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決明
一隻流螢,停在她微鬆發上,像顆閃耀的小珠鈿。
一隻流螢,落在她纖巧指上,像戴著寶玉的指環。
忽明忽滅的點點光芒,帶有夜明珠一般的嫩綠顏色,而她毫不掩飾的笑顏,更是天真璀璨。
她還握著他的手,一併輕輕甩晃搖動,他的指腹指節因為燒銀熔金而佈滿燙破又結痂的粗糙傷痕,更有長時間握著銼刀而生的硬繭,他並不喜歡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覺到他有雙醜陋的手,像這樣握著他,她應該也會厭覺到不舒服吧?那些硬繭和粗糙,會弄傷她細膩的指膚……
她一點也不以為意,反而認為他的手掌好大好寬,輕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風裡,像懷爐。怕嚇著流螢,兩人皆放輕動作、減少交談,只有她偶爾看見螢光飛上飛下,像在繪圖、像在寫字時,小小地呵笑幾聲。一直到他嶺覺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嫩娃,越來越往他靠過來,賴在他臂膀的重量越來越沉,他知道,她睡著了。
他不意外,小娃兒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吧?
不負責任的小傢伙,吵人好夢,要他起來陪她抓蟲,結果蟲沒抓到,他倒是得抱她這條軟綿綿的睡蟲回客房去安置,照顧小娃兒真累……
他把她攬進寬大的衣褂裡,她嫩軀歪一邊,泰半全往他懷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螢仍沒飛離,在那兒,閃著迷人碧光。
若他知曉自己在未來將如此深刻地愛著她,那一夜,他會與她在螢光漫舞的池畔邊,多待幾刻,不急著抱她回客房,他會延長與她獨處的光陰,貪看她的睡顏,感受她的氣息和體溫,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讓她握著他手,再久一點……
那時的他,無法以任何珠玉來記錄下那一幕深刻的記憶,現在他終於找到了……
金剛鑽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螢,迸散著光芒。
「應該……替她做一隻金剛鑽的指環。」秦關掌心躺著紅豆般大小的裸鑽半成品,腦子裡想像著以銀戒為身,包嵌住鑽,毋須任何累贅花飾,單純素雅,就能很美。
他還能以哥兒們的身份,送她這些小東西。
哥兒們……天知道他有多痛恨這三個字,痛恨到咬牙切齒……
秦關專注凝觀掌心間的小鑽,全然沒注意遠窗外蟲嗚聲因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第9章()
秦關遇襲,賊人清晨時分闖入珠寶鋪,本欲偷竊,未料撞見秦關,雙方在小房互鬥,一屋子凌亂不堪,滿地散落珠珠玉玉。秦關佔了上風,雖然對方人數勝過於他,手裡也有武器,不過秦關仍應付有餘,他聽見賊人中有人出聲喊著:「用藥!用迷藥!」
「迷藥……迷藥……是哪一袋呀」」他們準備太多小人物品,有蒙汗藥、麻沸粉、巴豆,連毒藥都有。
「隨便啦!」一人搶一袋,幾名賊人,各自在刀上抹了藥,又再攻過來。
秦關自懷裡掏出幾顆玉石,當作回擊武器,利落彈向賊人,糠糠糠糠打掉幾把刀,身後劈來偷襲,秦關側身避過,賊人近身攻擊,一次三把刀涮涮逼近,閃得過左邊、躲得過右邊,中央那把大刀突刺而來時,要反應已經來不及,秦關僅能靠賊人之手為支撐點,扣住對方手臂,旋身,借力使力,躍出被夾擊的危險地帶,腹側被刀鋒劃破一道血口,但不嚴重,皮肉之傷罷了。
秦關操起鑽刀,刺入賊人膀內,賊人痛得大叫,又挨秦關一腳踢,撞翻小房矮櫃上的瓶罐,銀粉、金片狼藉傾倒。趁秦關仍在與同伴對峙,距離金剛鑽最近的賊人迅速將一袋原礦及數十顆琢磨完成的裸鑽掃進襟口,大聲對同伴道!「到手!撒!」他率先跳窗而逃,其餘人紛紛跟進。
秦關尚未發現金剛鑽失竊,無意戀戰,任由賊人消失眼前,等他看見空空如也的桌面,除了歎氣之外,什麼也沒法子挽救。
「這下子……沒被小當家剝掉一層皮才有鬼。」秦關收拾一屋子慘況,撿起地上珠玉,卻有更多鮮紅色珠子墜地,在他腳邊綻開成花,他按著傷處,潦草地簡單包紮過後,費了一番功夫,動手將小屋恢復原狀。他沒有驚動尉遲義,想獨自攬下金剛鑽失竊的處罰,嚴盡歡暴跳罵人是小事,拖延交付客人商品期限是大事,弄丟琢好的裸鑽,他得盡快補回來。
當他清洗染血的鑽刀時,本該是小傷的部分傳來刺痛,他以為自己能忍下,但那痛太強烈,比被滾燙的熔金燙著時更劇烈,他低頭望去,包裹傷處的棉布沁出並非尋常鮮紅色澤的血漬,而是深得像血中混入黑墨的駭人顏色。
「……不是說要用迷藥嗎?」他明明聽見賊人們是這麼說的,所以他認定刀上抹迷藥,並不可懼,可是迷藥絕不可能這麼疼痛,教他站不直身……
是毒呀……高瘦身軀抵擋不住窒息的暈眩,想按住桌角撐住自己,指腹碰到任何東西都如遭炙燙細針沒入膚肉一般的疼,他的手,滑過桌緣,整個人撞倒桌椅,癱瘓在地,額際撞破,血蜿蜓流下,此時它仍是鮮紅色,但在睡到日上三竿的尉遲義踏進小屋之時,從額傷汨出的血色,已轉為濃黑。
閻王要你三更死。賊人抹在刀上的毒藥名稱,眾大夫都耳熟能詳的一種毒,制之容易解之難。百年前,由神醫研製發明,做法流傳下來,解法卻早已失傳,當鋪請來的大夫無能為力地搖首,他無法解去「閻王要你三更死」的劇毒,不,應該說,放眼天下,找不到能解毒之人。
言下之意,秦關只能等死,等待毒性流遍全身。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過來,我、我想……關哥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見她最後呃……見她一面的。」有人囁嚅道出了秦關藏在心裡最可能的遺願。
此話一出,增添更多絕望。如果他們無法救活秦關,最起碼……讓他最懸念的朱子夜陪在身邊,他才能了無遺憾,若真發生不測,至少,他能一路好走。
嚴盡歡命令夏侯武威趕往朱家牧場去綁來朱子夜,務必趕在秦關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
當朱子夜愕然看著夏侯武威上門,不懂交情不深的他怎會有空上牧場串門子,夏侯武威連馬也沒下,彎身撈她上馬,一句話,讓朱子夜停下掙扎動作!「阿關出事了,快些!興許,是最後一面。」
什、什麼……什麼意思?出事了?出了什麼事?最後一面?這四個字有多嚴重,夏侯武威不知道嗎?!
最後一面耶!
這玩笑開大了吧?!朱子夜很生氣,秦關身體那麼好,雖然有犯些小胃痛,以及容易受風寒之外,他哪有哈大毛病?!她還打算釐清思緒之後,就要上嚴家當鋪去,怎可能會……變成最後一面?!
然而,夏侯武威沒熟到會與她說笑,他此時緊繃肅然的神情更無半分戲譫,這一讓她自腳底竄起寒意,止不住身子猛打哆嗦。
夏侯武威胯下駿馬沒有時間休息,掉頭奔回當鋪方向,一路上不歇腳、不用膳、不飲水、不浪費任何時間地全力馳騁。人命關天,秦關存著的最後一口氣,可不容他們放慢腳步。
途中,夏侯武威約略提了珠寶鋪遇襲,秦關遭刺中毒的情況,他所知的,也僅止於此,無論朱子夜想再多問,他亦無可奉告,他同樣心急想趕回去看秦關目前是否安好。
金剛鑽……他是因為那種聽都沒聽過的鬼玩意兒才會被貪心賊人刺傷。閻王要你三更死……什麼鬼毒藥名?教人頭皮發麻的不祥……「妳需要休息一下嗎?」夏侯武威問她。
「不,不需要。」朱子夜吃得消,她一點都不覺得累,就算夏侯武威此時想讓馬兒休息喝水,她也要自己用跑的,跑往嚴家。
兩人趕回嚴家,已是四更天之事。
深沉的夜,靜寂無聲,燈火微弱,整條長街沒有醒著的人家,馬蹄聲急如星火,躂躂馳過,在當鋪前停下。朱子夜不待夏侯武威停妥馬,她一躍而下,甫踉蹌站穩,急忙拍打門板,要門房開門,門縫才拉開一些,她已經撞開它,慌亂衝進去,直奔秦關廂房。門房見是她,也沒有伸手斕她。
這段路,她跑過無數回,每次來到嚴家作客,她都是率先奔往這方向,他住的小院,在嚴家最南邊的園林後方,那兒佈局規整,未植花卉,清一色全是綠蔭樹木,白色雲牆,圍繞宅邸,雲牆的一角,有她頑皮以紅瓦片繪上醜醜圖畫的痕跡,畫著她、他、小黑、暴暴……
這段路,今天為何變得如此遙遠,像永遠看不到盡頭一般?
她腳步慌亂,跑得太急,導致呼吸零落,肺葉出息多入息少,傳來了抗議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