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季可薔
「所以你為了拖延時間,只好先跟她訂婚?」她聰慧地猜到他的權宜之計。
他點頭。
「那謝婉兒呢?她到現在還不知道真相嗎?」
「她本來不曉得,是在我們訂婚前,她漸漸發現不對勁,我便找機會告訴她。」
「你還真敢,不怕她心臟病發作嗎?」她嘲諷。
「我的確很擔心。」他坦白承認。「婉兒也的確有過尋死的念頭,不過幸好她還是撐過來了。」
「是嗎?」她輕哼,表情好似很不屑,他卻聽出她的語鋒收斂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我一面派人打探朝陽的行蹤,一面籌備婚事。原本我希望朝陽聽到我們訂婚的消息,會嫉妒得出面,澄清自己才是婉兒愛的那個男人,沒想到反而是你來了。」
「你是說我來的不是時候?」她瞪他。
「我不是這意思。」他苦笑,但也無可辯駁,只能道歉。「對不起。」
她不吭聲,菱唇固執地緊抿。
他悵然望她。「你願意原諒我嗎?挽香。」
她沒有立刻回答,綿長的沉默如一根鋼索,將他如同犯人一般倒懸在空中,等待最終審判。
終於,她開口了,卻是令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蝴蝶蘭死了。」她的嗓音,很輕,很飄忽,好似隨時會隨風消逸。
他凝視著她謎樣的表情,也跟著放低音量。「你說,蝴蝶蘭?」
「在我出發來台北找你之前,枯萎了。」
她一直那麼小心照顧的蝴蝶蘭,枯了?
他咀嚼著這消息,雖然她聲調毫無起伏,表情也沒變化,他卻能感覺到週遭的空氣變重了,沉沉地壓在心頭。
「知道你要訂婚那幾天,我很彷徨,每天魂不守舍的,連蘭花都忘了照顧,等我回神的時候,才發現那盆蝴蝶蘭已經枯了。那盆花……是治平留給我的。」
「就是你前未婚夫?」他啞聲問。
她點頭,眼睫如一對受驚的羽翼,輕顫著。「那時候,他堅持要養一盆蝴蝶蘭,我問他什麼不好養,偏偏養這麼嬌弱的花?他說,如果連蝴蝶蘭都能好好活著,他沒有理由活不下去……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所以,你才繼續養這盆蝴蝶蘭,因為在他去世之後,你也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對嗎?」他輕輕地問,卻問進她心坎裡。
她緊拽住被單。「只要是我愛的人,最後都會離開……我不打算愛上治平的,他是病人,我是護士,我們應該保持醫病的關係就好,但他的前女友因為他的病,跟他分手了,他很難過,我只是想安慰他,沒想到……」
「你愛上了他。」他沙啞地接口。
「對,我愛上他了。」她嗓音發顫。「他失去了女友,我也失去母親,我們都很寂寞,他能瞭解我,我也瞭解他,我們聊了很多很多,然後有一天,我知道自己完了,我怎麼又愛上人了?而且,還是一個癌末病人。」
明知對方遲早會離開,卻還是愛上了,那是多麼甜美又多麼無望的愛情。
葉聖恩出神地聽著,他能感覺到她不為人知的心痛,而他,也跟著強烈痛楚。
「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不要再愛了,不要再把心放在誰身上,會碎的、會痛的,爸爸、媽媽、治平、文成,他們一個個都離開我了……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我不會再那麼笨了,不會傻到再去愛誰,可偏偏我又遇上了你。」
她揚起眸,迷離的眼潭,卻是清清楚楚地映著他形影,而他看著她眼裡自己的影子,忽然懂了,她曾經是如何眷戀著他。
「你告訴我,為什麼人總是學不乖呢?為什麼只要繼續活在這世上,就一定會再愛上誰呢?我不應該來台北找你的,早知道就不來了。」
清淡的一句埋怨,卻深深地撞凹葉聖恩胸口,留下一枚永遠也抹滅不去的胎記。
他想,他將為此悔恨一輩子。
「對不起,挽香,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給你機會,讓你補償我嗎?」她淒然搖頭,頓了頓,朝他展開玉手。「這個,你還記得嗎?」
他落下目光,發現那白皙的掌心上,躺著一瓣紫貝殼。
「你記得我撿到貝殼的那天,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當然記得,她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王子如何藉著紫貝殼覓得真愛的童話故事。
「現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到現在還留著這貝殼。」沙啞的感歎,如餘音繞樑,在他耳畔盤旋不去。
他怔怔地聽著。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專注又執著的眼神,彷彿要追隨他到天長地久,然而,那熾烈的眸光終究還是一點一點暗淡了,熄滅成灰。
她舉高手,藕臂向窗外畫出一個決絕的弧度,而她曾用一瓣貝殼藏起的童話,也許將破碎在都市的水泥地上。
「這個,我不要了。」她漠然低語。「如果上天可憐我,我只希望弛永遠不要再讓我愛上什麼人了……我不要了。」
她不會再愛他了,曾經給過他的愛,她將全數收回。
她不要再愛了,因為她已受傷太深……
葉聖恩閉了閉眸,一股難言的酸楚在眼底洶湧著,他強忍住,告訴自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
「那寶寶呢?」他輕聲問,嗓音比自己想像得還破碎。「難道你連寶寶也不想愛了嗎?」
「我當然會愛寶寶,他是我在世上唯一愛的人,而你休想跟我搶!」她的話鋒變得尖銳,像揮舞著寶劍的女武神。
她以為他會跟她搶孩子的監護權嗎?在她心裡,他是那麼可惡的男人?
他憂鬱地歎息。「我不會跟你搶,但他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我親近他。」
她一窒,這才驚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分辛辣了,懊惱地咬唇。
「我愛這個孩子,從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就知道我要守護他一輩子,同樣的,我也想……守護你。」
「你說什麼?」她震住。
「我想守護你。」他真誠地表白,眼眸如一片汪洋大海,溫柔地擁著她,在浪裡搖。「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恨我,或許永遠都不想再見到我,但我還是想愛你。」
「你——」她愕然,有股衝動想狠狠甩他一巴掌,又想遠遠逃離他深情的注目。「我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再愛了,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嗎?」
「我聽懂了。」相較於她激昂的口氣,他顯得溫煦。「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還……」
「你可以不用愛我。」他傾身向她,愛憐地捧起她蒼白的臉蛋。「你只要愛寶寶就好了,讓我來愛你,這樣你就不會痛了,只要不愛我,你就不會傷心了,對不對?」
「你不用愛我,讓我來愛你。」他繼續努力說服她。「我會學著好好來愛,我知道在這方面,我不是個聰明的學生,但這一次,我會用心學的,不會讓你失望。」
她微顰眉,眼底融著憂傷,似是覺得他太傻,太異想天開。
「你忘了我警告過你嗎?愛情是——」
「教人傷心的東西。」他說,忽地淡淡地微笑了,藏著幾分惆悵的笑。「我知道。」
而他已經在傷心了,因為他竟然只能祈求自己愛的人,不愛他——
第九章
「你跟婉兒解除婚約?!」憤恨的聲線如火,在葉聖恩耳畔熊熊燃燒。
他握著手機,冷靜地聽著。
「你怎麼能那樣做?你不能悔婚!」
「我當然要這麼做。」他清晰地回應,一面往前走,視線定格在前方,一個激烈晃動的男人身影。
那人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綴滿補丁,腳上的運動鞋似是踏過地獄,污穢而卑微。
葉聖恩看著,心慢慢沉落。
那人,正是他親弟弟,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為了躲過追蹤,竟甘願扮成流浪漢,住在不蔽風雨的帆布棚下,怪不得這幾年誰也找不到他。
「你答應過我的!你不會辜負婉兒!」葉朝陽絕望地嚎叫,彎曲的身子猶如困在牢籠裡掙脫不出的野獸。
「辜負婉兒的人是你,應該娶她的人也是你。」葉聖恩來到弟弟身後。
葉朝陽察覺不對勁,驀地轉身,一見是他,驚慌地甩落公共電話的話筒。「你——怎麼在這兒?」
「我終於找到你了,朝陽。」葉聖恩沉聲揚嗓,強忍住吞吐在喉間的酸苦。
「你怎麼可能——你不該來的!為什麼要來?」葉朝陽抱住頭,像是崩潰了,他拚命用手臂擋住兄長的視線,不願他看清自己的狼狽。
葉聖恩心一擰,扣住弟弟的手,扯下來。「為什麼你要躲在這種地方?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你在懲罰自己嗎?」
葉朝陽聞言,惶然一顫,怔怔地揚起眸。
「跟我回家吧!朝陽,跟我回去。」葉聖恩柔聲低語。
「我不——我不回去!」葉朝陽猛然推開他,瞪視他的眼,泛著血霧。「你怎麼可以背叛對我的承諾?你不怕我尋死嗎?我如果真的自殺,你也無所謂嗎?」