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雷恩那
「巴、巴羅大爺?」安塔眨眨眼,再眨眨眼,從扣住前襟那隻手瞧上對方的臉。哇啊!不妙不妙!原來男人再俊、再好看,眉目一旦猙獰起來,跟南洋大島上傳統舞蹈所使用的鬼面具其實沒兩樣啊!
被安塔一喚,巴羅猛地回神。
他所有舉動全憑本能——
刺耳的話。鬱悶心思。
暴起的怒火。衝動翻騰。
然後,待他召回了神智,又不確定自己此時出手扣緊少年、抓得對方滿臉脹紅,腳尖都要離地,究竟意欲為何?
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
「是!是我!大爺您吩咐!」安塔猛點頭,兩手還作出投降樣,等待著。
結果,男人薄唇磨蹭老半天,最後竟僅是頭一甩,兩眼略斂,粗聲粗氣道:「若見到丹華,告訴她……這些天碼頭區不太平靜,要她別隨意出大島。」
「啊?」就……就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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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羅這下子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動如參與商」,他和那位管事姑娘便是活生生的寫照。
他清早抱回自個兒的水果籃後,便以最快速度盥洗清潔、換上乾淨衣物,先是匆匆去到灶房尋人,結果忙著準備大夥兒早飯的廚娘們跟他說,丹華兩刻鐘前還在,但確定好今兒個三餐和宵夜後,人已離開。
他趕往前廳,灑掃的僕役告訴他,丹華來過又走,並吩咐過,讓人把新送來的一批紫紗簾搬到崖壁上那棟樓宅裡。
他沉著臉,走出東大宅往那棟樓去,還沒抵達,一大早出來草坡丘陵地跑馬的兄弟們卻跟他說,丹華人在馬廄那邊,正跟前來估價擴建費用的師傅們說話。
他腳跟一踅,即刻奔往馬廄,隱約還聽見身後傳來西漠漢子們打趣的笑聲,他無暇理會也懶得去理,待奔至馬廄,只剩守在那兒的長工,據說宅裡的管事姑娘在跟師傅討論完了後,領著師傅和前來幫忙的學徒們到灶房用早飯,得把人家餵飽飽,才好讓人家上工。
好。很好。繞這麼一大圈,結果又回到原處!
胸中悶氣堵得他幾要嘔出血,這會兒,他不急著追到灶房了,乾脆大刺刺等在宅中兄弟們用早飯的旁廳,想說再過一刻不到即是用飯時候,尋常來說,那姑娘都跟著他們一群漢子一塊兒吃飯,就不信見不著人!
然而,有時候還真不能不信邪。
他沒等到人!
因為姑娘似乎早有「預謀」,她沒進旁廳用早膳,而是拎著廚娘幫她備好的荷葉椰漿飯,帶著兩名幫手前往大島北方的村寨。
大島北寨的寨民以種植花草、製作香藥和香料維生,品質絕佳,和西漠漢子們合作了很長一段時候,原本陸丹華無須管到那邊去,但主爺雷薩朗返回中原,這陣子,她偶爾會過去北邊村寨巡看一下。
熱騰騰的豐盛早飯,巴羅仍一口口往嘴裡塞,該吃的、該飲的全入了肚,卻根本食不知味。
在前去碼頭區之時,他特地又交代了,要宅中眾人這幾日沒事少往碼頭區去,更別隨意出大島。他還吩咐所有人,若見到那跑得不見蹤影的管事姑娘,要大夥兒記得帶話給她。
暫時似乎也只能這樣。
按捺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郁氣,他和幾位兄弟策馬辦正事去了。
一旦待辦的要緊事情橫在眼前,內心煩躁感多少容易壓抑。
大島碼頭區這陣子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味,零星小衝突頻起。
儘管西漠漢子們對當地船工或搬運工人向來慷慨大方,除固定工資外,每季尚有花紅可領,管理上雖嚴謹,也非冷酷不通人情,但並不能保證當衝突擴大時,底下工人不會受到煽動,隨著那群遭受其它僱主苛待的工人們一塊兒鬧事。
再有,他們那座碼頭總倉的目標太大,岸邊又擁有十來艘具戰力的中型關船,若有心人欲利用機會下手,要鼓動群情激切的工人們轉移注意力到他們身上來,並非難事,非留神處理不可。
到了黃昏時候,碼頭區另一端發生意外了。
先是一名船工和僱主請來的打手起了口角,越罵越不堪入耳,雙方遂動起手來,這一打,長時間遭壓制的船工們更是激憤,迅速聚集而起,一口氣竟來了數百人。
這是近日的衝突裡,人數最多亦最混亂的一次。
巴羅這邊全然採取「敵不動、我不動」之法,以「守」為大事。
大小漢子們從西漠到江南,從江南來到南洋,全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主兒,儘管海面被火光染橘,叫囂聲不絕於耳,對這個極不平靜的大島月夜,倒也無半點驚懼,非但無驚懼,真要說來還有那麼一些興奮之情。
當真太平日子過太久,需要一點刺激事兒來調劑調劑。
結果,西漠漢子這邊嚴陣以待,卻也持續太平無事,從頭至尾只需留心自家十來艘的泊船別被「火燒連環船」。
幾個時辰過去,緊張氛圍稍退,兄弟和底下船工們正分批輪番歇息,巴羅立在碼頭岸上,凝注著遠遠另一端起火燃燒的幾棟倉庫。適才火舌飛竄、烈焰沖天,現下能燒的八成都燒盡了,火光已小,但濃煙仍盛。
「巴羅大爺,大夥兒快把幾大鍋的飯菜搶光了,您再不進去搶食,連渣都沒啦!唔……不過話說回來,您要回到東大宅,肯定也餓不著肚皮,儘管灶房的火都熄了,丹華怎麼都會變出東西餵飽您啊!」
姑娘閨名一入耳,他左胸跳動猛地雄盛起來。
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
甩甩頭,他按捺著,側目瞥了眼來到身畔的安塔,後者也學他兩臂盤在胸前。
他想起這小子今早所說的話——
……就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玩意兒!
丹華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樣的……
……便算我胡說吧……往後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著,那我就來佔這個缺,算便宜我啦,哈哈……
「巴、巴、巴羅大爺……您……幹麼這麼瞧我?」又想扣他前襟啊?那雙眼生得再漂亮,眼底迸出的光可不太美呀!這位大爺也太喜怒無常了吧?
安塔往後退步再退步。
嗚,不夠遠,退退退,再退個幾步安全些!
巴羅垂下盤胸的雙臂,沉沉的目光不變,隨著少年移動而移動。
他舉步跨近,意圖不明,安塔驚得兩手亂揮,瞪大眼,眼珠子亂亂溜轉,忽地,他看向男人身後,揚聲嚷嚷著——
「大爺、大爺!瞧,是咱們宅裡的人啊!」
巴羅不理他此類近似「聲東擊西」、欲來個「金蟬脫殼」的小招小式,仍筆直朝他走去。
安塔脹紅臉,氣跳跳地叫:「沒騙您,真是宅裡的人!是今早隨丹華上大島北寨的那兩位啊!」
聞言,巴羅車轉回身。
一見那兩名隨行僕役的模樣,巴羅渾身血液幾欲凝結,心險些沒蹦破胸腔。
那二人步履蹣跚,全身濕透,一個單手搗住不停滲血的額角,另一名則披頭散髮、狼狽至極,看那樣子是落了水,又靠自個兒奮力游上岸來。
出什麼事了?
那管事的姑娘呢?!
第五章夜迷蒼水多懷憂
陸丹華大半身子浸在水裡,僅能攀著一長片木板讓自己浮出水面。
座船突然被人投擲好幾顆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對方似乎見船就攻擊,根本不問青紅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兩名船工,再加上她和兩位隨行的人,算算也才五個,那些火石迅速燃竄,船頭到船尾都有起火點,他們不及滅火。
船燒得好快,隨行的宅中僕役拖著她往海裡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麼回事,待意會到時,她發現自個兒已漂離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睛看不見了,想是方才火勢太大,加上海風吹掀,濃煙熏疼雙眸,一些細小異物也進了眼,讓她一睜眸就痛熱如刀割。
她聽得出自個兒離岸邊並不十分遠,但那些激切的叫罵聲隱約可聞,因此絕不能往岸頭游。她現下這模樣,誰都欺得了,倘若落進別人的紛爭裡,那些失控的人們會對她做出什麼事,她想也不敢想。
沒事的……只要努力別讓身子漂出太遠,待雙眸不那麼疼了,有辦法瞧出身所何在,她應該能自救,沒事的、沒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長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帶遠。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雙腿漸感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兩腿的肌筋便一陣抽搐,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肉體一覺疼痛,就沒那麼輕易昏睡過去了。
她不怕疼,她只怕……只怕……
轟隆——磅!
似遠似近,有什麼在海面上爆破開來,她畏冷的身軀猛地顫慄,嗚咽聲虛弱地衝出抿得死緊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
水流起變化了!
有船隻正切開水紋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