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決明
老帳房繼續喘息在說:「他說有人給他幾文錢,要他必須將這封信送到嚴家,還說那人告訴他,這封信,關係到人命——」
「歡歡被人綁走了。」公孫謙打斷老帳房的話,他已讀完信件,沉沉說道:「對方開出價碼,要我們交付五百兩賦金,才肯放人。」
「什麼?!」掛著眼淚的嚴老闆噠噠跑過來,公孫謙將信交給他,他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細細,手在顫抖,深吸幾口氣之後,馬上轉頭要老帳房去把五百兩準備出來,不夠的話,拿鋪裡東西去別人家典當換錢都行!
五百兩算啥!五萬兩他都付!只要他的歡歡能平安回來,錢不是問題,再賺就有,女兒卻僅有這一個!
公孫謙低首,靜默不說話,夏侯武威看出他在思忖,靠了過來,悄聲問:「怎麼了嗎?」
「魚腥味。」
「魚腥味?」
「紙上,有淡淡魚腥味。公孫謙劍眉淺淺蹙著,挖掘記憶中的蛛絲馬跡。
現在探討勒贖信上有魚腥味,有必要嗎?
「這味道,最近我曾聞過。我記得,四天前,有位上門典物的客人,身上就是這股味。」公孫謙轉身去翻找放置當單的匣子。
夏侯武威不解問:「魚腥味很常見,賣魚買魚,多少都可能會沾染些。」
公孫謙一連視查幾張當單,抽出其中一紙,再從嚴老闆手中拿回勒贖信,對照典當人筆跡,相似度倒不大,他忖度半晌,仍是決定往這條線索走,他的直覺告訴他,別放掉這個可能性,就算是多心也無妨。
「他那日捕獲一條深海魚來典當,大魚長約成人身高,顏色斑斕稀罕,吸引鋪裡所有人圍觀,當然,包含了歡歡。」公孫謙續道。當日,眾人圍住探海巨魚指指點點,歡歡頭一回見到長得比她個頭更大更長的魚兒,忍不住在魚兒週遭打轉,挺挺魚眼、碰碰魚麟,那人見歡歡可愛,還問了旁人她是誰。
「也就是說,極可能當日在鋪裡見到當鋪老闆的愛女,於是,心生歹念,綁架她,藉以勒索金錢?夏侯武威跟著公孫謙一塊兒編故事。
我倒認為,原本沒有這麼直接的惡念,有可能是在街上撞見走失的歡歡之後,才湧生綁架的念頭。以上純屬猜測,不過,往這方向去找找也無妨。武威,勞煩你跑一趟。」公謙本想隨夏侯武威一起去,但他的白袖讓嚴老闆緊緊抓住不放,用來擦眼淚鼻涕,公孫謙不忍拋下心急如焚的老爹,若沒人留下來安撫他,就怕嚴老闆會胡思亂想到發瘋。
「沒問題。」
「我記得羅阿海是住在城尾近海的小山村,你往玄武街八巷方向走——」
「那裡我昨天下午有去過,只是不曾想過往房舍去找。」夏侯武威對南城的熟悉度,在昨日午後的尋人過程中,可說是完全熟透透。
「好,若無歡歡蹤影,盡速回來。」
「知道。」夏侯武威頷首而去。
只聽見身後嚴老闆哭音濃濃仍在說:「歡歡會不會被對方撕票呀?會不會不給她吃不給她喝呀?會不會打她呀?阿謙……」
「當家,你放心,歡歡一定會平安無事。她就像我們的妹妹一樣,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將歡歡帶回來。」以及公孫謙安慰他的輕聲細語。
夏侯武威絲毫不敢遲延,這是救人如救火的急事,一個小女蛙,與家人走失已經夠擔心受怕,又被匪徒擄走,她的無助可想而知。
就在夏侯武威飛趕而至之前,另一處的嚴盡歡才正從渾沌中幽幽轉醒。
眼兒迷濛蓄淚,想動手揉揉,雙手卻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
小歡歡發現自己手腳被縛綁起來,嘴裡塞了塊好腥好臭的市團,身處於黑黑暗暗的窄小地方,鼻前儘是股悶濕霉味,讓總是渾身香香的她,幾欲作嘔。
她不喜歡這裡!爹,你在哪兒?歡歡不喜歡這裡……你快來把歡歡抱走……
她的聲音發不出來,頂多只有幾聲含糊的咿咿嗚嗚。
然後,她聽見屋外走進兩人,她看不到他們的臉,她的視線範圍只到他們小腿肚附近。
「大哥,我們這麼做,萬一被官差抓到,是得坐牢的……」
「不,不怕。做完這一票,我們就帶著銀兩逃到西京去。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做過什麼。好了,你信送過去沒?」
「送過去了……但不會被認出來嗎?」
上回去嚴家典當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會被認出來?就算嚴家有暗鑒師,也只會鑒物,不會鑒字啦。不要自己嚇自己。
「五百兩會不會太多……要不要補另一封信,註明可以砍到一百兩沒關係……」
「最好是一百兩交還肉票並且附帶一簍魚給他們啦!走,去嚴家外頭瞧瞧動靜!被叫大哥的男人又走了出去,後頭男人歎口氣,跟著離開。
小歡歡懵懵懂懂,聽得含糊,她只記得和冰心春兒一塊兒去買糖,途中她看見好玩的童趣玩具便停下腳步,蹲在小攤前觀賞良久,正想叫冰心買下只會隨風轉動的木鳥給她玩,怎知抬頭看不到冰心與春兒,後來她想自個兒走回當鋪,卻被一個從巷邊竄出的男人摀住嘴,扛上肩,跑了。
為什麼帶她來這兒?那兩個臭臭的男人又是誰?她不認識他們。
她想回去,她要回家去,她要找爹,她討厭他們。
她不耐地蠕動身子,手腕上的棉布纏得好緊,嗚,好痛。
爹……
小小娃兒在黑暗中蹭動,不時撞到週遭的瓶瓶罐罐,叩得她哀叫連連,移動的距離僅止少少幾寸。
她試了又放棄,放棄後又再試,身子依日囚在這兒,不知過了多久,她倦得睡著,蜷縮得像只迷途貓兒。
第2章(2)
直到再度悠悠轉醒,是被開門聲吵醒的。
有人邁進小屋子,她看見不同於前兩個男人的黑色市靴,沉穩踏地,她雖稚幼,卻也自小被爹耳提面命,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句話,她似懂非懂,只知道不能將每個人都當成好人。
說不定是第三個壞人。
她屏息,等著黑布靴主人的下一步。
倏地,他出聲,笨拙而生硬地輕輕喊:「歡,歡歡?」
黑布靴四處走動,在小屋裡翻箱倒櫃。
「歡歡……你在嗎?」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一樣困難。
這聲音,好陌生,又好像聽過,可她很肯定,這聲音,是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才會喊得像吞了顆雞蛋樣困難。
呀。她想起來這是誰的嗓音!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就是最近來到嚴家當鋪的那個大男孩!總是被義哥當成菜鳥在戲弄取笑的那一個——他叫……他叫……
「晤唔……唔唔唔唔……「這裡,我在這裡!
小歡歡試圖發出聲響,要吸引外頭人的注意,腦袋瓜不小心撞擊到陶甕,發出重重碰撞聲。
她成功了!
黑布靴主人蹲下身,她的視線不單單只看得到來人的小腿肚,還有膝蓋,垂落肩膀的粗辮,以及緩緩伏低的深邃臉龐。
夏侯武威。
夏侯武威吁了口氣,找到人,教他放心不少,他本來相當擔心闖進羅阿海家中,仍是尋不到她的下落。
他動手搬開床底下所有東西,慢慢拉她出來,連帶拖出不少沾黏在她身上發上的蜘蛛絲。他扶她坐起,再把她嘴裡那團破布抽開,她回應他的,是惡惡兩聲之後的嘩啦嘩啦嘔吐,吐了滿地,接著,殺他個措手不及,她粉嫩小臉逐漸扭皺,兩串水泉被鑿開,潑出大把大把淚水,她號啕大哭,嬌小身子抖若秋風落葉,並且不停乾嘔。
她討厭嘴裡殘留著的腥臭破布味。
她討厭床底下又霉又黑的陰暗恐怖。
她討厭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孤獨無助。
她好怕、好怕、好怕……
「嗚哇哇哇——」她聲嘶力竭,好用力哭著。
夏侯武威沒有過哄小孩的經驗,不知該如何面對此時窘況,他拙於言辭,找不出安撫她的方式,只好先替她解開手腕及腳踝上的棉布條,還她自由,怎知她雙手雙腳能活動自如,便是撲進他懷裡,小手掄緊他的腰帶,緊緊攀附,爬滿眼淚鼻涕的臉蛋,深埋在他胸口。
小小肩頭一顫一顫,左邊肩膀還有蜘蛛絲,他輕輕撥開它,她的髮髻散了亂了,絲帶滑掉一邊,柔亮髮絲凌亂貼著她哭得漲紅的面頰。
「別哭……」他辭窮,心想若是公孫謙他們在場,情況便不至於如此尷尬吧。公孫謙他們與小娃兒相識多年,他這個初來乍到的「新流當品」自然比不上那份熟稔情誼。他輕拍激烈起伏的纖小背脊:「別哭了,我帶你回去找你爹,你爹在等你呢。」
「爹……」她哭著呢喃,抬頭看他,滿臉上皆是涕淚狼藉。
這對父女哭起來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都是這般不顧形象、這般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