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那
「小姐,不如咱們也坐下來看戲吧?就席地而坐,這草地坐起來很舒服的,咱們跟孩子們一塊兒看戲?」樊香實勸誘著。
她已仔細打量過四周,擺攤的山民們有好幾張熟面孔,都是她從小便識得的當地人,然後有些是春夏集市時才會出現的半熟面孔,至於那些沒見過的生面引,目前瞧起來並無顯樣,而公子此時落於她們身後十步左右,被兩名谷村村長絆住說話。
「松濤居」與北冥十六峰的大小山村一向友好交往,正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大小谷村這個「近鄰」便如同「松濤居」的大門關,一有陌生人進入「松濤居」地界,村民們往峰上傳涕消息之速,可比野火燎原。
被村長們拉住說事,公子一時半刻怕是不好脫身。樊香實心想,她乾脆就拉著小姐邊看皮影戲,邊等公子過來。
哪知,她才踮起腳尖、越過幾顆人頭想跟陸芳遠打個招呼,身旁的殷菱歌已被三、四名孩童簇擁著鑽進人家皮影戲臨時搭起的後台棚內。
「小姐!」她顧不得知會陸芳遠,隨即跟上,撩開厚厚灰左簾子鑽進去。
「小姐——咦?」一踏進昏暗的棚內,她目力尚未適應,立即察覺出顯樣。
太過安靜……靜到教她頭皮發麻!
有風流動。是掌風!從左後方掃來!
對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因此絲牽不掩氣息,大刺刺試她身手。
她矮身閃過,立即回身相對,眼前站著的是一名高大男子,他一臂挾著全身癱軟、似被點穴的殷菱歌,僅以單掌應付她。
他掌力極沉,而且頻頻變招。
樊香實左突右這沖,整個人仍被罩在對方的掌風底下,即便想張聲提點陸芳遠,丹田內的真氣卻也滯礙難行,無法揚聲。
這人……哄騙孩子們,要幾個小童幫他拐「松濤居」的小姐入棚內嗎?
可惡!究竟是何方鼠輩?
雙方交手的過程其實很短,才經過幾個氣息吐納而已,但樊香實人在其中,竟覺似有一刻鐘那麼久。
男人像貓逗老鼠那樣鬧她,她突然正面迎擊,不再狼狽閃躲。
他低「咦」了聲,因她撲過來的氣勢大有同歸於盡的神氣,打法相當不要命。
她已做好挨打的準備,但同時下定決心,無論多痛,都得雙手、雙腳外加一口牙,緊緊巴住對方不放,能撐多久是多久,公子必能察覺顯狀……公子會來的……一定會來……
突然間,天光射入,整座棚子被掀敞開來!
耳中聽到一波接連一波的驚叫,週遭的村民們忙著奔逃避禍,東西散落一地,事情變化太快,樊香實一時間不太確定自己有無中掌,但她神智仍清楚,只是左肩沉甸甸,琵琶骨隱隱泛麻,幾平連抬手都難。她眼珠子往旁邊一瞥,發現那人的手就按在她左肩頭上。
而她家的公子……
頸子彷彿有千斤重,她咬牙,艱難而倔強地抬起頭。
那抹教人安心的頎長身影就佇立在幾步之外。
公子面龐沉靜如水,目光深幽一如往常,只是……向來淡淡噙笑的好看嘴角此時繃繃的。
……公子發怒了。
也、也該生氣啦,不發怒才怪,是她沒把小姐守住,現下可好了,小姐落到對方手裡,連她也被制住,她……她實在愧對整個北冥十六峰的鄉親父老啊……
對峙持續著,或須臾,或許久,她分不出,因已失去對時間的掌握。
她聽到那人哈哈大笑,笑中盡顯惡意。
她張眸,映入眼中的是……蔚藍天際?為什麼……
腦中刷過疑惑,下一瞬,她弄懂了——她正飛在半空。
那個混蛋將她擲飛出去,而後得意大笑,挾著小姐揚長而去,就看公子救誰……
混帳王八蛋!不敢光明正大跟她家公子一對一快戰,竟使出這等下九流的脫逃之法!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糟人拋擲,飛出去的勢子既急又猛,好,沒關係,她樊香實皮粗肉厚,頂多痛個一下、兩下又三下,不怕!
以公子的能耐,此番追上去準能逮住對方,小姐在那人手裡呢,一定得搶回來,她就等公子把人揪到她面前,讓她好好踹那混蛋幾腳!
可是……
那個……怎、怎麼會……
為什麼……她會躺在公子臂彎裡?!
她沒有摔疼,僅是四肢有些麻、有些無力,身子在重重跌落地面時,陸芳遠振揮青袖,及時地將她勾進懷中。
她一時間腿軟,身軀無法控制地往下滑,他順勢放她躺在草地上,但仍攬著她上半身,讓她輕輕偎在胸前。
樊香實驚住了,因為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這樣不對啊……公子跑來救她,那、那小姐怎麼辦?誰救小姐?!
她靈活烏眸又胡亂溜轉,眼角餘光瞥到身側一方及人腰高的大石,忽地有些明白了,她方寸縮緊,既難受又內疚……
「公子,石、石頭……小姐……快去追小姐……」她眸中忽地湧淚。
他是因見她就要一頭砸爛在大石上,所以不得不先棄小姐而救她,是嗎?
「已追不上了。」陸芳遠語調持平。
他並未顯露脾氣,眉目間依怕淡然,只是此時的神態落進樊香實眼裡,卻讓她呼息更促,胸口緊得疼痛……他臉上慣有的暖色已消退無蹤。
都是她、都是她!
她曾對公子誇下海口,說要好生看顧小姐的,結果啊結果,說出的話沒能做到!她食言在前,之後又害得公子無法見死不救,如今小姐落進惡人手裡,全是她樊香實的錯!
她吸吸鼻子,用力拭淚,勉強掙離他的懷抱。
跪坐在陸芳遠面前,她挺直背,兩手撐著大腿,帶哭音啞聲低嚷——
「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我、我……」
驀然間,有什麼堵在喉頭,好難受好難受。
她頭暈目眩得快要不能呼息,感覺整個背部都在發燙。
那股顯樣的灼熱從左肩胛骨開始燒騰,拓向整道背脊,跟著是她任督二脈走過的穴位,每一到都在鼓噪,彷彿……不噴湧出一些什麼無法平息。
「嘔——」她嘴中噴出一道紅泉。
哎出一口血還不夠,在她還沒弄明白自個兒究竟發生何事之前,已又連續嘔出第二、第三口鮮血。
瞬時間,她目力昏瞶,所有力氣被抽光殆盡。
跪坐的身子無法再撐持,她往前倒。
半身被她嘔出的鮮血濺染,陸芳遠仍張臂,穩穩將她欖住。
擁她入懷,他沾上點點血紅的俊面低垂下來。
無情似有情,有情又若無情,淡斂的雙目刷過輝芒,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她泛青的臉容,太多意緒在瞳底沉浮,太多……他若有所知,卻因似有若無的覺察,讓他神情更為肅冷……
*
第4章(2)
虛掩的門外一直有交談聲傳來。
她很難受,背脊遭火針贊刺過一般,痛到幾要暈厥,卻又強扯著最後一絲神識,費勁去聽取那些聲音——
「公子,出北冥十六峰的路只有南北兩道,對方既是打西南苗疆而來,應該會選搔從南端突圍……是,通北的道上也已設防,都佈置妥當,就等對方現身,『武林盟』的趙兄與常兄調來一些人手,身手皆佳,能幫得上忙,只是……」一頓。「公子,那毒……阿實那丫頭沒事吧?烙在她身上的毒能拔清嗎?」
是和叔跟公子在說話,聲嗓時清時微,她聽得頗變苦。
但是和叔問起她呢……
平時和叔總僵著臉,正正經經不愛說笑,原來……原來也會擔心她……不過,她何時中毒?她不是被那人發掌打中,而是中毒嗎……
她沒聽到公子如何回答,只知和叔又道——
「……公子所言極是,倘若出不了北冥十六峰,那人定需藏身,然而所選的藏匿之處再隱密,仍需清水與食物,如此推敲,搜尋的茶圍便能收小……那就這麼辦,我立即安排……」
有腳步聲離去,有腳步聲踏進。
樊香實努力再努力地撐開眼皮,還沒瞧清楚來者是誰,已本能地喚了聲。「公子……」彷彿支持到此時已是盡頭,她頸子一垂,身子往底下滑,這一動才讓她意識到自個兒正浸在大藥缸中,她口鼻浸入泛藥香的水面,嚇了一大跳,小腦袋瓜又陡地抬起,迷茫且驚愕地眨眨眼。
她人在「松濤居」的煉丹房內。
她整個人浸泡在黑呼呼的藥汁中,水面淹到她的頸部,而且藥汁好燙,像似……像似公子平時吩咐小參、小肆、小伍幾個藥僮熬藥煉丹,只是這一回把她也一併丟進缸裡熬煮了……
指頭在藥汁底下動了動,扯摸著身上……唔,還好還好,她仍穿著中衣,功夫褲也還套著,只是少了綁腿帶,褲管鬆鬆咧咧,藥汁浸濕了她。
心一弛,小腦袋瓜又往缸裡點啊點,來到藥缸邊的男子終於出手。
嘩啦啦啦——
她被人一把撈上岸!
「公……公子……」她再次被嚇醒,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迴光返照般瞠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