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衛小游
敏銳地察覺到觀禮眾人眼中的仰羨,婁歡不無驕傲地看著高台上的麒麟。這是他親手養成的少女帝王,是絕無僅有的天地之祥。他應該為她鼓掌喝彩,然而在聽見她朗聲發佈大誥之時,他去驀地怔住。
就連隨侍身邊的玉印都掩不住詫異。
因為麒麟對天、對地、對天下誥令:「黃天上帝,萬民臣民,聽朕誥語: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上天不會對個別的某人親善,只有克敬修養己身,才能得到上天的照顧;百姓不會恆常懷念著什麼,只有施行仁德的君王,才能得到眾民的認同)……」說完開場白後,麒麟接著又說:「朕惟心所盼,是以不害他人、不悖法理、不傷風化為原則,人人都能擁有自由。即使是遠古時期即流亡海內外的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國土上,也可以有講學與生存的權利。《麟之趾》一書,自今日起,從本朝禁書單中除名。皇朝之民,生兒平等……」
沉著地宣讀完她苦思多日的誥令,麒麟環視眾人一周,留意到真夜對她眨了眨眼,海夷之長則一臉興味盎然,朝臣們各自面面相覷,卻又很快便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經常受到這種『驚嚇』。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婁歡身上……
即使相距遙遠,又有面具藏住他的表情,她仍然感覺到他心中的震撼。
為了你,太傅。麒麟心想。為了不讓你有機會離開我。
不,也不完全是為了你。麒麟又想。儘管身為天子,可她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尊貴。既然早就認同《麟之趾》所傳達的思維,她是為了自己,才會做出這樣的誥令——沒有比成年儀式更好的場合來主張自己的想法了。
皇城的廣場上,因麒麟大誥所帶來的震撼,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流彷彿也凍住不流動了。雲麓門人對於其他君權天授的海內外諸國來說,有如在背的一根亡刺。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贊同雲麓書院的思維,但各國的土地上,卻幾乎都有雲麓的門人在隱蔽的山林中講學,宣揚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打過的皇朝之君竟做出如此大膽的宣告,准許雲麓門人公開在中州講學,這對維護國家的正統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海內外各國的使者們個個面色凝重,而諸侯們也是表情各異。
是幾個清晰的掌聲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
只見一名童言鶴發、仙風道骨的遊方道人領著一群手捧各地貢物的職官,走入廣場中央。他聲若洪鐘,語如長嘯:
「吾君麒麟有如此氣度,徼天之幸。地官司徒祝賀筆下千秋萬歲,皇朝永固!」
距離上一次見到地官長已是十二年前,麒麟沒料到長年隱居民間,據說已經成仙的地官長大司徒會帶來賀禮,祝賀她的成年。
皇叔公!她無比欣喜,差一點就要忘記自己身處何方,躍下高台,衝到地官長——同時也是她拋棄了皇家身份、入道修仙的前輩親人身邊。
是春宮長及時反映過來,拉住麒麟的袖子,不讓她做出失禮的事。同時趕緊讓禮儀官宣佈道:「恭賀陛下,千秋萬歲!」
群臣及來使也跟著行禮祝賀,整個朝賀暨成年儀式才告一段落。
緊接著,麒麟被領往城樓上,接受百姓的山呼;不久後,又帶領百官參神、賜宴、回禮。儘管不耐煩,可麒麟都按捺下來,變現可圈可點,沒再出差錯。等到一切歡慶的活動都結束後,已是元日的深夜。
若非長年接受宮廷禮儀的磨練,普通人面對這種場合,早已頭昏眼花。
麒麟是那樣的一個君王,只要是應該做的事情,即使再怎麼不喜歡,也不會逃避責任。別人治大國,是如烹小鮮,她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等到麒麟終於得空時,她連禮裝也沒換,便匆匆跑出寢宮。
卻不料,地宮長人就站在寢宮前的迴廊,麒麟一跑出宮室就看見他。
「陛下,臣是來辭行的。」地宮長說。
「皇叔公,別急著走!」果然大司徒已經準備好要離開,就跟當年來看她登基時一樣,停留的時間好短好短。麒麟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來去匆匆?
長髯如雪的地官長官有著一雙與麒麟相似的金棕色眼睛,看著麒麟奔跑到他面前,揪著他的衣袖,大口的喘著氣,他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略略弓起,如一抹虹彩。
「好麒麟,還是這麼重感情。」
「因為你是我的親人,而且我已經有十二年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仔細一看,也難怪民間百姓盛傳地官長已經成仙。若非清楚大司徒是自己的親人,麒麟肯定也會相信那樣傳言。
「所以,麒麟已經下定決心了嗎?要好好當一名帝王了?」與剛登基時那個彷徨無助的孩童相較起來,眼前不少關於當今天子無稽的傳言,都不若今日一見那站在高台上,鼓起勇氣對天地萬民立下大誥的帝王來得更加有趣。
這麼努力的背後,是為了誰?
「沒有別的選擇啊。」麒麟說:「我那麼貪心,有那麼多在意的人想守護。」
「那就努力守護吧。」老人和藹地笑了。
「就跟皇叔公一樣嗎?因為守護著多年前的一個承諾,才會一輩子都在追尋?」追尋一件上天所遺落的羽衣。
「是啊,既然都已經承諾了,當然要走到最後。」
「萬一找不到呢?」
「那這輩子也算值得啦——」猛然被抱住,老人訝異的看著與他相隔兩代的同脈之子。「麒麟……」他們沒見過幾次面,麒麟卻非常珍惜兩人的血脈親情。
「你回來看我,我很高興。」麒麟將臉埋在老人懷裡,悶著聲說:「你要走,我不會跟你說我很難過,因為我會等這你再回來看我。」
老人微笑。「會的。在你大婚時,我會再來。」
「大婚?」麒麟蹙起眉,沒有料到大司徒也跟其他人一樣,會催著她早日擇定東宮,可她根本就還不想……
「麒麟心中不是已有屬意的人選了嗎?」地宮長睿智地說:「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那麼,還等什麼呢?」
「……」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麒麟想追尋的,不是不存在於人間的羽衣,而是觸手可及的真是溫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敢追尋呢?」
「我怕……被拒絕。」雖說明太傅不是完全不在乎,但被拒絕總有點難堪。
「麒麟是這樣沒有勇氣的人嗎?」
麒麟雙眸圓睜。皇叔公長年在外,怎也知道她的心意歸屬?「喜歡那個人,不會太驚世駭俗嗎?」
大司徒明聲大笑。「麒麟,沒人跟你說,身為一個帝王,除了要使人民生活康樂之外,還有義務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供百姓們作為談資,閒餘飯後一番嗎?」
「地官長,你這樣忠告陛下,我們實在很為難呢。」太師與太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太師說。
太保卻不同意。「我倒認為地官長說得有理。」帝王身在高位,一舉一動本來就會受到眾人注目,若沒有相當的自信,又要如何承受地下的耳語?
麒麟頓時緊張地張望著太師太保身後,想看是否還有另一個身影。
沒見到婁歡,她雖然鬆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對於稍早她的大誥,那個男人難道沒有話想跟她說嗎?
彷彿知悉麒麟的想法,太保寬慰道:「麒麟做出那樣的誥令,朝臣們措手不及,此時正聚集在凌霄殿裡,向太傅詢問這件事呢,他走不開身。」
原來如此。「保保不同意我的誥令嗎?」麒麟擔心地問。
回答的人是太師。「所以,陛下是貞的考慮清楚了,要允許雲麓門人在皇朝的土地上聚眾講學,宣傳破國的言論?」這決定倘若稍有不慎,便會危及國家喔。
面對太師犀利的文化,麒麟卻反而鎮定下來,思索後,她回答道:「太師應該知道我對《麟之趾》的看法。」以前他們曾經為了這本『禁書』爭論過。「雲麓門人所宣揚的思想,的卻牴觸了許多國家現行的制度,我朝自也不例外。然而,儘管歷代君王紛紛下令禁絕,但雲麓門人果真在這世上減絕了嗎?破國的言論再也無人提起了嗎?作為禁書榜首,《麟之趾》果然從此絕跡於世嗎?」
麒麟堅毅的語調使得眾人不禁專注地聽她繼續陳述。「我認為,與其擔心雲麓書院的主張所帶來的破壞力,不如反過來思考,身為國家的統治者,是否確實能使百姓過著安樂的生活?假使不能,那麼即使被推翻了,又有什麼立場來維護自己?假使能夠,那麼又有誰會願意放棄眼前的安樂,以烽火煙硝,換取一個未必會比較好的未來呢?」
環顧眾人,麒麟毫不遲疑地說:「打從坐上玉座起,我每天都擔心自己會成為亡國的幼主。可如今,我成年了,幸運的還沒有毀了這個國家。其實,真要毀掉一個國家又何須集結眾人?一個昏庸君王的破壞力就足夠了。對百姓來說,身為帝王的我,其實才是他們最大的危險吧!破國與立國看似截然相反,實際上僅是一線之隔,其中差別只在於『人心』兩字罷了。太師,換做是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會願意讓自己時時擔心不知何時會被人弒奪,還是寧願把那頭思維的猛虎放在面前,時時警惕自己,倘若稍有不慎,一旦陷入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就會被虎所噬?換言之,假使今天皇朝的政權被推翻,將不是因為雲麓書院所宣揚的主張,而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此,我又能怪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