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蘇曼茵
「嗯。」璇翎伸手按著領口,疲倦地輕喘一聲。不知是不是懷孕的關係,她情緒起起伏伏的,似乎越來越愛胡思亂想了。
「你夢見什麼?」
「沒事,沒什麼。」璇翎微微顫抖著,嬌軀虛軟地倒回床褥。
「告訴我,是不是夢見我?」令狐雅鄘不讓她有機會閃躲,按著她肩頭。「我怎麼了?你臉色很難看——」
她搖搖頭,虛弱地呢喃:「我累了,還想睡。」
有什麼好說的,反正只是作夢而已。
「我死了嗎?」他不死心地追問。他聽見她的夢囈,尤其搖晃她時,她的神情顯得十分痛苦。
璇翎迷惘地眨眨眼,緊抿著唇辦不語。
「在你夢裡,我死了嗎?」他不肯放手。
她氣色不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世上哪個懷有身孕的女人,身子骨如她這般消瘦?他知道她有心事,且這心事他也有分。
「我好累,讓我睡吧……」她可憐兮兮地哀求。
這傻女人。他以為自己夠固執了,璇翎個性卻比他還倔,閉緊了嘴巴就絕不開口。
令狐雅鄘看著她,最後也只能放開手,懊惱地倒臥在她身旁。
她這模樣教他如何下擔心、如何不管?
第7章(2)
「還記得我們成親第三天,第一次回你娘家吃回門宴嗎?」
他知道她沒睡,開口提道:「那天,我把咱大婚那一晚,你們姐妹倆差點鬧出的大事告知岳父,你知道岳父說了什麼嗎?」
璇翎渾身一僵,立即轉身迎向他的臉。
什麼?這……這……這實在太教她震驚了。原來爹爹知情?爹爹什麼都知道了,卻一句話也沒說?
而雅鄘他竟然……竟然……
「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爹?」
「我和岳父根本無話不談啊。」令狐雅鄘深深瞅她一眼。「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和你爹爹已經相識超過十載了。」
「啊?」她完全說不出話。
十……十載?怎麼可能?十年前的雅鄘,只怕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呢!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爹爹和雅鄘之間,還有什麼秘密是她不知道的?
「剛才說到哪兒了?喔……」他支著後腦,盯著上方,彷彿陷入回憶。「當時你爹說了:「我這兩位孿生女,大女兒看似貞靜溫婉、沉穩聰慧,其實個性要比二女兒差多了。他說,璇瑩行事魯莽,但性情十分率直真誠,容易與人交心。而你,因著自身才智,比別的女子多出許多心眼,平時又是一隻深不見底、悶不吭聲的悶葫蘆。婚禮之事,你多少是介意的,但絕不會輕易在人前顯露,他叮囑我無論如何,要對你多付出些耐性——」
璇翎聽了,陷入迷惘。
爹爹他……是如此叮嚀雅鄘嗎?宛如一個心疼女兒的慈父,叮嚀女婿好好疼愛她一般。
雅鄘說他和爹爹相識超過十年,娘也說過,爹爹對他讚不絕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糊塗了,難道爹爹並不是為了拉攏雅鄘,才和他結下這門親事?
「我爹爹……真是這麼說的?」她低聲呢喃。
是啊,這樣私密的話語,除了爹爹,只怕也沒人說得出來。
雅鄘沒說謊,爹爹他確實也向她說過類似的話,說她機敏太過,心思太深,容易自困困人。
可雅鄘為何提起這事,難道他也是這麼想的?
她回眸,對上他深沉的眼瞳。
「我聽了,起先不以為意,沒想到後來,你確實處處防著我,什麼都不願告訴我——」他盯著她,又道。
璇翎聽了,眼眶發紅。
「我不是防你。」她揪著心,柔聲道:「我只是……忍不住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他?還是她爹?
令狐雅鄘扯了扯唇角。她到底擔心什麼?擔心他總有一天對她爹不利,擔心他收賄獲罪,擔心他變成另一個趙惟秉?還有呢?還有嗎?她從來不說,想如此壓抑到何時?
「全部,全部都擔心。」璇翎垂下眼睫,黯然道。
他沉沉地望著她。該稱讚她細心敏銳,還是斥責她太過精明呢?她似乎對朝廷時勢自有一套看法,對他亦有一番評價。但她是他的妻,理當侍奉他照顧他就好,她卻走火入魔,過了頭而不自知。
她憂心他在朝廷的處境,對他的作風頗有微辭,這也罷了,既然如此,何不開誠佈公與他辯個徹底?
不,她寧願緊閉雙唇,獨自嚥下煩憂。
這樣敏感固執的女人,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誰要你擔心這些了,就不能什麼都別想,單純地信任我嗎?」他伸出食指,沿著她臉龐姣好線條描摹。「信任我,全部。」
璇翎遲疑地沉吟了下。
「我對你所知太少了……」她幽幽說道。
若說心細也是一種毛病,這毛病已跟了她好些年,她總不可能忽然變成實心眼兒的憨直姑娘。
「你可以問。」
「我若問了,你會說嗎?」她遲疑。
「會。」他直視她的眼。
夫妻間原是無需欺瞞,過去他不說,只是習性使然,再者知道越多,煩惱越多,她原是個深閨小姐,何須過得如此辛苦?
但若這是令她心安的唯一辦法,他會照做。
「我想知道……」璇翎朝他伸出一隻手,覆上他的胸膛,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的全部,你的一切,我全都想知道。」
他渾身都是謎團,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讀不出他的想法,他所做的、所說的,行事和言語總透著層層迷霧,教人握不住又放不下。
她為他擔憂、為他煩惱,總是害怕某天忽然失去他,害怕他又無預警地負傷回來。
這樣猜疑不安的日子,她真的過怕了……
令狐雅鄘定睛注視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第一次見到岳父,差不多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
那天,他剛從私墊回來,經過書房時,正好碰見爹爹和一位氣度雍容的大人從裡頭出來。爹爹向他招手,要他過來拜見右相大人。
史己禮目光炯炯地注視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孩子,你願不願意為皇上幹件大事?」
從此,他令狐雅鄘就是皇上的人了。
當時的朝廷正飽受外戚所苦,自太皇太后以下,皇太后及皇后也連成一氣,趙氏掌握朝政已歷經三代,與貴族、王室、重要大臣們互相聯姻結盟,彼此之間早已密不可分。而皇上早在太子時期,便立誓要在自己這一代徹底根除。
因此十年前,史己禮突然找上他父親,傳達皇上的旨意。
皇上要一個能分化趙氏的人,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個能引起太皇太后的注意,得到她老人家關愛垂青,借此掌握權勢,並且一定要是皇上可信任之人。
符合條件的人選屈指可數,史己禮立刻想起被罷黜鄉間的故友,也就是他的祖父令狐拓。
令狐家素以門風清亮著稱,令狐拓便因直諫而獲罪,其子令狐潛一生在鄉間教書,其下弟子無數,皆是稟性正直之士。
依照先皇遺旨,令狐家兩代不得入仕,令狐雅鄘正好是第三代。
他是德明公主的親孫,太皇太后的曾外孫,只要時機適當,透過安排在太皇太后耳邊提點一下,讓德明公主重新回到京城,他很快便能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躋身趙氏世族之中。
想一下子完全清除趙氏這盤根錯結的百年老樹,實在太難,可至少他們可以讓這片山頭換個主人,換個屬於皇上的人。
只要他成為趙氏另一個山頭,那麼,當趙相失勢時,他底下的人便會主動依附到他身邊,等皇上握有這片山頭,日後慢慢削弱它也就不難了。
科舉考試自然是經過安排的,應試之前,德明公主早已見過太皇太后,並得到允諾欽點他為探花;而他一身酒氣地入場應試、瓊林宴上的得意囂張,當然也是做給百官眾臣看的,就是要人知曉,他背後的靠山到底是誰,憑什麼目空一切。
「所以……我爹爹促成這段婚事,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難道爹爹將自己許配給他,只是單純屬意他這個人,沒別的念頭?
「那倒不是。」
令狐雅鄘忽然摸摸鼻子,莞爾一笑。「右相大人大概是想把我看緊些。」
嗯?璇翎不解地望著他。
「君臣間的信任本來就是脆弱又危險的。你不妨想,皇上為何要信任我?為何要對我委以重任?對皇上而言,我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少年,年紀輕輕便身入染缸,將來難保不生別的念頭,因此岳父才安排你我聯姻,一方面為了穩固我的心性,另一方面也為了就近看管。等你生下子嗣,皇上和岳父對我就放心多了。」
說來說去,姻親血脈的結盟要比利益結盟可靠多了。
「但這並不意味岳父有意犧牲你的幸福——」
他突然溫柔一笑。「岳父為了確保我將來能為皇上所用,從我年少時就密切注意我。有很長一段時光,他經常隱密地與我見面,講解法家王霸之術。他常說,在朝廷裡,只靠正直是辦不了事的,為了避免我重蹈先祖的覆轍,得先好好栽培一番。比起皇上,岳父對我更為信任,此次聯姻,也是岳父首先提起的。」想當初為了哄他答應,可是將自家女兒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將她捧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