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衛小游
這份心思與氣度足以傲視群論,但麒麟沒有看見自己的成長,她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扶不起的小儲君,臨危受命,仍然戰戰兢兢。
邵太師頭一次以讚許的眼光看著麒麟。「沒想到陛下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的想法,很不簡單。」
原以為自己會遭到訓斥,沒料到竟會得到太師的讚賞,麒麟受寵若驚,隨即道:「那是因為我有三位舉世無雙的老實呀。」
太保卻抿著嘴道:「我不記得我有教過麒麟這個。」倘若帝師三人俱是雲麓門人,如今麒麟有這樣的主張,是否意味著,書院雖然沒有真正鼓吹戰爭,卻已在帝王的心中點起烽火了?就某個層面來看,這豈不也是一種破國的手段?
她從來就不信仰任何僵化的言論。人心何等複雜,豈能唄既定的框架所定限?在她看來,就算是被民間眾人視為『破國傳奇』的雲麓書院,一旦被人看作是某種言論的宣揚者,這樣的思想也已經不再具有彈性。
假使麒麟是因為隱約得知她與太傅是……而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那麼她必須阻止她。她不顧麒麟為了這樣的事,與千千萬萬人為敵。
「保保是沒有教。」麒麟看著太保的眼神失分溫柔。「保保不總是用行動告訴我,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是出於內心的選擇?今天我做這個決定,是出於長久以來對於自己身為天子的質疑。如果我果真領受著天命,那麼上天眷顧所及,也應該要包含數百年來流亡各地的雲麓門人。身為帝王,我不能將雲麓門人視為異端;更何況,我認為雲麓書院所做的事情,不過是在啟迪民智罷了。難道身為帝王,就只能治理一群看到日蝕發生,便一位上天即將降下災禍的愚民嗎?我承認我是一個任性的帝王,所以我問自己,我希望我的百姓們是有智慧的,還是愚昧的?是以,我做了選擇。」頓了頓,問道:「保保一向都支持我的,這回應該也是吧?」
太保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是麒麟頭一次做出這麼慎重的決定,她應該要支持她,但……假使她跟雲麓毫無關聯……也許她會為麒麟鼓掌叫好……這十二年來,麒麟在他們三人的教導下,會否習染了太多他們的思維?她擔憂……
「麒麟——」太保張口欲言,卻被一個濡染介入談話的醇厚男聲所打斷。
「陛下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已有預期,將無法獲得多數人的認同才是吧?」
無需抬頭,麒麟也認得出婁歡的聲音。
你終於來了,太傅。
只見婁歡律令各部首長站在十步之遙,顯然已在哪裡候立一段時間。由於已是深夜,她又太專心於捍衛自己的立場,才沒有發現群臣早已悄悄來到。
那麼,她剛剛和太師、太保的對話,他們都聽見了?
出於習慣,在婁歡面前,麒麟總是要把頭仰高一些,像是一種武裝。起初一位只是單純的不想輸,後來才發現,那樣做的原因,是因為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在這男人的眼瞼中停留。她想得到他的關注,就如同現在這般,讓他的眼中只映入她一個人的身影。
「聽太傅所言,似乎有不認同的意思?」麒麟挑眉詢問。
「臣是否認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海內外各國使者齊聚在帝京的當前,陛下以形同赦免雲麓門人的大誥昭告天下,是否有欠考慮?請想想,大誥一出,各國君王聽聞消息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陛下公然准許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國土上講學,這對那些一樣是以世襲為制的國家來說,豈不如同芒刺在背?眼下我朝固然有能力自保,但多年來與鄰國維持的友好邦交倘若因此而動搖,甚至被各國群起攻堅,那麼陛下這番決定,豈不招致來不必要的禍患?」婁歡嚴正的分析著麒麟大誥的利弊得失。
「你是說,其他國家的君王會因為不滿朕的誥令,而起兵侵擾?」
「正是。再者,倘若有不肖之徒趁機借雲麓之名聚眾興事,陛下可有對策?而一旦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果真聚集在皇朝的國土上興學,假若有人趁機作亂,意圖借此推翻陛下統治,屆時陛下是要拱手讓出江山,或者誅殺掉作亂的人呢?」
婁歡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有如箭矢,一箭箭射進麒麟的心中。
麒麟瞪著她的宰相,先是兩手一攤,而後抿嘴道:「的確,關於這些問題,朕連一個對策都沒有。」說著,她竟然笑了出來。「可是,儘管沒有對策,但是朕有一個睿智的宰相呀。更不用說,朕還有精通與邦國交涉的春宮長、英勇剽悍的夏宮長、治律嚴明的秋宮長,以及能建造出堅固金城的冬宮長——國家並非光靠君王一個人就能步上正軌,有這麼多傑出的朝臣為朝廷盡心盡力,朕何愁自己沒有對策?還是說……」麒麟故意拉長了語氣。「各位要告訴朕,你們沒有能力解決這些小小的難題?」這樣子,婁歡就無法輕言離去了吧,他一定會放不下的。
麒麟的話,若非出於對臣子的絕對信任,便是出於挑釁了。
能官拜皇朝六部之長,絕非泛泛之輩,他們當然對自身的能力有相當的自信,否則不足以擔任帝王的股肱大臣。問題在於,真要成為君王的羽翼,改變長久以來雲麓書院被天下正統視為異端的局勢嗎?
眾臣面面相覷,半響,還是宰相先笑了出來。「真拿陛下沒辦法。」
聞言,麒麟的眼神瞬間善良起來。「太傅……」
檀春開口代表眾臣,表明心跡道:「不瞞陛下,其實早先在聽到陛下的大誥時,大家心裡確實是有些擔心的。然而臣等也為陛下能有這樣的見識與決心感到佩服不已。先前朝臣們聚在凌霄殿裡研議的結果,臣等一致認為必須尊重陛下的決定。既然陛下有意開展出那樣的一樣路,身為陛下的臣,春宮長大宗伯在此——」
「夏宮長大司馬在此。」烜夏跟著走到麒麟面前。
「秋宮長大司寇在此。」銧秋亦跟進。
「冬宮長大司空在此。」冬宮長瀾冬笑嘻嘻趨前一步。
眾臣齊聲道:「臣等必鞠躬盡瘁,輔佐陛下!」
這是麒麟頭一次贏得臣子們對她的忠誠。
「好極。」麒麟不動聲色的微微昂首,凝眼道:「不過,宰相這次似乎不想鞠躬盡瘁?」這是大臣們與宰相第一次不同調吧。
「自然。」婁歡注視著麒麟說:「陛下此次大誥的影響層面廣大,短期內無法判斷此一決策會將國家帶往什麼境地,身為國之首輔,婁歡有責任為陛下提供另一個思考的方向。」
「也就是說,天官長打算扮演唱反調的角色?」麒麟有些過分愉快的說。
「也好。有天官長不惜排除眾議,抗顏逆俗,朕的耳邊必然不愁沒有忠言可聽。未來,可有勞天官長了。」
麒麟太過愉悅的語調令人心生疑竇,然而還來不及進一步詢問,麒麟環視眾人。「關於朝政,諸位愛卿可還有事上奏?」
每年新歲時,檀春和瀾冬一貫在政務結束後返家休假;已為人父的夏宮長有兒女在等待著他;未婚的秋宮長家居遠地,通常會到同僚家中走春。
麒麟不是掃興的人,她沉著的微笑道:「假如無事可奏,那麼各位何不各自返家休假?」就算是身負重任的各部首長,也應該陪陪家人過個好年。
本以為眾臣會感激地謝恩,然後各自回家去,可麒麟等了半響,眾沉卻仍然停在遠地。麒麟挑起眉,心下已經猜到接下來將面對的問題。
要被逼婚了。她想。
儘管唐突,可王嗣大事不能不處理。較為沉不住氣的烜夏率先便道:「陛下,請恕臣斗膽,臣以為,陛下既已成年,該是擇定東宮人選的時候了。」
見麒麟沉默,群臣們紛紛跟進。「請陛下慎重考慮。」言下之意,是慎重考慮人選,而非選擇拒絕。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期,麒麟不驚不慌,神色淡定。她舉目看著站在群臣身後的男人,藏不住袖下的雙手微微握起拳頭,冷靜地說:「這件事,各位不必再說了。」
烜夏第一個出言再諫。
但麒麟以手勢打斷他的發言,接著道:「你們要的東宮人選,朕沒有;可是我自己要的人選,我早已經做了決定。」說著,她自嘲一笑。「假若你們有辦法令此人答應入主東宮,要我大婚,又何難之有?」
烜夏聞言,不禁急切地問:「敢問陛下,此人是……?」是那天朝太子嗎?
「想知道此人是誰,夏宮長何不問一問咱們皇朝賢明的宰相?」問題不在於她,而在於她所屬意的男人願不願意,那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不僅烜夏,其他大臣們聞言後,紛紛都將視線集中在宰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