了春夏兩季的趕集,把家當全馱上馬背或驢背,逐集市而居,就作這兩季買幸。
樊香實亦步亦趨,跟在自家小姐身畔。
今兒個一早,公子陪小姐出遊,她這個「貼身小廝」也跟出來了。
八成想讓小姐更舒心些,公子不僅應允小姐自行騎馬,還讓小姐逛起春集。
說到逛集市,她樊香實可算得上識途老馬,以前甚至跟阿爹來擺過攤,由她領著小姐遊逛,肯定能玩得盡興。
再有,她跟公子承諾過要好好保護小姐,只是依小姐的脾氣,倘若保護的舉措做得太過明顯,八成又要鬧不愉快。所以啊,現下這樣安排再好不過,她能領著小姐吃喝玩樂,亦能光明正大看顧。
「小姐,瞧,有皮影戲呢!這是北方皮影戲,我爹說,跟南方的不太一樣。」樊香實搔搔頭,咧嘴笑。
「但我只看過北方的,沒瞧過南方的,也不曉得哪邊不一樣,不過爹說了,不管北方、南方,只要是戲都好看。」
此時週遭都是人,男女老幼,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
谷間的春風迷人溫暖,拂來一陣陣混過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氣味。
殷菱歌的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
山民們見她生得好看,許多目光全駐留在她身上。
有幾個小童甚至一路跟在她身邊,她逛到哪兒,孩子們就跟到哪兒,瞧著那幾個天真愛笑的孩子,殷菱歌向來清冷的玉容倒柔軟了幾分,唇上噙著春風般淺笑,變得容易親近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