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黑潔明
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來,她多煮一些,再帶上山給他吃。
反正,也沒人規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飯。
她知道她正在鑽規矩的漏洞,她也曉得她餵養妖怪的事,若被巫覡們曉得了,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她也曉得,這世上、不是每個妖怪都是邪惡不好的,從巫覡們嘴裡說出來的事跡,她總覺得有些人其實比妖還壞,但並非每一個人都像她這麼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問告訴帶大她的老覡者。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兒時,她第一次見到巫覡召喚精靈協助時,她就發現妖怪和精靈的同構型。第二天入山時,當她和老覡者獨處時,她忍不住問。
「阿瑪,妖怪和精靈有什麼差別呢?」
在森林裡牽握著她小手前進的老覡者,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稱做妖怪。」
她困惑蹙著眉頭,好奇再問。
「那只要妖怪沒有做不好的事,其實就是精靈嗎?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吧?」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摸著她的頭,啞聲回道。
「是的。」
他露出溫柔又苦澀的笑。
「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她至今仍記得阿瑪臉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閉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後一瞬,腦海裡仍迴盪著阿瑪沙啞的聲音。
其實是一樣的……
第四章
你好,夜影。
它抓著抹布,擦拭著主人的地板,擦到一半,想到那個叫喚它名字,和它問好的人類,忍不住停下動作,怔怔的發起呆來。她說她會再來。
她還說她會帶飯來。
低著頭,它看著自己的腳,她拿來綁木棍的籐蔓還留著一片萎掉的葉子。
其實,它的腳在骨頭接回去之後,已經慢慢好了起來,外皮幾乎看不到傷痕了,只是骨頭還有些痛。
它應該要把木棍拿掉了,但沒有妖怪注意到它的腳讓人接了起來,沒有妖怪在乎它到底怎麼了,所以它讓籐蔓和木棍繼續留在腳上。
你不要亂跑,我明天會帶飯過來,你留在這裡休息,等傷養好,再離開。
她輕軟的語音,悄悄迴盪在耳邊。
恍惚中,它彷彿能感覺得到她溫柔的觸碰。主人躺在床上熟睡著,他打呼的聲音,有若雷鳴一般,傳出了門,在洞穴裡迥響著。瞪著那道通往主人房裡的門,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它可以偷偷的跑上去,主人不會知道的,他每次睡覺,都要睡上好一陣子,它只要在主人醒過來前回來就好了。
這想法叫它心頭倏然一驚。
不行不行!要是被發現了,它會被痛毆一頓的!
可是,她說她會帶飯來耶。
想到那香噴噴的飯團,不自覺的,它舔著乾澀的嘴,吞嚥了一口口水。
沒關係的,就算被主人發現,它也可以說是為了拿人類獻上的供品!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想到上頭吃飯的慾望,因為找到了理由而更加強大,它偷偷的退出了這個較小的巖窟,鬼鬼祟祟的從隧道中溜到了通往供奉地的出口。
途中,它只在地下河川旁,遇見幾名正在洗衣服的小妖。
它畏畏縮縮的沿著牆角前進,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沒有看它,沒有妖怪注意它。
好不容易通過了地下河,穿過了廚房、大廳,它已經緊張的滿頭大汗,幾次想要打退堂鼓,卻因為飢餓和渴望而繼續前進。終於,它到了出口通道,一踏上那條黑暗的道路,它立刻拔腿狂奔。不一會兒,它衝到了洞口。還沒有正午,洞邊還有樹蔭,它探出頭去,她還沒有來,外頭空無一人。
今天,天氣有些陰。
雲霧瀰漫在山林裡。
知道她以為它是迷路的妖怪,所以它不敢待在黑洞裡,它爬出了洞,蹲縮在樹蔭下,等著。
不知怎地,總覺得時間過得好久。
天光似乎要等上大半天,才會移動一點點。
它坐立難安、萬分期盼的,朝著森林裡不斷張望嗅聞。
為什麼還沒來?為什麼還沒來?
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甚至忍不住走進森林好幾步,又害怕真的迷路而倒退回來。
她前幾天點燃的桃煙已完全消散無蹤,它若進了森林,就真的會迷路了。
天上的雲,飄來一朵,又再次飄走,然後又來一朵。
樹蔭一點一滴的移動,它難耐地在供奉地旁的樹蔭下打轉。烏雲越聚越多了,天光漸漸暗淡了下來。左等右等,她卻一直沒出現,它從站著繞來轉去,變成坐在地上,到最後已經沮喪的垂下了頭。一滴雨,落下。
雨水,滴到了它腦袋上。
再一滴,又一滴。
它瞪著自己陰暗骯髒的腳爪。
我明天會帶飯過來。
她明明說過的。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的,就將它變成了落湯雞。
冰冷的雨水,浸濕了它的毛髮,在它身上漫流著,一條又一條的骯髒水流,從它身上滑落,在它腳邊匯聚成一攤烏黑的泥水。
雖然看不到太陽,但它知道已經正午了。
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的,蹲縮在樹下。
人類,果然是不可信的。
它瞧著右腳上的木棍和籐蔓,憤恨的想著。
可惡的人類!雨聲淅瀝嘩啦的,彷彿在嘲笑它一般。可惡!它一把抓下那根木棍,氣憤得用力砸向前方的巨岩。木棍喀地一聲,斷成了兩截,掉到了地上。
巨岩,不動如山。
雨水繼續嘩啦嘩啦的下著。
對這個世界來說,它的憤怒一丁點也不重要。
它想跳上巨岩,對天空大聲吼叫,想嘶咬些什麼、破壞些什麼,發洩它的憤怒,卻還是不敢。
突然間,它頹喪了下來。
主人說得沒錯,它是個沒用的垃圾,到死都是。
她不來也不奇怪,它又醜又笨又沒用,還骯髒得要命。
可能,那個人類只是一時同情它吧,人類都是濫情又不守信的蠢蛋。
陰鬱又沮喪的,它在雨中,在泥濘裡,拖著腳步,往黑暗的洞穴走去。
終究,它也只有那裡可以回去。
她在雨中走著。當她穿越森林,來到供奉地時,一眼就看到那個被雨水淋濕的身影。「夜影。」見他像是要走進洞裡,她吃了一驚,不禁出聲叫喚。
那彎著腰、駝著背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她走進了供奉地,擔心的問。
「你還好嗎?怎沒找個地方躲雨?」
緩緩的,他慢慢回過身來,一雙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著她。
他頭上蓬鬆的黑髮,全被雨水浸濕,貼在他臉上和身上。
「怎麼了?是我啊,紫荊。」她揚起嘴角,將遮雨的斗笠抬高,瞧著他,微笑道:「因為下雨了,所以我穿了蓑衣,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的眼還是瞪得大大的,嘴巴還微微的張開著。
注意到他腳上的木棍不見了,她問:「你的木棍怎麼了?壞了嗎?」
她蹲下來,檢查他的腳傷,卻發現他腳上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
妖怪的復原力果然很好。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撫著他的腳骨,擔心的抬頭問:「你的腳還會痛嗎?」可一抬頭,她才發現,他還是嘴巴開開,呆呆的看著她,雨水沖刷著他的頭臉,在他骯髒的臉上放肆漫流著。這小妖怪,看起來真是傻傻的。「夜影?」她好笑的再問:「你的腳還會痛嗎?」
他閉上了嘴,瞪著她。
「可以走嗎?」她再問。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愣愣的。
瞧他看起來似乎狀況還好,她不再追問只是站了起來。
「算了,不痛就好,不過這樣不行,你會著涼的。」紫荊牽起他的手,「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它嚇了一跳,直盯著身前這女人,和她柔軟的小手。
她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牽起了它的手,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骯髒和狼狽,只是牽握著它,帶著它走入森林裡。
不由自主的,它任她牽握著手,呆呆的、有些笨拙的,跟著她往前走。
她的手好軟、好小,即使在雨中,仍有些微微的暖。
她牽著它,在雨中穿過了森林,走了一大段路,她不時會轉彎,再前行,不一會兒,它就再也看不見供奉地了。下雨之後,森林裡更陰暗了。雖然還是白天,依然有些黑幽幽的。她吐出的溫熱氣息,在雨中成了白煙,然後又迅速消散。它不知道她要帶它去哪裡,卻不知怎地不覺得害怕。她白哲的小手,在陰暗下雨的森林裡,看起來特別的顯眼,像盞微弱的燈火。
不自禁的,它稍微收緊了枯爪般的大手,輕輕的握著她,還不忘偷看她一眼,害怕她會因此而把手抽回去。
她像是沒有察覺,只是握著它的手,繼續領著它往前行。
悄悄的,它鬆了口氣,安心的在行進中握著她的小手。
雖然雨一直在下,它卻覺得自己像是握著溫暖的微光似的,一點也不覺得冷。
一絲暖意,不斷的悄悄從她手心傳來。
豆大的淚珠,倏然湧上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