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決明
「這話真是踩在我的痛處上。」嚴盡歡苦笑,紅暈褪去,身子更往泉水裡沉,似乎想就這樣溺斃算了。「他就不喜歡我……」
「要是不喜歡你,又怎可能會這般待你呢?」春兒不解揚眉。
「男人碰女人,可以不包含愛,否則花街柳巷的尋芳客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男人的身體和感情,是擺在不同地方。嚴盡歡說得雲淡風輕,唇角卻垮了下來,甚至仔細聽她說話,會感受到她的有氣無力。
「真是不公平,小當家你這麼愛他,他卻……」春兒驚覺失言,連忙閉嘴。
她太多嘴了,不該說些害王子不開心的話,於是,話鋒一轉,聊些能使王子分散愁緒的話題:「小當家,你是因為三歲那年發生的走失事件,才開始傾心於他嗎?」
「是啊。英雄救美這種橋段,戲曲兒裡最愛唱,總有它的道理。女角兒因為救命之恩而戀上男角兒,看倌們就會認為其中產生了愛情,一點也不突兀。」而她,亦難逃此種囹圄,被他所救,便死心塌地。虧她還曾笑話這類的戲曲老套,了無新意,原來她自己正是曲兒裡的蠢角一隻,演著相同蠢戲。
英雄救美,美人傾心,英雄呢?
只是一時興起,抑或是,基於報答她爹的恩情,與鋪裡眾人一塊兒搭救她罷了。
夏侯武威佇立於雲水房外,一滴不漏聽見主僕兩人的對話,他是頭一回親耳聽見嚴盡歡是因為那件事才會對他……
確實。從那回之後,她變得纏他、膩他,夜裡無法入睡時,吵著要他陪。
他以為她是受驚嚇之後才會產生依賴,提想到是……傾心。
嚴家寶貝千金走失一事,嚴家眾人記憶猶新,包括了他,都難忘那一天的心急如焚,以及尋不著她下落時的漫長煎熬。
她的一夜未歸,險些讓嚴老闆急白了發。
那是他甫進嚴家沒幾日後的事。
那時,十五歲的他,正努力適應庶民生活——這麼說是有些失禮——他本以為自己得耗費許多時間來習慣新人生,沒想到他只花了短短兩天就完全適應它。
這樣的生活比他想像中更精采豐富,在宮裡,泰半事物皆有人為他打點好,他只要學習功課便行,在嚴家,他得全憑自己。
嚴家當鋪規模不算大,嚴老闆為每個人分派了適合的工作,他被安排在庫房裡擦拭放置當物的幾十隻大木櫃,這並非太困難的工作,亦能讓他不困身處陌生環境而產生揮噩無助的茫然,有事能忙,腦袋瓜子才不會胡思亂想。
完成庫房工作的他,笨拙練習酒掃雜務時,還被尉遲義不客氣調侃:「你看起來就是好人家的少爺公子哥,難怪一副對掃地拖地很生澀的蠢樣。上回跟我說完話,竟然順口叫我退下,你當你是戲子登台,潰著皇帝大老爺呀?還退下哩,乾脆叫我磕頭謝恩不是更威風點?!」
「呃……」是他一時不察,難以改口,才會將宮裡那套繁文縟節給帶出來。他仍記得尉遲義聽見「退下吧」三字時,伸手打他的頭,說:雖然你比我大幾個月,但在嚴家,我是你的前輩!
掃完大廳,夏侯武威俐落清點好方才新增的滿桌當物,小心翼翼一件件擺進木盒裡,將其搬回庫房之後,也在鋪裡學習公孫謙招呼客人的方式,然而,彎腰賣笑、與客人話家常,實在不是他的強頂,於是半個時辰後,夏侯武威遁逃到庫房裡,面對一大堆冰冰冷冷的木雕神像在練習口條,希望能學到公孫謙的一絲絲精髓。
直至放飯時間到,被人吆喝到飯廳吃飯,鋪裡只留兩人看守,其餘人必須迅速解決午膳,小小圓桌,少掉幾張熟悉臉孔,原來是小小嚴盡歡吵著要吃糖,冰心和春兒陪她一塊兒上街去買,迄未歸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嚴老闆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平時吃飯時,他都一口一口餵食著寶貝女兒,與嚴盡歡邊玩邊吃,今兒個女兒沒坐在身旁,飯都變得不好吃了……
「應該是三個女娃上街瞧見有趣的東西,捨不得回來了吧。」有人這麼回答嚴老闆,塞滿飯菜的嘴,含糊道。
「也不找兩個男人陪她們去……三朵嫩生生小花上街,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嚴老闆已經失去食慾,自顧自嘀咕起來。嘴裡說著三朵小花,實際上真正掛心,仍是當中最寶貝的那一朵嚴盡歡。
「老爹,糖鋪就在隔壁巷子而已耶!」刷遲義滿嘴油膩,笑嚴老闆大驚小怪。從當鋪往右走,再拐個彎,走沒十步路,糖鋪就開在巷口,犯得著動員一堆人去保護嚴盡歡買糖嗎?被旁人看見,豈不是被指指點點,笑話好一番?
「在隔壁巷子而已……為什麼去這麼久還不回來?!」尉遲義非但沒能安撫嚴老闆,反而更教嚴老闆瞠眸抽息,坐不住椅子:「不行不行。我去找她們!」
溺愛女兒的老爹,按捺不住焦急,擺下碗筷,就要殺出門外,與急奔進廳的冰心正巧撞成一團。
「毛毛躁躁的幹什麼呀?」嚴老闆才想埋怨來人的不長眼睛,來人卻此他更快地發出驚呼:「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不見了!」冰心聲音顫抖,強忍住眼淚不墜下,身後跑進來的春兒早已哭得滿臉狼藉。
「你說什麼?歡歡不見了——」嚴老闆忙不迭鉗住冰心纖瘦的膀子,力道失控地捉痛了她。
「小姐她……本來由我牽著,但後來採買太多東西,所以不得不放開她的手……我一直有盯著她,可是一閃神,她就不見了,我與春兒四處都找不到她……」冰心好氣惱自己,明知道小姐容易被街上新奇東西給吸引注意力而四處亂走,她竟沒更加倍留意,不過是和春兒在糖鋪買完糖,一回頭,小姐的嬌小身影哪裡還在,她急慌了,滿街奔走,大聲喚找小姐,仍是遍尋不著。
嚴老闆完全呆住,驚恐的表情僵固在臉上,嘴巴張著,眼睛瞠著,喉頭梗著,腦袋混亂著……
「快些分頭去找。春兒,你留在鋪裡,若歡歡回來,你與她留在房裡,千萬別再出去。其餘的人,放下所有工作,找人要緊。」公孫謙擔下嚴老闆應負的職責,迅速交代。眾人飯也沒心情吃,全數動起來,開始全南城尋人。
嚴老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呼呼追著出門,要找回心肝寶貝。如果女兒出了任何意外,他他他……他也不想活了!
人是在糖鋪前走失的,自然以糖鋪為中心,向外擴張找起,公孫謙與其他人先是向週遭店家詢問是否瞧見年約三歲左右的漂亮娃兒,再由蛛絲馬跡繼續尋找。
「我就歡歡長得很可愛,你有沒有看到?!最漂亮的那個娃娃就是我家歡歡,你們有沒有看到她?!」嚴老闆急得快哭出來了,見人便捉著猛問,得到搖頭的答案時,便會聽見他嗚咽啜泣。
尋了幾個時辰,夜色黯淡下來,仍舊毫無進展,眾人抱持著一絲希冀,認為嚴盡歡極可能被好心人送回當鋪,於是趕回鋪裡一趟,一進門看見春兒依舊在哭泣,便知道情況並不樂觀,嚴老闆終於崩潰,老淚縱橫,哭得一顫一顫,整個人慌了手腳,只能不斷喊著愛女小名。
這夜,漫長得像一輩子。
隔日早上,秦關報了官回來,官府派遣三名差爺到嚴家幫忙尋人,壞就壞在差爺見多孩童走失的案件,視為家常便飯,隨口說了一句:「尋常娃兒走失不外乎是被人口販子捉去賣,找不回來的機會很大,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此話換來嚴老闆的放聲大哭,以及險些要跳進當鋪後頭小魚池的尋短行徑。
平時愛開玩笑的尉遲義亦變得嚴肅沉默,冰心仍是自責哭泣,當鋪氛圍一片低迷,夏侯武威雖然剛進當鋪沒幾日,卻也見識到嚴老闆疼愛女兒的程度,萬一嚴老闆的女兒真發生憾事,此巨大打擊恐怕會完全擊潰他。
夏侯武威望向公孫謙,基本上,全當鋪的人幾乎也全都望向公孫謙,視他為救命浮木一般,希望他在此時此刻能想出接下來的解決方式。
公孫謙蹙眉,苦思著該如何是好,雖然無計可施,他仍是飛快在紙上走筆,寫下幾處地址人名,分別將紙張遞予尉遲義和秦關,交代道:「阿義阿關,你們往這些地方去探探,那是暗地裡幹些販賣人口髒事的名單,先不打草驚蛇,確定歡歡是否被他們帶走再說。」
「好!」兩人急如星火,迅速奔出。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想盡一份力。
「武威,你等等,我這裡還有幾個地方要麻煩你去……」
「阿謙……阿謙!」老帳房喘吁吁跑進屋裡:「方纔,方才有個孩子送來這封信,他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拿來我瞧。」公孫謙接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