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那
她心下陡凜,硬是扯回意識,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揚聲呼救,抑或靜伏著避過對方耳目。
「丹華——」
轟隆隆的雜亂餘音裡,有人出聲,像是喚著她的名。
「丹華——」
你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枝花,是嗎?
我知道你站在窗邊看什麼。丹華,你在看那棟樓,你總是看著……
她聽到那喚聲了。
那男人說話的語調略沈,卻總是冷冷淡淡的,連氣她、惱她、指責她時,也未曾揚高音量吼過什麼。但此一時分,那聲「丹華」亦如平靜海面上爆開了什麼,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窩緊痛,週身泛顫。
「巴羅……巴羅……」她勉強抬起頭,張唇欲喊,刺熱的眼一片模糊,還沒來得及辨出方向,一隻強健鐵臂已將她環住,牢牢環摟她身軀。
他來到她身畔啊……
陸丹華渾身虛軟,因攀附木塊太久而僵硬的細臂顫顫地圈住他的頸項,臉容埋進他頸窩。這是個下意識的舉動,憑著本能尋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溫暖的所在鑽貼。
她把自己交付給他,依賴他的懷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渾身濕淋淋直滴水,意識未失,耳中仍清楚聽見其它人說話,知道他們是專程出來尋她的。
一見她被救上,許多熟悉聲音便在週遭響起,七嘴八舌地問她狀況。
她想啟唇回應,要謝謝大夥兒、要他們別為她擔心,然不及多說,一隻男性大掌卻輕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腦袋瓜,把她的小臉再次壓在他頸窩處。
跟著,她人被抱進關船的艙房內。
「巴羅……我沒事了,你……謝謝你們來尋我,沒事了,放我下來……」
她被放落,感覺坐在硬榻上,男人仍離她很近,她兩隻手甚至還攀著他的肩膀,十指抓著他的衣布。與她一樣,他也是渾身濕透,衣衫絞得出水來,但濕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軀卻漫騰出熱氣,驚人的熱氣,讓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們沒事嗎?我是說……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裡的兩位大哥。巴羅,你見著他們了嗎?我、我原本跟在他們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開來——」她陡地噤聲,因男人喉中滾出一聲詛咒,粗啞得很。
她方寸一繃,小手下意識從他寬肩上收回,苦笑道:「我眼睛一張開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說話,好不好?」
「我說的話你會聽嗎?」巴羅終於出聲,咬牙切齒,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陸丹華怔怔然,咬著唇瓣。
她自然記得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直截了當,毫無修飾,直刺她內心。
他說她心中有誰。
說她在誰眼裡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沒了。
說她再喜愛誰,也絕無勝出的可能。
她真的沒想介入誰和誰之間。
真的。
她只是努力想從哭著嫉妒中學習該如何笑著去羨慕,那棟崖壁上的樓讓她認清一個會嫉妒、會羨慕別人的自己。
這樣也好的,或者那種全然的寵疼,她終其一生也品嚐不到,但認清自己的另一面,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儘管得不到,卻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寵吧?
「巴羅,我——哇啊!」她驚叫,嚇得往前撲去,因為外頭再一次轟隆隆乍響,猜測又是另一波盲亂攻擊。
昏了昏了,腦子裡有條線繃得太緊,繃過了極點,猛地織斷,她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什麼冷靜自持全拋到九霄雲外,有什麼抓什麼,兩隻細臂再次牢牢勾緊男人頸項,比方才更使勁,柔軟上身密合著他結實的前胸。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沒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亂喃語。「我沒怕、我沒怕的……倭寇殺上岸,好多壞人,村裡好亂,漁船都起火了,到處轟隆隆作響,好多地方都著火了,娘要我別怕,爹要我找到機會就逃,別管他們倆,我不能怕,怕只會壞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沒有害怕……壞人抓我,我沒有害怕……」她突然哭出來,十指再次抓縐他的衣衫,緊扯著不放,蒼白臉容埋在他肩頭流淚,從小小聲的嗚咽突然變成痛哭,淚流滿面。
沒辦法了。
還能如何?還能如何?巴羅半點法子也使不出來。
他原有滿肚子怒火,滿肚子欲質問她的話,此時此刻,當她哭倒在他懷抱裡,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緊緊挨著他,任憑他有再多火氣,也全被她驚魂難定的淚喃澆熄了。
「不怕,你……你不怕,不要怕。」他語氣僵硬,動作卻無遲疑,立即收攏雙臂摟緊懷中纖瘦嬌軀。
柔軀克制不住地輕顫著,她牙關微響,於是他大掌服貼她的背脊和腰後,緩緩地、來回地安撫慰藉,如在憐愛著一隻受驚嚇的貓兒。
他把臉緊貼著她的濕發,左胸會痛,怪異地繃疼著,他本能地將懷裡人兒壓向那發痛之處,以為能抵擋住什麼……
有些東西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想,能全然確定的是,他真不喜歡她的淚,卻幾近變態、隱隱歡喜著,她流淚時,會毫無顧忌、撲進他懷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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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裡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眾人吃好、穿好、酒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裡諸事皆利索。
無她,倘若無她的話……不!不不不!這種慘事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連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從腦子裡剔除這想法!
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難,為尋她,總倉這邊撥出一半人手搜尋,不得不深入發生暴動的那端碼頭和大半數船隻皆著火的海面。
巴羅首次體會到,焦慮這般情緒真能使人一夜白頭,光尋找落難姑娘短短的兩時辰,感覺猶似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很急,頭皮和背脊皆隱隱發麻,還兀自強作鎮靜。他相當確信,經過那兩個時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幾根華髮。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間浮沉飄蕩,小小一抹影兒,若非著火的海面將黑夜打得橘亮,他幾要瞧不見她。
她動也不動地靜伏著,螓首無力地垂落,有一瞬間,他以為血液凍結了,腦中和心頭被誰發狠地挖掉好大一塊,不能想,心跳驟止,無法呼息。
然後,他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喚聲緊繃急切,他震醒過來,才知那聲叫喚出自他的口。
丹華、丹華、丹華……他究竟怎麼了?他心緒起伏從未如此劇烈,從沒讓誰這麼影響過,彷彿虛弱又矛盾的強壯。
暴亂的一夜斷斷平息。
碼頭區滿目瘡痍,昨夜的混亂宛如惡夢,天一透亮,日陽溫暖,紛爭似乎也隨之和緩,但整座大島碼頭要回復常態運作,怕還得再等一段時日。
巴羅踏進搭建在總倉後頭的某間寢房。
這兒房間有兩大排,估算約有十二、三間,房內有桌、有椅、有睡榻,樸實無任何多餘裝飾,專給夜裡守總倉的弟兄輪流補眠、養養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衛的人手剛換下,幾間房全睡滿了。
巴羅沒回東大宅,也沒去和其它人擠一塊兒補眠,他推開某扇房門,靜謐謐地跨入內,為的是不想吵醒此時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過一夜的陸丹華在他進房之前便已醒覺。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門而入,一種連自個兒也鬧不清楚的羞澀心懷,讓她剛觸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還把臉蛋半藏在被子裡。
好丟臉。
想到昨晚種種……唔,真的沒臉見人了。
她竟被嚇哭,攬著他的脖子哭得好不淒慘,把淚水、鼻涕毫無顧忌地往他肩頭抹,似乎……還衝著他喊「爹」!
他帶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撥了這間房安置狼狽至極的她,並且燒了一大桶熱水過來,直到確定她有辦法自行清洗才離開。但她曉得,他並未走遠,在她邊抽噎、邊對付濕漉漉的衣裙時,他人其實一直守在房外,準備隨時要衝進來應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認自個兒嚇著了,記憶一下子飛往倭寇襲擊遼東小漁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那樣的驚懼不曾消褪,或者一輩子也擺脫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學著坦然面對。
她一直很努力啊,只是教他見著她嚇得跟只落水小老鼠沒兩樣的窘狀,仍讓她懊惱得不得了。
掩在被子裡的手放在嘴邊啃著,她腦袋瓜轉啊轉,思索著該與他怎麼說好,悄斂的杏眸以餘光追隨男人身影——他走到昨夜那桶她沐浴過的水前,略頓了頓,突然側目瞥向床榻的所在,像是要確定榻上的人是否仍睡著。
陸丹華下意識裝睡,不敢挪動半分,連呼息都小心翼翼,心兒咚咚眺。
別問她為什麼不乾脆明目張膽地看著,她也說不上來啊!總之,一些事悄悄起了變化,從那一晚她越了界管起他感情事、而他亦越界反擊她開始,有什麼也跟著不太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